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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栗者的灵魂

2018-11-27李佩红

新疆人文地理 2018年5期
关键词:楼兰胡杨太阳

李佩红

在博物馆的玻璃罩之下,一具萎缩成肉干的小女孩,五六岁模样,柔软的金发贴着头皮,深圆的眼窝依稀可见月牙似的淡黄睫毛,微微翘起的鼻尖像调皮的逗点儿,身着褐灰色的粗麻衣服,光着一双小脚丫,蜷缩在小卡盆里。卡盆由整棵胡杨雕刻而成,刚刚能容下她瘦小的身子。三千八百年过去了,楼兰女孩一直一直躺在这个卡盆里。她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何故死亡,都是谜。

讲解员说,这个女孩实际年龄约七八岁,死因不详。发现这个孩儿的时候,周围是一片很大的胡杨木桩围绕的太阳墓。“太阳墓”是楼兰国埋葬死者的一种形式。葬墓地表环列七圈规整的胡杨树桩,由内向外,粗细有序,最小内圈直径两米左右,似一个圆圆的太阳,人被埋于“太阳”中心;以环圈为中心,七圈粗大树桩似太阳光芒放射排列,像盛开在沙漠里的向日葵。建筑一个“太阳墓”所需的成材胡杨木多达千根,楼兰迄今发现的七座墓所使用的胡杨圆木超过万根。

这个埋藏了几千年的谜,就这么与我,与所有人,与这个世界保持着的距离,这距离不仅仅是生与死、腐朽与永恒这么简单。时间在她身上失去了推动力,仿佛她昨天还跟在妈妈身后欢笑地跑,转眼用这不可触摸的姿势躺了近四千年。我想她一定是造物主派来的天使,带着一种未曾完成的使命,以这种方式昭告,提醒人类警惕。

从前发生的事,后来一定还仍发生。

胡杨,新疆大地上最古老的树种,早在六千万年之前就在地球上生存,那时独霸地球一亿多年的庞大物种恐龙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类尚是地球上微不足道的微生物,中亚大陆板块气候温和湿润。胡杨,这种被植物学家命名为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杨柳目、杨柳科的植物像一张四季变化的地毯几乎覆盖整个新疆。一万多年以前,人类出现在塔里木河两岸。人类沿着什么通道,嗅到什么样的气味,吃着什么样的食物迁徙至此,已无可查考。和胡杨的生命长度相比,人类的一万年犹如爬过一片树叶的小昆虫,微不足道。在人类有历史记载的几千年,胡杨林依旧繁茂葳蕤,难以想象古楼兰胡杨曾经的繁盛与庞大。现在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星散的楼兰、尼雅、精绝等城邦小国,魏晋之前,他们用胡杨烧火做饭、用胡杨盖房安家,用胡杨做卡盆桌椅碗什,用胡杨安放灵魂……

当消耗与生长失去平衡,砍伐就显得过度,楼兰出土的书简之上有这样的文书“凡砍一棵活树者,罚马一匹;伐小树者,罚牛一头;砍倒树苗者,罚羊两只……”楼兰人意识到了胡杨与人之生存的密切关系。但是,一切都太晚了,木简文书的强制也没能阻止一座城市的衰亡,“楼兰人在不知不觉中埋葬了自己的家园”。

风是专横的君王,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没有什么可以约束它,对它抱怨本身就是一项罪名。失去胡杨林保护的城,漠风伺机而动,长驱直入。楼兰、尼雅、精绝一个接一个的城沦陷了。雄伟的城郭被风沙掩埋堆积成荒冢,倾塌的房屋、一根根直立的胡杨向着天空伸张和控诉,如倚马而死的沙场勇士,悲壮、苍凉。起伏如浪的沙丘,再也找不到一丝活的气息,胡杨与人类以相同的方式,堕入永恒的沉寂。

巴州著名摄影家王汉冰,生活在塔里木河下游的尉犁县,他几十年跟踪拍摄胡杨,拍摄了大量散布于塔里木河沿岸和沙漠里的死胡杨。这些死去经年的胡杨,分裂、扭曲、变态、夸张、残缺、奇异、怪诞,无论倒下或站立,雕塑着极度的痛苦和绝望,像一个个神经错乱者力图挣脱桎梏的伸张、呐喊和反抗,透着让人不忍目睹的哀伤与残酷。从来没有人起死回生,没有人知道死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胡杨的死态,对望见的人是一种警醒和暗示。似一幅幅超现实主义的画作,“呈现了反常的特征,却具有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感,给人以灵验、虚无的感觉。这是一个被抑制的日常世界,隐喻着人和宇宙破裂却又相互联系的矛盾,充分体现了反常和道的艺术魅力”。

胡楊活一千年、死不倒一千年、倒不朽一千年的神话像达成广泛共识的外交辞令,这种被反复强调的共识一旦成立很难突破。实际上胡杨树龄最长不过两百多年,地壳运动、气候变化、水流方向,任何一次环境的突变,哪怕缓慢地渐变,都会迫使胡杨不得不做出改变,因为无路可逃,所以只有改变。在漫长的环境变化中,胡杨悄然地顺应着,生长在幼树嫩枝上的叶片狭长如柳,大树老枝条上的叶却圆润如杨,树与树之间隔得很远,以期用更长的根触到吝啬的地下水。如此缓慢的变化,人类短暂的生命无法感知,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物竞天择,是地球上所有生物本能的自然状态,胡杨也并非与生俱来就耐盐碱、抗干旱、挡风沙。胡杨与新疆大地卯榫扣合坚不可摧,只是现世的表象,人,太容易被表象所迷惑,唯有心直抵本质。只有经历了亿万年捶臼,胡杨才与大地建立了休戚与共的联系。

有一回在医院撞见一个场面。泪流满面的四五个人推着一架床往太平间去,白床单如雪覆盖着一张脸。突如其来的噩耗慌乱了亲人,以至于死者的私处和隆起的肚皮暴露在外也顾不得遮盖。擦肩而过的瞬间,瞥见男人标志性的部分,瘪萎如虫,徒自耷拉着。它曾经精血充沛,胡杨般坚硬,自信搏击二百年。这位死者正值壮年,一旦血的河流阻断,再壮硕的身体也在劫难逃。一种旷世的悲凉和孤独感扼住咽喉,叫我透不过气。通常,人老,死亡是从头顶开始的,雪从头顶落下,慢慢覆盖苍苍暮年,跌入时光的眼中。而胡杨的死,犹如这陡然倒下的中年男人,是从脚下开始,河水在大地深处退却,胡杨硕长的根须再也感觉不到水的方向,来自树根的疼痛与渴望,强烈到摧毁一棵树。万念俱灰的人有时会选择自杀,而胡杨不会,胡杨的生或死,只是从一种状态到达另外一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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