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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浴

2018-12-10陈华

北方文学 2018年28期
关键词:鲁迪雪儿客人

陈华

我在儿子七岁上小学那年走出家门来到华清池。

那是个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初夏的一天。上午八点,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正挂在东山头一■高的地方,朝阳灼眼的光芒使天空看起来更蓝。不远处的校园里传来早操声:下蹲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我似乎看见儿子夹在队列中认真地伸胳膊踢腿,那稚气小脸上堆满了认真。我笑了。

我迈着轻快的步伐上了一座小桥。过了桥,就是华清池。“华清池”是小镇上的一家浴池,边儿上有一家小旅馆叫“联合国客栈”。华清池楼上楼下加在一起也不到三百平米,而联合国客栈一共只有八个勉强可以称作标间的房间。小镇上的商家为了吸引顾客,在名字这个问题上可谓绞尽脑汁。比如串店叫孙二娘涮烤;卖炒货的叫丈母娘香瓜子,门口喇叭里喊得更精彩:瓜子啦,老丈人种的,丈母娘炒的,小姨子烧的火,嘎嘎香!

那日我在报纸的角落里看见一则消息:华清池招聘助浴。

助浴是华清池墙上贴着的名字。上面写着:助浴:五元。盐浴:二十五元。奶浴:三十五元。香薰:六十元。洗澡的客人就不这么叫,进门通常干脆地喊上一句:搓澡的。里边就脆生生地回:这儿呢。接过助浴票加一句:你前面有俩,先泡着,轮到你我叫你。也有挑剔的,进了门裸着身子缩着肩膀探头探脑地瞧,直到见了自己心仪的助浴师才咧开嘴满意地叫一声:搓澡的!也不管几个助浴师同时抬头,更不管那些装满期待的目光。只朝着目标走去。

同样是洗澡,南方人叫冲凉。每天临睡觉前都要冲。北方不会,天气干燥没那么多汗水。讲究的三天两天也在家冲个澡。但是每周总要去浴池通透地泡一次。在蒸汽房里蒸几分钟,再搓个澡,新陈代谢的死皮打着卷儿下来,一身的疲倦也就一扫而光了。

华清池在镇上算是讲究的,地理位置也好,在镇中心靠近农贸市场。两层楼,一楼是男女两个浴池和一个汗蒸间。楼上是足疗按摩休息的地方,女士一般不上楼,上楼的大都是吃饱喝醉的有钱男人。一壶最普通的猴王茉莉花茶二十八元;一盘不到二两重的葵花子三十八元;一壶龙井一百六十八元。价格虽然贵了点儿,但沏茶女那娇滴滴的样子很招人疼;身上精简得不能再精简的打扮也撩人。兜里的钱够宽够厚的话,可以领走一个。

我去华清池两个月后他居然在我和儿子的晚饭前回了家,进门就用眼角斜着我问:你去华清池搓澡去了?

我正忙着给儿子做饭,儿子中午吃小饭桌,晚上放学买个面包直接去补习班,九点才能回到家。这一顿饭不能马虎。我将葱爆羊肉装进盘子,“嗯”一声算是回答。他愣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客厅。“你是真他妈有本事!”这句话带着轻蔑嘲讽从他的嗓子眼儿里挤出来,我听到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嘲讽也好,诬蔑也罢。有什么关系呢。我还要给儿子做一个排骨冬瓜汤,儿子近期个子猛蹿,营养跟不上会影响长身体。明天呢?我想,明天用小蝦米煎蛋给儿子吃,虾米含钙量也很高。我忽然想起家里没钱了,就朝客厅喊了一句:“喂,没钱了。”良久,他旋风般地回来,啪地一声将几张钞票摔在我面前,转身扔下一个字:“操!”

这是我下岗后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我爱上了这份工作。我认真地搓客人的每一寸肌肤,看着污垢打着卷儿纷纷落下,心头就会涌起莫名的舒畅,仿佛落下的不仅仅是污垢,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

这些年,儿子成了我们维系婚姻的唯一理由。我知道他偷偷喜欢单位的一个出纳,喜欢了很多年。但我闷在心里,就是不捅破。月上梢头,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总是做着各不相干的事,我看无休止连载的小说,时而笑时而哭,随着故事中人物的命运死去活来。他在漫长而孤寂的夜里意淫那个出纳,然后手淫。

昨天儿子终于如愿以偿穿上了那身橄榄绿,我和他爸去送。他胸前戴着大红花,笑意盈盈的脸似乎比胸前的红花还要灿烂,用刚刚粗犷起来的声音喊:“妈、爸,回去吧,快回去吧!”他说这话时脸上看不出不舍,倒有些迫不及待。

我贪婪地看着儿子威武健壮的背影,看着他在一片锣鼓声中渐渐远去。

载儿子的汽车消失了。送别的人也渐渐散去。我站在秋风里,用手背不停地擦拭着面庞。

当鲁迪踩着一■多高的细跟儿扭进华清池的时候,那轮照过古人又照耀着现代人的太阳正躲进一片云彩。她像是一只色彩斑斓的火鸡,迈着笃定的步伐高昂着头颅从白日的阴影中走进来。我以为她是来洗澡的客人。刚要迎上去寒暄,她却扬起高分贝的声音喊:“你们老板娘呢?”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编贝般的牙齿,和挤在牙缝儿里的粉色口香糖。

老板娘孙丽凤像一只几天没有喂食的哈巴狗一样迎了上来。

很多事不可理喻。

就像这个鲁迪——税务局局长的千金来学搓澡。刚听见这个消息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老板娘孙丽凤跟在我后面喋喋不休:“宋姐,咱得罪不起啊,这祖宗估计也就是玩儿一下,过几天就走了。”见我呆着没有反应,她又凑近我的耳边说:“她出徒前这段时间我给您助浴费双倍。”我抬了一下眼皮:“为什么是我?你换谁教她不行?”孙丽凤跺了一下脚:“点名跟你学!咱镇上,谁有你的名气?那祖宗说,学就要找最好的师傅学!”见我别过头冷着脸不言语她换上一副面孔说:“宋姐,你不知道,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父母离婚了,她爹给她娶了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后妈,她跟后妈处不来,前年快过年的时候一脚差点儿把她后妈踢流产……她爸狠狠地打了她一顿。挨了打她就再没回过家,跑到社会上到处流浪。做尽了让她爸颜面扫地的事儿。”

我锁上柜子转身打算进浴室了。我不喜欢她附在我耳边说话,呼出的热气中夹杂着口臭味儿,让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她紧着脚步跟着我说:“她后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去年端午节那天刚生的,取名端阳。算命的说此子是什么童子下凡,未来了得!她爸老年得贵子本来就欢喜,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更是了不得。也不再管她了。”我眼前浮现出继父那张笑容可掬却叫人不寒而栗的脸,心里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说:“好吧。”

孙丽凤将她引到我面前时她低着头抠着长指甲里的污垢,孙丽凤拽了一下她荷叶边儿的衣服袖子说:“鲁迪,快叫师傅。”她的脸从一堆■得五颜六色爆炸式头发里探出来。那是一张青春明艳的脸,一双大花眼里忽闪着吊儿郎当的神情,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一对儿蝴蝶的翅膀,挺直的鼻梁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填充物,嘴唇涂着鲜红的颜色,这使她原本轮廓鲜明的嘴唇看起来像绽放的花瓣儿。“好漂亮的丫头!”我在心底赞叹。她将涂满蓝色蔻丹的手指掰得嘎巴嘎巴地响,嬉皮笑脸地拉着长音说:“师傅——我们何时西去取经?”她一定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说完自己就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我面无表情地接过一张助浴票边朝里面洗浴间走边说:“出去将头发扎起来指甲剪短了再来。”

浴池内依然蒸汽弥漫,一些白花花的肉体在升腾着的热气里若隐若现。空气中飘散着一些混浊的味道,也有不同的洗发水、沐浴露味儿,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让本来就有些缺氧的浴池里更加透不过气来。

一口气搓了好几个,我有些力不从心。走到更衣室门口,摘下一次性口罩大口地呼吸着,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好容易见到了水的鱼。喘了几口气,觉得有些头晕,我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脱下了脚上的橡胶水靴子。将有些凌乱的手纸仔细地塞进脚趾缝儿。十指连心,我碰到了那些裂开的伤口,一丝疼痛弥漫开来,我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嘶的一声儿吸了一口凉气。似乎随着这口凉气的浸入,疼痛缓解了很多。我塞好了手纸又将一个白色塑料袋套在发白浮肿的脚上,再穿进靴子。

里面有人喊:“搓澡的!”我应声:“来了。”

吃得下这苦的人不多,这不仅是个下力气的活儿。整天闷在湿漉漉不透气的屋子里见不着阳光,脚会溃烂,身上也会得皮炎。况且,客人五花八门,盐咸了醋酸了地不好伺候。

我不相信那个小太妹样儿的局长千金能吃得下这样的苦。

绝不相信!

当我汗流浃背地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鲁迪已经低眉顺眼地站在我面前了。她五颜六色的头发绑了一个短马尾,指甲也剪了。她的甲床很宽阔也很漂亮,其实没必要留那么长的指甲。她穿了带淡紫色蕾丝的胸罩,下面是同色带蕾丝的丁字裤,丁字裤很漂亮也很性感。我皱了一下眉毛:“出去,把胸罩脱了。”鲁迪看着我一用力就来回晃悠的乳房在口罩里嘟囔:“摘了胸罩胸会不会松垮下垂啊?”

我冷笑:“当然会!你没见搓澡的那两只奶子都像倒空了的布袋子?穿着胸罩时间久了你的胸会患皮炎,会溃烂。下垂好还是烂掉好?”

她的脸冷下来,我似乎看见她白皙的眉宇间拧出了一个小疙瘩。她呆了一会儿就转身出去了。

我长出一口气,猜她不会再回来。

浴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儿:“宋姐,又带徒弟了?”我开始从脖颈下手向下搓,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个嗯字。她又加一句:“她可不像吃这碗饭的,看样子更适合去楼上。”我不喜欢别人背后这样说话,心头有些不悦,搓后背的手用了力。她不再饶舌,轻声呻吟起来。

流进眼睛里的汗水杀得眼睛生疼。我在墙上取下毛巾,拧了拧,擦擦眼睛,又将浴膜扔进垃圾桶,舀一盆水泼洒在浴床上。鲁迪回来了,她赤裸着上身站在我面前,泼在浴床上的水溅了她一身。一对儿坚挺白嫩的乳房上,两只粉嘟嘟的乳头像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娇娇地颤着,溅上去的水珠娇娇地滚落下来。我抽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说:“我收过两个徒弟,你是第三个。”她立马捧上一张笑脸说:“我听说了。师傅您是这个镇上最有名的助浴师傅,不乱收徒弟。”我接过话茬:“对,我没打算收第三个。”

沉默、尴尬。我又说:“这不是闹着玩儿的地方。这是个吃苦遭罪的地方。”她似乎有些不高兴,沉了笑容拉直了嘴角。

这个跋扈的女孩子怕是这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边儿上忙碌着的刘晶有些看不下去接了话茬:“小美女,咱师傅就这脾气,别介意。”我目光凛冽地扫了一眼刘晶,刘晶赶紧低下头。鲁迪转过身去:“你是?”刘晶舀起水冲了一下澡巾说:“我是你大师姐刘晶。”鲁迪立马兴高采烈起来,叫“大师姐好。”

又一个客人上了浴床,我将她递过来的小票贴在墙上。床上的客人说:“姐,我搓完给我妹妹搓行么?她也在等你,等了半天了。”我朝边上的刘晶看了一眼。她正将浴床上刚用过的浴膜扯下来扔进垃圾桶。面前的瓷磚墙上空着,没有排队的助浴票了。我歉意地笑了笑:“这不行,老板规定不能加塞儿也不能不排票儿。”说完这话怕客人生气我又调皮地眨了一下眼补充:“会罚款的!”客人不满意地转身朝刘晶走去:“真有意思,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不给搓拉倒,用得着找这借口。”

我曾经收过两个徒弟。大徒弟刘晶,跟我一个班。另一个赵静雪,嫌搓澡挣得少,上楼做了沏茶女。上了楼她的脚就不再裂口儿,皮炎也不治而愈。她穿了低胸的衣服,也就不叫赵静雪了,叫雪儿。 常有醉醺醺的客人在她丰满的胸上捏一把,淫笑着问:“雪儿,你真白。因为像雪一样白才叫雪儿?”赵静雪也不说话,迎上去一个媚笑。客人再问:“雪儿不是真名吧?真名是什么?”雪儿再迎上一个媚笑,浅浅的酒窝儿里飞出两个字:“你猜?”

赵静雪初中毕业,从山沟里走出来,做过很多职业。饭店的服务员、清洁工、卖货员等。都做得不长。她上楼前恨恨地说:“这样下去,不仅挣不出钱帮我爹还债,连我自己都得饿死。”

她爹跑山摔断了腰,住院半年多,欠下一屁股债,也就是治疗到能像虾米一样佝偻着走路,再出不得力气。家里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正读初一。面临中考的赵静雪二话没说,直接走出大山,来到镇上打工。

这是个好人不愿意干,一般人又干不了的活儿。身体不好的干不了;力气小的干不了;性格暴躁的也干不了。看似简单,做好却很难。为了这个工作我买了一些中医推拿按摩的书,不断地学习。好几年我才摸索出其中的软硬轻重,现在我已经拿捏到位,手法也精练得体,搓得客人既干净又解乏。搓完我还会在几个穴位上做几个动作,客人该麻的地方麻,该酥的地方酥,等从床上起来的时候通身筋络仿佛被打通了似的,通身舒畅。我的盐浴、奶浴做得更好,客人躺下来奶还没抹完就昏昏欲睡,从头顶到脚趾,经我一双手捏捶一番,浑身就抽了筋儿般地绵软下来,等出了华清池的门,立马精神抖擞了。

我用近十年的时间研究出这套手法。

很多客人宁可多等一会儿也要等我。可我也要照顾刘晶,我看不得她眼巴巴地在一边站着看我忙得四脚朝天。

搓一个澡十五分钟,五元钱,老板扣掉两块。一天下来二三十个,偶尔有做盐浴奶浴的,挣得就多一点儿。累是累了点儿,一个月下来也是一笔收入。我喜欢这个工作是因为只要技术娴熟就不用大脑,我觉得我所有的脑细胞都在家里煎熬光了。再者,我可以不花一分钱就可以天天洗澡。这对于我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

实话讲,我有洁癖,我的床上用品一律洁白、平整、无折痕,哪怕一根发丝,都会令我如刺心头。当年冯志刚站在我一尘不染温暖舒适的小屋子里说:“我们该有一个家了。”说这话时他一定没听说过“洁癖”这个词,可走进婚姻殿堂后,用他的话说,饱受洁癖之害。正是这个问题,导致二人格格不入。

十年磨一剑,我怎么愿意将自己的手艺一而再再而三地传授?再说,这丫头也不是来学艺的啊。我哪有时间哄她玩儿。赵静雪和刘晶的身世让我心生怜悯才破了戒收了她俩。如今这个局长千金也来凑热闹,我打心眼儿里反感着,拿定主意不教。

鲁迪在华清池的第一天就被我晾了起来,直到下班,我一句话也没和她说过,她一直讪讪地站在边儿上看。

不出三天,她准跑!我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刘晶又要结婚了!当她喜滋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的脸顿时红了。仿佛宣布这个消息的不是刘晶而是我自己。鲁迪当时就拍着手跳起来:“真的?太好了!刚来就遇见这么好玩儿的事儿。大师姐,你不是初婚吧?几婚了?”我满脸尴尬地快速扫视了一周,发现楼上那三位正聚精会神地说着昨晚的一个客人,其他浴客也在自己的身体上自顾地忙碌着,没人注意刘晶。

浴池拐角处有三个花洒喷头,没有任何标识,但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那是给楼上的准备的。赶上周末或者节假日,浴池里就塞得满满的,好几个人挤一个花洒。再挤也没人去那边,那三个花洒孤零零地寂静着。每天临近中午,楼上的会下来,那三个花洒才会开出花儿来。

孙丽凤知道大家的介意,她规定她们只能在那里洗澡。不得进浴池里面。

现在临近中午,三个花洒都开花了。水花中的她们不时地爆着粗口,伸手朝对方的奶子上捏一把,撇着嘴笑:“这家伙,耷拉得像只面口袋。”被捏的也不示弱,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对方的屁股上:“你他妈的脸抹得跟下了霜似的,身上却粗糙得像柞树皮,扒光了后没人退钱退货吧?”她们似乎没有注意这边,或许也没听见刘晶的宣布。如果听见了会怎样呢?我想起前几天韩月月撇着嘴笑话刘晶的话:“几个了?四五个了!靠,还不如我呢,至少还能挣几个钱。他妈的白睡,睡完了还他妈的给人家做饭洗衣……”

而此刻刘晶的脸在蒸腾着的热气中泛着红晕,细密的鱼尾纹中闪出亮晶晶的色彩。我仔细看了看,是的,没看错,她的眼神是亮闪闪的,和每一次结婚一样,里面装满了憧憬,找不到一丝难为情的痕迹。

刘晶没有看到我脸上的难为情,她颤着兴奋的声音说:“师傅,别忘了,周六,银河酒店二楼。”那边韩月月的声音突然传来:“又要白玩儿喽。”接着几声刺耳的坏笑响起来。刘晶扔掉手里的脏浴膜就走,我怕她打架赶紧叫了一句:“刘晶!”她却绕开她们朝着门走去,走到门口掀开门帘时她忽然仰起头朗声说:“磨不坏帮儿,磨不坏底儿,挣点儿钱儿,买点儿米儿……”

“我操!你个傻逼,磨坏了你也挣不到买米的钱……”韩月月气急败坏地掬一把水朝刘晶背影儿泼过去。

鲁迪笑得直不起身子,那两只仙桃般的乳房都被笑颤了,像两只不安分的小白兔,突突地乱跳。

我接过一个助浴票,顺手贴在白瓷砖墙上。仿佛看见粉红色的两张毛爷爷作为份子钱,飞出了我的口袋。

第四次。从刘晶第一次离婚从农村来到华清池跟我学徒,十年,四次。加上第一次。这个快半百的女人结婚五次了。让我不明白的是刘晶哪来的这股子劲头,每一次恋爱都激情四射激动不已;每一次婚姻都带着满满的憧憬;每一次结束又同样地肝胆俱裂。痛也罢喜也罢,对于劉晶来说,似乎只是一时的事儿。

她像一只失去记忆的飞蛾,一次次朝着那束致命火光扑过去。

一个星期后我决定开始教鲁迪了。

当时,我在更衣室准备吃午饭的时候儿子打来电话,他说:“妈,你别搓澡了,我以后把津贴都给你花,我在这里吃住都不用花钱。”我幸福得有些眩晕,眼泪也流下来。絮叨了好一阵子才撂下电话。回头时差点撞上鲁迪,她手拿几张面巾纸递给我:“你儿子?”

我边擦眼睛边应:“嗯。”

“他多大?”

“十八。”

“小我一岁,他是个有福气的弟弟。”

听见这话,我想起她远走他乡的亲妈和她年轻轻的继母。一口气叹进肚里,看看她瘦小的肩膀,随手将我的干浴巾披在她肩膀上。

她没有往日的嬉皮笑脸,认真地跟我说话。她问了很多关于我儿子的问题。我正被强烈的思念牵扯着,很愿意在这个时候有人和我说说我的儿子。我一一地回答着:“嗯,我儿子从小的梦想就是当解放军。长大了也没改变这个理想;他还说一定要当英雄;嗯,我没怎么打过他,不是他小时候不淘气,是淘了气马上就搂着你的脖子承认错误,你原谅他不到五分钟,下一个错误又来了。”鲁迪听到这里咯咯地笑。一只淡蓝色口罩挂在她左边的耳朵上晃悠着。看着她素着的一张俏脸,我忽然想起她来了一周了。

她在我的冷暴力中熬过了一周。

我举着饭盒问她:“我自己烙的葱油饼,一起吃?”她停住穿衣服的手,有几分扭捏:“一个人的饭两个人吃,师傅就不够吃了吧?”我笑笑:“放心吃,带了双份儿。今天你师姐不跟我蹭饭了,她借午休跑出去买结婚用品了。”我往饼里卷了大葱,抹了酱,又夹了几根香菜。递给鲁迪,鲁迪学了我的样子大口地吃着。她边吃边有些神情恍惚地看我,眼神温柔得像一头小鹿。我也神情恍惚地看着她,儿子香甜咀嚼的憨样儿冲进脑海。我不由自主地说:“慢点儿吃,这是死面儿的,吃急了不好消化。”鲁迪用甜糯的声音嗯了一声。

一股子浓香扑鼻而来,孙丽凤走进来,手里拎个肯德基的袋子,她对鲁迪笑得后槽牙都出来了:“迪儿,怎么吃上这个了?阿姨给你买了肯德基。”鲁迪鼓着腮咀嚼着说:“你拿走吧,以后不要给我买饭了,我和师傅吃。对了,前些天买的那些饭钱,从以后我的工资里扣吧。”

孙丽凤愣了,我也愣了。孙丽凤失落地转身离开时说:“你爸来电话了。他知道你在这里,很生气。”

鲁迪停止咀嚼,忽然张开满是食物的嘴巴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真的?”孙丽凤停下脚步,给你爸回个电话吧。鲁迪又笑,很得意的样子:“他要是再来电话,你让他到清华池来一趟,亲眼看看我在做助浴挺美的。”

那天鲁迪吃了两张饼,当她喝完我递给她的热水后响亮而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一股大葱味儿从她圆润的唇齿间扑出来。

除了我和楼上的,华清池的其他人都在外面厅里吃饭,午饭是免费的,女浴里的助浴、一个收拾卫生的老大姐、男浴的三个助浴,还有男浴里一个年纪不小的收拾卫生的跛子。大家都端着塑料小盆围着吧台,一只手掐个大馒头,另一只手从塑料盆里捞出菜往嘴里塞。菜大都是白菜土豆萝卜豆腐之类的大炖菜,很少见肉,炖土豆块儿里偶尔放个鸡骨架就算改善伙食。

其实吃啥无所谓,从前我也吃过。出一上午力气又累又饿,吃什么都很香。寡淡不寡淡的也无所谓,毕竟热汤热水儿的,吃下去很舒服。当我偶尔进了一次厨房就不再吃这顿免费的午餐了。我宁可自己做好带来,哪怕是凉了。楼上的通常叫外卖,她们口袋里的钱厚,想吃什么就叫什么。

饭吃了一半儿,里面有人叫:“搓澡的,先别吃了。我着急,先给我搓了吧。”

我放下手里的饼脱下外套锁进柜子,鲁迪也站起来。我说:“你吃吧,我去就行,你吃完再进来。”

鲁迪没有听话,跟着我进来了。她站在浴床旁边,有几分虔诚地看着我。我对她笑了一下,边搓边说:“搓澡,從上到下,从前到后,最后是两面侧身。”她有些惶恐地应着:“我记住了,师傅。”客人有些不耐烦:“你快点儿吧,教徒弟别这时候教,我着急有个饭局。”因为泡得时间短,搓起来很费劲。没泡透就急着搓澡,搓完了也泡透了,还能搓出灰来,不明白的还以为搓澡的舍不得力气,没搓干净。我边搓边说:“没泡透呢,容易搓不干净。”她说:“搓吧,干净不干净的不找你。”停了下她又说:“想搓干净泡不透也能搓干净,你看君海浴池那个张大姐,从来就没有多余的话,搓得那叫一个干净。”我有些胸闷。

我不再理会客人接着对鲁迪说:“助浴师这活儿,不仅要记住流程、学好技法,你还要明白,这是服务行业,你会碰上形形色色不同性格不同要求的客人。所以,你还得学会忍耐。”

客人似有不悦,嘟囔了一句:“有完没完啊,偏在我搓澡的时候教徒弟!”其实我一直认真地搓着她的身体,教鲁迪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并没有影响我对她的服务。搓完下地穿拖鞋的时候她脚底滑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我赶紧扶了她一把,她甩开我的手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破狗逼浴池,连个防滑垫儿都没有,人家君海浴池从来就不会有这样的疏漏,今天我要是摔了,你们浴池得包赔我!”鲁迪看了我一眼,眉毛一扬就要开口,我伸手拉起她走出浴室。

我们接着吃饼,吃饼的当儿我又给她讲了基本手法。当她听我说基本手法就有五种的时候扔下手里的饼跑去拿智能手机,她在手机上像个小学生般认真地记录着:一、碎式搓法。二、上推式搓法。三、圈搓法。四、平搓法。五、侧搓法。记完了又跑回来拿起饼就往嘴里塞。那一瞬间我有些糊涂,这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凭着那么优裕的日子不过跑来学这个?看着她娇嫩的小身子我生出几分疼爱,又去给她披上浴巾:“你还真打算学搓澡啊?”鲁迪不假思索地说:“对啊。不然来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啊,这可是个发不了财的苦活儿,哪有年轻人愿意干这个的?”我问。

“原因嘛,”她顿了顿:“有两个。”我“哦”了一声抛出疑问。她伸出葱白似的手指,我发现一涉及数字她就掰手指头。她歪着头掰着一根手指说:“第一,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我爹难堪的事儿了。”她又掰出一根手指,依然歪着头侧着脸,娇憨的样子很惹人疼,她说:“第二,我想让自己过又累又苦的日子。不过,这还不算太苦。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我就去下煤窑。”

“为什么啊!”我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因为身体上的苦会让我把心里的苦冲淡,冲淡了心里会舒服一点儿。”这句说得轻飘飘的,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却像一根刺,扎进我的心里。

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她依在我怀里很安静,像只小猫般蜷缩着。

刘晶的婚礼有些粗糙,简单得让人怀疑是糊弄礼份子钱。她身边那个耷拉着瘤子一样下眼袋的男人笑起来让人想吐。整个婚礼过程那个瘤子都没有蠕动过,只有刘晶在笑,满脸的笑容拉出了面部所有的皱纹,那些皱纹在脂粉后面跳出来,很刺眼。她烫了头发,鬓边有一支粉色玫瑰。“二婚都用粉色,只有初婚才用正红。”吃酒席的人这样说。

我想:他们说得不恰当,应该是二婚以后的几婚都用粉色。

鲁迪开始独立搓澡,我经常会安排一些孩子,或者陌生面孔给她。“她很认真,只是力气少了些。”很多被她服务过的人这样叹息。看看她纤瘦的小胳膊小手,我抱歉地朝浴客笑。

那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她去了楼上!

那天我起早包了牛肉饺子,装了满满两饭盒,又把饭盒用毛巾包好放进保温箱。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似乎看见鲁迪满脸幸福大快朵颐的样子。她跟我说过妈妈知道她爱吃饺子,不爱吃甜食。所以总在生日那天包饺子给她吃。

她却去了楼上!我打发掉最后一个浴客又给自己冲了一下澡。出来打开柜子拎出保温盒发现她不在。出去问吧台后面的孙丽凤,她朝楼上努努嘴。没有任何思考,我旋风般地冲上楼。

她在和雪儿吃饭,面前摆着好几样菜肴,还有啤酒,边儿上摆着一个大蛋糕,蛋糕上有几朵鲜红的玫瑰,蜡烛刚熄灭,还缭绕着些烟雾。她和雪儿中间,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猪一样的中年男人。

楼上没有窗户,只有晕黄的灯光,可能是灯光晕黄?也可能是喝了啤酒?此刻她双颊酡红,更加漂亮了。男人的眼神片刻也没有离开她,随着她站起身来。雪儿高兴地说:“师傅,你来了太好了。今天鲁迪生日,我们一起给她庆生吧。”我推开了雪儿抓起鲁迪的胳膊,可能是用力过猛她咧了咧嘴。雪儿回过神挡在我面前:“师傅,你啥意思?”我目光凛冽地对雪儿说:“她还小,以后你离她远点儿,她不能来楼上!”雪儿的鼻孔粗了,双乳也因为她用力喘粗气几乎承载不住那层薄纱,一副呼之欲出的样子。她指着我的鼻子:“师傅,你瞧不起我?”我拨开她的手:“我没瞧不起任何人,何况你是我徒弟 !只是鲁迪还小,不能来楼上!”鲁迪终于挣脱了我的手,她揉着胳膊说:“师傅,二师姐好心给我过生日,没别的意思。”我瞪她一眼,粗声吆喝:“下楼去!”

雪儿忽然发疯般地掀翻了小圆桌。蛋糕还有蛋糕上鲜红的玫瑰都被压在了小圆桌下面。盘子碎了,汤汤水水洒出来,啤酒瓶也碎了,那猪尿样浅褐色的液体流了一地。那个猪头样的男人可能想劝劝雪儿,他嘴里说着:“小祖宗,这是干吗?快消消气。”就伸出胳膊去抱雪儿,雪儿没有任何犹豫扬手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脆响。那男人怔住了,所有人都怔住了。几秒钟的愣怔后,男人发了飙,他提着雪儿的胳膊,像提一只小鸡,一松手,雪儿被摔在按摩床上,他恶狠狠地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臭婊子,脾气还不小,你他妈找死吧!”雪儿像只母豹子般迅速从按摩床上弹起来,抄起一瓶啤酒砸向那个男人,男人一歪头啤酒瓶砸在后面的茶色玻璃墙上。玻璃碎了一地,看热闹的发出一声惊呼朝后闪了闪。男人顿时目露凶光朝着雪儿扑过去,我也扑了过去。我们三个扭打在一起。我尽可能地护着雪儿,伸出手朝男人的脸上乱抓。

孙丽凤来了,在角落里看热闹的客人也围拢来了。按摩的、足疗的、喝茶的、男浴里的助浴,不分男女都来了。

这世界太无聊了,大家的日子都麻木寡淡。谁能错过这场好热闹?大家都围拢来又不靠近,随着我们的扭打前进或者后退,充分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有些虚无缥缈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来:“别打了,别打了,有事儿说事儿呗。”这些声音里夹着孙丽凤的尖叫声:“停!停下来!别打了!”混乱的打斗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了,后来我听见雪儿叫了一声:“师傅,你流血了。”我抹了一把流进嘴里咸滋滋的液体,随手抹下来的,还有奶油、菜汤,也许还有啤酒。我晃了一下疼痛发胀的脑袋,爬起来拉着目瞪口呆的鲁迪下楼。

身后传来那个猪头歇斯底里的叫声:“他妈的,手机呢?我要报警!”同时传来的还有雪儿更尖厉的声音:“好啊,报警!谁不报警谁是孙子!最好再去找电视台!不然我用手机先给你拍下来取证?”那个猪头瞬间失声,抓起外衣像条落水狗般地匆忙逃离。他下楼的时候挤得我的身子一晃差点儿跌下去,仓皇的身影后面扔下一句话:“这仗打的!真他妈莫名其妙!”

所有人都意犹未尽地散了。

鲁迪一进更衣室就甩开了我的手,她瞪圆了那双花眼:“你干吗啊?我和二师姐吃顿饭怎么了?”说到这里她孩子气地瘪了嘴带了哭音:“今天是我生日。只有二师姐记得我生日。”我忍着疼又抹了一把脸,想告诉她我也记得你生日,但张开嘴巴却说:“不能上楼。无论什么理由!”

“你凭什么管我?你以为你是谁!”她带着哭腔喊完这句话一跺脚跑了出去。

这句话像一个闷雷滚过我的头顶,我有些恍惚还是清醒?或者一开始是清醒的现在恍惚了?是啊,我是她的谁?凭什么管她?

我呆立了很久,然后冷笑着打开柜子,从保温箱里掏出饭盒,将包裹在外面的毛巾拉开,将那盒带着温热的饺子连同饭盒一起扔进垃圾桶。

鲁迪从那以后不跟我说话,我也不理她。过了几天孙丽凤安排她去另一个班搓澡。从此她上班的时候我休息,她休息这天我上班。她一共学了不满一个月,就提前出徒了。她像一阵风一样刮进了我的生活又刮了出去。

生活循规蹈矩地过着,我隔三岔五就会接到儿子的电话或者短信。他告诉我已经挨过了新兵训练期,分到了汽车连,一切都很好。

转眼,下雪了。

干冷了半个冬天后雪花终于飘下来了。我有些兴奋地踩在上面,耳畔传来好听的咯吱声,像是偷到了食物的老鼠,发出了愉快的叫声。有些孩子开始攒雪堆雪人了,他们手上拿着小铁锹,小脸蛋通红。

进了华清池,有电话打给我,接起电话的时候里面有个陌生的声音问我:“您是冯令辰的母亲?”我说:“是啊。”对方好像说了很多话,不是本地口音,我听得有些吃力,对方大概说我儿子的手机里只有妈妈的号码没有爸爸的,这个电话只能打给您。

对方还说您儿子是好样的,听见这话我会心地笑了。对方突然沉默了,在我的催促下,对方才歉意说:“阿姨,您能听清楚我说的话吗?冯令辰牺牲了,我们这里液化气公司失火,紧急派遣了我们连,发生了连环爆炸,他、还有几位战友,牺牲了。我负责与您联络并且接您来部队。”顿时我的脑海中失火了,通红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火,熊熊地、轰隆隆地燃烧。

春暖花开时节,我一如既往回到华清池,依然将手纸塞进脚趾缝儿,再裹上一层塑料布。

太阳每天都会落下去,隔日又会升起来。一升一落便是一个日子。一个日子连一个日子,便成了岁月。人行走在岁月里就像鱼儿游曳在水里,停下了,生命就结束了。儿子成了停止游弋的鱼。他调皮的笑脸却无处不在,有时候在花洒下面的水雾中;有时候在客人白花花的身体上;在路上;在空气中……

鲁迪报了省城的一所民办大专院校,学习播音主持专业。她说她从小就喜欢主持人,穿着漂亮的衣服,将话说得那样动听。她几乎每天晚上都给我打电话,叮嘱我说:“窗台上的薰衣草没干死吧,你别忘记浇水。”她还说:“这个周末我回家,你能不能給我包两种馅儿的饺子啊,牛肉萝卜馅儿和芹菜青椒肉的我都想吃。”她在挂断之前说:“可惜你离我太远,看不到我背着书包去教室的样子。”我笑笑:“我能看见。”

雪儿走了,她赚够了替她爹还债的钱,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悄悄地走了。那一天她大声对孙丽凤说:“够了,终于够了!”说完她长出一口气,第二天就离开了。我知道离开这里她就不是雪儿了,她是赵静雪。

刘晶又离婚了。她悲痛欲绝地问我:“师傅,这世上有没有不骗人的男人啊?”我想都没想说:“有,一定有!”于是我看见悲痛从她脸上消失了,一缕笑靥缓缓绽开,那绽放笑容的皱纹里,也绽放出一些希冀、憧憬来。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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