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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岁启程去北京

2018-12-01果真

当代工人 2018年16期
关键词:姨父糖葫芦表姐

果真

我是跟着老乡来北京的,在建筑工地打工。工地在朝阳区附近,一到晚上遍地夜市,卖什么的都有。我爱吃糖葫芦,但舍不得钱。糖葫芦小贩是个憨厚的河北大哥,很喜欢我。那年春节前夕,他双眼通红地跟我说,父亲长年卧床,一直由母亲和妻子照顾。现在,母亲突发脑溢血进了医院,妻子一人快撑不住了,他必须马上回去。“小兄弟,你是个好人,我把糖葫芦的做法都写好了,成本多少也算好了。你自己琢磨琢磨,学着做学着卖吧,比出苦力要赚得多。”他诚恳地说。

在馋虫的驱动下,春节返乡期间,我把家人召集在一起,按照河北大哥写好的做法边琢磨边做。正月十五一过,做糖葫芦的手艺也琢磨成功,舅舅、两个姨、一个姨父、两个表姐,我们一行7人凑足了成本费,浩浩荡荡地来到北京,来到朝阳门,在河北大哥经常出没的街道,卖起了糖葫芦。

我们租了3间平房,7人分工明细,流水作业,俩姨俩表姐负责制作,我和舅舅、姨父负责销售。白天,俩姨俩表姐忙翻天时,我倒有了空闲,便到朝阳门附近转转。晚上,跟舅舅、姨父推着插着糖葫芦的自行车,满世界地吆喝。摩天大楼,霓虹灯丛,我目力所及的顾客是那么的古怪:古怪得臃肿,古怪得散发香气,古怪得发出尖锐的笑声……

当最后一个糖葫芦被人买走后,我們回到胡同里的小平房,匆匆洗漱一下,躺在木板床上,整个人像一条失水的藻叶,黏涩得快要发出咸臭味。不一会儿,舅舅和姨父打起呼噜,我则彻夜难眠。俩姨俩表姐常说,卖糖葫芦是全北京最忙的人,可我不这么想。大白天满街逛,晚上叫卖几小时,这等劳作强度,跟在工地上没的比。

人闲是非多,我睡不着觉,家里的糟烂事电影一样在脑袋里涌现。我的父亲42岁,母亲41岁。从我懂事起,他俩一直在吵架。吵到沸点是动粗,母亲的哭叫和父亲的怒吼,让我家单薄的墙壁直掉土渣。我完全不能理解成年男人对自己妻子的躁烦不耐,也不能理解男人可以将女人长时间丢在家中不管不问。最初,父母是一起出门打工的。现在,父亲在县城跑车,母亲在村里种地,兼顾8岁的弟弟。

我初二就辍学了,但一点儿也不遗憾。村里和我一起玩的男孩子,到了初一初二基本都不念书了。他们跟着三姑二大爷去了大城市,春节回来时,顶着染得焦黄的头发,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有人还戴了耳钉,使用的手机有五花八门的外壳。他们在一个乡村少年眼中,就是一张张“成熟与长大的脸”。我羡慕极了,总嫌时间太慢,度日如年似的,终于熬到了初二之年,看着镜中已经长了痘痘的自己,义无反顾向北京进发了。

卖糖葫芦收入不稳定,扯着嗓子吆喝带来的累可以忽略不计,但蚂蚁缠身般的不自在,却是实打实的问题。15岁的身体像雨后浑浊的泥河,一片慌张。那试图张开的嘴巴里,就像塞满碎玻璃片,每喊出一声,都是一阵疼痛、一丝哀鸣。想想河北大哥,人家喊的是那么的职业化,像唱歌,更像呼唤,充满了情调,自带美感。我的局促是因为以此为耻,出发点就不对,只是机械地喊、机械地卖。就这么着,在旺季,只要贪点儿晚都能售罄。

俩姨俩表姐忙活一天,巴巴地等着舅舅、姨父和我,拿着零碎毛票回到平房。推开门,是她们直通通射来的目光,像铁杵利剑,能把五脏六腑捣烂,让我瞬间没了胃口。有时卖得不好,我索性不吃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让我不仅不喜欢糖葫芦,还有北京这座城市。

唉,说到北京,曾经是我日思夜想的地方,可眼下,却成了我在电话里跟发小们说的“远没想的那么好”。我的肤色渐渐变得像老年人般暗淡,清晨轰然醒来,分不清哪边是梦境,哪边是现实,像在半空中俯瞰,而床铺上的人——我的舅舅和姨父则冷汗湿潮,如冰冻的尸体拉出来在解冻。

这样的日子熬了一年零3个月,我逃了,去深圳投奔一个初中同学。他把我接到所在工厂的集体宿舍,一个房间8个人,全是同龄人。他们一听我在北京朝阳门卖过糖葫芦,非常好奇,问这问那的,有一位居然问看没看升国旗。我相当不以为然,淡淡地说:“谁起大早去看啊,电视里天天都有,还没看够呀!”

有熟人引荐,在这里的流水线上很容易找到工作。我的岗位是典型的机械运动,工位上不堆货,不出现坏品,就算完成了任务。挣的是计件工资,明码标价,干多少活儿拿多少钱,累是累,但心里简单。领工资时,胸口翻涌着甜暖酥麻的热流。吃饭无须看别人的脸,一日三餐全在食堂,每天花费15元。

我的手机是国货,600元。在北京,我学会了抽烟,连带着把抽烟男人如何点烟和骂粗口也都学会了。深圳潮湿起来挺够呛的,我会不停地咳嗽,持续了大半年,到了春天,整个人变成了驼背的小老头。

可我非常喜欢这里。两三千人的工厂,人与人之间不是单纯的同事关系,而是老乡、亲戚、同学、熟人的复合体。晚上,厂区外的主要小路上,都有网吧、台球和小餐馆。我们这些同龄小青年,总是聚集在一起。我们崇尚《古惑仔》里的义气,以有自己的“江湖”自居。躺在宿舍的床上,我们用聊女人来打发时间——聊她们的小腿弧线,狐媚眼睛,裙底风光,还聊她们的性感指数。

我们无须按月给家里寄钱,也不用为房子费心,每个人的老家,父母都盖起了楼房。我们知道父母的血泪奋斗史,也知道盖楼要花掉他们一生打工攒下的钱。我们在这里总觉得是临时行为,其实在哪儿都没归宿感,而重返老家是铁定的后路。有后路的前行,多少会感到不太孤单、不太忐忑吧?

工友的年龄界限在16至40岁之间,18至25岁的最受欢迎。我入厂时17岁,老同学帮我借的身份证,工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工厂还有附加条件:无文身,矫正视力正常,能吃苦耐劳。如果达标,工厂公布许诺——周一至周五12元/小时,周六周日15元/小时,月平均工资可达2700~3200元以上;5天8小时工作制,中央空调车间,宿舍虽然8个人,但有独立冲凉房和洗手间,全天供应热水,每月扣15元水电费。三餐在食堂,丰俭由人,可用现金支付或订饭卡,每月20日准时发上月度工资,新员工也享受相关技能的培训……

家人,当然包括还在北京卖糖葫芦的俩姨俩表姐和舅舅、姨父,听到我的工作状况和生活状况,都羡慕嫉妒傻了。父母破天荒休战,轮流在电话里说别惦记家,好好工作,报答老板。我用攒了两个月的收入,给父亲买了一款国产手机,给弟弟买了双肩背包和全套文具。对了,我还给河北大哥发了照片。他的双亲已经离世,他又出来打工了,只是不在北京,而是在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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