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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题

2018-12-10申长荣

北方文学 2018年28期
关键词:旅行家陆家儿子

申长荣

逝者如谜

溪水从大山里顺着坡奔下来,一路欢叫,到这里忽然平缓了,懒懒拐了一个弯月形状,然后从容北去。

这处平展开阔一些的谷地,河沟子两岸有农田,一直延伸到了东西两面的山脚。溪流拐弯的地方,茅草屋分布两岸。在山里,这样地势的村子,早前一般也跟着流水叫崴子,比如黄家崴子,乔家崴子。

但这里叫陆家洼子,到今天也是。

山沟里人说的洼地,并不是指低洼的沼泽地,大略是相对于山谷通常的陡狭地貌,偶尔出现在谷底,大块一些的平阔地方罢了,往往是山区最适宜耕种的土地。

陆家洼子跟前的肥沃田地,后来近一少半都曾经姓过方。到那时,姓陆的人在跟前十里八村,平常轻易遇不着了。

这地方,本来没有人姓方。

头一个在此地出现的方姓人,是个满嘴山东话的大高个子。

就跑腿子一个人,全部家当都扛在肩膀上。

据他自己说,他老家在鲁西一个挺大的村庄,他是离家逃荒的。就这么扛着个破行李卷子,靠自己两个脚板一步一步,一年一年地走,辗转过很多地方,来到了关外。最后走到这个山沟子里,开始给老陆家扛活儿,年纪已经三十大几了。从脚步慌忙的年轻后生,变成了步履稳健下来的中年人。

人到中年,也和应节令的草木差不多。不少人眼光日渐冷淡,心里慢慢荒了。有的人却不一样,跟陈年的酒一般,心情越来越浓郁,连眼前的风物,也似乎越来越打动自己了。

他觉得这地方好,山深树密,风光好不说,主要是人烟少,事情也少。离祸乱的地方越来越远,不用再害怕无缘无故地被人一刀砍死,也不用再烦恼下一顿饭在哪里。

方大个子经历过了种种饥寒,不要说这里的人不拘多穷都总会有口饭吃。就是不看粮食,只看一眼眼前无穷无尽的深山,他就知道,这个地方不管人也好,所有生灵也罢,永远也不会饿死。

他突然发觉,这些年自己走来走去的,原来就是一直从人多的地方,向人少的地方走。人多地方的人们活着太不易了,争衣争食,争死活。

他没心肠再四处奔走了,落下了脚,安心给姓陆的地主当起了长工。他体格活计都好,人也和气殷勤,后来东家就让他在长工里当了打头的。

过了几年,某一个下雨天,一个来打短工的老东西和他一起喝了一顿酒。

那个老东西纯粹吃饱了撑的,鬼使神差来了一股热肠子,为他提了一段媒。

女的是个死了三个男人的寡妇。

前些日子,他从那个小马架子前边经过时,那个女的仰脸看了一眼他这个大高个子,一边把锥子插进头发里蹭一下,然后锥子和眼睛一起挪回来,鞋底子上扎一下,抿在嘴上的线头穿过去,细长的麻绳飞快跳跃着扯出来。

他也不好死盯着人家娘儿们瞅,随便■了那么一眼。女人真是麻利。

脸红耳热之间,他又依稀记起那天看见女人时,自己想起了母亲。天气好的时候,娘也经常坐在门口纳鞋底子。

家,这辈子是回不去了。除了做梦的时候。平时他不去想。多少年没想过,好像早就忘了。

他捡了个寡妇,搬出了老陆家的长工大炕,自己有了个家。

方大個子身体壮实,八十七岁之前没生过病。这不稀奇,能活到老年的山里人,差不多都是一辈子没啥病。稀奇的是他的女人,自从出了娘家门,就病病歪歪,给算命瞎子断定克子又克夫,死了三个男人,跟前的老跑腿子们都没人敢要她了。

俩人搭伙时,女人也三十多了。十几年间,不光三个男人,她生养的七个孩子也全夭折了。她被命运折磨得没剩下几分心气了,平日里目无亮珠,隐约挂出了自己衰老时的面相。

到了他手里以后,女人一口药没吃,体格却好了起来。生了两个闺女,已经让半世漂泊的方大个子欢喜得了不得,末了,四十出头还老来俏,锦上添花地生出了一个儿子。

屋子里孩子叫闹,屋子外鸡刨狗咬的,日子有活气。

她没病了,儿女也不生病。家人没病,心里不愁,日子便有滋有味。

就在马架子房跟前,她自己有三亩七分慢岗地,坡不那么陡,比较干旱的年头也得粮食。靠那点儿地,一家子的粮食,通常都够吃过漫长的冬天。年成要是好一些,能接到来年夏天的土豆瓜菜。

那点儿土地是她和第二个男人分家时分的。马架子房也是他俩分家时,就着这块田地压下的。当初,小两口也想过,往后日子好了,在这里盖起正房。

她头一嫁,过门还不到一百天,十六岁的小男人一个人上山拉柴火,在山沟子里自己不知怎么搞的,莫名其妙地被牛套勒死了。

第二个男人家和头一个男人家是邻居,静悄悄等了几个月,见她肚子并没鼓起来,就托人说了媒。

这家人一旁冷眼留意她多时了。当家的老人不讲究那个命不命的,眼见她当媳妇一定错不了,于是就上了心。她嫁过来,全家没人因为她当过寡妇低看她。

可过了几年,不想这第二个男人也没了。于是跟前有人自然就说起了命的闲话,有时当着他们家族人面,也话里话外闪烁其词的。

她有两个孩子。家族里有话:只要她守着过,地里的活计,由家族给出人出牲口。这义务,一直到她儿子长大成家。

第三年开春时候,男孩子出疹子死了。那年,犁杖族里也是给出了,可脸色却叫她心里提溜起来。

那年大冬天,丫头冰排上疯跑摔坏了脑袋,也死了。她寻死觅活,娘家和婆家的女人们很是陪伴照看她一段日子。

有人背后议论要卖掉她。虽然这提议在当时也入情入理,但这话人前却谁都不张口提。山沟子里人,背后唧唧喳喳的小算计还行,遇到大点的事情,却个个“上不得场面”。

后来,这事以另外一种方式比较恰当地解决了。

第三个男人是她一个远房的小叔子,比她小好几岁,一个腿长,一个腿短,瘸子。那家人虽说很有些忌惮她的命运了,但好歹能凑合一个人家不是?心一狠,让瘸子过来拜了堂。喜事一过,家里也就没人胡思乱想的了。

背后难免旁人还是说闲话,说就说吧,反正别人的舌头谁也挡不了的,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她跟那个小儿麻痹患者过得比第二个男人还长。八年,俩人生过五个孩子。瘸子不光腿瘸,身子骨也弱。她身子时好时坏,生出来的孩子,个顶个的也不怎么瓷实。那父子六个都死光了,她又孑然一身,跟了这个山东子。

那几亩地,到底落到了外姓人手里。

前夫家族里人,背后唧唧喳喳的动静却很微弱,人前更是没有人出声。

这山沟子的人,以前还很少有谁见过长这山东子那么魁梧的人。

别看山东子表面嘴甜面善,可谁又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呢——谁没有事会离开自己的老家?

这条山沟子里的人,可从没有哪个人动过离开家的念头,生来就没有。

此外,当年那几个为她主过事的老人年岁大了,还有死了的。年轻的人,自小就拿她是婶子。她在那家族里,一晃已经十几年了。

那点儿地,平常年景也够他家凑合糊口。方大个子还一直给老陆家扛活儿,当打头的,挣头等的工钱。这家人,从来没饿着也没冻着过。

庄稼忙时他鸡叫就起来,就着露水自己家地里干一气活儿,然后揣两块凉苞米面饼子,翻过一道小河沟,往老陆家去。不耽误东家的活儿,还不吃东家的早饭。不是东家不给吃,他一边走那几里路就把饼子啃了,两头都省了吃饭的工夫。长工一般总是住在东家,他有了家室,还是尽职尽责的长工。

过了几年,他去找老东家打招呼,求东家让他在自己家那几亩地旁边的山边子开一点儿荒。那是陆家的山。

孩子们大了,越来越能吃。

地开出来,自然还是东家的。看看能不能先宽限几年再交租子。

老东家仔细端详端详他,唠嗑的口气,问他多大岁数了。

他想了想,说,四十七了。

东家感叹他一个山东人着实不容易,立子太晚了。他像他这岁数儿,孙子们都满地跑了。

像你老人家福气的,世上能有几个呢!

唠得挺投合,老东家说他再合计合计。

过了一段日子,一个做媒拉纤儿的婆子过马架子房来。她俩做小丫头时候,还是邻居呐。“一晃,都变成老妖婆子了。”

原来,陆家老太太托她,来为重孙子拜干妈。

东家老两口一生福气大,见了第四辈子人。孙子媳妇前头扔了两个孩子,这个唯恐再不好养,于是找了算命的明白人瞧看。明白人不看则已,一看必有说道。说是要想这孩子能站住,必得每年吃三天干妈家的饭,吃到十二岁。

这样难养孩子的干妈,可是不那么随便好找。命越贱越好,最好是个养汉的淫妇。

养汉老婆那样的娘儿们,给以后的当家人做干妈。日后还得当一门正经亲戚一样,一辈子来往走动。小孩子的太爷、爷爷和爹,全都不出声。他们都是念过几年私塾的人。

那么这个干妈就只好从命苦的女人里挑了。

当然,说事儿的女人不能说她的命苦,反而要说命好。可不是嘛,四十岁上又得了儿子,命当然好。

即便不给遮盖,直说她命苦,他们两口子也不敢不给东家这个面子。

陆家为这事操办了一回,请了老亲少友,酒席前,小孩子由母親抱着给干妈磕了三个头,正经认下了这门干亲戚。

以后,方大个子再去陆家干活儿,孩子的爷爷岁数比他还小,年富力强,他叫叔,管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老东家叫爷爷。

陆家把那块两垧四亩的山地卖给了他家。

陆家自己写的地契,很便宜,跟白送给他们差不多。

他们两口子过意不去,年根算账,说什么也没要当年的工钱。

从开春到秋后,土地不结冻。只要是不下雨的日子,他比以前起得更早了一些。没月亮的日子,就着星光半摸着黑,一点儿也不耽误他一镐头一镐头地刨生荒地。手,镐头,土地之间熟悉默契,就是闭着眼睛,一镐头下去,也能把土翻过来。

附近人家的鸡和狗,经常没来由地叫起来。毕竟只是单调的镐头声和喘息声,鸡狗叫几声就没了兴致,重新又打起了瞌睡。

鸡犬声有时让炕上睡觉的人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一句“方大个子起来刨地了”,又睡着了。

山沟里的人,也大都是山东逃荒人的后代。但从下一代本地生长起来的人开始,性子就往往懒散了。

他们都好生奇怪:方大个子也上了五十岁的人了,说是个老头子也行了,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精气神儿呢?

又有人说:他成年这么熬心血,是作死,怕是寿命长不了的。

镐头刚翻过来的生土聚成大垄,来年种角瓜倭瓜。

角瓜倭瓜叶子又大又密,遮地,杂草不容易长起来,一年下来,草根木须都烂得差不多了,生土便成了熟土。

再下一年,就能改成普通的小垄,种遮地更严实的黄豆。

再往后,就苞米、谷子、高粱随便种了。

他一年刨出来一块,土地一点一点地扩展。

过了几年,他家盖起了三间正房,位置就在马架子旁边。

那是她当年分家压马架子房时,她的公公让留出来的地方,二十多年了。

正房起来,马架子扒掉了。

后来,原地又盖起来一座东厢房。那是给儿子日后成家预备的。

西面,南面的地面也挺平整,还空着。等再往后,儿子给自己的儿子盖吧。

不过,那设想中的房子直到今天也没有出现。

他们两口子老了,家业交到儿子手里时候,他家有了七亩洼地,两垧半岗地——陆家卖给他家的山地,有一少半实在不适宜开荒,其余的一垧地是三块,分别从三家手里买的。

已经有刚来到的山东人张嘴管他叫“方东家”了。

要光是自己种这几垧地,那也不过是个自给自足的小康人家罢了。

他家最大的进项,不是来自自家这点儿土地,是给陆家做佃户。那时方家租赁着陆家这一条山沟子里一少半的洼地和岗地,还有上头两条沟岔子里的全部土地。雇佣的长短工,不比一般的地主人家少了。

方大个子,一个四十来岁才捡了个苦命老婆的山东穷鬼。到了晚年,居然住进了老陆家高大院墙,院墙四角炮台耸立的宅院,着实过了些年老太爷的日子。

他很是长寿,一直到大孙子进省城里念大书,自己还当上了太爷爷,才心满意足,恋恋不舍地死去。

活到这般光景,晚年难免慨而叹之,回首自己一辈子的时候,他无视自己当年时的生龙活虎,却总是说:一是仗着祖宗的保佑,二是自己有福。

总之,都是命。

命里该着有这步运气,他们老方家(真是一个大家子了)才有这步田地。

他的老伴儿,本来命似黄连,到他这儿,相夫旺子。不是靠别的,全是他福气太大太旺,能“压得住”她,克不动他。至于她自个儿,不过沾了他的光罢了——狗命还是狗命。

像所有成就感很强,自觉有了一点儿基业的人一样,一面自豪,另一方面潜意识又不免暗存侥幸之心。院墙里边,视野狭窄专一。年久置办积攒下来的物件越来越多,最重要的是孙子绕膝——一顺水五个。眼睛总盯着家里,不知不覺,心生眷恋。而且,他也的确老了。日常和年节,敬祖敬神地有了越来越多的种种禁忌规矩。类似的东西,有些是随着家宅一起从陆家转手过来的,另外还有一部分,就是发自那位活祖宗夕阳晚景里的心血来潮。

订了些规矩不说,他闲着闲着,竟然尽自己最大的想象力,编造出了一个他们方家关里家的祖坟风水好的传说。其实,就是从他儿时听到的某段瞎话里,附会演绎出来的。但他越说越玄,越说越真,最后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快八十岁时,他开始不断交代儿孙们说:“我死了,不能天天拿眼睛盯着你们、看着你们了,但你们千万得记住:往后守住家业,可别做出缺德的事儿来,别丧良心啊——不光是我,祖宗们都在地底下睁眼看着你们呐。”

有他这样的德高望重的祖宗看着,儿孙们不敢越轨。他儿子最大的功绩是逐步扩大了家业。到他念过大书的大孙子当家,心里最得意的事儿,是给自己纳了个称心的小老婆——又多添了俩儿子。

那两件事,父子两人都觉得,足能叫祖宗在地底下看得过去眼。

后来,说闲话的人说:陆家不该卖给他那块地。

六十六那年,把当家的权利传给了儿子。

六十六那年,儿媳妇给他生了第二个孙子,他心满意足。

可是不久,老伴儿一天晚上照常睡下,却毫无征兆地第二天早上没有醒来。虽然他在老伴儿丧事期间,还是一贯地浮现着慈祥的日常笑容,但眼睛里泪花不干。老伴儿的死,给他打击很大,他觉得自己说不定哪天也会那样一觉不醒。

当时,他绝没敢想自己居然又活了二十几年。

老头子趁夜静无人时,把自己偷偷埋在墙角下的一坛子铜钱告诉了儿子。那是他准备家里有不时之需的。另外,最主要的是,他对儿子当家很放心了。

儿子是个独子,又是“老来子”,自然很受疼爱,而且生出来时,他家就没有受冻挨饿的日子。但儿子没被娇惯,跟别的穷苦人家孩子一样,能挖野菜时就去挖野菜,会放猪时候便去放猪,长大了耕田打猎也都是好手。个子比父亲矮一些,体格像父亲青年时一样健壮,心性却更加精明得多。

他小时候,被陆家叫去,陪伴干弟弟一块儿念过私塾。那个事情,日后直接影响了两个家族的命运。

后来,说闲话的又替陆家感叹:当初不让那个孩子过去跟着念私塾就好了。

儿子当家时候才二十岁,几年下来,家业大增,买下了陆家很多田地,当家到第十年,连陆家的老院都买了。

儿子赶上了好机会。

前面二十来年,陆家的东家去世了三代。新东家接手的,是一个愈加入不敷出的大摊子。新东家跟他爹差不多,对那个烂摊子无力回天,也无心回天,糟践祖产和抽大烟却青出于蓝。

他和干哥哥年岁相仿,方家日子见好,主要靠给陆家做佃户,两家也大致有些类似主仆的关系。而且,当干哥哥的小时候,陪伴陆家少爷念过几年私塾(他也就只念过那几年书),名分上虽是干兄弟,但小厮的活儿倒是干了不少。二人很是知近。

陆家的事儿多,杂,关键是滥,少东家应付不了,有时就找干哥哥过来帮忙打理。时间长了,就有些像半个管家的样子。开头,自是年轻人的义气热肠,尽心尽力。时间久了,对陆家的局面了解深了,一步棋走到哪里,便洞若观火了。

大家子架子大,主要是开销摆在那儿,开销就是用钱,入不敷出,可钱又必须得花。起先,劝少东家卖了城里的两家铺子,把外债还清,二是下狠心把家里的花销精简,过俭省一些的日子。进一个花俩,日子一定困顿下去;进俩花一个,肯定是抬头日子。这话是好心,也是最明白的道理,少东家也明白。头一条卖铺子他照做了,可第二项家里的开销却怎么都下不来。第一宗,必得裁去一些人,可撵谁走呐?让他们怎么活下去?起码都跟着陆家人两辈子往上了,不仁义。而且,陆家自己人个顶个的养成了会花钱的脾气,怎么改?

于是,只好帮少东家搞现钱了。

简单说,方家给陆家垫的钱越来越多。

方家的钱怎么就忽然多了起来,打哪儿来的?租陆家的地,地里长出来的。陆家的田方家越种越多,方家越来越有钱。后来以地抵债,变成了一块一块蚕食陆家的土地。

最后,陆家终于把老宅也抵给了方家,遣散长工仆妇,“上吉林城里做买卖去了。”

干哥哥自始至终都在帮陆家忙呀,谁能说出什么二话来?这没什么让祖宗看不下去眼的,是不是?

当年方大个子第一眼见到了大孙子面时,乐得流出了眼泪。他一点没加收敛,让泪水在一张沧桑的笑脸上肆意流淌。

后来,有一天他猛然醒过腔来:发觉自己是很有可能再当上太爷爷的。

大孙子订婚很早,成亲也早。

孙媳妇过门那年,丈夫虚岁才十三,还整天在私塾里牙疼似的哼哼咧咧,半读半唱的,跟其实自己《孟子》的字就认不太全的私塾先生学着《下孟》。

那个博学的贾仲景老先生,这条山沟子里唯一的私塾先生,当时近乡几代开蒙子弟的老师。他会算命卜卦,同时也是山沟里唯一的中医先生——既管人的病又管人的命——必要时,还兼做兽医。

一年腊月,天越来越冷,越来越短。

“快冷到头儿,也快短到头儿啦。”

这是方大个子得病头天晚上,在油灯底下吃饭时跟一个小孩子说的话。也是他一辈子,旁人听得懂的最后一句囫囵话。

他生命最后十几年的冬天,类似的话年年都在重复,只是饭桌跟前和他唠嗑的总是那个小的,这回轮到了重孙子。那几个正在大了起来的孙子,一声不吭地吃饭,眼皮不撩,已经不屑于加入这样的交谈了。

这些日后在这条小山沟子里生活的后人,一直都在按老爷子在饭桌前传递给他们的经验活着,从来没有产生过疑虑。

次日清晨,儿子天麻麻亮就起来了。猫冬的时节闲来无事,他依旧天天如此。自他成为当家人以来二十年来如一日,于家是规矩,于己是习惯。他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是过老爷子屋里打个招呼——山沟里面他们这样的小康人家,把这说成是问安,似乎哪里叫他们说不出口——捎带把尿盆端走。

老爷子一直倒并不很在意,他不过默默顺从一个中年的当家儿子罢了。

那天早晨,儿子进东屋看到,老爷子说不了话也起不来炕了。

儿子和闻讯回家来的姐姐姐夫们,商量起老人的后事。

大伙都没有觉得说话有什么不便。这把年纪了的人,一辈子没有生过病,一旦倒下了,谁也没想他还能再起来。

老爷子开头身子不能动弹,连胳膊也抬不起来,无法抗拒贾先生在他身上扎针。但是他那过人的精力和体力仍在一些局部凸显出来。他看来半死不活,其实也可以说在养精蓄锐。当贾先生的药熬好端来时,他积蓄好的最后的一点残存生命力,全部凝聚在了牙床上,别人想尽法子撬,可无法让他张嘴。

“捏住鼻子就张开嘴了。”这是一个女儿想出的法子,显然是从给孩子喂药联想而来。

人们试了试,还是放弃了。捏住鼻子,是得张嘴呼吸,但是老爷子只要把嘴唇张开就行了,他的牙齿残缺不全,牙床依然固守,残牙的缝子就够他呼吸了。

过了几天,老爷子没有濒死的迹象。当对贾先生的汤药据守成功的时候,他胜利的眼神里,反而浮现出一丝孩子般的顽皮。

“看来还是寿路没到,总得再吃上一个年的饺子。”他一个女儿说。

等不到老爷子死,年关迫近,俩女儿先后回自己家里张罗过年去了。

过了些日子,老爷子一只胳膊能动弹了,就开始反抗贾先生的针灸。无药无针,他也在一点点见好。后来能坐起来,他就自己靠在炕墙上尽量坐着,绝不躺下。过年不仅吃着了饺子,开春转暖时,一回别人没留神,他前手着地,半爬着出屋到了院子里。

对别人试图把他弄回屋里显然很不高兴,嘴里发出激动的半语,看起来很像是骂人。儿子端了一把椅子。

儿子觉得他坐在椅子上时间有些长了。太阳很好,时令总是还早,儿子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他立马扯掉了,让阳光直接照在身上。

晒了一回太阳,再有晴天,他在炕上就待不住了。一次儿子过来搀扶得晚了一些,他又自己溜到了院子里。这次没爬,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出来的。儿子赶过来时候,他整个人已经离开了房门几步远,不扶不倚,站在院子里大口喘着气,脸上明显有笑的模样,显得挺开心。一旁儿子顿了顿,没有过去扶,反身把椅子搬到他近前,并没有紧靠近老爹,离开了几步,有些像钓鱼。老爷子盯着椅子,气喘匀了,往前挪了两步,最后往前像是扑了一下子,那只好使一些的右手抓住了椅背。他站了好长时间,气息和心跳完全调整好了,还是那么站着。

儿子后来灵机一动,给他找了一根棍子。

随着天气越来越好,渐渐地,他自己能拄着棍子到院子里溜达了,不用儿子扶,也不坐椅子。

贾先生将之视为自己针灸的神效:“光行针的效力也只能这样子了。其实,我祖上传下来的这个治东风不语(东北旧农村对中风的习惯误称)的方子百发百中,当时老爷子要是吃了药,八成真能长命百岁啊。”

贾先生过后一有机会在方家喝酒,就要在酒桌上吹嘘这话的。先是儿子,后来陪酒的是儿子的儿子。

那个大孙子后来在省城念过大书,是这个山沟里学问第一个超过贾先生的人。他也懂得一些医药,后来弄明白了一个事情,就是这个山沟子里很多的人,其实都是被贾先生的药搞死的,贾先生杀的人比土匪多。土匪杀的人大家都知道谁谁,能数过来。被贾先生杀的人,数都没法数。

随着阅历越来越深,那个孙子对爷爷当初那么顽抗贾先生的汤药越加感到神奇,越想越心惊胆战。

盛夏将要过去,当人们都觉得老爷子的身体会越来越好时,他突然倒下了,水米不进,气息奄奄。

看来,这回真的“到时候了”。

儿子让人把前些年备下的棺材抬出来,打扫干净,再重新油过一次。一些亲友邻居自动过来帮忙。

躺倒三天后的上午,他却精神了起来。之前大家已经给他换上了寿衣,大夏天的,他并没有把那件棉袍子脱下来,穿着它拄着棍子走到院子里围着棺材转了一圈儿,似乎没啥意见,挺满意的。

拄棍倚在棺材角上,他右手扶着棺材,眼睛从自己行将就木的这个木上渐渐移开。

门房之间的两扇院门打开着,对面田里的黄豆那几日封墒了,平展展,齐整整的豆叶拥挤在一起,生意盎然。

他眼睛盯着豆田。

终于,有一股风吹过来。风的脚在豆叶上面走过,所到之处,豆子俯仰之间,顶部的叶子集体翻转过去又平复回来,毛茸茸的灰白背面瞬间闪过,袭过泛白的波浪。

回到屋子里,他仍然不吃不喝,盘腿坐在人们让他躺着等候咽气的褥子上。似乎对别人给他安排的最后位置,同样没有异议。

他坐在那里,和几天来守在他身旁,最后陪伴他、等他咽气的几个人聊了起来。

准确地讲,只是他一个人说。别人并不搭腔,他們听不懂。

犹如一位彻底沉醉于角色的独角戏演员,他的眼睛看着观众,却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

这是一个忘了自己失语多时的人,忘情的最后独白。

他一定是在说一些他心里最重要的事情,虽然他根本说不清楚。

身边的听众连大致的话题也搞不懂,也没有人耐心去搞。没有人被他的激动感染。人们的情绪和他的情绪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界河。大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其中有相当的警惕戒备成分。

很大程度上,人们已经不拿他当活人看待。个别胆小的人,悄悄从他跟前走开了。

终于这个演员疲倦了,尽管他始终没有注意到观众的冷场,但是谢幕的时刻,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最后,他空洞的目光毫无视点地扫视了一圈,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慢慢躺倒了。

他躺在那里,除了左手一直紧紧攥着以外,任由人们把摆成寿终正寝的姿势,右手、两腿以下已经死去了。像深呼吸一样,可能比深呼吸还要缓慢。别人看不出他的鼻子吸气,也很难察觉他的胸腔收缩。人们守在旁边,忍受着煎熬。老半天,他塌陷的双腮鼓起来,接着嘴唇张开,吐出一口气,又把嘴唇合上……

“咋就从来没见过死这么麻烦的。”他大女儿和弟妹说,语气听起来似乎有点戏谑,其实更多的是中年妇人之间的体谅。后者作为主妇,很见憔悴。

又一天一夜过去了,人们给拖得精疲力竭。有人在背后议论,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对劲儿,老爷子身上八成有邪骨头,没准儿被哪样邪祟附了体。

有人提议给他的胸口上压一个带瓮的铁铧头,又辟邪又能……(古来,有不少乡下老人就是那样被结果掉的)。

儿子瞪了一眼实心眼给人当枪使的二姐夫,没有人再出声。

其实,儿子也和大伙陷入同样一种困扰之中。后来,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症结所在,悄悄把赶车的老板子叫到一边:

“你套车去把来福接回来!”

人们都说,在那个被他母亲悄悄送到亲戚家,意在躲开这个丧事的小重孙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跨进院门时,他长出了一口气,下颚放松地歪向一边,一直紧攥的左手撒开了。

大家把他抬进棺材里。

方大个子穿着新黑棉袍子,双脚用布带并在一起,脸上用布蒙盖得很严实,右手掌心里塞了一个馒头,手腕上挂着一串纸钱。

他终于输了。任人摆布,被武装得好像个滑稽戏里面的小丑。

等大孙子当家以后,山村里,包括方家自家人,很少有人说起他了。那个当家的孙子是最后一个留意他爷爷名字的人。那个长孙死了以后,这世上便没有人理会了。

其实,他家的家谱上还是记着的。到了几十年以后,家谱破四旧时候被烧掉了,不过烧掉之前,偷偷抄写了副本。那时候,方家识字的人很多了。

家谱上面记着:方庭秀,大清道光二十一年生东昌府柳林,中华民国十七年卒。

这几个字,现在刻在了石头上。在他去世快一百年以后,由他的一个后辈——某个孙子的一个孙子——从省城回山沟子里来,立在了他的坟头。那个人并没有在这个山沟子里生活过,却开着车专程跑山沟子里来做了这么一件事。

当时,这个有心的晚人以为自己很郑重。但过后立马就忘掉了。他要忙的事情太多。

那几个字就是空洞的几个字,后人读到没有什么感觉,就算刻到了石碑上也一样。墓碑店的人刻完忘了,子孙立完走掉了。刻字的碑立在荒山,有时候放牛的人打坟前经过,看两眼,一转头,不会入心。

就算读了那几个字,也没人会耐心计算他竟然活到了八十八。

直到今天,他的后人里面还没有一个人能复制这个年岁。

方庭秀的后人很多,经历了战乱,疾病,计划生育,等等。到如今,还是不少。

今天,知识普及了,有些膨胀了。

从“道光二十一年生东昌府柳林”可以轻易推断出:他出生那年,大清政府向英国宣战,鸦片战争爆发。已经渐渐淡忘了明末清初的腥风血雨的平民百姓,持续了百多年苟且偷生般的祥和日子,再一次被打破了。随后,太平天国,捻军,白莲教等等。

方庭秀出生,老百姓安宁日子刚好到了头。他在老家有过妻儿么?他亲身参与过那些可怕的杀戮么?不知道。反正最后他脱身了,一个人跑到了近乎蛮荒的东北。

他的父母,或者可能有过的兄弟姐妹的情形,都不得而知了。

他同辈的乡党里,出过两个很大的人物。

一个比他小一岁,二十来岁与土豪和官府抗争,抗粮,民变,后来居然杀死了当时国家的柱石僧格林沁亲王。但是,至死却没有攻下近邻地主家的柳林庄。柳林是宋景诗血海深仇的死对头,庄里没有一个官军,纯粹当地土豪组织的民团。国家的正规军没有民间武装战斗力强,这在今天似乎很难被理解了。

另一个比他大三岁,是个乞丐,行乞致富,但却终身没有娶妻生子,继续过着乞丐一般的日子,终于在晚年办成了两所收了几十个学生的义学。晚年受到清政府的表彰,得赐了现在被电视剧搞得似乎很随便就能弄到手的黄马褂。死后封神,竟然成了圣人。到民国推行平民教育时候,更加声名显赫。到了新中国,由于伟人的批评,似乎要遗臭万年。不过,后来国家又专门下发了文件,为其恢复了名誉。

崔嵬演过宋景诗,赵丹演过武训。电影让那两个人在新中国一度很出名。

那两个人,跟方庭秀小时候一起玩耍过么?长大一块儿喝过酒么?没人知道。

不知方庭秀是否造过反,起码,他肯定没有崇高的理想。他只为能继续活着,后来跑到关东这个小山沟子里,扎下根来,活了很长,生了众多的后人。

这些,宋景诗和武训都没有。

方庭秀家的家谱上,还有很多名字。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当然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人。那些人,活在更久远的年代里,活在方家后人传说中的东昌府。说不定,和宋景诗家以及武训家,还曾有过这样那样的亲戚关系吧。

方庭秀像一根獨木桥,把有关东昌府的传说和猜想,与今天东北这里的方家后人,连在了一起。

想当年,他活过来便是个侥幸。单身汉一个人,万水千山一般,从关里一步步走到这个关东小山沟子里。

怎么怀里还一直揣本破家谱呢?

他自己又不识字。

旅行家

怎么说呢?

大致上,他算是一位信使和徒步旅行家吧。

这两个称谓,是我这里自作主张授予给他的。除了这两个词,我想不出别的。

大约在我出生以后,记事之前那几年,他家从我们村子搬走了,搬到了一百多里地外,延寿县以东,一个似乎还要更偏僻一点的小山村。他每年都回来,从来不坐车,靠两脚走路。沿途即便遇到顺路的方便车,也会谢绝车老板子的好意。

那是他一辈子养成的习惯,用我小时候那些老人们说他的话是:人家就是那个脾气。

八十多了,還回来过。八十多了,个子看起来仍然足有一米八。他有两条大长腿,头朝里躺在我二伯父家的北炕上,两个伸出炕沿外头的脚板也很大。

旅行家的一生,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大长腿和大脚板。

每年春天,天气变好了,但还没等到伸手摸农活儿时,他便离家了。中间,或者也回来,不过绝不是为了家里的活计。大抵是走累了吧,歇歇脚。天杀冷了,猫冬的时候,才在家里待得长久些。

他佣工扛活儿么?不,虽然他身体极好,没人听说过他一辈子得过啥病。说书算命么?也不,虽然在他所处的年代里,他算挺能说会道的人了。

真正一穷二白的人,往往反倒更不去关心钱的好处,没兴趣搞钱。

今天,这一点似乎很难被人理解了,但在旧时代,金钱意识终身不曾觉醒的人,在东北大地上,随便可以遇到。

他走亲戚。

从前的人,都重视亲戚。亲戚关系是一张奇怪的网络,他是亲戚间交织联系的一条线。而且,还不止一般意义的亲戚。他本人姓孔,走遍天下,不光孔家,还有颜家,孟家,曾家,都跟他是一家子。

那么常年论辈子走东家串西家的,拿走亲戚当营生,人家就不烦么?还接待他么?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客人。若是稍遇冷落怠慢,他绝不会再登那家的门槛。

每年春天过后,那些亲戚人家若是见不到他来,便会开始念叨,仿佛日子里少了一件重要事情。上了岁数的老人,常常身不由己走到村子口,冲他来的方向张望。

尤其是山村,互相之间被山岭隔绝,从古以来,过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亲人之间,隔岭分开几十里路,好多年见不着面,是很普通的事情。若是分离百里,差不多也就是分开百年了。

他到来,从远方带来父母儿女、弟兄姐妹的消息。然后,把这里的消息反馈回去,传播到别的地方。

有很多时候,一些亲戚还会托他捎一些具体的口信,甚至是不那么沉重的物品。那是他最乐于帮忙的。如果有人所托付的目的地,刚好不在他本来的计划行程之内,他也不会说出来。他会绕弯去的。那正好也给了他去那个地方一个正当的理由。

所有的托付,他全部都会照办,一生不曾背信过。

那可不是我们通常说的十里八村间的亲友,旅行家的足迹,远远走出了我们的老家宾县。往东踏遍了方正,佳木斯下江一线;往西走哈尔滨,北上绥化;牡丹江的一些地方,他也说得上来,大半个今天黑龙江的土地了。

那一东一西他是最经常走的两条路线。牡丹江只是他有时到了下江地方,一高兴又往南拐了个弯。那里所以去得少,路远了直系亲属少了是一个原因,最重要的他还得从原路返回。今天我们都知道了,走海林、尚志一线,牡丹江离我老家才五六百里路,但是在那个年代旅行家好像还不清楚。

一年,他从绥化往东拐了个弯,到铁山包(今天的铁力)的一个小村庄,探望了一家久违的老表亲。

村子里常年难得见到一个陌生面孔,何况来客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晚上,有些邻居便来那家闲唠嗑。小山村的夜晚,人气一下子仿佛比平常旺盛了许多。

听说打宾州府来了个孔大个子。村里一个妇女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换上了一件干净一点儿的衣裳,过这家来纳鞋底子。

中间,这个山东口音的年轻女人鼓起勇气,插了一句嘴:

大表舅(随主人家的女人称呼旅行家),听俺娘说,俺二哥也住在宾州府。

那你哪年嫁过来的呐?

原来,她并不是从宾州那面嫁过来的。这里的一个老山东子,半辈子在关东城攒了一点钱,回老家去买来的她。

她那句话问得听起来好像很蠢,起码有些傻气。想来,她想不出宾州到底有多大地方吧。

旅行家没有觉得好笑。那些年代里的人,不论怎么卑贱粗鄙,大家通常都是遵照礼数的,尤其在较为安稳有序的境况里。何况他是远客,他们是男女。

女人不知道她二哥住在宾州府什么地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

她二哥离开山东家闯关东时,她才八岁。

其实明摆着,那个人是不是还在宾州府,或者是不是还活着,都是不好说的事情。

宾州地方有多大,有多少人口,旅行家当然比别人心里有数。

但他却把女人的话装在了心上。

那个小插曲过去三年了,旅行家来到现在宾县最东端,高丽帽子山山脚下一个山村里。

这个地方更穷,稀客到来,亲戚家夜里连个灯碗子都点不起,大家伙摸着黑聊天。

不过没关系,同样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

说着说着,旅行家还是没有忘了打听一句,跟前有没有一个叫陈敬谦的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亲戚说没有。

开始聊下一个话头儿了,一个半大小子的声音突然叫了起来:啊呀!后屯那个豆腐匠子,好像大号就叫个什么陈金天。

一个男人马上呵斥他:什么陈金天,你大爷说是找陈景先!再说,那个给金八家拉帮套的陈山东子,才刚到后屯几个月啊?

黑暗里旅行家后背离开墙壁,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山东人吗?后屯离这才三里地吧,我这就过去问问他。

主人拦住了旅行家,说:今天就不要去了。道是不远,天黑也没啥。豆腐匠子嘛,明天总是会过来卖豆腐的。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这个亲戚是顾虑金八虽说落炕两年了,但还人活着呐。一个炕上住着三个人。大晚上的,外人贸然闯进屋去总是不大好。

第二天早上,那个山东人果然挑着豆腐进村来了。

虽然,豆腐匠子一口山东侉话。豆腐匠子,旅行家,乃至整个村子的人,没一个人识字。但经过反复确认,最后,大家明确地统一了三个字音:陈敬谦。

旅行家不仅记准了这个名字。他还说出了个地方:登州府莱阳县二陈庄。

当旅行家问到陈敬谦的老娘娘家是不是姓刘,他离开老家时,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八岁的小妹子时,山东子哭成了个泪人。

看来豆腐匠子有日子没洗脸了,泪水一冲,袖头子一抹,脸都花了;泪流不止,以泪洗面,居然面目焕然一新。敢情不是个小老头子,还挺年轻的呐。

陈敬谦撂下豆腐挑子,当天就要跟着旅行家去铁山包那个叫小范屯的地方。

旅行家最热心做这样的好事。

可到了后屯,金八的女人不干了,发疯撒泼不让豆腐匠子走,骂娘骂祖宗,扬言要动刀子杀陈敬谦,自己上吊喝卤水。

陈敬谦都不出声

最后,女人熊了,瘫坐地上,边哀哭边当院撩起了衣襟,展示她四五个月身孕的肚子给人们看。

陈敬谦蹲下了,两手抱住了脑袋。

旅行家劝女人:大妹子你不用这样,大兄弟找到了自己妹子,这是喜事。离老家这么多年没见亲人面了,去看一眼你有啥想不开的。现在家里要是脱不开,往后得空再去不就得了。

抹身又安慰陈敬谦:你也别着急,知道妹子也到了咱关东,亲人近了,总会有见面的一天。我啥时候去江北,一准亲口跟你妹子说,你娘家二哥有后人了。

高丽帽子离我们村子七八十里路,旅行家那次旅行是在远行归来。他离开高丽帽子没有往家走,转身向北,从摆渡过了松花江。

他特别不喜欢两只脚板离开地面,汽车火车他都见过,但走南闯北的,却终其一生也没坐过。但他必得坐船,江水太深了,■不过去。摆渡渡口,有他个远房兄弟。

当初谁也没有想到,那对大体只隔着木兰通河那些大山的兄妹,居然又过了二十多年,才见着面——差一点就一辈子见不到。两个人的配偶,都严防他们兄妹离家。兄妹俩各自家里的孩子也都陆续添加,孩子越多,家里的事情越忙不过来。总也不离开家,慢慢地,对离家出趟远门,连他们兄妹自己越来越觉得遥不可及了。

其间旅行家通过多次反复说明,他们兄妹慢慢也清楚了:高丽帽子到小范屯中间,隔着一条江,还有绵延不断的大山,但总共大概也不过几百里路。中间,有哪些不同的村子,每个村子里有着什么样可以落脚的人家。久而久之,那对兄妹心里,对那些村子都熟悉了起来,对那些人家都亲近了起来。听旅行家说谁家娶了媳妇,生了小孩,他们脸上也不由得跟着露出喜色。一次,听说一个慈善的老人故去了,那个妹子当即情不自禁,放声大哭了一场。

不过,旅行家当初一步步走过的,那些年令陈敬谦兄妹无限神往的那条路,今天我却很难确定究竟在哪里。

近百年来,宾县到铁力就这么三条路线。

第一条从西面哈尔滨绕。就是旅行家从绥化去铁力那条,人烟最稠密。但是来去一条路线,似乎不是旅行家的走法。

第二条从铁力往南直穿大山,经当时的凤山县到今天的通河,从通河过江往西没多远就进宾县。这条路最近,如果是红军长征那样的走法,大致两三天就行。但在我看来,旅行家走它的可能性最小。凤山到通河那段七八十里路还可以,但凤山往北去铁力那段,太荒僻也太艰险了。那个年月,那里正是土匪盘踞的地方。老话“江北胡子不开面儿”,大致说的就是那里。即便人家胡子对一穷二白的旅行家没啥兴趣,可旅行家自己未必敢那么想。而且,那里不光是胡子窝儿,也是虎熊猪狼等凶猛野兽的乐园。最重要的,人烟稀少,没有亲戚款待。我觉得,旅行家走那条近路,实在不是他的脾气了。

最后一条路是从东面绕,由铁力往东,再从南岔南下,沿汤旺河谷入汤原,从香兰往西回宾县来。但是,那也太遥远了。而且,汤旺河谷一线,到了今天,也说不上人烟稠密。

总之,当年旅行家到底走的哪里,如同从前有过的许多事情一样,今天已经是一个不解之谜了。

后来陈敬谦兄妹俩,并没有走那条曾经让他们无限神往的徒步路线。

那个妹子的丈夫年纪大,先死掉的。

她是由儿子陪伴,从铁力上汽车,经庆安、绥化、哈尔滨,来到宾县的。虽说兜一个大圈子,毕竟汽车轱辘可比两条腿快多了。早晨上车,当天半夜就见到了她二哥。

在那个年代,哥俩儿都是老头老太太了。也就见了那么一面。过两年,陈敬谦就死了。有那一面,他死得总算可以闭得上眼睛。

那些年间,兄妹之间,就那么一直是由旅行家两头传递着信息:

——你二哥搭伙那个女人的掌柜的,躺了七年,头年入秋死了;你二嫂子又给你添了个小侄女,你二哥前半辈子吃苦,可后半辈子有福,儿女双全了……

——你二外甥跟你妹夫上山撵貉子,小孩子不知道留神,把脚脖子崴伤了。当时没想到伤了筋骨,也没好好养。那孩子的腿脚,看来是落下毛病了……

……

若是某一年旅行家沒有到来,这两个人家的日子那一年都不得踏实。

陈敬谦更加沉默寡言,人也显得更加消瘦。以致他的女人自己心里先没了底,有时趁陈敬谦眼不见,她没头没脑偷偷地往村口那面张望。

那个铁力小范屯的妹妹,甚至会大病一场。她担心哥哥是不是死了。要不,就是旅行家死了。

用今天的话说,旅行家的档期实在太忙了。

需要他传的信太多,陈家兄妹的,只是其中一件罢了。只靠两条腿,有时候跑不过来也是正常。

旅行家从十几岁能走动路起,到八十多了走不动了止。一辈子,大体上就在做着那么一件事。

他是大清朝生人,张作霖父子的时代比较安定,他开始了自己游历四方的生涯。而后,伪满洲国,老毛子打进来,新中国生产队,文化大革命,又分田到户自己家种地等种种时代变迁。对于旅行家都不过是眼前的热闹,而绝非身心的麻烦。

就那样,自己有滋有味地走完了一生。

他回我们村子,并非思乡,而是把我们村子变成了他旅行的一个站点。

外面走了一辈子,末了,跟别人家的老人没啥两样,死在了自己家的炕上。

不止陈家兄妹之间的路,随着时间流逝,旅行家所有走过的路,现在,都成了谜。

今天看来,旅行家的一生,更像是一个谜。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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