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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飞天的女孩

2018-12-04彭卫锋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10期
关键词:堂叔堂妹铁链

彭卫锋

1978年,堂妹妈妈生堂妹时,不幸难产。男人们说,女人天生就会生娃,农村妇女生个娃何必去医院花冤枉钱。立着身子出生的堂妹,来到人世才几天,她年轻漂亮的妈妈就撒手人寰了。

那年,我堂叔24岁。

我家和堂妹家相隔不远,我却一共只和堂妹见过两次面,我这里的“面”是指面对面。第一次是我到堂叔家借东西,扎着小辫的堂妹穿梭在抓蝴蝶的小伙伴之间。堂叔让她叫我四姐,她就歪着红扑扑的脸蛋,脆生生地喊我四姐。我递给她一颗水果糖,她扑闪着的大眼睛里装满了惊喜。我离开时,她舞着小手,甜蜜蜜地喊四姐慢走。

那年堂妹4岁,我12岁。

1981年,土地开始承包到户,堂叔凭借勤劳,在村里率先致富。1982年的春天,有位姓黄的漂亮姑娘看上了能干的堂叔,却嫌弃他的老破屋。那年的冬天,堂叔就在阴阳先生的指引下,在我家责任田附近寻得一处宝地,建新房准备迎亲。

命运的转折来自搬进新房子后不久,堂妹持续不退的高烧。医院作出了抽取脊髓化验来确定病情的决定。高烧退了,堂妹却傻了,脆生生、甜蜜蜜的声音也丢在了医院。从此,她只能用 “呜呜”声跟这个世界艰难交流。

“医疗事故”这个词开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最后又不了了之。村人说,挖泥巴的与医院斗,那是鸡蛋碰石头。又说,这女娃立着身子一出来,就把她妈克死了,不吉利,要不为何那么多抽脊髓的,偏偏就她成了这样。还说,房子虽有阴阳看过,风水也可能有问题。末了,叹口气:唉!这都是命!

“命”这个字是时时挂在村人嘴边的,他们把所有的遭遇和困惑都归结为是命。

命,春花被“哑巴”取代了。

命,黄家姑娘真的黄了。

乡村,狗一直是夜的主角,狗吠声把多个人家连成一片后,又消融在黑夜里。

当堂妹的“呜呜”声在深夜嘹亮响起时,被惊醒的人们呢喃着:那哑巴又在呜呜叫了,可怜呀。随即又熟睡过去,把整个夜的世界都扔给了狗和堂妹。堂妹为何总是在深夜呜呜地叫,大人们说,可能冷嘛,也可能挨了打,也许是与狗交流吧。

我13岁那年,开始离家外出读书,狗吠声和堂妹的呜呜声似乎都离我很远了。

5年之后,我又回到了老家。寒冬的黄昏,我去地里叫母亲回家吃晚饭,穿过堂叔新房子中间的那条小路时,一只黄色土狗猛地跳出来朝着我狂吠,随即有响亮的“呜呜”声传来。我循着呜呜声望去,暗淡的牲口棚里有一个人,一个脖子上拴着粗铁链子的人,这人“呜呜”着朝我奔过来,刚跑出几步,立刻被绷直的粗铁链又狠狠地弹了回去,急得那人拖着粗铁链围着大木桩左冲右突,铮铮金属之声,尖锐刺耳,凄厉挖心。

我试着靠近一点使劲瞅,好不容易看清楚,铁链拴着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穿大洞小眼的棉衣,布条状裤子,没有袜子的小脚上是一双张着口的成人男鞋。女孩的头发显然是被人随意剪短,毫无规则地相互黏连着。黑乎乎的脸上,结着痂,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呜呜叫着。一些形态各异的嗜血小虫子,正叮在女孩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女孩跑动一下,虫子就飞开一些,女孩一停下来,虫子又陆续回到女孩的身体上。然而女孩任由虫子在自己的身上逍遥自在,似乎虫子是女孩亲密的伙伴,是女孩身体的一部分。

见我靠近,女孩“呜呜”的声音更急切了,眼里的亮光,有着春日太阳的光芒。随即,我看到她笑了,憨憨的笑容如午后花儿那样灿烂。她呜呜着向我伸出双手,伸成拥抱状,见我躲闪的目光,后退的身体,她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伸出的手,颓然垂落在铁链上。

有泪从她脸上流淌下来,流成一道道浅浅的白沟。

瞬间,我知道这女孩就是我见过一面的哑巴堂妹。

堂叔背着红苕从小路走来,重量把他的身体压成了一张弓,30岁的堂叔看上去已有40岁的沧桑。

我听母亲提起过,曾有一个比堂叔大十几岁的寡妇,到堂叔家住过一阵,后来寡妇生了一场病,就责怪堂叔家的风水不好,又说堂妹始终是个祸害精,离开了。从此以后,再没有女人踏进过堂叔家的门槛。

堂叔简单地跟我打着招呼,放下背篓,望了望牲口棚,又回头看看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堂妹依然在呜呜着,堂叔忽然在柴火中抽出一根粗粗的黄荆条子,走到牲口棚,拉过铁链,噼里啪啦就朝堂妹抽去:“让你叫,让你叫,再叫,晚饭没得吃,饿死你。”

有血从堂妹的鼻孔里冒出来,堂妹的呜呜声沉下去很多。

我看到转身的堂叔,红了眼眶。

我迅速逃离了那个牲口棚,风带着狗的叫声、堂妹的呜呜声,一路追着我越来越远的脚步。

多少个难挨的冬天过去了,堂妹的眼神、呜呜声和那根脖子上的铁链,铁链晃动的声音,映在眼前,响在心里。

“她就是个祸害精,但她的命又硬的嘛,五六年都没有离开过棚子了,还不是照旧活得好好的,只要她活着,哪有人愿意嫁给九嘛,九的命也贱哦。”

“九”是堂叔的小名,村人们谈论到堂叔和堂妹时,全是对堂叔的同情,似乎,堂妹早该用生命来换取堂叔的新娘,堂叔的幸福。

“又不敢整死的嘛,整死人是要犯法的,只有等她自生自灭了。”

自诩善良的人们,在等待堂妹的死亡。

“她其实没有多傻样,几年过去,似乎还是认识我,她只是说不出来,心里还是明白的。”我忍不住插话。

“有时候我们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大家都说她又哑又傻,也习惯这么认为了,反正她说不出话来。”

“唉,这都是命,只有认命了。”末了,村人叹息着。

又是命!

转眼,20多年过去了,今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祭祖,自然念及堂妹,她现在怎样了呢,是否挺过了那个冬天。

“她死了的嘛,14岁那年的冬天就死了。”堂叔的嫂子淡淡地说道,如同说起今天的天气一样。

“怎么死的?”

“病死的,看嘛,那边稍微有点凸起的就是她的墳包。”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个小小的土包在密密麻麻的大坟间是那样容易被忽略掉。清明节了,那土堆上只有青草做伴。

“堂叔呢?”

“被一个有三个娃的寡妇招去做了上门女婿的嘛。九去时,寡妇最小的娃儿才一岁多。九累死累活才把那些娃儿养大,成家,现在都在城里买房了。那些娃却只接人家的妈去城里,到底不是亲生的哦,简直没有一点良心。”堂叔的嫂子愤愤不平。

我沉默无语,转身朝堂妹的坟前走去。

站在堂妹小小的坟前,我蹲下身子,开始拔坟头的草,一棵一棵地拔。

堂妹,你死了,14岁,正是花季的年纪。你名为春花,却空抛花季,还没盛开,却已凋零。那个生命开花的夜晚,没有人看到你作为一个女孩的颜色,缓缓飞天了。

从此以后,你走进了没有村人们的生活,过着我们所不知道的日子。

拴你的铁链生锈断了。你的身影,你的呜呜声,陪伴过你的那些伙伴们,风,再也找不到了。

春花,哑巴,这两个名字都已落满了土,一个人死了,我们把它搁过去——埋掉。

只有给她取名字的人和叫她名字的人,大多数都还活着。

责任编辑:蒋建伟

插图选自《人物动物图案》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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