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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明:行走在边关与雄安之间

2018-11-22李文浩

当代人 2018年9期
关键词:荷花淀冀中新区

2017年4月1日,党中央、国务院决定设立雄安新区,这件“千年大计、国家大事”,立即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其实,早在一千多年前,这块位于冀中平原腹地的土地,就汇聚了两个王朝关切的目光,承载着两种文明或明或暗的交锋博弈,在政治、军事、经济的全方位角逐中,构成如今雄安一带沉浑雄厚历史文化的底色。

孟德明,文化学者、作家,始终致力于对冀中平原历史文化的深入挖掘,不断探寻“古镇雄关”与“蓬勃雄安”之间隐秘的文化关联,努力打通历史与现实的隔膜,让历史焕发积极的现实意义,也为新区赋予历史纵深的迷人魅力。

追寻神奇土地上的历史真相

李文浩:我知道,您出生在冀中、生长在冀中,冀中不仅是您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也是精神维度上的家园,您对冀中始终抱有深沉的感情,甚至将其称之为“神奇的土地”。那么,这片土地的“神奇”之处在哪里呢?

孟德明:我出生在冀中这片土地上,从小就听大人讲杨六郎镇守三关的评书段子,听有关杨家将传说的激昂悲壮的河北梆子。稍大点,我去过已经变为废墟的六郎城,一片很大的坑塘,每到秋天荒草依依,那种历史的苍凉感就会不自觉地生出。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可思议:传说中的三关就曾矗立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吗?这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大平原,是如何将契丹的虎狼之师拒之门外的呢?再后来,在熟知一千多年前那段历史后,我的心里却生出了更多的谜团:这究竟是个什么地带,让石敬瑭、柴荣、宋太宗、宋真宗四位帝王裹进了一场又一场战争?又是怎样的抗衡力量,让这里在硝烟过后一度成为两国边界,换得一百多年的和平,被称为继楚河汉界后的又一“鸿沟”?为什么这里的“开放口岸”总会春风吹又生?在这里有哪些交易?在这个地带,又是什么诱因,让它滋生了如此多的杨家将的神勇传说,衍生出许许多多的戏曲人物?

李文浩:的确,越是走近、深入,它的种种不可思议就越令人痴迷。这也是您多年来潜心研究的一个动力吧?

孟德明:这只能算其中一个诱因,更主要的还是出于一个作家的文化自觉。“三关”是冀中平原最响亮的文化符号,从“三关”走进冀中平原,犹如迈进一道直抵历史深处的大门,让人有着无限探究的欲望。《辞海》对“三关”解释得很清楚:“瓦桥关、益津关、淤口关。在今河北雄县、霸县一带。”从959年后周显德皇帝北伐到1005年澶渊之盟签署,三关一带的南北对峙是46年,从1005年到1127年北宋灭亡,宋辽两国在三关一线的友好往来和经济贸易期是122年,二者加在一起的时间长达168年。一百多年间,三关见证了太多往事,它是一部大书,是一笔值得珍视的文化遗产。

李文浩:但目前对这笔文化遗产挖掘最多的,似乎就是杨家将的故事。

孟德明:的确,一提起“三关”,人们自然而然就想起了杨家将。“三关”就像是一种食材,煎炒烹炸,被人随意拾取,切块、切片、切丁、切馅,出来时成了食物,其真实面目却变得扑朔迷离,甚至面目皆非。在人们的记忆里,“三关”就像个剃头挑子,一头凉一头热,热的是各种戏曲、演义传说,凉的是它的真相。去年年初,河北卫视“穿越经典”栏目策划拍摄一期关于宋辽“三关” 内容的电视片《边城往事》,邀请我做嘉宾,我说出我的观点:真实的三关,传奇的杨家将。杨业、杨六郎、杨文广三代历史上戍边有功,但其事实和我们今天戏曲所说也有着很大的差别,更多的是借用他们的名字。之所以流传甚广,是赶上了明清时期演义、评书、戏曲盛行的好时候,但它依然离不开“三关”这个符号的托举。

历史上的三关基本特征就是“无山而关”, 走进三关,一定不要幻想攀附怪石高耸的大山,它是中国关隘史上的一支奇葩。

宋辽初期,双方对垒,这里成为拉锯的战场。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辽军的骑兵占尽了优势,后来还差点攻入了宋朝都城汴梁,到达河南的澶渊城下。在这样的自然条件下,宋朝并没有消极防御。一是水势。此地处于“九河下梢”,西山倾下的水流在这里形成了许多河流湖泊,河泊相连,赫然构成一条南北防线。二是树势。这里长期地处边塞,长年拉锯战使这里人烟稀少,杂草丛生,树木繁多,高高低低,错落斑驳,这样的地带自然是战争中的前沿防护。

再有就是往南不远处,方圆百里的湖泊。宋朝廷在河北中部西起保州(今河北保定),东至泥姑海口(今天津塘沽附近)的东西450公里,南北三四十公里的地区,利用原有河水塘泊,加以疏通,筑堤蓄水,广置稻田,把平原搞成水泽之地并连成一线,当时号称“水长城”。同时设寨28个,立铺125个,用以阻止辽军铁骑。宋王朝凭借这片水域做天然屏障,来维持着北部边境的安全,防止辽人的南侵。近年,随着史料的深入研究,人们发现宋朝还有一种具备陷马坑功能的方田。方田多是五尺宽、七尺深的水塘,一个个连接起来,表面看似水田,实是积极的防御系统。

但这样的战争辅助手段,还不能消除朝廷对于辽国的忧虑。因此,地下战道应运而生。从目前已有的资料推算,河北境内已发现的地道遺址横跨雄县、霸州、文安、永清、固安五县(市),分布面积约1600平方公里,被誉为“历史奇观,地下长城”。这在当时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然而,这样大规模的工程却隐没在史书记载之外。当然,关于古战道、关于三关,这些冀中平原独特的文化符号中,还隐藏着许多谜团,这让我们越来越认识到,对这段历史的认知还很不够,它期待我们走进,去发现,去挖掘,去穿越。

为“千年大计”追溯千年

李文浩:那么,在国家规划建设雄安新区这种新的历史格局下,对边关文化进行更加深入系统地挖掘梳理,是基于怎样的一种考虑呢?

孟德明:雄安及其周边区域就是河北提倡的“燕赵豪情文化的中心地带”,我们最大的文化符号就是边关文化,冀中最大的历史记忆是两次边界经历:第一个是战国时期燕南赵北一带,如今文安大城还有古长城遗址。第二个就是一千多年前,宋辽时期,而这个时期留下的文化符号更多,雄县、安新、霸州、信安都是古代军事重镇,三关要地,一方名城,在中国历史上不仅具有军事、政治、文化、外交、贸易、人口学等多方面的价值,也是特定历史时期留给雄安地域的一笔宝贵财富。研究它、开发它也是对一段历史的铭记与见证。

李文浩:研究这些有什么现实意义呢?

孟德明:历史是一面镜子,它照亮现实,也照亮未来。古往今来,对外贸易都是一个朝代、一个国家的重要内容。其表现形式是经济上的,而其内涵涉及到政治、文化等多个层面。冀中平原这块土地上有过远古文明、农耕曙光,也曾是狼烟四起的边关地带,“澶渊之盟”签订后,又有了早期的“城镇化”,“三关”也由原来的关隘,成为两国边界,广泛的边境贸易往来随之展开。“澶渊之盟”中有这样的约定:双方于边境设置榷场,开展互市贸易。宋朝包括北宋和南宋,在边界设立了多个榷场。最为著名的是在宋境的雄州(今河北雄县)、霸州(今河北霸州)、安肃军(今河北徐水)、广信军(今河北徐水西)的“河北四榷场”,特点是时间长,交易量大,影响力大。

李文浩:我们在中学历史教科书中学过,榷场就是官方在边境指定的交易场所,这是不是就类似于如今的“开放口岸”?

孟德明:有点这个意思。我们知道,古今的边境贸易往来有很多种形式,比如“茶马古道”,比如“丝绸之路”,比如“开放口岸”,而当前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我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了。它可算得是历史文化与当今政治经济完美结合的世界级大手笔,是一项宏阔的战略构想。习近平总书记说:“一带一路根植于历史,但面向未来。”你看,一个早已写进历史教科书的内容,如今又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和生命。宋辽时期的榷场也具有这样的意义,同样也是一篇“根植于历史,又面向未来”的好教材。

澶渊之盟前夕,雄州有短期榷场贸易,但由于战争频仍,影响不大。1005年,即澶渊之盟签署后,四个榷场活跃,朝廷专门派官员管理,交易的物品也有严格规定;同时,已经产生了经济效益,四十万两白银,超过了赔偿辽国的那些银两。

这四个榷场的管理机构,被统称为河北四榷司,由朝廷官员和地方通判共同管理。与辽国在新城,即高碑店的榷场遥相对应。其他易州、沧州、镇州等只有短暂设立。霸州、雄州时间最长,当时朝廷在这里有界河司,负责两国通牒外交事务。

据记载,想来榷场交易,客商必须领得证明文件,确立身份,找好担保人,才能交易,这里是特区,不是谁都能自由出入。榷场贸易受官方严格控制,官府有贸易优先权。榷场领辖于所在地区的监司及州军长吏,又另设专官,稽查货物,征收商税。还有官牙人评定货物等色,兜揽成交,收取牙税。

中原及江南地区向北方输出的主要产品是农产品、手工业制品以及海外香药之类,辽国输往南方的商品则有牲畜、皮货、药材、珠玉、青白盐等。

你看,双方设立榷场是写进了两国的国书里的,所以我们说榷场是一项顶层设计。这是一千年前的事。一千年后,在这一带又有了一项顶层设计:雄安新区。同样的一片土地,在社会发展中,留下不平凡的记忆,书写着具有时代意义的鸿篇巨制。

梳理冀中平原的历史文脉

李文浩:我注意到,您广为人知的身份是散文作家,著名作家石英评价您的散文“语言庄谐相融,流畅中有婉曲,似觉随意中又有意味别致的节制”。您的散文创作被称为“新荷花淀写作”,2016年“新荷花淀写作”还被列入河北省社科基金研究项目。是什么让您从“新荷花淀写作”聚焦到冀中、特别是雄安的历史文化研究的呢?

孟德明:对我个人来说,“新荷花淀写作”与冀中历史文化研究是相辅相成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是无法割裂的。冀中历史文化是一片沃土,而“新荷花淀写作”是这片沃土中生长出来的花朵。没有冀中历史文化的滋养,“新荷花淀写作”也就无从谈起。其实,何止是“新荷花淀写作”,“荷花淀派”的创始人孙犁先生,同样将冀中水乡平原视为自己创作的重要源泉。孙犁先生后期定居天津,但最后的弥留之际,他写下的几个人名和地名中,“胜芳”就赫然在列,这说明冀中在他心目中具有重要的位置。

其实在雄安新区设立之前,早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我就已经翻阅史籍,探访古迹,往返于冀中平原的广袤土地上,有意识地循着时间的蛛丝马迹,找寻真实的“三关”、研究厚重的冀中历史文化了。我曾因读到王夫之在《宋论》所说的“岐沟之蹶,终宋不振”,而辗转徐水、高碑店等地,终于在涿州一处偏僻村落寻找到了连当地人也很少知晓的“歧沟关”,写下了《毕竟是歧沟》一文。

去年4月1日媒体报出设立雄安新区的消息时,我就敏銳地意识到,这将是冀中平原的又一次涅槃。多年的探寻和积累,使我很快就能从“雄安新区”这个最新的词汇中解剖出古老的文化底蕴。2017年4月14日,我撰写的《重镇雄关》被《河北日报》作为“雄安新区历史文化探访系列报道”的第一篇,以整版的篇幅推出。由此发端,《河北日报》后续又推出十几篇文章,全方位呈现雄安新区浓厚地域特色的历史文化。

我觉得,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得到无私哺育的本土作家,不应该、也不能够忽视、忘记自己脚下的冀中平原,为这片大平原从纷繁的历史尘烟中,梳理出千年的文脉,这是我的义务,也是使自己的作品获得长久生命力的根源所在。

李文浩:我理解,您对冀中平原的感情,就像莫言之于高密东北乡、贾平凹之于商州、刘震云之于延津、阿来之于嘉绒藏区一样,冀中平原就是您的文学故乡,您通过文字找到平原的魂,又通过平原为您的文字找到了根。那么目前您在“三关”和雄安新区的历史文化研究方面取得了怎样的成果呢?

孟德明:经过多年的沉积、研究和思考,一本关于冀中历史文化的专著《千年三关:从边界到雄安》很快就要完稿。这本专著从文体来讲,属于非虚构文学,更侧重历史脉络考证性,探寻的是上溯一千年宋辽时期的几次重大变革,留下的多个重要历史文化符号:雍熙北伐、澶渊盟约、榷场边境贸易、被誉为“地下长城”的古战道、水上屏障“方田”。有战争冲突、有防御工事、有边贸往来。预计10多万字,配资料片数十幅。我相信,这是一个全新的雄安文化研究角度。

李文浩:很期待您这部专著尽早面市!对今后的研究和创作方向有没有什么规划?

孟德明:近年来的写作和研究,我都是沿着两条主线前行,一是文化散文,一是冀中历史文化,这二者是并驾齐驱的,这是以前的指引,也是今后的方向。雄安新区设立的意义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凸显出来。作为一名作家,我也有责任从史料和实地踏勘两方面“行走”雄安。文史哲不分家,我的这部书就定位于“非虚构文学”,它的含义既有历史上的发现与整合,也有文学意义的艺术升腾和个人情感的呈现。但有一个前提,我的态度是严肃的,我不想把历史意义的部分嫁接出传说的花朵,以免误导他人。雄安一带是文化富矿,我最近又在关注这里的“白沟河”历史文化现象,它留下了太多的文化符号,尤其是“燕赵豪情”文化在这里体现得更为充分,我要做足功课,期待有个新的展示。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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