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湛

他坐在宾馆的大床上，抖落书包里各种各样的日用杂物，左右摸了好久，最后从包的底部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用手抹平。目光上上下下在图上搜寻，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心烦意乱。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已经第4日了，他默默计算。那天他抽泣着狠狠倒出书包里所有的课本，恨不得一把火烧成灰烬。他厌恶，厌恶那个成天叨叨自己成绩的老妈，厌恶一天到晚揪着他背书、还罚他站、训斥他的严厉班主任，厌恶整天要他求早起到晚归的学校。

于是他趁老妈还没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取走自己的钱包，用手机飞快订了一张火车票，却又在“目的地”一栏中徘徊良久。手指不自觉地在滑动屏幕，犹豫半晌还是决定给家长留张字条，可掏出笔又无法下笔。

他踏上了前往黄山市的火车，入住了当地最便宜的宾馆。他痛快地吸了两天山中的清新空气，整日穿梭在当地琳琅满目的商品中，走得脚底发酸。可内心忍不住地频繁问自己，轻松吗？当然。没有一丝歉意吗？……他想不出合适的回答，不如回避这种问题为好……

一手执着地图，他另一手伸进书包里去掏钱包，想算一下剩下的生活费。突然，在凌乱的杂物间他触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来一看，他愣住了。一周前班主任要求学生给父母写一封信，说说自己的心里话，然后父母再给自己回信。本来作业就多，自己又甚少与老妈倾诉，于是他就随便糊弄了半张纸。眼下手上的，是妈妈的回信，自己还没想起来拆，随手扔在包里，却不想一并给带出来了。

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那么的陌生又熟悉。他干脆靠在床上，一页一页翻阅。

“……就这样不到3岁的小宝被妈妈狠心送进了幼儿园，什么锻炼独立生活能力，现在想来实在是后悔。本该和妈妈一起在草地上晒太阳、追小鸟的年纪，却整天得不到妈妈的陪伴。每天我来接你，你总是抽泣着张开手臂，一面重复着‘皮蛋来了，皮蛋来了’（你说爸爸是老K，妈妈是皮蛋，自己是丁勾）。”

“……上了小学，突然觉得生活变得好忙，每天只有中午和晚上能见到小宝。妈妈很想每天能陪着你，可是小宝总有自己的学业啊。幸而有很多小伙伴，能看到你整天这么开心，又这么聪明，妈妈真的很为你高兴。”

“后来你进了初中，又考了高中。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令我怎么也追不上了。一点点失落之余，我也明白，青春期的瓶颈期到了。从出生起，妈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个令人操心又招人疼爱的小怪物，教会他地球生存法则。如今，纵使妈妈不太能把握小宝的内心想法，但我想，呵护和鼓励，就是帮他走出迷茫期的法宝。尽管如此，妈妈依旧时而不放心小怪物的学习生活，一遍遍叮嘱他，甚至对他动气发火。也许这是急于了解又无能为力的无奈，但我想小宝终究有一天可以理解……”

恍惚间他听见面前传来机场海关的声音。“您乘坐前往F国的航班还有30分钟起飞，请出示您的护照，接受安检。”他木讷地递上护照和证件。没错，这个决定一下，从此，自己“嫌烦”的那些人，那些事，学校、课文、考试、作业，一并可以甩出天际，切断联络。

他想着，呆滞地望着海关在自己的护照上盖上红章。海关突然抬起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就你一个人？”“嗯。”“为什么出国？”他不知怎样作答,面露难色。

海关姐姐好像猜到了什么。“难道，生活不顺利吗？”“……嗯，学习……也都不顺利……”“……爸爸妈妈，还有你的老师，他们都在等你。”等我？“我的老师，常常狠狠数落我。”“他们鞭策你，是因为你本就是一匹能跑快的骏马。铁打的老师，流水的学生，一届又一届，学生们来了又离开。若你在老师眼中真是一名无关紧要的旅人，他又何必花费精力盯着你努力学习呢？”

他沉默了，心脏微微地颤抖。她放下章，继续说，“也许正所谓有多爱，就有多怕。正是因为关心你，所以他怕你浮躁了、懈怠了，辜负了自己的青春。其实，你走了，他才是真正的心凉和失望。”你真的不后悔吗？他终于鼓起勇气扪心自问。

是啊，我真的忍心丢下那些关心我的人吗？一走了之就是勇气吗？不，是逃避，是懦弱！

趁现在来得及，回头是岸。

“我不走了！”他夺回自己的护照，飞快地提起行李，拨开人群，向着出口跑去。他攥紧刻有感恩烙印的护照，重新拥抱那段痛苦却温暖的时光。……

他默默地乘火车返回家乡。进了小区，目光第一眼就撞上了电线杆上醒目的寻人启事。“xxx，男，16岁。……”他看了一会，默默地揭下来，折好，装进衣袋。

钥匙插进锁孔，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宁静的上午。他看见门内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女人满眼惊异地盯着自己。他什么也没说，放下书包，走上前亲吻妈妈的脸颊，转身进了厨房。

他会装好自己感恩的护照，继续前行。

他的眼睛里透出柔和与自信。

“妈妈，今天，我为你做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