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萌萌

8月27日，德国外长马斯在德驻外使节工作会议上说，要打造“多边主义者联盟”来制衡美国方面的“美国优先”理念。这也成为当前德国外交面临重重挑战下试图“突围”的最新动向。当前，德国政界、学界与媒体就如何在美国的掣肘下继续维护二战后世界秩序以及德国领导力的讨论已然展开。但在不确定性与日俱增的国际环境中，德国外交政策总体上仍踌躇不前。内政上，默克尔第四任期的权威明显下降。对外，在美国、中国和俄罗斯等大国的外交目标与战略愈发明确之时，德国尚缺乏外交角色新定位以及明确的外交战略。欧盟层面，各成员国对于财政、安全以及难民政策领域的改革方案意见不一，欧盟外交认同不断削弱。德国欲寻求欧盟内的多边或者双边领导力框架，但德国在欧盟安全领域应发挥的领导作用却久不到位。德国欲以欧盟为依托提高在国际政治中话语权的目标遭遇瓶颈，欧盟成员国对于德国领导力的预期与德国能够提供的支持不符。

新时期国际不确定性因素增加，德国外交应对乏力

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跨大西洋价值观共同体与西方自由秩序不断遭受挑战，战后历经70年德美政界共同培育和维护的“特殊盟友关系”逐渐向务实性的“平衡伙伴关系”转变。欧洲试图在美国正撤出的领域寻找新合作伙伴，但在反恐以及安全政策上欧洲和德国很清楚其无法放弃美国的支持。经济上，德国对美国的大额贸易顺差与特朗普宣称的“公平贸易”格格不入，美国多次威胁要向德国汽车征收关税。安全上，美欧关于伊核协议的争执公开化，欧盟力主保护在伊朗投资欧洲企业的利益，而美国针对欧盟在伊投资企业的制裁已经箭在弦上。德国一方面试图通过美国国会等渠道对特朗普施加影响，另一方面，德国以欧盟为依托提出反制措施，并且寻求俄罗斯和中国的支持。2018年8月，德国外交部长马斯在《德国商报》上撰文呼吁欧洲建立独立于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信协会（SWIFT）的支付渠道，以求欧洲公司在与伊朗进行商业交易时免受美国政府的单边制裁。擅于实施平衡以及妥协战略的默克尔对于该倡议仍有所保留，但是欧州独立支付体系已得到欧盟层面的积极响应。未来该支付体系将由德、法、英政府控制，欧元和英镑将作为结算货币，交易数据无需向美国政府报告，欧洲支付体系或将向中俄等国公司开放。美国还不断向德国施压，要求其提高军费至GDP的2%，而德国出于民意制约迟迟不为。美国退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凸顯德美对于国际机制与规则的态度差异。

2018年9月28日，正在柏林访问的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与德国总理默克尔在会晤后共同出席新闻发布会。

在中美贸易争端中，默克尔政府延续其务实性外交的作风，期待保持中立，却也面临压力，且联邦政府内部至今在对华政策方面仍具有较多意见分歧。面对美国的不确定性以及中国经济与政治实力的上升，德国自感处于中美之争中的两难境地，德国不仅需要重新思考与定位跨大西洋关系，且德国学界与政界不断有呼声主张联邦政府借助美国的压力“维护”欧盟以及德国在华企业的利益，以及谋求中德企业的“对等待遇”。究其根源，中德关系正从“双赢时代”迈向“竞争时代”。德国对于中国的矛盾与警惕心理愈发加重，面对中国近年来在德对高科技企业的投资与并购德国感到无所适从，而中国的创新能力以及广大市场亦加重了德国对与中国贸易的依赖性。中国在信息通信技术、“工业4.0”领域的科技进步以及政策支持也令高度依赖高科技出口的德国对于来自中国的竞争愈发警惕。特别是默克尔在第11次访华期间前往深圳亲自见证了其科技竞争力，德国媒体对此大幅报道。目前，德国正不断收紧其外国投资审查政策，延长审查时间并扩大审查范围，试图影响欧盟层面的投资审查策略。值得注意的是，美国与中国在德敏感行业以及涉及公共安全领域的投资与并购均在德国政府的审查之列。此外，德国社会各界对于中国“一带一路”倡议以及“16+1”合作的质疑较多。德国认为来自中国的政治与经济“战略”是对战后世界秩序的重塑与挑战，并认为中国倡议将加重欧盟内部的分歧，中东欧国家可能借机向欧盟要价，以求获取更多资源。中德关系以经贸为引领的相互依赖关系中的竞争面加强。

德国对于俄罗斯的认知一直处于矛盾之中。在乌克兰危机以及叙利亚战争等问题上，德国与俄罗斯长期存在本质性分歧，而且德国对于普京的国内政策也多有批评。但是出于能源需求与经济利益的考量，德俄双方一直在寻求破冰之机，这也为德国商界人士所期待。2018年5月至8月，俄罗斯总统普京与默克尔在三个月内进行了二次会谈。德外长马斯在接受德媒采访时表示，德国与俄罗斯之间的关系已经取得了进步，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出于他们共同的“烦恼”——美国总统特朗普，特别是美国执意退出伊核协议，此举无疑是将多年来国际多边会谈的成果弃之不顾。德俄会谈的重点是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项目，该项目旨在铺设一条由俄罗斯经波罗的海海底直通德国的天然气管道，预计每年可向德国输气550亿立方米，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的运输成本较之当前俄德之间经过乌克兰的管道大大降低。此项目在德国国内仍存在较多争议，而且美国与部分欧洲国家对此明确反对：特朗普公开抨击德国在能源上成为俄罗斯的“俘虏”;欧盟机构也认为这将加大俄罗斯对于欧盟能源安全的威胁;乌克兰更是担心它会导致严重的地缘政治后果，俄罗斯或会因此钳制乌克兰的能源供给。但北溪2号管道事关德国能源供给命脉，因此德国有意搁置与俄在乌克兰危机上的分歧，缓和双边关系，寻求德俄务实性合作。

德国能否胜任欧洲领导力量遭受质疑

目前，多极世界中缺失多边合作精神，50年代的大国竞争有回归之势。在跨大西洋关系龃龉不断，美国不断挑战二战后西方建立的国际秩序与国际机制之时，德国政界与学界也逐渐认清无法期待特朗普卸任后情况大有好转，西方认同已经逐渐削弱。为此，德国一方面重新衡量与“世界大国”——对美国、中国、俄罗斯的新策略与双边关系定位，另一方面提出建立国际“多边主义者联盟”，后者的本质在于重新构建伙伴联盟，当美国跨越战后西方秩序“红线”时，欧洲将能对美国形成制衡。该联盟不会是一个死板排他性的俱乐部，欧洲以及欧洲以外致力于遵守并维护国际秩序规则、公平参与竞争以及信奉多边主义的伙伴国家均可成为联盟一员，特别是在贸易政策、气候变化以及难民与移民领域有相似认同的国家。值得注意的是，该“多边机制”倡议虽谋求在某些领域制衡美国，但这不意味着德国将偏向“中国一方”，特别是德国对于中国“是否遵守世界经济秩序以及推进市场经济开放”仍持怀疑态度。德国外长马斯的“多边主义者联盟”倡议并未将中国作为首要合作对象，德国还惧怕中美贸易战的溢出效应。

德国重塑“多边主义者联盟”的外交倡议无法独立实施，最终仍然需要欧盟作为后盾。然而，目前欧盟各成员国在难民危机、共同财政政策乃至乌克兰问题上各怀心思。德国与法国对于欧盟改革计划的意见并不统一，特别是在欧盟税收系统、社会福利、欧洲投资以及财政政策等改革领域，德国对于马克龙的改革计划颇有应付之意。默克尔第四任期内的德国政治环境碎片化趋势明显，民粹势力上升。即使德国经济仍属一枝独秀，但其是否能够履行欧盟领导者的相关义务并发挥欧洲稳定锚的作用遭受多方质疑。实际上，加强欧盟安全与防御联盟以及马克龙所主张的欧洲干预部队倡议早已提出，德国部分政界要员也愈发主张德国应加强对于欧盟安全与防御的资金投入、增加德国军事投入能力以及国防预算，但德国议会的中左派以及民众出于历史记忆对于使用军事手段仍然疑虑重重。在安全领域，德国作为欧盟领导力量仍然作用缺失，正如慕尼黑安全会议主席伊申格尔所言，放弃使用军事力量的外交仅具有象征意义，缺乏信服力。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欧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德国洪堡奖学金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