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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半里

2018-12-10段作文

雪莲 2018年11期
关键词:老头子顺丰

1

快两天没联系了,海英决定去深圳见见他,当天去当天回,返程就搭乘飞重庆的末班机。也算长途出行吧,但往返就一天时间,除了给顺丰带点衣服,没别的行李。

上午从县城坐大巴出发,中午到达重庆候机,下午经过两个多小时飞行,转两次地铁,从清湖站出来,海英站在面东的廊桥上,仍不太相信自己到了深圳。公路左侧那一溜儿大厂房显然不是当年所在的工业区了。她记得,那时工业区里的厂房全是水磨外墙,灰扑扑的,三四层高,面积不大,东一栋西一栋的,站在远远的山冈上看去,一排排工衣晾在宿舍阳台上,倒也能辨别哪栋是五金电子厂,哪栋是皮革皮具厂,哪栋又是服装厂或塑胶厂。而眼下的厂房有规模有气势,磁砖外墙白白的,楼顶种着高高低低的植物,像一个个微型园林。工业区围墙外是一条大公路,路中央的有轨电车站紧邻地铁站,看似落成不久,崭新靓丽,既富有现代化气息,又似童话世界,蒙蒙春雨中似是而非。电车站南侧是一大工地,施工现场一片嘈杂,被掏空的地基特别显眼。那里曾是荒地还是鱼塘?海英实在想不起来了。

从深圳机场出来,经地铁一号线转五号线再转四号线,从机场东到宝安中心再到深圳北,穿过长长短短的楼梯或搭乘起起落落的電梯,每一次换乘都令人头晕目眩。地铁进入龙华后,多在地面穿行,旧历三月初三傍晚,下班高峰期,每节车厢都塞满了人。海英夹在人群里,透过男人或女人身体的空隙,湖光天色一闪而过,心境才慢慢敞亮起来。在深圳北转四号线时她就想,那些老同事老工友还有多少留在这里?从事何种职业?成家了吗?都有些谁?能记起的面容一一闪过,却又毫无结果。

这是一次说走就走的远行。站在廊桥上,海英再次觉得这深圳真是越来越大了,去一个清湖都得转乘几次地铁。清湖地铁站是四号线起点,来之前她从百度上就知道了。百度真是神奇啊,不但能告诉你下地铁后怎么到达花半里,还能告诉你花半里一套房五年前值多少钱,三年前值多少钱,现在又值多少钱。无论哪个价格,都不过一串数字,似乎与己无关。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李顺丰究竟离花半里多远?到了花半里怎么办?找上门还是约出来?最好不期而遇。想到这里,她终于轻轻笑了笑。

原以为下午三点可在深圳落机,但晚点的事仍被她碰上了。好在去花半里不算太堵,坐进出租车时夜幕才刚刚降临。清湖的夜色应该很迷人吧,她想,却没把头伸向窗口。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返程票是晚上十一点半的。是的,这是一次从未试过的远行,谁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她原本想叫顺丰来机场接的,想想又没叫,觉得应该给他多一点惊喜,不能让此行失去应有的意义。她曾幻想过在机场与他相见的情景,他会穿什么衣服?谁先伸出双手拥抱?他会抱着我转二十个圈圈吗?她也曾幻想过他从深圳回到老家小镇汽车站,她踩着单车去接他。是的,只能她用单车驮着他了,因为他的腿脚不便于骑车了。他会在身后搂着我的腰么?她甚至还幻想过,来年春节后与他一道出门,背着牛仔包挤火车,挤那种三四十个小时走走停停连上厕所都要等半天的绿皮火车,你一口我一口吃着方便面,啃着苹果或泡椒鸡脚,那味道可长了。当然,在这些年里,她也幻想过以别的方式见面,然后去想去的地方,比如海边、草原、戈壁滩、雪山,吃想吃的东西,比如桂林米粉、羊肉串、炒田螺、糖醋排骨,做想做却从未做过的事,比如滑雪、游泳、荡秋千。老实讲,在联系上他之前的十多年里,生活实在忙乱,她是很少想起他的。偶尔同学聚会谈起他时,她会轻轻一笑,然后想,是哦,都这么些年没见面了,过得真快呀,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快得人世间所有愿望通过手机瞬间就达成了。是的,在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她有一种被幸福击倒的感觉。

那是情人节的头天下午吧,春雨里夹杂着雪花,下好些天了。街道上少有人走动,服装店门前,桃树光着枝丫静静地立着。搬来春风路这桃树就有了,也不知是谁种下的。一年中无论什么季节,一到雨天店铺里便冷清起来,她就特别想找个人说点什么。偶尔她会想起他,想起深圳,想起龙华那个叫清湖的村子。有些事越想越明白,但有些事会越想越糊涂。糊涂了她就捧着咖啡,或者嚼一颗糖,当然,还有巧克力和音乐任意选择。在那样一个雨天的下午,海英往咖啡里多放了半勺糖。是的,男人太精瘦了。那种瘦是天生的,是怎么吃怎么补怎么懒散都无法改变的。都这么些年了,无论先前出门打工还是后来回老家做生意,他一直那么单薄着。认识他以来,丈夫就喜欢晚睡,早上醒来才做爱,早餐时一脸疲惫,一只鸡蛋一杯豆奶都嫌厌烦。对于这样的男人,自己再过分强调身材跟着他瘦下去真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情。这么些年里,她就喜欢枕着他的手腕睡觉。他那干瘦的胳膊老梗疼她细小的脖子。可她偏偏又是一个爱美的人,还经营时装,要真胖起来的确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所以,情绪低落时,她才偶尔往咖啡里放一点糖。

电话就是在最后一勺咖啡入口时响起的。或许天太冷水不够烫,她还把糖放多了,或许她突然就想听听白糖被牙齿磨碎的脆响,故意不搅动勺子。那勺浓得化不开的甜得腻人的咖啡入口后,在糖粒与牙齿的摩擦声里,她看到了一个陌生来电,听到了他久违的声音。

是你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她能听清他急促的喘息。

真是你?

是的。

我的天啊,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同学说的。

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呢?

我才知道你的号码。

你还好吧?

……

短暂沉默后,他笑了笑,问,你还好吧?

还行。

听同学说,你在老家做服装生意,好些年了,那加我微信吧,微信号就是电话号码,我先忙一下哈。

挂掉电话,她翻出他的电话号码,加了微信。没错,真是他,李顺丰。他的微信是实名,头像是他本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明显比想像的要苍老甚至油腻,这种本真令他看上去依旧那么踏实,纯朴得一成不变。她没有立即打回电话。通过微信朋友圈,她梳理着他这些年在深圳的生活。那些生活的碎片难以复原他每一个日子,难以完整呈现他的内心世界。她只能呆呆地望着大街上那没头没尾的雨,想像着这些年他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他的妻子比她想像的要年轻漂亮,他的一对女儿比她想像的要乖巧,他目前的生活似乎比她想像的要美好,他的经历比她想像的要丰富,他的眼神比她想像的更深邃……于是她决定,找个日子去趟深圳吧,去趟龙华清湖,去那个叫花半里的地方看看那个叫顺丰的初中同学。

车到花半里小区门口时,小女儿小七来电话了。小七说外公来电话问你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到?海英说我已经到水库边了呀,正在船上呢,宝贝做完作业早点睡啊,妈妈明天早上就回来了,我现在就给外公打个电话吧,顺便把他的金鱼给你带回来哈!挂掉女儿电话,她才想起一路上匆匆忙忙的,竟忘了给父亲去个电话,说说自己为什么要找一个回娘家的借口而事实上却来了深圳。她相信,父亲听到顺丰这个名字时,应该不会责怪她的。

她在电话里提起李顺丰时,父亲还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说,我不支持你这么做,但也不反对。我七老八十了哪样没见过没经历过?你们呀,真是人越大毛病越多了,娃娃都快上大学了,反倒越来越让人操心了。

2

本来六点下班的,街道办有人来查消防,李顺丰要跟着拍照片,晚上还要推送消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忙前忙后就把抓草药的事儿忘了。妻子以为他堵路上了,说路过市场时记得带点面条回来呀,我晚上不加班,昨天剩下的鸡汤倒了可惜,丢一把面条将就一餐。她还特别交待要他回家吃饭,单位伙食再好再便宜也不如自家放多一碗水下多二两面划算。妻子说了一大堆话,却没提抓药的事。从单位到住处就五个站,如果不是特别赶,李顺丰都坚持步行。前些年他的腿受过伤,留下一些后遗症。相对于正常人,他步行起来显得有些吃力,倒也坚持了这么些年。自从来这单位上班后,伙食好了,工作也轻松了,他的身子就發福了,每年体检血压血脂都偏高,上下班走这三五里倒也不算坏事。妻子来电话叫他买面条,他才想起抓药的事。

他搬来清湖之前这草药铺就存在了,就在市场斜对面。跟海英联系上之后的这一两个月里,只要时间允许,上下班时他都会绕几步从药铺门口过。来这里之前,他在龙岗一带搞建筑,海英在龙华清湖这边的工厂里坐流水线。那时他们经常通信,也见过几次面。最后一次见面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海英说一个人莫法在深圳坐月子,得回老家了,再不回去就快生了,你赶紧过来见个面吧。那段时间工地上特别忙,最后听说人家车票都买好了第二天就回老家了,李顺丰才答应过来一趟。那天他穿了一件新买的白衬衫,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的,捞上去老往下滑。袖口的扣眼忘了剪开,没法扣。裤子也是刚买不久的,好像只穿过一次,偏偏就那么一次,在工棚里把屁股挂了一个洞,脚边都没来得及剪,也不知道是啥料子做的,卷上去也老往下滑。修高速公路,工期特别紧。他跟工头说了一上午好话。他说海英是他表妹,一个人在医院生孩子,生三天了都没下地……说得工头眼都红了,最后才答应他下个早班去龙华。他记得当时从龙岗到龙华的路特别烂,公交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的,到清湖路口时都快晚上九点了。在清湖路口下车后,那袖子、裤脚仍往下滑,自己都看不过去了,便问了几个缝补摊,人家都说没地方遮挡,莫法让他把裤子脱下来剪缝。其中一个好心阿婆给了他几粒别针,又说衣服你就别扎皮带里了,让它盖住屁股上的洞不就行了?

最近这个情人节晚上,跟海英视频时,她还提起过他那次来到清湖的那身新衣服。她说当年你怎么就那么黑那么瘦呢?你的衬衣、裤子看上去都是新的,却大垮垮的一点都不合身,见初恋情人都不懂得收拾一下吗?你现在怎么看起来有点样子了呢?他嘿嘿一笑说,现在所有衣服都显紧啦,肚皮上全是肉。海英也嘿嘿一笑说,我就喜欢大肚皮,肉肉的,枕着睡觉脖子舒服,你回来让我枕一次吧。李顺丰当时把“枕”听成了“整”,脸烧烧地说,你就莫开玩笑了我哪还有那机会?一本正经的样子。海英也一本正经地说,怎么没有?只要你肯想。

或许就冲着她这句话吧,李顺丰就有些想法了,一忙完工作就想开了。想过去的时光,想将来的可能,想得多了还经常做梦,好梦恶梦都有。有天中午吧,他趴在办公桌上刚一闭眼,就梦到初中二年级时他去学校的水库边划船。刚开始他一个人划,划着划着水面就起了风浪,小木船东摇西晃的,一个猛浪打来就翻了。他扑腾几下,一阵呛咳后,突然听到有个女孩喊救命。他游啊游啊,终于抱着她时,风停了,浪静了。女孩光着身子,背对着他不肯转过头来,嘴里却不停喊抱紧我抱紧我。那声音甜丝丝的,软酥酥的,时高时低的,一听就是海英的。于是他紧紧抱着她,头刚刚埋进湿漉漉的长发,一条水蛇就从背后咬了他耳朵一口。他睁眼一看,发现妻子光溜溜坐床上,吼他,三更半夜你叫什么春啊。抱紧我抱紧我?你还想我怎么抱你?老娘都抱出一身病了!我说李顺丰啊李顺丰,白天见你蔫耷耷的,晚上说起梦话来把人都骇得死,你看你这么一折腾我明天怎么上班呀?

妻子这么一吼李顺丰就没了脾气,无话可说,毕竟做的是在妻子面前难以启齿的梦,就像当年第一次梦遗后把裤衩儿丢给母亲一样,脸红红的。梦醒后,妻子折腾了好一阵才入睡。李顺丰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去洗手间闩上门,给海英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把梦境和妻子的吼叫原原本本说了,还说了很多从未对任何女人说过的话,说到最后又加了一句梦遗什么的。大概三点来钟,海英回了信息,说正在车上呢,要赶去成都拿货,怕雾大塞车得早点去。她又说,七八月份做服装是淡季,可能会去一趟广州,看看下半年都有哪些新款,到时好好见上一面。李顺丰说我老婆还睡在床上呢,我不能跟你视频,也不能再聊下去了,我得回床上继续做梦,说不定你还在水库里挣扎呢,得赶紧捞上来。

后来无论什么时候聊天,不管是文字、语音还是视频,他们都会聊起中学时代,聊起老家的那个水库。学校在水库南岸,海英的老家在水库北面。初中三年,水库见证了他们最初的爱情。在后来若干个日子里,虽然各自有了家庭,李顺丰却常常有这么个念头:要说这辈子还什么心愿未了,那就是牵着海英的手去水库边走一走,看一看,坐一坐。他离开故乡在深圳生活了二十多年,年尾偶尔回到四川老家住几天,竟一次也不曾重返库区,重回母校,再次乘上那条木船去海英家看看,看看她的父母,看看那些游鱼和水鸟。加上微信后,通过相册他总算知道,她的哥哥姐姐全住进了城里,母亲已去世,只有父亲仍住在乡下。她老家的三间瓦房已被哥哥拆掉建成了一座非常漂亮的别墅,大得像个庄院。水库周围的田地大多荒芜了,看上去既陌生又那么熟悉。而有关海英留在深圳的记忆并不多,虽见过几次面,印象特别深刻的便是他那次来清湖。两人在草药铺旁边的米粉店喝了一碗糖水,还吃了一碗桂林米粉。后来下起了大雨,顺丰进不了海英的宿舍。她也没回宿舍,说担心他被查暂住证的抓了,要陪着。他们绻缩在草药铺门前,他挪过身子替她挡住风雨。看得出来,她即将做母亲了。他们背靠着背。她热烘烘的身子令他心潮起伏,烦躁不安。后来雨停了,而时间已超过零点,按照厂规门卫不放她进入宿舍。她的身份证被扣押在厂子里,她说十元店不安全,又说雨后深圳的街道真干净,空气特别新鲜,好希望陪着他在清湖的每条街道和巷子走走。他们就那么一前一后走着。有好几次,顺丰都想挽住她的手,手伸出去他又缩了回来,就想,那么些年都不曾牵过她的手,就不牵了吧……

他已经两天没跟海英聊天了。他说歇几天吧,近来事特别多,一是妻子病了,二是单位迎接安检,实在是忙。海英说好吧,这段时间我也乱七八糟的,是该歇一歇好好理一理了,不过,我肯定不习惯,我发现我们不但找回了初恋,还进入了热恋,我时时刻刻都飞过来,跟你去海边住一晚。知道吗?在深圳待了那么多年还没去过海边呢,清湖离海边实在是远,那时又天天加班。顺风说,现在地铁通了,去哪里都方便,离清湖最近的海在宝安红树林公园,听说修得可漂亮了,不过也没去过,因为她也忙,厂里老加班,又说,你不是七八月分来广州吗?到时我陪你去南沙吧。

他原以为这两天可以好好静一静想一想,像以前那样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可无论工作多么繁忙,无论妻子处于何种状况,他内心的争斗从未停止,总会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连续几天,妻子都叫他去市场草药铺抓两副药回来。他都忘了。后来他实在找不到借口,就说问过一位行医的同学了,那土方子不对,要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得对症下药。妻子早上临走时,特别恼火,说我天天忙死了累得狗吃屎,哪有时间哪有精力去医院?晚上你再不把药抓回来试试。或许妻子真生气了,晚上在电话里故意没提抓药的事,只叫她带一把面条回去。

面条铺就在草药铺隔壁。到达市场时天已黑尽,李顺丰见草药铺的门开着,就从手机里翻出药方。草药先生跟他很熟了。腿摔坏出院后,包工头的钱没到位,他就常常来这里抓草药。后来腿好些了,一些工厂也搬走了,他莫法再去工地上干活,工厂又不要他,就学了摄影和新闻写作。花半里开盘时,他在附近一个公司谋了份工作,搞新闻宣传。花半里离地铁站不远,附近尚有几栋刚建起来的厂房,搬来几家大型工厂,妻子进厂也特别顺利。他们就把房子租在了花半里与工业区之间。在与海英取得联系之前,妻子在工厂加班时,他常常独自带着相机来到花半里门口拍拍夜景。他记得来清湖时海英已离开两三年了。那时花半里尚未动工,低矮的民居和厂房让他常常想起那个雨夜。他已记不清那天晚上他们究竟走过多少条街,说过什么话,许过什么愿。他以为那年底他回到故乡会去看看她,顺便封一个红包给她的孩子。但那年秋天他母亲就去世了,他回到家里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亲戚替他介绍了现在的妻子。在刚结婚的那些年里,他已渐渐忘记自己从龙岗搬来清湖的理由了。他知道,生活已让人忘记了一些东西,尽管他偶尔从草药铺经过,时不时会去抓几副草药。但在女儿出生的那年秋天,他从花半里工地上摔伤腿独自躺在病床上,那个叫海英的女同学便时不时在脑海里浮现。

从草药铺出来,面条铺已关门,他不知道该给妻子怎么解释。他打了个电话,说药抓好了,天这么晚了,我打两个快餐回来。妻子没问他买面条没有,她说吃过了,厂里突然要加班,正准备回工厂呢。他说那好吧,我回办公室加一下班,单位急着做一条微信推送,弄好了就回去帮你煎药。

3

挂掉女儿电话,老头子去了水库边收鱼网。被人承包后,水库就不允许随便钓鱼打鱼了。老头子仍偷偷买回一张小网,偶尔在田边地角捕些鱼虾拿去城里给孩子们吃。海英的小女儿小七今年十岁,比较调皮,小时候老流口水,父亲来生就说她鱼吃多了。老头子每次拿鱼去,他就不太高兴。后来小七也不怎么吃鱼了,却很喜欢鱼,还吵着要养金鱼。新房装修时,海英并没预留鱼缸的位置,老头子私下买回几尾金鱼,说养些时日带去城里给她。为这事儿,海英跟来生吵过几次。有一次海英给父亲讲,来生在外头可能有人了,不想过了,看我们家什么人什么事都不顺眼。父亲说你大姑娘明年就高考了,我看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你的毛病也不少嘛,就算有什么事也别挂在脸上,等姑娘们大些了过几年再做打算。

他不知道海英听进去没有,自从老伴去世后,老头子去城里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那些年孙子正念高中,老伴常年待城里照顾,农闲时节,他还爱往城里跑,看看老伴看看孩子们。后来海英开了两个时装店,特别忙,孩子也没人照顾,来生的意思是让老头子也搬去城里。老头子不是不想去,是儿媳妇不让他去。儿媳妇说那么大一湾房子,还有鸡鸭、果树,城里有啥子好耍的?乡下空气多好!你种多点蔬菜拿来,我们都少买一点,屋也看到了不好吗?开第二家店铺时,海英刚买了第二套房,跟嫂子借了一笔钱,不便再说什么,也不让来生说。这些家务事,老头子都看在眼里。

老头子收好鱼网刚一到家,鸡鸭们就拢屋了。他把两尾鲫鱼放水缸里,端出半桶陈年谷子喂过鸡鸭,见推船的刘海尔披着蓑衣从屋前经过,便想起数十年来只要天一下雨,这刘海尔背上就离不了这棕毛蓑衣。蓑衣换了一件又一件,木船也换两三条了。公路修通后一些进城的村民返回村里盖了不少房子,但大多跟自家的一样常年空着。有几户的娃娃仍在镇上读书,早晚回家吃住,这渡船就保存了下来,推船的仍是刘海尔。海英上学那些年,外地人来岛上走亲戚,坐船得给钱。那还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海英初中刚毕业就去了深圳,雨雪似乎来得特别早,寒假前就飘起了鹅毛大雪。傍晚时分,他扛着钓竿往回走时,被身后的刘海尔叫住了,问他钓到几条鱼?够不够招待客人?那时生活很紧张,平常没什么人情来往,更不会有客人天黑到屋留宿。他回头看去,这刘海尔身后还真跟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

那是李顺丰第一次上海英家,看起来一点也不生分。海英的母亲看上去不太高兴,老头子拿出一件旧军衣让顺丰披上,然后去了灶屋煮鱼。

第二天母亲说,这孩子看起来挺实在的,就是矮了点,又黑,长得还一般。老头子并没把这事儿放心上,直到顺丰第二次来到他们家。第二次来是个夏天,暑假后,村里刚有人给海英介绍对象。怕节外生枝,老头子主动跟老伴讲了,说你亲口告诉这孩子,我们家英子處好了,以后别来了。

三十年过去了,那个李顺丰再也没从水库对面坐船来过家里了,连海英也从未提起过他。后来海英相了好几个对象都没成,老头子还问她,说你那个初中同学考上大学没有?有过联系没有?海英说长得难看还那么矮,考上大学你们也看不上的,以后就别问了。再后来,海英嫁给了县城里的来生,近几年总是吵吵闹闹,老头子又问过两次。海英说你别问了好不好?我要知道那李顺丰在哪里早就找他去了!

没想到四十好几了,这海英还真自个儿跑去深圳找那李顺丰了。老头子见天已黑近,鸡鸭都进笼了,雨越下越大,就想给海英打个电话。摸出手机后,他觉得这时候又不适合给她打电话,倒不如给小七打个电话,告诉她金鱼又长大些了,过几天鸡蛋凑够了一起送进城里。电话接通后,倒是小七先问起金鱼的事,说想跟妈妈说说话,让她拍两张金鱼的照片来。老头子正犹豫时,女婿来生接过电话说,你们家英子,大白天关着门,生意不要吗?乡下哪家办席?结婚还是死人了?你叫她听电话,越来越不像话了!老头子一听坏了,那英子在深圳怎么听电话呀?他脑子一转说,刚去了厕所,等会儿我叫她打给你。他却把电话打给了海英。海英说正忙着呢,等会我打给来生。老头子还想说点什么,但女儿已经把话电挂了。

他回到屋里,发现那两条鲫鱼可能是收网时弄伤了,其中一条已浮在水面,翻着白白的肚皮。

刚入三月,倒春寒令人难受。老头子满上一杯药酒,抓了几只泡椒,觉得不过瘾,又夹出一坨酸萝卜,也不切,边啃萝卜边打酒嗝,没几口就上头了。他没洗脚,合衣躺床上。床是老床,海英外婆留下的,海英小时候还睡过呢。后来她去深圳了,那床便一直空着,李顺丰来家里过夜时还睡过它。再后来,孩子们都去了城里,逢年过节或回乡下走亲戚偶尔过过夜,那床仍能派上用场。

也不知躺了多久,一阵狗叫把他惊醒了。他刚从床上坐起来,就有人进屋亮了灯,一看,身后还跟着一个孩子,再看,是来生和小七。

海英呢?电话关机,招呼都不打一个,叫她回去,马上跟我回去。说跑就跑了,生意不做了?这个家还要不要?来生一进屋就吼,也不叫他爸。

妈妈,我要妈妈,小七也不叫他外公。

老头子从床头摸出烟,散一支给来生,见他不接,自个儿点上。然后他说,水库对面,她同学家办酒,说好明早上回去的,你这人怎么这样?大冷天还带着个孩子跑乡下来!

我怎样了?同学家办酒?少扯!小七明天要上学,哪个煮早餐给她吃?回去,你现在就叫英子回去!小七,我们去楼上找找。

回来!老头子说,我说来生啊,这年一过你都四十六了,时代不同了,丈夫丈夫不是一丈之夫了,哪能前脚跟后脚?你们两个的事私底下商量就行了,你看你,天这么冷骑个摩托车,孩子感冒了怎么办?

我不骑摩托还坐飞机咩?孩子?她几时想过孩子?我问过街对面铺子里的人了,说她上午十点就关门了。现在生意怎么样你不是不晓得!她这么搞下去尽早散伙算了!

别跟我提散伙!一句话,明天一早她不到家,你想咋的咋的。老头子说着,扔掉烟头下了床,坐椅子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把着椅沿。

这话可是你说的哈!那我回去了,你担心小七,那她就在乡下住一夜,明早我叫一个车来接。来生说着出了门,头也不回骑上车子就走了。

老头子跟出去本想叫住他再说几句,但天黑尽了,怕邻居听到,没叫。他倒回屋内,见小七正翻出书包写作业,就带上门决定去外面走走。他边走边想,英子啊,你干吗关机呢?你是越大越气人了!

是得给她打个电话,要是天亮不赶回来,真没法收场了,老头子想。他来到水库边,一打,没关机呀!

海英说,他一直疑神疑鬼,这回我就是要气死他!干吗关机?他让我跟他在水库边视频,能不关机吗?我在深圳呀,这里全是高楼大厦,三更半夜我去哪里找水库跟他视频?他不也关机了吗?我也想通了,我就要跟他视频,就要让他看看我在深圳。不说了不说了,我马上就去机场了。回来,不回来在深圳安家咩?一无男人二无房子,我拿什么在深圳安家?他把小七丢放乡下了?他一个人回城里搞什么鬼?这家伙真他妈不是东西!海英说到这里就把电话挂了。

是啊,天都黑了,还下着雨,这个来生匆匆忙忙跑来乡下,说是找海英,分明是借口嘛,分明是想丢掉小七这个包袱嘛。不对,我得问问他。

打来生手机,他还真关机了。雨越下越大,老头子光着头站在水库边,不由得想起自己十三四岁时,他跟海英她娘都没上学了,这里还没有水库,是条大沟,海英外婆家就在沟对面。海英娘在沟里放牛,他去山上挑煤到城里卖。天不亮他就出发了,经过海英屋前时,她就偷偷煮了红苕或玉米让他带上。后来几经周折,他们仍结婚了,还生下梅子、凯子和英子。再后来这里就修了水库,海英每天坐了船上学放学,连李顺丰都来过家里两次了,最小的孙女小七都快上初中了,日子真快呀。想到这里,老头子俯身洗了一把冷水脸,然后望望老伴所躺的方向,再望望儿子刚建好的别墅。别墅在雨雾中闪着昏黄的灯火。是啊,怎能就这么走了呢?想当年,英子不也是坐在草屋里,对着油灯一天天写作业写大的么。现在都可以对着手机看到对方有说有笑了,都住上别墅了,要是自己就这么往水库里一跳,那別墅不就白盖了?

来生真关机了,老头子又打了一次,然后想,你们把戏真多啊!我得领着小七去城里,就算走路也要在天亮前赶到。

4

海英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电话就响了,一看,是来生,想想还是接了。她说,不就一个晚上吗?你不是天天看着我烦吗?我乡下就没别的亲戚吗?我就不能在外面过一夜吗?视频?视个鬼!乡下停电了。流量?手机也没电了!反正天亮前我会回家的,想怎么办你就怎么办!

说完,海英把手机关了。双脚再次踏上龙华清湖的土地上,她觉得格外亲切,又很陌生。这灯火,这车流,这高楼大厦,这毛绒绒的细雨雨,这春天的夜色,看上去跟故乡县城没什么两样。但空气中的味道,行人的步伐,各自的神态以及内心世界,却又分明不同。与十多年前的清湖相比,道路的格局,楼宇的布局,人们的衣着等等又确有变化。她记得,这花半里小区的所在地,原本是一些低矮的农民房和陈旧的厂房。而那个叫顺丰的男人离这里竟究有多远?是的,在上飞机之前她就想过,一定要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把他约出来。

她看了看手中替顺丰夫妻俩挑选的衣服,便打开手机,给那个常年跟顺丰有联系的初中同学打电话,说顺丰的生日快到了,想悄悄寄点礼物,发个详细地址过来,别总说他在花半里花半里,具体点,什么街多少号,能不能收到快递?

那同学知道他们曾经的关系,立马发来了顺丰的详细住址。确实就在附近,步行不过十来分钟。为了争取时间,她再次坐进了出租车,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确实不多了。从清湖到机场得一个多小时呢,要想赶上飞重庆的末班机,必须在九点半前出发。

顺丰就住在这片低矮的城中村里,那些纵横交错长长短短宽窄不一的巷子,那些或明或暗开着或关闭的房间,究竟哪一栋哪一层才是顺丰在深圳的家呢?还是约他出来吧。

这时,巷子深处过来一个女人,还有些面熟。她细细看了看,不是顺丰的女人么?但她比顺丰微信上的样子憔悴多了,瘦多了。要是再胖一点点,会更耐看一点,更有女人味一点。他怎么就找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呢?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海英不觉好奇起来,禁不住叫住了她。

老乡,你是李顺丰的老婆吧?我在他微信上见过你。那女人一怔,斜她两眼,欲转身而去。海英又说,前两天李顺丰在我店里看中两套衣服,但尺寸不合适,今天货到了,顺路帮你们带过来,我服装店就在地铁站旁边。海英边说边想,这么远跑过来,既然碰到了,怎么说她也是顺丰的妻子,打个招呼还是要的,再说了,通过一个女人看男人或许更丰富更全面,就算有一天自己跟顺丰怎么样了,迟早也会面对她的。

女人盯了海英几眼,呵呵一笑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呢?他经常去你店里买衣服吗?他以前的衣服都是我帮他买的呀。

海英笑笑说,他以前经常来我店里看衣服,看看就走了,是没见他买过。前两天他又来了,说他生日快到了,也想给你一点惊喜,你老公对你真好啊。这海英不愧是卖时装的,主要做女人的生意人,跟女人讲起话来,说什么都像真的一样。

付现金吗?可我身上没钱啊,再说我也不喜欢随随便便加人家的微信,你还是跟他交涉吧。

你可以先拿走衣服,钱他付,我做十几年服装了,反正是老乡嘛,我们还同一个县呢,这附近四川人可多了。

这女人没问她是哪个县,想了想,把衣服接下了。海英有点后悔了,倒不是因为怕打草惊蛇,是觉得不应该把衣服交给她。自己精挑细选的,就是想亲眼看看顺丰穿上新衣服的样子,这么远跑过来,就想好好搂着他在机场拍几张合影。在她结婚前,他们合过影。但据顺丰讲,他结婚那天晚上,女人让他把以前的书信和照片全烧了。

谁知女人没走几步又倒回来把衣服给了她,说我赶着加班呢,带进车间不方便,你自己给他嘛。

海英接过衣服想,这女人不光漂亮,还不简单,看来这次深圳之行会惹下不少麻烦的,那顺丰可能也会被盯上,转念又想,要真到了那一步,又何尝不是自己想要的?

她看看手机,快七点半了,不能再浪费一分半秒了,得赶紧给他去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顺丰才接。海英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要我站在马路上拍张照片给你吗?什么推文那么重要啊?不就一份工作嘛?那你回四川呀,我养你!好吧,半个钟,超过一秒我就去机场了。

这半个钟对于海英来说特别漫长,似乎长过这三十年。她坐在一个米粉店里,把这三十年来有关顺丰的角角落落全理了一遍。她甚至想到了未来的三十年。因为这次与来生的不辞而别,那往后的三十年会发生什么事呢?或许不用三天生活就会发生变化,但那变化跟这李顺丰会再产生瓜葛吗?她不知道。估计谁也不知道。

她要了一碗桂林螺丝粉。那些年,她觉得桂林螺丝粉特别好吃,爽滑,不多的几粒花生米格外香。她甚至会把一大碗粉汤喝得干干净净,那汤里飘着绿油油的葱花。她记得离开深圳清湖的那天早上及头天晚上,他们吃的也是桂林螺丝粉。顺丰说你多吃点,别饿着孩子。好像那肚子怀着的是他的骨肉。就在大前天吧,她还跟他提起过桂林螺丝粉,说要是哪天你回老家了,帮我煮一碗桂林螺丝粉,能煮出当年的味道我就跟了你。顺丰说他好些年都没吃过桂林螺丝粉了,妻子总是叫他买面条回来自己开伙,好吃又便宜。海英说花半里那个搞装修的老板不是赔了你一笔钱吗?干吗还那么省呢?干吗不回来做点什么呢?开个粉面馆也行啊!你看我们,开时装店不到十年,房子两套,分店都有了。回来嘛,回来我教你做生意。要不你存点私房钱,我们每人出几万可开多一家,利润五五开怎么样?顺丰说他女人就这德性,穷怕了,一分钱总想捏成两分钱,别说开店,生病了都不肯上医院,成天吵着抓草药。

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海英仍觉得这桂林螺丝粉实在难吃,不但缺油少盐,醋还放多了,哪有当年的味儿?但花生米还是挺香的,她又加多两块钱要了一碟。

一碟花生米吃完,又喝了几杯白水,她去了趟洗手间,对着手机上的镜子理了理头发,顺丰仍未到。是的,对于一个腿脚不灵便的中年男人来说,妻子病着仍在加班,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工作更要紧呢?海英走出米粉店,来到一个橱窗前,拿出衣服对着一面镜子比了比。不知道那顺丰究竟胖成什么样子了,这衣服合适吗?不过,他女人那套肯定能穿的,看她那身架儿,调理一段时间再长点肉,再合适不过了。

或许雨天的缘故吧,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了,但四周依旧亮堂。在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如果去旅社开个房间,是可以干很多事情的。她试探性给顺丰发了条信息,说我们哪儿见面呢?万一塞车误机了我睡哪儿呀?顺丰说你别急别急嘛,我已经下楼了,要不你过马路往北走三百米,然后左转,市场大门右边那个草药铺还在,我们在那里见面吧。

顺丰的回复令海英有些失望。她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即便不好意思开口,至少应该说你看着办呗,哪儿都行啊!

5

从海英娘家去县城要翻过一座不大不小的山。春后的这场雨沥沥淅淅下好些天了,原本崎岖不平的山路即使白天摩托车行驶起来也特别困难。在去乡下的路上,好几次小七都差点从摩托车上摔下来。在回县城上坡的那一段,摩托车到半山腰就掉链子了。那是一段土路,年久失修,雨天更难行,好不容易骑到山顶时,摩托车彻底熄了火,连刹车皮都坏掉了,来生只好推着车下山。上国道后,他甚至想丢掉摩托车打电话叫哥们开车来接他。那哥们说天冷上床了,还喝了酒,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吧?

在县城生活好几年了,那是来生唯一称得上“哥们”的人,因为他自己也喜欢喝酒。有一次酒后他得知,那哥们的妹妹一年前离婚了,长得不错,单位也不错,在县城建局搞文秘。来生去找过她好几次,互相加了微信,经常扯闲篇说段子互发小视频。有一次他还关了店门陪她去邻县的森林公园玩了一天,要不是突然下大雨发山洪,说不定那天晚上在山上就把她办了。他这次这么急着扔下小七回县城,正因为那女人已约好在凤凰宾馆等着呢。

好在上国道后离县城就不远了。一路上他一再叮嘱那哥们明早一定去水库边接回女儿上学,自己的摩托车怕是修不好了。那哥们说好好好,酒醒了我就去,刚好要去乡下办点事呢!我说大爷,你三更半夜跑鄉下干卵?你不怕后院起火吗?不怕你们家红杏出墙吗?你不会是去乡下偷鸡摸狗吧?来生说哥啊,我偷偷偷偷你妹!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半装糊涂啊?我他妈这顶绿帽子戴定了,骗你是龟孙子。所以今晚老子也要让另一个男人戴戴绿帽子,不然亏死了。这话一出,那哥们呵呵一笑就把电话挂了。这家伙真是喝高了,老子今晚就让你妹夫戴绿帽子。不过他又想,人家都离婚了,还算绿帽子吗?想到这里,来生不由得哈哈大笑。

雨似乎停了,烟雾中,除了窗外偶有三两声车鸣及室内女人的鼾声,几乎没别的响动。海英是不打鼾的,她一睡下去几乎纹丝不动。生下小七后,海英就留在家里一边带孩子一边看服装店。有年秋天他回到老家,隔壁店铺的一个中年男人告诉他,说海英半夜三更跟一个面包车司机去成都拿货,有时很晚才回来。于是他又旁敲侧击问过其他人,男男女女的说法出入不大。而海英后来的行为似乎也有着本质的区别,特别是晚上,一上床就要,令他很不适应。他总感觉睡前心力不济,习惯于天亮后随便做做。她表现出前所未所的激烈,那并非与生带来的喘息、呻吟、舌缠、越位,起初令他无所适从,后来倒也神奇般异军突起,到最后又索然无味了。他总喜欢拿海英的短处与那北美女人的长处相比,尽管那女人的脸上坑坑洼洼的。脸上坑坑洼洼的女人从广州去北美后,来生辞去工作回到县城开起了第二家服装店。无论外出拿货谈业务还是装修房子维修马桶换保险丝买菜做饭接送孩子,那些年里都由海英一手操办。面对久别的故乡,越来越陌生的县城,刚做生意那会儿,来生几乎谁也不认识,也不想认识,连城里的亲戚办酒也以生意忙而不轻易出门。他总觉得,大街小巷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谈论着海英跟面包车司机的事。后来他认识了街对面做五金生意的哥们,也就是这个打鼾女人的哥哥。那哥们常常带不同的女人来他店里看衣服,生意清淡时还约他出去喝两杯。前不久,哥们说不想做五金了,要去水库边搞一个叫花千里的项目,因为据他那在城建局上班的妹妹说,那水库将扩容,去库区立几条柱子盖几栋房子随便圈一块地就有八辈子花不完的钱。这哥们老爱酒后放大炮,当时来生听完就笑了笑,事后也没问这女人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于是来生就想,作为城建局的文秘,多少应该知道点一般人不知道的内幕消息,都睡过了,何不趁她开心时问问呢?要真能去别的地方干点项目,好过一辈子顶着绿帽子在这县城遭人笑话吧。

来生回到床上,刚一缩回被窝女人就咳嗽着醒了。她猛一翻身,骑在他胯间就把嘴和胸脯贴了上去。突然,她扭过头去,狠狠拧了一把来生的脸,叫道,我操,老娘最恨男人抽烟了,你不晓得我有鼻炎吗?滚!

怎么不知道?来生坐起来说,我一醒来就知道了,你打鼾我才抽烟的。

懒得鸟你!老娘去洗一下。你睡床上我睡沙发,天亮以后各回各的家,晓得不?

女人从洗手间出来,窝沙发上不停打喷嚏。来生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无法入睡,坐起来说,上次听你哥讲,他要去哪个水库边搞个项目,可靠吗?

人家都上马了你才问这个,想干吗?女人斜他一眼说。

我们县也没几个水库,你倒说说是哪个水库?我岳父家就在水库边,我是不是也该去那里弄点什么呢?

来生说,我叫你哥天亮前去乡下接我女儿回来,到时问问,要真是那个水库,咱们的事先缓一缓。来生摸出烟叼嘴上,见女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又把烟放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女人才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事?这也算事?好吧,你说缓缓就缓缓,反正就这么回事,抽吧抽吧,抽你的烟吧,我回家了。

我送送你,来生跟出房门说。

你拿什么送?破摩托车?你把我送回家我还得开车把你送回来呢,有毛病!

来生笑了笑,不再吭声,见女人到了电梯口,跑过去搂着亲了两口。见女人骂骂咧咧关了电梯门,来生才摸出手机给海英打电话。他想,要是电话通了就好好说话,万一那哥们的项目就在水库边呢,女人打鼾就像男人抽烟,日子长了慢慢就习惯了。

海英的手机仍无法接通。来生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过,觉得该回家躺一躺了。

6

或许因为下雨,顺丰再次来到市场时,草药铺的门已经关了。远远的,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光着头站在细雨中,想跑过去,腿脚却使不上劲儿。他挥了挥手,那身影就朝他飞奔过来了。眼看着就要抱住她住了,她却站在雨中伸开了双臂。

我想你,宝贝,她咬着他的嘴唇说。

我也想你,宝贝,他咬着她的嘴唇说。

时间不多了,咱们去哪儿呢?她推开他,问。

能去哪儿呢?他环顾四周,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旅店。就去那儿吧,一个小时够我们疯的。

我还是想在街上走一走,像那天晚上那样,牵着你的手,海英说。

那好吧,我也这么想呢,顺丰就,就怕街上有人认出我,还是打车去别的地方吧,出了清湖就没人认识我了。

可我就想在清湖走走。知道吗?亲爱的,当你告诉我仍在清湖时,我就想飞过来了。你说你住在花半里附近,你说那里可漂亮了。起初,我以为花半里是一条老街,那里有桂林米粉,有炒田螺,有甜筒,有五香瓜子,有十元店,还有鲜花店。真没想到,它原来是一个高档小区。

那我们就去花半里走走吧,估计那里面已没人认识我了,顺丰理理海英的领子说,你衣服湿了,要不买一身换换?

我就是买衣服的,何必花那些钱?我这里有两套,不介意的话,我就披着你那一套,我身子暖和着呢,过一会儿衣服就干了。

顺丰点点头,跟着海英上了车。这是海英到深圳清湖后两三个小时内第三次坐进出租车,她已经不去想前两次的感受了,甚至忘记了车窗外的一切。她靠在他怀里,卷发落在他胸前,能听到他的心跳。车内很暖和,司机大概看出了什么了,开了柔软的音乐。顺丰紧紧握着海英的手,手心渗着汗,试着吻了吻她的额头。她闭上眼睛,往事潮水般涌来。多少个夜里,她渴望着有这么一个男人好好的搂着自己,坐在车里,融进音乐里。当这一切发生时,她的眼前竟闪现出那个面包车司机的面容。那时候,他们常常在半夜前往成都,车里也放类似的音乐,只是,她坐在后排,他开着车。有一次吧,在拿货回来的路上,她坐在了副驾位置,或许两人都累了,她把手搭在他腿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当她醒来时,他们都躺进了医院了,不同的时,她躺在了病床上,他躺在了谁也不想躺的地方。事实上,当时她还叫不出那司机的名字,她只记得大家都叫他刘师傅。从县城去往成都服装批发市场,最快得三个小时。有天凌晨,车在服务区休息时,她在后排睡着了。确切地说,她是被他吻醒的。他的吻非常出色,从额头轻轻滑到鼻尖、下巴,最后才把滚烫的舌尖伸进嘴里。她来不及拒绝,似乎都未考虑过拒绝,任由舌们蛇一样纠缠着。刘师傅胖胖的,说不上有多帅,但他知道如何让一个孤独的中年女人飞起来,令她忘乎所以。后来她常常想,如果来生没那快回到县城,如果那刘师傅不出意外,可能她早就离了,至于跟谁过,倒没认真想过。是的,那个叫刘师傅的胖男人,那个在某些出色的面包车司机,让她体会到了生命中的另一种美,让她终于懂得什么样的男人才是男人,有过怎样经历的女人才算女人。后来,当她跟顺丰一次又一次视频时,一句又一句说着爱你呼喊着我的宝贝时,一次又一次回味着三十年来的过往时,一次又一次想像着未来的岁月时,才终于明白,男女之间,还有着第三种爱,第三种生活。

过两个红绿灯,车便到了花半里门前。如果顺丰不催促她,她真希望司机别开门,就这么躺在他的怀里,就这么拉着他俩游走在深圳的街头,直到地球撞上火星,一切在瞬间融化。

雨似乎停了,时间不早了,大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顺丰像是忘了已在此生活多年。他牵着她的手,像当年一样走在清湖的大街上。花半里的每个房间似乎都亮着灯,空气潮湿而温暖,时不时飘过淡淡花香。海英望望天空,雨是真的停了,有薄薄的云朵朝西北方飘去,那是故乡的方向,是深圳机场的方向。

真要进去吗?

顺丰点点头。

我们能进去吗?

试试吧。

在小区岗亭门口,保安问找谁?顺丰想想却想不起谁的名字。保安又问,进去干吗呢?

进去干吗呢?海英偏着头,学保安的口气问顺丰。

是啊,我们进去干吗呢?可我就想进去走走呀。知道吗?宝贝,那年建这岗亭时,有天晚上加班,我一边干活一边想你,突然就看到马路对面有个穿着工衣的女孩朝我走来,越看越像你,越看越像你,看着看着就从架子上摔了下来。

你们在拍电影背台词吗?有毛病!保安甩出一句话,“啪”地关掉窗门。

两人转过身去,望着远方,背对花半里,禁不住笑了笑。

顺丰捏着海英的手,指着天空说,那时,我躺在病床上,眼前总飘着你的影子。有天夜里,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这花半里建好了,每一个房间都开着窗亮着灯。我们把家安在15楼。我们小区的广场上举行婚礼。你穿着白白的婚纱,伸出双手去追赶一只大大的气球。气球越飞越高,你也越飞越高。我拉着你的手,身子悬在空中……说到这里顺丰停了下来。

后来呢?海英问。

后来,后来气球爆炸了,你就不见了,我从半空中落下来,摔醒了……

后来你就不想离开清湖了?就一直没离开过清湖?海英用力捏了捏顺丰的手继续问,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知道,恨不得他把逝去的每一个日子都说一遍。

是的,顺丰点点头说,就在那年秋天吧,我母亲去世了。我回到老家,有人给我介绍了现在的妻子。我妻子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她父亲病了二十来年了,在前年去世了,我腿伤得到的赔偿有一半花在了她父亲身上。事实上我的两条腿都受伤了,其中一条情况好一点但里面仍有三条钢钉……

咱们去别的地方走走,海英突然打断他的话看看手机说,要不咱们哪儿都不去,你现在就送我去机场,时间不多了。

顺丰想了想,低着头说,不是我不想送你,实话说吧,我不知道妻子加班到几点,我得帮她煎药,我怕她回来找不着人。你知道的,她的病很复杂,而且,越来越严重了。

究竟是什么病?重到什么程度?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她说是女人病,生下第二孩子就落下了,顺丰说,都怪我,月子刚坐满她就回深圳了,在车间一边上班一边奶孩子。厂方劝她辞工她又不肯,说是等着他们炒掉,又说三十出头了哪能随便换工作?

刚才我在你楼下碰到她了,是个好女人,好吧,那你送我去地铁站总可以吧,要不先吃点东西?

是啊,我都忘了问你呢,吃点吃点,想吃啥?

我吃过桂林螺丝粉了,没吃几口,味道变了,海英说。

没变呀,前几天我还和她去吃过呢,挺好吃的。

那可能是我口味变了,越来越挑食了,我在家里很少去外面吃东西,都是自己煮饭。

哦,對了,她还叫我带面条回去呢,面条铺关门了,我只抓了草药。草药?那包草药呢?我记得出办公室带上的呀!莫不是不是落在车上了吧?顺丰着急了起来。

明天再抓一副嘛,草药铺又不是不开门,海英拍拍他肩膀说。

你不懂的,今晚没买到面条,连药也丢了,她会生气的,她一生气好凶的,她不能再生气了。

咱们说点别的吧,时间还够,不坐车,边走边说,走拢地铁站刚刚好,海英说。

两人便一前一后走着。有好几次,海英想抓住顺丰的手,刚一碰到又缩了回来。走着走着,他也不怎么说话了,她更不知从何说起。海英知道,他在这附近生活得太久了,他心里装着很多事。后来海英常常想,从花半里到清湖地铁站那段路,是她这一生中走得最慢最难忘的路。

刚一到地铁站,顺丰的手机响了。海英知道那一定是他女人打来的。他的眼神有些慌乱,他几乎没怎么跟她告别就出了站台,不仅忘了拥抱,甚至忘了海英从四川带来的那身新衣服仍穿在她身上。

驶入宝安界内,地铁便进入地下了,深圳的夜色似乎就消失了。时间不早了,车厢内空荡荡的,海英裹着顺丰那宽大的外套仍觉得凉凉的。她伸手捏了捏里面的衣服,已不再潮湿,似乎仍冒着热气。她敞开外套低头闻了闻,企图找回一丝丝清湖的气息。

进入候机大厅后,她又觉得身子热了起来。她摸了摸额头,烫手,或许真的感冒了。她打完两个哈欠父亲就来电话了。她知道一定能在天亮前赶回县城,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知该如何安慰父亲。她跟来生的情况父亲应该知道一些的,何况来生都找上门去了,她也告诉他们自己来深圳了,她再怎么解释于父亲于谁都无济于事了。她现在最为担心的是,顺丰该怎么向他女人交待衣服和药的事情。她试着给他电话,但已经关机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晚上顺丰的女人真生气了,还摔坏了他的手机。

7

从老家去县城的山路老头子走过无数次,年轻时挑两百斤煤也不用两小时就能到达县城。可那天晚上,他打着手电牵着小七花了四个多小时,似乎走了一生中最远的路。

小七不停问外公为什么?天这么冷路这么滑为什么非得半夜赶回城里?我明天还要不要去学校?老头子不想骗孩子,但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最后他说,你爸骑摩托车摔伤了,正在医院躺着呢!

快上国道时,他又想给海英去个电话说说家里的情况。电话没通。他听说过飞机上是不能开手机的,但还是打了。后来又想,没通好,要是通了,她知道自己正领着孩子黑灯瞎火冒雨往城里赶,路上万一出差错了怎么交待?

快到小区家门口时,他在一个公交站台坐了下来。一是走累了,二是觉得这么冒冒失失去到来生家里,万一人家正好端端躺在床上怎么解释呢?要真好端端躺在床上,再怎么难解释也不是最坏的情况,就怕来生万一没躺在床或者不只是他一个人躺在床上,那当面就莫法给小七解释了。想到这里,他觉得还是事先给他说一声,给他点时间准备。响鼓不用重锤,再说这事儿是海英挑起的,要打也是各打五十大板。可来生的手机也无法接通。他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过了,若在乡下鸡开始叫头遍了。小七可能走累了,靠在外公腿上眼睛就闭上了。无论如何得先把孩子带回家安置好,那么大一套房子,就算里面有十个女人,他一敲门也会有地方躲起来的。老头子这么想着,就推了推小七。

小七醒后望了望小区,问,不是说爸爸在医院吗?你怎么让我回家呀?

老头子说家里没人,外公先带你上去看看。

到了岗亭,保安认得小七,说你爸刚回来呀,这么冷的天你们在哪家吃酒吗?

谁说我爸回来了?外公说他骑车摔伤了在医院呢,我看你睁起眼睛说瞎话!看起来,这小七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我可能真瞎了看错人了。医院?你爸在医院?呵呵,你说在医院就在医院咯,我又不是不让你们进去。

老头子知道小七的脾气,要在平时她可能就跟这保安吵起来了。正想招呼她时,小七说在哪里关你屁事,说完就朝自家楼跑去。老头子本想劝保安几句的,见他没再着声,就跟在小七后面去了电梯口。

有段时间没来城里坐电梯了,加上赶路受了风寒,老头子一进电梯就头晕。出电梯门时,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便叫小七走慢点扶扶他。小七扶着外公敲了好一阵门,来生才穿着拖鞋开门。

这么早就回来了?天亮了吗?我还以为你妈回来了呢,来生一脸诧异地说。

你不是躺医院了吗?小七盯着父亲问。

你倒想我躺医院了!我躺医院你吃狗屎。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快扶我进去,我快不行了。

来生把岳父安置在沙发上,摸出手机问,这才几点呀?问完才发现手机没打开。老头子喝了点开水,脑子似乎清醒了些。他说来生啊,你怎么把手机关了呢?我打爆了都不通,以为你在路上出了事才领着小七一路边走边喊你。

外公你喊了吗?我怎么没听到呀?小七问。

你不知道了吧?路上有鬼,迷路鬼,你耳朵和心都被迷住了,哪会听到我喊呀?

可我明明听到你说爸爸摔伤了呀!不是好好的么?

好好的不好吗?小孩子别乱说话,不然下次还要撞到迷路鬼,进去再睡会儿,等一下爸爸帮你煮好吃的。

你什么时候煮过饭了?成天就晓得吹牛,牛屁哄哄的。小七说着翘了翘嘴巴,才去自己房间。

几点了?爸,你说那海英到底怎么回事呀?来生摸出烟替老头子点上。

回来了就回来了,我也说不准,脚长在她身上。老头子见女婿一副少有的笑脸,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但孩子刚进房间又不便多问。

那您要不要再睡会儿?我明早还要送小七去学校呢。

你去睡,我送她。人老了没什么好睡的,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就行。

那我去了咯,来生说着又散了一支烟给岳父才去了卧室。可刚进去不久他又出来了,然后蹑手蹑脚到小七门口侧耳听了听,确信她真睡了才又进了自己卧室。

发现女婿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老头子的疑虑就更重了。过了那么十來分钟,他学着女婿的样子去来生卧室门口听了听,确信他也睡着之后,去厨房提了把菜刀,把其余房间看了个遍,才放下心回到沙发上抽烟。他一边抽烟一边想,门口不是有摄像头吗?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带女人回家呀!这么想着,他盯着那菜刀拍了拍脑袋。

这年头,只要没捉奸在床,谁也拿谁没办法。老头想到这里,觉得海英只要不把顺丰带回家,这来生拿她也是没办法的。

半盒烟差不多抽光时,老头子看了看手机,四点过了。想到天亮后得把鸡鸭放出来,那金鱼缸还得换水,猪们还得喂食,再说女儿到家后两口子免不了争吵,处在现场确实没什么面子,倒不如趁黑回家算了。于是他试了试电筒,觉得上山后天差不多也亮了,就轻轻带上门朝小区大门走去。

来到岗亭时,见保安正在玩手机,老头子递上一支烟说,要是海英回家了,你叫她立马给我打个电话。

保安点上烟问,你是来生老丈人吧,你们家一整夜都不消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哦?

老头子笑笑说,这年头有吃有喝的,住高楼开宝马,能出多大事?

老人家懂得还挺多嘛,保安笑笑说。

两人正聊着,一辆的士停在了门口。老头子探头一看,车上下来一个女人,再看,真是海英。他朝栏杆走了两步,正想叫英子,突然又停下步子伸手跟保安要了一支烟。

你女儿回来了,那你还是上去等天亮吃过早餐再走吧,这么大岁数了,骨头比蛋壳还脆,万一碰到磕到了怎么办?保安说。

老头子正要说什么,海英就到了跟前。海英说,爸你起来得真早啊,是不是城里住不习惯哦?

我才从乡下过来呢,你不是不晓得,啥子起得早?你还跑得快嘛,才四点多就落屋了。

走走走,上去说,海英朝父亲使了个眼神。老头子这才想起,小区里有些做菜生意的起得早,女儿是担心说漏了嘴。

到了电梯口,父亲仍禁不住问了一句。

当天去当天回,能有什么事呢?海英说,顺丰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心实得跟秤砣似的,我这不好好回来了嘛?我说没事就没事,你想有点什么事呢?要真有事我才不回来呢。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父亲靠着电梯说,我真的不中用了,享不来的福,一坐电梯就头晕。

到了家门口,海英掏出钥匙正要开门,那门却开了。来生披着外套笑嘻嘻地说,回来了?我们家英子终于回来了。我整夜都在阳台上望着呢。一個人择铺睡不着。

老头子说什么一整夜在阳台上望?要不是在门口碰到英子了,老子快上山了呢,贼娃子把你抬走你都不晓得!

来生说,你一关门我就醒了,我以为你在乡下习惯了想早点去小区走走呢。你在岗亭散了一支烟给保安,后来又跟他要回一支,我都看见了。我真的一直在阳台上等英子回来呀,爸你想想,要是当年妈突然出去了你睡得着吗?

我说你这人会不会说话呀?我妈才不会突然出去呢!英子脱下外套,接过来生递来的羽绒服,一边喝水一边说。

就是就是,谁家女人会随随便便突然出去呢?还一整夜都不落屋!来生一边说一边嘻嘻地笑。

张来生,你到底什么意思嘛?我可不想当着娘家老汉跟你吵架哈!海英把水杯一搁脸就黑了下来。

人吵败,猪吵卖,两口子过日子有什么好吵的?人回来了就是大事。老头子又转身对来生说,她跟我说来乡下坐席,同学家办酒,哪晓得跑去深圳看服装展销了!

我就开个玩笑嘛,爸,你要是真想早点回家,我立马叫我那哥们开车送你。来生摸出一叠钱继续说,这个你带回去,乡下人情客往多,该走动的多走动,以后别动不动就叫我们去乡下喝酒了。你想想,两个铺子两个娃娃,哪有那么多时间去乡下喝酒?别说还要送礼,给工钱我都懒得动呢!

什么喝酒不喝酒的?你他妈怎么这么不知趣呢?再说给老娘滚出去!海英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

你摸着良心说,你是去深圳看服装展销了吗?你去哄小七吧!

我他妈偷人去了,你戴着绿帽子拿着高音喇叭在小区里吼呀,吼你婆娘偷人偷到半夜才回来呀!

都给我闭嘴!哪个再说半句我就一刀砍死算了!老头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起菜刀挥舞着,眼泪“刷”地流了出来。见两人都不吭声了,他才缓了缓口气接着说,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过几年也做外公外婆了,你们这样闹下去好意思么?有什么好结果?我老了,本来想各打五十大板的,但是我真的没力气了。你们都各自好好想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想通了,能互相容忍了,就继续过下去。想不通,谁也受不了谁,就坐下来慢慢谈。实在谈不拢了,法院怎么判就怎么办。我七十七了,老婆子也死好几年了,屋门前的水库没长盖子,实话说吧,就在昨天晚上,天生一个人回城后,我真想跳下去的!我也活不了几年了,怎么死都是死,但怎么死也不能羞死,不能被人笑死……

爸,别说了,你摸摸我的头,我真的感冒了,飞了一个来回我是累死了,想睡会儿。

抽屉里还有感冒药,我找给你,来生说,其实我也有错,这些年家里家外几乎都是你在跑。我可以怀疑任何人任何事,但绝对不应该怀疑你,更不应该带着小七去乡下找你。爸你也别生气了,听我一个哥们说,过两年水库就扩容了,到时乡下的房子一拆,你想不进城就不行了。

哪个稀罕他拆?老子那是别墅,按别墅赔老子才答应。

别墅值几个钱?我哥们在搞一个大项目,叫什么花千里?这可是内部消息啊。

难怪前几天有人在水库边转来转去的,原来是有人想圈地。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想法?老头子放下菜刀,坐回沙发上。

想法跟他差不多吧,也搞一个项目,你们晓得的,我是没什么钱的,就看英子的意思了。

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呗,只要能搞成。我就一个意见,人家钱多搞花千里,我们钱少搞什么呢?搞个花半里!

花半里?这名字有意思,对,搞个花半里会所,来生笑着说,我哥们能搞定的事,我想我也能搞定,大不了给他们股份。

8

那之后,来生像是变了个人,白天一有空就在微信里跟海英商量花半里项目的事,晚上到家讨论的仍是花半里。讨论累了,他就趴在海英肚皮上,拼着老命折腾一番。在一起生活二十来年了,男人有多少斤量海英还是能拈出轻重的。自己去了一趟深圳,怎么说也是一件打他脸的事,尽管自己已从父亲口中或多或少知道点那天晚上来生可能做过些什么,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清楚,事情的走向很大程度取决于顺丰的态度和她女人的状况。每次与来生做完爱,海英就想,不管那水库扩不扩容,虽然自己把家安在了城里,但乡下仍有几分地,如果能好好利用起来,由来生出面搞一个花半里项目,对顺丰和自己的将来都是好事。来生头天晚上做了爱,第二天起床就更晚了。海英也不催他,由他睡,自己正好趁这空档跟顺丰聊聊天。顺丰的女人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吃过男人做的早餐,喝过草药汤就往工厂赶。她自己可能也感觉到那病是治不好了,无论顺丰怎么劝说她都不肯辞工回老家,更别说怎么治疗了。

终于有一天,大概是秋收以后吧,顺丰领着他女人回到了老家乡下。海英跟上次一样,没和来生打招呼,只在电话里给父亲说了一声,说如果来生问起,就说我回乡下喝喜酒了。父亲也没多问,说你要是真有空,哪天就带几瓶好酒回家陪我喝两天。

海英说会有那么一天的,应该在年前,到时我把顺丰也带上,他可想和你喝几杯了。你别看他老实巴巴的,要真喝起来,你未必是他对手呢,这是他亲口说的。

9

水库扩容终究成了事实,那哥们的花千里拆掉了,海英娘家的别墅也拆掉了。至于怎么赔偿,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清楚。来生卖掉属于自己的那套房子,钱全赔在了花半里项目上,因为花半里属违建。而且,海英还听说,来生的女人还因此丢掉了城建局的工作。老头子离开库区住进了县城儿子家里,据他讲,过不了半年,那水涨上去,顺丰女人的坟就得迁走了。顺丰说反正都一包灰了,迁哪里都一样,要实在没地方埋,到时寄来深圳放家里吧。

海英再婚后,大女儿考进了广东的一所大学,时装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在顺丰的劝说下,她把店铺盘了出去,带着小七和顺丰的两个女儿来到了龙华清湖。顺丰的大女儿高中刚毕业,进了母亲原来的工厂,因为那里有好几个熟人做管理,顺丰比较放心,觉得过兩年晋升的机会比在其他工厂要大一些。海英原打算在地铁站附近开个服装店的,后来却在工业区附近开了一家桂林米粉店,卖糖水和螺丝粉。做了两三个月生意没什么起色,她又搬到了花半里附近改做重庆小面了。

有天傍晚,服务员到厨房说店里来了两个客人,自称认识老板娘,要海英出去招呼一下。

海英出来一看,客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来生,女的长得挺富态没见过,但基本能猜到是谁了。

我妻子,以前在城建局上班,来生说完,三个人都大声笑了起来。

我前妻,顺丰的老婆,以前做服装,现在做小面,这面馆的老板娘,来生说完又笑了笑。

什么老板娘?老板!你不知道了吧,以前我尽说顺丰多好多好,结婚后才发现,他呀,整天就晓得拿着相机这里跑那里跑,真把自己当记者了。这店里的事一手一脚全靠我。海英说完也笑了笑。

来生的妻子跟着笑了笑,边笑边说,你生意挺不错嘛,天不黑就坐满了,我们家来生啊,现在可勤快了。

海英盯了一眼来生,发现他脸红红的,也不晓得他女人的话是真还是假。她说,这里四川人多,生意还行吧,哦,你们怎么也到深圳来了?还找到了我这里?

我哥就住在花半里呀!花半里的地名还是来生从网上找到的呢。你不知道吧?我哥做五金生意时就挣了不少钱,后来花千里拆迁又挣了一笔,就想着来深圳买一套房,说是过几年会升值。他呀,对深圳又不熟悉,有一次跟来生喝酒说起这事,来生说他对深圳也不熟悉,只是从网上知道龙华有个小区,名字跟我们在库区的项目一模一样,结果没两天就过来交了首付,还在这边做起了五金生意。

难怪你当时要坚持搞个花半里,原来你跟顺丰就住在这附近呀?来生说着又朝海英笑了笑。

你忘记了吗?结婚第五天,你去了浙江,我回清湖上班,我可是老深圳老龙华了,你家大姑娘还差点在清湖出生呢!不过那时还没有花半里。海英说着瞟了一眼来生又瞟了一眼他女人,又笑了笑。

来生说,我还真记不得了,原来你在深圳清湖打过工哟!我们这次来深圳度蜜月,顺便到哥家里看看,出来溜达一圈就饿了。我老婆说想吃小面,一搜就搜到了你这里,一看店名叫海英重庆小面馆,就猜到是你。明天我们就回四川了,晚上把顺丰约出来喝两杯。

海英又笑了笑说,别以为你是酒鬼就天不怕地不怕!结婚后我才晓得,那顺丰一喝起来呀,你根本不是他对手。不过,一般他是不喝酒的。说了也不怕你们笑话,结婚那天晚上他是放开喝了,喝完上了床,他说那天从架子上摔下来不只是因为想我,还喝了酒,说得我心里拔凉拔凉的,三天都没让他上床。

那你今晚还让他喝吗?来生的女人问。

由着他呗。海英说完就给顺丰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来贵客了,早点回来。

【作者简介】段作文,四川广安人,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长江文艺》《作品》《四川文学》《草原》《城市文艺》《雪莲》《特区文学》等。曾获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睦邻文学”年度大奖、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佳作奖、海峡两岸短小说大赛提名奖等。广东省作协会员,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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