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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公路(短篇)

2018-11-30赵挺

西湖 2018年8期
关键词:小诺尼采饼干

赵挺

1

这个夏天我二十岁,想要改变世界,想要获得自由,所以没什么朋友,也很无聊,只能蹲在路边看老枪偷窨井盖。老枪偷窨井盖也很无聊,所以就与我开始讨论美式民主与政治献金的终极博弈。我接过老枪给我的廉价香烟,站在夏天的阴翳里,让凉爽的风灌进我的T恤和大裤衩,然后也正儿八经地和老枪谈谈中日关系与美国重返亚洲的内因形成。这个样子有时候像个老干部,有时候又像个自由女神。偶尔我也朝老枪喊一声,警察来了。老枪丢下窨井盖跑个十米然后回头看着我说,生活不易,别老骗我。

我抽老枪的烟,喝老枪的酒,吃老枪的饭。大部分时候,老枪撬窨井盖,我只是站在旁边看看日出日落,晚霞云彩,阴晴圆缺,或者躺在老枪那辆二手小奥拓里,听着绿日乐队,林肯公园,R5以及各种各样我听不懂但却很好听的音乐,然后把双脚翘到方向盘上想想自由到底是什么。

我还借用老枪的二手小奥拓,带着小诺,在一个充满星星的夜晚开上了杭州湾跨海大桥,然后我们迷失在上海纵横交错的高架上。我和小诺还在外滩接吻,在我啃掉了小诺一半的劣质化妆品之后,我看到夜空中的东方明珠塔也熄灭了灯光。这个建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象征了上海的巨大和庸俗,而我又特别喜欢干一些庸俗无聊的事情。

此时我的同龄人正坐在惨白无趣的教室里,姿势刻板思想统一地为了理想而苦读。等他们有一天来到上海的时候,我一定已经换到另一个巨大又庸俗的埃菲尔铁塔下和姑娘接吻了。我的理想可能就是这样进一步的庸俗与无聊。于是我和小诺回到二手小奥拓里谈了一会儿人生。我们的车被贴了罚单。我发动汽车驶出依旧拥挤的上海,跨海大桥上连绵不绝的黄色路灯横亘在深夜的海面,罚单被吹落在凌晨的杭州湾。

此时我和小诺听着一支加拿大小众朋克乐队的音乐,他们的名字叫Hawk Nelson,小众到从来没有人给他们翻译过好听的中文名。这时候我已经做了两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不回学校了,也决定不回家了,但除了这两个决定我并没有其他的决定。

小诺说,人的一生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太难了,而我已经做了两个重大的决定了,再做重大的决定就是神了。

小诺说这种话的时候,周围突然变得夜色很好,空气很香,小诺很美,好像真理就在面前,并且真理长得像一个女朋友。这个时候我就又做了一个决定,我要亲吻小诺,亲吻真理。

我看着小诺说,我做了第三个决定。

小诺说,你想干吗?

我说,我想做神。

小诺并没有像大部分姑娘那样劝我做人,而是说,你想做神就去做神吧。

这个时候我就在时速150码的车里开始吻她,这可能是二十岁的我至今为止做的最美好且危险的事情。加拿大的小众乐队正在唱他们无人问津的代表作《36 DAYS》,已经单曲循环了五六遍。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老枪的电话,老枪说他偷了半个夏天的窨井盖,所以得离开这儿去外面了。我说了一句“一路保重”就把电话挂了。三秒后老枪又来电,他说,妈的,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挂了,我跟你说你也得和我一起逃。我说,我又没偷窨井盖。老枪说,你看着我偷了半个夏天的窨井盖,抽我的烟,喝我的酒,吃我的饭,我们难道不是一伙的?

我看了一眼小诺,我想我反正待在这里没什么事,逃就逃吧,但是小诺作为一个女高中生,她还是应该回去好好学习。于是我右手握着小诺的左手说,接下来你回去好好念书,我要去环游世界了。

小诺说,去做神吗?

我说,对。

我们回到自己的城市,我把小诺送回家,没过多久太阳就从东边升了起来。我问老枪我们应该去哪里。老枪说,到了哪里算哪里。这话一听,就知道很远。我们要开始四处流浪,居无定所了。老枪还告诉我,我们不能用交通工具,不能用通讯工具,不能走大路,不能住大旅馆,不能没事找事,不能暴露身份,不能各怀鬼胎,不能相互伤害。

我说,我们这是杀人了吗?

老枪说,这样才能自由。

我从来没有长时间离开过这个城市,现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告诉老枪我得准备一下,但发现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没什么好准备的时候就只能心理准备一下。我突然为此感到有点悲伤和焦虑。我总得跟谁告别一下,于是我又打电话给小诺,但是高中生的手机并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开机的,可能正在补习班里埋头苦读,我也不能跟我爸妈去告别,不能跟老师去告别,我只能跟成绩比我还差的大鸟去告别,我打电话给大鸟,我说我马上要离开这里了,我们告个别吧。大鸟说他正在玩魔兽世界,等他打完游戏再告别。

于是我买了一罐可乐,爬到一个楼顶,我想好好看看这个城市,人在这个时候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至于在留恋什么并不知道,因为突然发现连可以告别的东西都没有。这时候就想到了曾经养过的一条小狗,我想和小狗去告别,但是它已经死了四五年了,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夜幕降临的时候,城市开始灯光琉璃,我只能在楼顶打电话给老枪说,我准备好了。

2

我和老枪坐在郊区一个废弃的集装箱顶部,头顶有许多的星星。我和老枪莫名其妙地看了很久的星星。我用MP3戴着耳机听音乐,老枪说给他一个耳塞一起听,我不给。我想给小诺打电话,手机在老枪那里,他也不给。我说,你这辈子就休想碰我的MP3。老枪说,你下辈子也别想拿到我的手机。我们就没什么话好说了。于是过了一分钟老枪就让我猜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我觉得老枪是个神经病。

这之前我经常穿着短袖、大裤衩和拖鞋,搂着小诺晃悠在炽热的阳光里。我这样子在小诺眼里一点都不正经,但是她还是挺喜欢我这样的不正经,她说她不怎么喜欢穿得一本正经的人。我说可能穿得一本正经宽衣解带的速度相对慢一点,像我这样抖几下衣服裤子就全掉了,小诺就会笑嘻嘻地说我是个神经病。这种笑嘻嘻地说我神经病的样子,相比一本正经地为了我好,实在太让我着迷。

于是我再三对老枪说,把手机给我,我要打电话。

老枪表示电要省着用,其次打电话很容易被警察发现。老枪又掏出一包烟,我也问他要了一根,我说,其实偷窨井盖只是属于违法,不属于犯罪,這是我的一个表哥告诉我的,他念法律,懂法。

事实上我并没有表哥。

老枪说,我没念过法,但我犯过法,你说你表哥厉害还是我厉害?

我说,那我表哥没你厉害。

老枪吐了一口烟说,那当然,这还用说吗,况且你又没有表哥。

我猛吸了一口烟说,老枪你别这样。

老枪说,该逃的时候还是得逃。

在我眼里老枪就是一个不专业的老流氓,不专业的老流氓都是干一票就逃走的,这就像我想要寻找自由就爬个墙从学校里出来了。这说明我和老枪都是不专业的人,专业的人都是通过十年寒窗苦读获得自由的。

我说,其实为了偷几个窨井盖逃,还不如被抓进去关几天呢,很快就出来的。

老枪说二十年来,他干了太多杂七杂八的事情了,要是被抓住了,从法律角度来说肯定没这么简单。

我说,什么叫法律角度?

老枪说,我们来聊聊法律。

老枪和我坐在郊区废弃的集装箱顶部,在美丽的星空下聊起了法律。老枪说有一次他看见两个人当街打架,另一个的手机掉落在地上,他就走过去趁机捡走了,但那个人发现了马上追了上来,老枪隐约听见他的叫声,也跑了起来,最后老枪就逃走了。

我说,这算抢劫还是捡东西?

老枪说,这算我跑得比他快。

老枪对着浩瀚的银河吐了一口烟。老枪说还有一次别人聚众赌博,警察从天而降,那些人四处逃窜,而老枪只是路过,警察却对他紧追不舍,然后被警察追上摁倒在地,他就开始挥拳反抗把警察打伤逃走了。

我说,这算是袭警还是自卫?

老枪说,这算他打不过我。

老枪用力将烟头掐灭说,给你说最厉害的一件事。有一次老枪的朋友和对方打群架,本来想吓唬吓唬对方的,结果局势没控制住,老枪一个朋友捅了对方一个人好几刀,结果双方见状都一哄而散,只有老枪觉得害怕就上前去问那哥们,那哥们肩部还插着刀,瞎鸡巴乱打手势,老枪以为他疼,就把插在肩部的刀给拔了,结果那哥们一阵吼叫,一股血喷了老枪一脸,老枪一激动又把刀给插了回去,结果那哥们昏死过去了。

我说,这算是杀人还是救人?

老枪说,生死听天由命。

这个时候我看着满天的星星,虽然很想念小诺,但是更加不好意思问老枪拿手机了。老枪说,谈谈你对法律的看法?

我像一个哲学家一样面对夜空繁星说,其实法律是约束人行为的一种方式,当然作为一个神圣的东西,它本身肯定会有一点问题的,况且法律本身就是人制定的,人制定的东西就不可能是完美的,不完美的东西我们就不能把它当作神明那样神圣,这就是一个很矛盾的东西,当然法律虽然神圣,但是它也是可以修改的,不修改的法律也保持不了它的神圣,但是这种修改又不是轻易的,其实法律有时候对某些人来说就是一种信仰,信仰这个东西怎么说呢……

老枪终于躺在集装箱顶部睡着了。

我从老枪的背包里摸出那部诺基亚老年机,老枪为了省电还关机了。我开机之后,拨通了小诺的电话。小诺的声音从电话里面传来,我就感觉头顶的星空更美了。我和小诺开始说一些美好的废话,譬如在干吗,吃了吗,洗了吗,睡了吗等等之类。小诺还问我现在在哪里了,我说在一个集装箱的顶部,头顶全都是星星。小诺说,我意思是你还在宁波吗?我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小诺说,你真酷。我说,我就是中国的杰克·凯鲁亚克。小诺说,杰克·凯鲁亚克是谁?我说,那我们还是换一个话题吧。小诺说,等我毕业了,我也要和你一起去环游世界。

我趴在集装箱上和小诺说了很久,月亮都已经快落下去了,然后小诺就在那边不知不觉睡着了,连电话都没有挂。电话那边传来小诺的呼吸声。我趴在生硬的集装箱上感觉小诺就睡在我身边,这种感觉比说话都美好。我于是又对着电话听了很久,直到手机自动关机,然后将手机放进老枪的书包里。

这个时候老枪就醒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星空说,刚说到信仰对吧?来,我们谈谈信仰。

人在无聊的时候,就只能谈谈信仰。老枪又抽出一支烟说,我们逃跑是为了什么呢,是追寻。追寻是什么?追寻才是本质。本质是什么?本质就是意义。意义是什么?意义就是人生。

我想老枪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一定还没怎么睡醒,如果这样谈下去我可能会睡着。我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大概两点多吧,但是我还是很清醒。我就这样,坐在集装箱顶部,在美丽的星空下,总是时不时看看远方有不知名的灯光闪现。老枪一一解释说,这是汽车灯光这是飞机灯光这是村庄的路灯。

我说,老枪我不喜欢太合理的解释,我喜欢谜。但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说,你继续说。我就是喜欢听老枪瞎编扯淡,这事情比抽烟还提神。

老枪说,其实我也不喜欢太合理的解释,我也喜欢谜。

这他妈我们就没话说了。我就这样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东方露白,老枪听着我的MP3正在呼呼大睡。我小心翼翼地摘下老枪戴着的耳机,然后收起MP3。这时候我就把老枪叫醒。老枪醒来的时候,摸了摸耳朵,然后看了看四周,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说,怎么了?

老枪从包里拿出一块面包扳成两块说,来,吃面包。

我说,接下来去哪里。

老枪说,你跟着我就行。

3

夏天的傍晚非常舒服,我就一直跟着老枪往前走。老枪说大概走个三四天就可以走出浙江了,到时候可以进入江西地界,然后呢,横穿江西,就到达湖南了,湖南之后我们就一直往西南走。老枪还告诉我,在这里还是得小心点,等走到了云南那边,我们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混入那边的徒步大軍了,那边徒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每年都有一大批人从云南走到西藏去。我心想,这简直要远走高飞的意思。然后看看自己两条腿,有一种伟大与悲壮的感觉。

我说,只有杀人犯才这么逃,我们不就偷几个窨井盖吗?

老枪说,我们可是偷了大半个夏天的窨井盖,偷了大半个夏天的窨井盖比偷了大半个夏天还严重。

我说,老枪你真是一个诗人啊。

老枪说,我都是瞎说的。

我说,我知道你是瞎说的,你认真地说哪有说得这么好。

老枪递给了我一支烟。

我说,那就不能坐车吗?

老枪认真地说,徒步是一种方式,更是一种精神你懂吗?飞机一下子就过去了,有意义吗?目的地只是逃跑意义的一小部分,逃跑大部分的意义就在于逃跑,不断变换地方,在路上,懂吗?

我说,懂,杰克·凯鲁亚克。

老枪说,啥?

老枪突然站住不动了一脸凝重地看着前面。

我说老枪,怎么了?我没看到警察啊。

老枪指指前方说,狗,一群狗。

一群黑的、白的、黄的狗突然一起向我们狂叫,并且慢慢逼近我们。我一把挡在老枪面前说,老枪,你先走,不要管我。

老枪打了我一下头说,管你个头,拍电影啊,赶紧掉头逃啊。

我伸展双臂说,老枪你要淡定,不要说话,慢慢掉头,不要跑太快,你越快狗也追得越快,这是我小时候的经验,相信我。

我边说边慢慢转身,却发现老枪人已经不见了。那些狗就上来围着我狂叫。我没有办法,人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就只能语无伦次地跟狗讲起了道理,最后求狗们放我一条生路。这时候老枪在三十米远的地方出现,大吼一声,小畜生们,你们来呀。老枪这口吻有点奇怪,事后我回想起来有点像怡红院的老鸨。结果老枪话音刚落一群狗向着老枪一拥而上。

我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理,缓过神之后沿着路去找老枪。半个小时后,在一条落差两米多的臭水沟边找到了老枪。此时黑夜已经降临,老枪一脸狼狈地坐在臭水沟边说,妈的,比警察还追得紧。

我上去扶了老槍一把,却发现手臂上有血,我说,老枪,是血。

老枪看着我手上沾着他的血,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我又发现他的一条裤腿也黏糊糊的。我说,腿上也有。

老枪双手摸了摸两条裤腿说,两条都有。

老枪一下子又瘫坐在地上,说,完了。

我借着微弱的灯光,把老枪的裤腿卷起来,看了一下伤势,我说,老枪……

老枪像断了气似地说,你先闭嘴,听我说,我可能真的要不行了,如果我死了,去帮我找一个叫晓梅的女人,我电话里有她联系方式,你告诉她我死了就行了,其他你就不用管了,哦对了,还有我告诉你,人还是要走有路的地方,不要相信什么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郭沫若都是瞎说的。

我说,老枪……

老枪说,哦对,这是徐志摩说的。

我说,这话是鲁迅说的,还有就算两条腿没了,也不一定会死的,还有……

老枪喘着粗气说,哦对了,你有女朋友吗?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晓梅就是我的爱情,这个我都没和任何人说起过,我这个人专业偷蒙拐骗二十年,外加赌博,敌人朋友无数,追债的就有一个连,还是加强连,所以不能让人知道晓梅是我女朋友,连晓梅都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说,那只能我知道了。

老枪说,你知道吗?我也会感动,我参加狐朋狗友的婚礼,他们在婚礼上说那些烂俗的海誓山盟的话,我竟然也会感动,你说奇怪吗?明明是一些烂俗的人加一些烂俗的话,但竟然会感动,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掐指一算说,可能负负得正吧。

老枪咬咬牙,拿过他的背包,拉开拉链,掏出那只诺基亚老年机说,我不轻易打电话的,我现在要给晓梅打一个电话。老枪按了半天说,操,怎么没电了?怎么一开机就电量不足自动关机了?操,这怎么回事?

我脑海里反复着那晚星空下趴在集装箱上和小诺打电话的情景。我说,老枪,你要和晓梅说什么?

老枪说,说我爱她,我他妈活了这么大了,都没和人说过,我爱你。

我说,老枪,你裤腿上黏糊糊的都是泥,不是血。

老枪一把撩起自己的两只裤腿看了半天说,我操,你怎么不早说?

我说,你一直打断我说话。

老枪说,但我被狗追得摔到了这么深的水沟里,我感觉自己内脏都快摔破了。

于是我就背着老枪往前面走,医院在哪里我都不知道。老枪趴在我身上说,死马当活马医,一直往一个方向走,生死听天由命。

我说,老枪你这话吓得我都走不动了。

老枪就从我背后跳下来说,妈的,还不如我自己走来得快。

我们从没路灯的地方走到有路灯的地方,从荒野走到了郊区,走进了一个乡村诊所。我和老枪坐在昏黄的灯光下,老枪打着吊针说,老板,哦不,医生,给我手机充点电。

医生说,你苹果几啊?

老枪说,我诺基亚,我自己有充电线。

老枪边充电边开机,看了几个未接来电,挑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回过去,表情兴奋地应了几声,然后就挂了。这时候老枪左手插着吊针,右手夹着香烟,看着小诊所昏黄的天花板说,你有偶像吗?

我说,刚才你和偶像打电话吗?

老枪吐了一口烟,那烟缓缓上升环绕着吊瓶,老枪慢悠悠地说,我跟你说过,警察可能会抓我,追债的也要找我,但是朋友也多,路也广,五月天,认识不?

我瞪大眼睛说,我靠,五月天你都认识?

老枪看着天花板说,我们去五月天演唱会上卖黄牛票卖假票,干完这票我们就逃,嗯,逃到天涯海角,知道吗,天,涯,海,角。

我看着微微晃动的吊瓶说,知道,在海南,门票95块。

老枪顿时收回目光说,我操,啥?

此时,吊针的水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昏黄的小诊所内烟雾弥漫。我高中听了三年的五月天,小诺也很喜欢五月天,我们曾经翘课一起出去玩,MP3里总是放着五月天的歌,我给小诺唱“那天你和我那个山丘,那样地唱着那一年的歌”,小诺第一次躺在了我怀里。我甚至想像五月天那样自己组建乐队,但一直碍于没有钱,所以也没办法去现场听五月天的演唱会。明天就是我离偶像最近的那一刻。

我说,老枪,那我能看得见五月天吗?

老枪说,你看着点警察。

4

夏天的六点,太阳刚刚落下去,暑气未消。我在体育场外,看到了这辈子最多的人,比学校里做广播体操时人还要多。有大批的姑娘在我身前身后走过,有穿着屁股都快遮不住了的超短裙,还有露了半只胸的超低领,十多厘米的高跟鞋,背部全裸的上衣。还有各种荧光棒,标语,充气棒。

二十岁的我本来是想改变世界的,那时我只看过一堆广播体操的世界,现在我想世界就保持这个样子挺好的。让这些姑娘走来走去,永远不要停,还有各种香水味混杂在空气里。我拿出半包从老枪地方顺来的烟,点起一根,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欣赏起了那些各种各样的姑娘。从哲学的角度来讲,这些姑娘长得都像小诺,反过来讲,小诺就是这些各种各样的姑娘。

我抽了五六根烟,演唱会开始。我在外面听见五月天开腔,一万多人在里面尖叫。我隐约听到了那首“那天你和我那个山丘,那样地唱着那一年的歌”,我竟然有点像老枪听婚礼的海誓山盟那样感动。我分辨感动与否的方式是鼻子有没有点酸,但这也有可能只是鼻炎。我拿出老枪临时给我买的另一只诺基亚老年机,马上打电话给小诺,我说听到什么了吗?小诺说,我在补习班。我说,你仔细听。小诺低声说,五月天。我说,真厉害,你等等,我让你听得更清楚一点,别挂电话。

我拿着手里的票一路狂奔,检票,进门。我说,听见了吗?小诺在那边低声哼:你就像天使一样,给我依赖,给我力量。我整个人就特别激动,比小时候看中国男足冲出亚洲还激动,好像中国男足冲出了宇宙。我左手堵着左耳,右手用手机紧贴右耳说,我看到五月天了。小诺说,感觉怎么样?我说,很好,就五个点。小诺就在那边哈哈哈笑,然后电话就断了。我正准备打过去,老枪打来了电话,于是我躲到厕所里,周围顿时安静了不少。我按下接听键说,怎么了?

老槍喘着粗气说,我们卖票被警察发现了,我同伴被抓了,你现在往体育场的东边跑,然后过马路,右转,上天桥,下天桥再左转,往前一百米,我在那个丁字路口等你。结果我左右不分第一个方向就拐错了,直接绕了一大圈才到老枪指定的地点。我打电话问老枪,人呢?老枪说,妈的,这么久,警察是不是已经在你旁边了?我说,老枪你想多了。老枪说,确定你现在还没被抓?我说,老枪,我他妈都走得累死了。老枪说,行,那你原路返回,到体育场南门地下车库出口等我。于是我又原路返回,到了那边,我问,你人呢?老枪说,到地下车库来找我。我说,老枪你是不是香港电影看多了?我真的一个人。老枪说,我知道,妈的,我在地下车库迷路了,走不出来了。

我和老枪出来的时候,演唱会已经过了一半了,我表示可以在外面再听会儿,老枪说,听个屁,赶紧走。

我说,去哪?

老枪说,往人少的地方去。

我说,你这个思路不对,人少的地方目标就更大,人越多的地方就越不容易被发现。

老枪说,没空跟你废话。

我说,最厉害的罪犯一般犯罪之后,就会混在围观的人群里和大家一起看会儿,最后随着大家一起散掉。

老枪低声说,警察来了,淡定。

我说,我操,老枪,怎么办?往哪边逃?

老枪说,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上去问,同志,北门往哪里走。

我对着过来的两个警察说,同……同志,那个……

那两个警察根本就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地从我面前走过,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此时,我听到五月天在唱,当我和世界不一样,那就让我不一样,坚持对我来说就是以刚克刚……老枪转了个身说,赶紧走。我说,老枪,听完这首再走。老枪拉着我,身后传来越来越缥缈的声音和一万个人的呐喊声:最美的愿望,一定最疯狂,我就是我自己的神,在我活的地方。

这个时候我的那款诺基亚老年机响了起来,是小诺的电话,我一接听,小诺就说,刚老师来了,我现在偷偷跑了出来,你还在五月天现场吗?

我说,在,一直都在。我边说边往回走。我往月亮升起来的方向走,往人声最沸腾的方向走,往站着大片警察的方向走。五月天的声音又越来越近,他们在唱:对,爱我的人别紧张,我的固执很善良……小诺又在那边跟唱:逆风的方向,更适合飞翔,我不怕千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

我在夏天的大风里说,小诺,我爱你。

老枪一把夺过我的手机说了两个字,妈逼。然后把我拉了回去。我看见自己地上长长的影子,踉踉跄跄地朝跟充满声音和亮光相反的方向走去。

5

我们往郊区方向走了十多公里。我走得实在太饿了,就又吃了一盒饼干。老枪说,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盒饼干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都不能吃,谁吃谁死。于是我把最后一盒饼干死死捧在手心。黑夜笼罩在我们四周,我问老枪这到哪里了,老枪说反正不是云南。我说,这我知道。老枪说,知道他妈还问我。此时我看见一辆破普桑因故障打着双闪灯停在前面,在这黑漆漆的夜里简直就是世界之光,但是我们不能坐车。

老枪决定上车去靠和司机谈人生讲道理把这辆破车骗到手。我问老枪,不是说好的不使用交通工具吗?

老枪说,连法律都是可以修改的。

我说,这么快就忘了初衷。

老枪说,我初中都没毕业。

老枪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说出来的话总是这么有道理。老枪靠着开了八年小奥拓积攒下来的经验,十分钟之内帮普桑司机重新发动了汽车,然后我和老枪就上了这辆车。老枪坐在副驾,我坐在后座。

老普桑缓缓穿梭在黑夜里。司机问,你们是干吗的?老枪分了一支烟给他说,我们是徒步旅行者,刚从西藏走到这里。司机接过烟说,听你们口音是浙江的。老枪点燃烟说,对,我们两年前从浙江徒步到西藏,现在又走回来了。我还是很饿,靠着老枪吹牛逼分散一下注意力,手里还是紧紧捧着那盒饼干。司机也吸了一口烟说,那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老枪摇下车窗,弹弹烟灰说了两个字,北方。司机还没吐出一口烟,老枪继续说,北方天地广阔。司机也朝窗外弹弹烟灰说,南方山水温润。老枪盯着司机说,真有文化啊。然后盯着前方说,北方豪迈奔放。司机笑了笑说,南方小家碧玉。老枪又猛吸一口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司机说,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此时老枪已经把放在扶手箱边的钱包慢慢挪入自己的裤袋里。老枪叼着烟看着我说,厉害,这从来没听到过。

我手捧着饼干说,你们继续。

老枪看着我,拿出一句压箱底的,说,床前明月光。

这时候车就突然一下熄火了。司机看了看老枪说,我下去看看,你们坐着。然后自己打开车门下去看了看。老枪立马又翻了翻前座的角落,掏出一只手机,连同之前的那只钱包一起扔给我,我就塞进了包里。这时候司机说,这车还是老问题。老枪说,没事,我们下去推一下就行。于是司机回到驾驶室,我和老枪下车去后面推。我下车的时候还是本能地捧着那盒饼干,老枪说,谁吃谁死啊。我边推边说,要不我们现在从车里拿了包就逃吧。老枪使出吃奶的力气说,逃个屁,我们要把这破车也拿来。我说,这难度好像有点高。老枪小声说,一会儿骗他下车,我上驾驶室,你就见机行事。我说,见机行事,这难度太高了。老枪憋着气说,高个屁,我跟你說……老枪突然身体往前一倾说,哎哎哎,慢点慢点,这么用力干吗,下坡了?我说,不是,是发动了。老枪说,好好好,没问题。

普桑的尾灯重新亮起来,在这黑夜里就像一把火生了起来。我和老枪本能地用手遮了一下眼睛。红色的尾灯就像夜空中的两颗星星,这时候普桑停顿了三秒钟,然后一下就窜了出去,还伴随着夸张的轰鸣声划破这周围的寂静。老枪在那边掸了掸手,看着我,我看着老枪一脸茫然的表情。

此时我和老枪往前跑了五六米,看着普桑渐渐消失在黑夜中。老枪回过神来瞪大眼睛看着我说,妈了个逼,包呢?

我说,全在车上。

老枪瞪着我手中的饼干说,就拿下来这个?

我说,幸好我一直捧着。

老枪双手猛一拍说,这下全完了。

我说,这不还有饼干吗?

老枪说,我这种没有家的人,包就是我的一切啊,里面有钱包,衣服,手机,水,饼干,晓梅的照片……

我说,什么,你还有饼干?

老枪说,激动什么,关注点转移一下,来,我和你讲讲晓梅的故事……

我和老枪就地坐在这条不知名的公路边,偶尔有一辆车开过,也是快得像一阵风一样。我说,要不我们还是报警吧。老枪说,谁报警谁死。我说,关在里面好歹有吃有喝。老枪说,有手机吗?老枪捡起一颗石头一扔说,看到没?石头跑到天上变成了星星。我捧着饼干说,老枪你一定饿昏了,吃一块吧。老枪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让我把饼干放在地上,谁也不许动,接着摆开一副讲故事和人生道理的架势。老枪说,对了,你知道那些徒步者的故事吗?我说,知道。老枪说,那你知道朝圣吗?我说,知道。老枪说,那你知道转山吗?我说,知道。老枪看着我说,你他妈怎么什么都知道?老枪无法对我展开故事和人生道理,于是只能和我继续茫然地坐在公路边。

老枪摸了摸口袋,没有烟。于是说,人呢,要懂得在困难的时候坚持,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实在觉得没什么事情做,又不想听老枪这种老掉牙的扯淡,于是说,你讲讲你和晓梅的故事吧。老枪说,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就这样。爱情故事三秒钟就讲完了,于是我饿得只能坐在路边拔小草,拔完小草再用手指刨坑。老枪也跟着拔起了小草,边拔小草边说,贫穷就是富裕,失败就是成功,失去就是获得。从老枪的话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话你只要一正一反两个词搭配着说,总能显现出高深莫测的意味。譬如,雨即晴,乱则安,瞬间就是永远,死亡就是重生。

我还是想着吃饼干的事,于是为了让老枪尽快睡着,我照例和老枪谈起了法律、信仰等问题,谈了半个多小时,竟然将话题引向人类对宇宙的思考,老枪滔滔不绝地和我谈论起宇宙黑洞与时空扭曲的内在关系。老枪的确是一个神奇的人,而我开始睡眼迷糊。在我半睡半醒间,我感觉有一只大爬虫朝我这边爬了过来,我睁眼一看,是老枪的手。老枪的手就像一只大爬虫一样在饼干盒前停下,然后单手撕开包装,就这样将一块饼干取走了。我顿时睡意全无,睁大眼睛仰躺着,依旧是满天的繁星。十分钟后我见老枪没有反应,我的手也变成了一只大爬虫,单手取走了一块饼干。这个晚上我五次化身大爬虫,我不知道老枪变了几次爬虫,在我最后一次变身爬虫的时候,发现饼干盒已经空了。但是,此时,饼干盒一直纹丝不动地放在我们两个的中间,甚至没有一丝移动的痕迹。

早上五点钟的时候,我和老枪醒来。老枪揉揉眼睛,看了看公路两端说,没错,就沿这条路走。然后看了一眼饼干盒说,这个带上。

我起身说,饿吗?

老枪说,你饿了?

6

我们好像已经走到了另一个城市,在一个小旅馆前犹豫了很久,老枪问我有没有什么朋友过来接济一下我们。我说,我的朋友都还在学校里,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老枪说,我大部分朋友都是靠欠他们的钱维持着的。我说,那好歹还有小部分。老枪又思考了一下说,我有一个女网友,认识了七八年,就在附近,关系非常好,不是那种利益朋友。我说,不靠利益,用什么维持的?老枪说,哲学。

老枪说和这个女网友聊了七八年的哲学,生日的时候对方给老枪寄来的礼物都是《尼各马可伦理学》、《第一哲学沉思录》,害得老枪都不敢回赠礼物。老枪走进背后的小旅馆,问老板借了一下手机,开口就是,我是你本华叔……然后和女网友交谈了三分钟。

老枪打完电话笑嘻嘻地走出来,我说你怎么叫本华叔,老枪看着我说,你懂不懂哲学,叔本华嘛。我说,厉害,那你叫她什么。老枪说,你猜。我说,我不猜。老枪说,我说的是,尼采。我们就这样等在破旅馆前面,等着尼采的到来。按照老枪的说法,尼采一听说老枪有难,半小时内就会赶到,把我们吃住都解决了。

我们在公路边吃了半个小时的灰尘,尼采就到了。老枪笑着说,虽然第一次见,但犹如长久见。这个女人有点微胖,但是脸蛋长得还可以,看起来就是一个哲学青年,因为我很难用语言概括。尼采帮我们付了房费,于是我们三个上楼,尼采说,你们先安顿一会儿,我下楼帮你们去买点吃穿的东西。

等那女人一出门,老枪就开始脱鞋,一股臭味顿时飘了过来,我说,老枪,你到厕所去脱。老枪说,你懂个屁。老枪脱掉右脚的鞋,甩出五百,脱掉左脚的鞋,又甩出五百。我一惊说,套路这么深,骗我又骗女网友。老枪甩着那一千块说,这怎么叫骗?只是留一手。我说,人家好歹跟你认识了八年。老枪说,说不定有一天她需要我帮忙。说完我和老枪各自洗了个澡。

尼采给我们买了一些零食,然后到点的时候下去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老枪还在感慨,那个普桑车司机真的太坏了,这样子骗我们。尼采安慰老枪说,也许他也没骗你们,只是在另一个地方等你们呢。老枪说,你这说法太哲学了。吃完饭我们三个人又回了房间。我在房间里对着滋滋响的破电视看起了无聊的肥皂剧。老枪和尼采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谈起了哲学。老枪说,柏拉图的柏,肯定是念bai,第三声,松柏。尼采说,应该念bo,第二声,柏杨。老枪说,不对,张柏芝。尼采说,不对,潘玮柏。后来他们就聊起了尼采的《悲剧的诞生》,老枪说,这个我最有发言权。尼采就认真聆听,老枪说,我三岁那年……所以现在和你一起坐在了床上。这期间时间过去了四五个小时,尼采表示要回去睡觉了,老枪说,太晚了,你洗个澡就在这里睡吧。老枪还不忘加一句,都是喜欢哲学的人,不会怎么样的,放心。

尼采去洗澡的时候,老枪说,这世界上还是哲学最靠谱。然后将一千块钱又左右分开塞进了鞋子里并且穿上鞋子。老枪靠在床上想了想说,你說哲学真的这么靠谱?没等我回答,老枪又从鞋底抽出两张一百块放到口袋里说,如果这钱明天早上还在,说明哲学真的靠谱。我说,你这样试探人家就没意思了。老枪说,这不叫试探,如果两百块她拿走了,那就当作今天吃住我请你了。

这时候尼采洗好澡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皮肤更加白了。老枪笑盈盈地拍拍床说,来来,坐。然后又尴尬地坐到我床边说,来,你去躺着。老枪半躺在我床上看了会儿尼采,回忆起往事,说,你还记得那一次我生日,你送我的礼物吗,你要知道除了你根本就没人知道我的生日。尼采带着悲悯的眼神看着老枪。老枪继续说,我还记得你送我的,你妈个伦理学……尼采忙纠正,是《尼各马可伦理学》,老枪说,哦对,那一晚雨很大,我第一次阅读,就进入了哲学的世界……

我们很久没睡在床上了,所以我和老枪来不及脱衣脱鞋就在床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强烈的阳光透过那廉价的窗帘,使我们没法再睡觉。对面床上的尼采已经不见了。老枪见尼采不见了,立即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然后摸出两百块钱,笑着说,哲学这东西妈的真有点用。老枪躺在床上甩着两百块钱说,你说她是不是给我们买早餐去了。我说,这个人是不是喜欢你?老枪说,哎别别别,这样我就对不起晓梅了。老枪起来洗漱了一下说,等她十分钟吧。我说,十分钟后呢?老枪说,那不管了,以后再说,我们得尽快走到江西去。

十分钟后我和老枪走出了小旅馆。国道上充满各种各样的车子和声音,在夏日的阳光下一片混乱。我眯着眼睛跟着老枪往前走。老枪突然脚一软停住了。我说,有警察吗?老枪三秒钟内脱掉两只鞋子说,妈了个逼,鞋里的钱全没了。

7

在炽热混乱的国道上,我们待了整整一天。我们吃光了尼采给我们买的几只面包,但我们还是很饿。在我们还是很饿的时候,老枪把两百块钱分开塞进了鞋底里。我总觉得老枪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一定总有别的办法,至少套路肯定有。这时候老枪走到路边的角落里,解开皮带,露出了内裤。我盯着老枪说,内裤里是不是还有钱?老枪看着我说,我撒个尿,你别这样看着我。

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我和老枪看着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决定去碰瓷搞点钱。老枪说,那我们猜硬币吧,输的人去。我说,老枪这么重要的事情能不能仔细分析一下考虑一下,别这么草率。老枪说,重要的事情都是交给老天决定的,世界杯分组不都是抽签的吗,你想知道你未来的命运不都是去抽签的吗?所以,我们就猜硬币。我从来没干过这事情,只能说,那好吧。老枪说,对了,我们没有硬币啊。于是我们只能石头剪子布。老枪输了。

老枪也从来没有干过碰瓷这件事,他说现在女司机太多了,别说刹车油门分不清,连雨刮转向灯都分不清,碰瓷风险太高了。老枪碰了三次。第一次距离太远就摔倒了,司机都没看见他。第二次距离太近车也没停吓得老枪赶紧逃,第三次距离终于适中但司机及时刹车骂了老枪一句神经病就开走了。

老枪舍不得脱掉鞋子用掉那两百块钱,而我大概二十岁身体发育还没完全,所以一直觉得很饿,很想吃东西,此外,二十岁的我还很想念小诺。我环顾了四周一圈,在一个车站问一个中年男子借了一下手机,我说,我不是骗子。中年男子说,谅你也不敢。说完就把手机借给了我。我拨打了小诺的电话,但电话一直没有人接。于是我给她编辑了一条短信:等我回来我们一定去现场听五月天,而你现在要好好念书,争取考上一个好大学。转念一下,这话有点像我妈说的,于是我又删除了重新编辑:人活着就应该追求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等我回来我们就去听五月天的演唱会,世界多离别,喜欢多坚持。发完这条之后我想了想似乎应该再加点什么于是准备再发一条,这时中年男子说,快,手机给我,我车子来了。我说你等等,于是又加了一句,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我一直等着简单的你。想了想这他妈太肉麻了。中年男子焦急地过来夺手机,我不给,他就一把把我拽了过去,然后我手一松,他就拿着手机上车了。之后他从窗口伸出手拿着手机指着我说,小赤佬,竟然抢我手机。我说,大哥,我短信还没编辑完。中年男子继续用手机指着我说,你信不信我报警?这时候一只像大虫一样的大手,瞬间抢走了中年男子手里那部手机,那辆汽车缓缓朝前开去。老枪一把将手机塞到我手里说,赶紧,往反方向跑。

我们在充满远光灯的国道上疯狂地逆向行驶,这个时候我接到了小诺给我打来的电话。我看着前面狂奔的老枪说,小诺……小诺说,世界多离别,喜欢多坚持,很好呀。我喘着粗气说,对……小诺说,你在干吗?我说,环……环游世界。小诺说,世界怎么样?我说,世界复杂,但你很简单……小诺在那边说,肉麻。我说,我说我要改变世界,我要做神,其实……这时候我听见一个刺耳的急刹。我揉了一下眼睛,看见老枪倒在了一辆小货车的面前,小货车迅速倒退几米,然后开走了。

我走过去扶着老枪说,老枪,撞了?

老枪就像那晚躺在臭水沟边那样喘着粗气说,废……废话,这次是真……真的,不是碰碰碰……

我说,我知道,你碰瓷哪有这么逼真。

老枪说,打……打电话给晓梅,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我说,老枪你淡定。

老枪说,这次我看过了,都不是泥,全都是血。

我说,老枪,那这次我真的要报警了。

老枪咽了咽口水说,谁报警谁死。

我听了这话,只能把老枪拖到国道边的绿化带里。在一棵大樟树下,谁都发现不了我们在黑暗的国道边。我说,那不报警我们现在怎么办?老枪盯着我说,我刚说的是,谁不报警谁死。于是我立即用那款手机报了警。老枪说,你记一下晓梅的电话,我感觉真的不行了,刚才你拖我到路边,我觉得眼前又黑了许多。我说,老枪,那是大樟树遮住了灯光。老枪说,我眼睛里有大樟树在不停地长大,马上就要看不见了。我说,老枪你挺住,警察马上就到了。老枪笑了笑说,我们真的要一无所有了。我说,不,你鞋底还有两百块钱。老枪喘着气说,这世界太坏了,比我还坏,还记得演唱会的时候吗,我朋友一被抓住就把我供出来了,幸亏我逃得快,我跟你说,你要逃得快,再走一天就可以到江西了,然后去湖南,再去云南,从云南丽江你就可以去东南亚了,那边一年四季都是夏天,阳光灿烂……

我已经听见警车鸣着警笛呼啸而来。

我说,老枪,世界并没有你想的这么坏,其实女网友没拿你的钱,那鞋底的钱是我拿的。

老枪笑笑说,那破普桑司机是不是你分身的?

我也笑笑说,是的。

此时我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看着老枪接过电话说,刚信号不好,小诺,我想要改变世界,想要做神,其实就是我喜欢你,真的,你不要觉得这话滥俗……

你他妈的,你这是抢劫你知道吗,我已经报警了。电话里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

老枪在那边喃喃地说,到了东南亚,你就自由了,那边没有一年四季这么复杂,只有旱季和雨季,你一年就只做两件事,看雨和晒太阳,自由不?

警灯在国道边不停地转,我看着老枪忽明忽暗的脸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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