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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禾

2018-11-19路来森

北方文学 2018年31期
关键词:豆叶赤豆蝈蝈

路来森

黄 豆

《广雅》:“大豆,菽也。角曰荚,叶曰藿,茎曰萁。”大豆,有黑、黄两种;黑的叫黑豆,黄的叫黄豆。我只写黄豆,我喜欢黄豆的“黄”。

黄豆黄,黄豆的黄是黄到最后的,是最后的黄。豆荚,变成暗褐色,彻底成熟了,爆裂开来,一粒粒的黄豆崩落到地面上,金黄一地,一地金黄。

此前,黄豆一直是呈现深绿色的,豆叶,豆荚。

春“点豆”,夏生长。乡下人一般不叫种豆,而是叫“点豆”,一粒粒地“点”入泥土中,像是点下了一颗颗金豆子。“点”进泥土里的黄豆,破土而出的时候,是两个肉瓣瓣,嫩碧嫩碧的“肉瓣瓣”;“肉瓣瓣”间,生出芽,展而为叶,就是一株黄豆苗了。

进入夏季,黄豆就进入生长的旺盛期,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浓碧得不得了,颇有些绿水泱泱的情味。枝杈间开出白色,或者紫色的花,一簇簇,隐于翠叶间;风一吹,花儿便显露出来,闪烁灼目,像天上降落人间的繁星。

白的,是白金星;紫的,是紫微星。仿佛,仙人眷顾,为黄豆赋予了十分的灵性。

于是,花一脱落,就是嫩青色的豆荚。豆荚很小、很嫩、很青,像是蠕动的青色的虫儿,仍然是一簇簇地团在枝杈间,拥挤得很是熙攘。

这个时节,豆棵上,爬满了蝈蝈。

蝈蝈叫的时候,秋天就到了。

蝈蝈,似乎特别喜欢黄豆棵。太阳一出,众多的蝈蝈,便各踞一片豆叶,叫响了:吱吱、吱吱……声音,清越、嘹亮,满田野里荡漾。它总是喜欢站在最高的一片豆叶上,叫声响起,蝈蝈的两片羽翅,不停地颤动,在太阳下,闪烁出明亮的光;那光,要閃出很远,很远,遥远处,与人的目光接触,灼然刺人眼目。所以,捉蝈蝈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顺着刺目的光寻去,很快便能寻得那只叫着的蝈蝈,悄悄地走近,猛然向前,一只蝈蝈就捉到手了。

这是初秋时节,乡村儿童,极好的一种娱乐游戏。

多少年来,我都一直认为,一只蝈蝈就是为一棵黄豆而存在的。它的叫声,就是为黄豆奏响的乐曲;它为黄豆的生长,而伴奏;黄豆,在其伴奏下,随秋风而起舞。它的伴奏,也为黄豆的生长,驱除了寂寞;并且,在这种伴奏声中,黄豆一天天走向成熟。因此,一粒黄豆,是有音乐感的。

中秋节时,黄豆的豆荚,已然长大。豆粒饱满,鼓鼓地塞满了每一颗豆荚;但豆荚青青,豆粒青青——正是吃“青豆”的时节。

家家户户,都要采青豆。青豆采回,洗净,放到箅梁上馏食,或者与鲜花生放在一起煮,煮时放入一定数量的盐,出锅后,就是“盐煮花生”或者“盐煮青豆”。是极好的时鲜零食,也是佐酒的佳肴,或者佐茶的茶食。

吃的,就是一个鲜,时鲜。

豆叶,古人称之为“藿”,《史记》:“尧之有天下,粢粝之食,藜藿之羹。”藜,是灰灰菜;藿,即是豆叶。“藜藿之羹”,泛指用野菜做的羹。可见,豆叶也是能吃的,但肯定不好吃,是穷人的救急食物。唐尧,食“藜藿之羹”,只是借此说明一代帝王唐尧,生活得清苦,但事实却未必真的如此。

中秋过后,黄豆成熟的步伐加快。豆叶迅速变黄,豆荚也渐次变黄。变黄的豆叶,在秋风中,一片片地凋落;随着凋落的豆叶,还有一只只的豆虫,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豆虫是黄豆的伴生虫,似乎只生活在豆田中。一长的豆虫,圆滚滚的,贮满了脂肪;掉落到地面的豆虫,很快钻入泥土中,变成紫红色的虫蛹。第二年春天,农人耕田,虫蛹被翻出地面,农人拾取,油炸后,就是一道美味佳肴。

其实,豆虫也能吃。那一年,我在一所中学教书,学校有位驼背大师傅,喜欢小酌。某日,见他小酌,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瓷碟(日本人称之为“豆皿”),盛放的就是两只油炸过的豆虫,金黄金黄的,滋滋地冒着油。我问:“好吃吗?”他顺手用筷子夹起一只,递到我面前:“你尝尝,可香了。”我摇摇头,望虫兴叹,而已。

仿佛只是一夜秋风,一场急骤的秋风,秋已晚;第二天,黄豆棵上的豆叶,凋零殆尽。

豆田里,只剩下一株株的豆棵,豆棵上挂满了滴里嘟噜的豆荚,金灿灿的豆荚,黄澄澄的豆荚,一串一串的,喜煞农家人。

跟着,是挥舞的镰刀,是收获的黄豆。一堆堆的,堆在场院里;满目,是灿烂的金黄。

我相信,每一粒黄豆,都是土地的结晶。黄土地,黄黄豆;黄豆汲取了黄土地的黄,于是,就黄成了金子般的黄。黄生黄;黄豆,喂养了黄种人。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吃黄豆,《天工开物》上写道:“凡为豉、为酱、为腐,皆于大豆中取质焉。”

现在,我们依然在吃黄豆:豆腐、豆汁、豆脑、豆油、豆豉、豆皮、豆花……各种各样的豆制品,吃法繁多,难计其数。而且,我们还要继续吃下去。

我有时甚至想:离开了黄豆,我们还叫黄种人吗?

绿 豆

《本草纲目》:“绿豆,绿以色名也。”这样的命名,实在。

绿豆的绿,是对色彩的一种坚守。从小绿到老,由一枚绿色的嫩芽,老成到熟,直至成为一粒粒珍珠玛瑙般的绿色果实。

一层深绿的外衣,包裹住一颗绿中带黄的心脏。

入夏之后,绿豆棵,就长大成形了。

多数绿豆,不爬蔓,株形是枝杈四散;四方伸展,层层向上生长;伸展得自如、舒畅,生长得活泼、茂盛。所以,一株绿豆,就总给人一种枝叶婆娑的丰茂感。叶片,尤美;绿豆的叶片,浓绿,是一种柔软的浓绿,表面散发着一种明亮的光芒,是采天地之绿凝聚而成的一种绿色光芒。大片的绿豆田,遥遥望去,让人感觉绿意翩翩、涟漪荡漾,仿佛是一场柔情饱满的抚慰。

据说,绿豆并非是本土产物,原产地在印度、缅甸等地,属热带和亚热带地区。这就难怪绿豆的叶片会那么“软”了,虽然移居中国,但它的身体里,依然刮着热带的风;它的血脉里,已然流淌着热带的情。风,是湿润润的风;情,是火辣辣的情;风情蕴集,就赋予了一颗绿豆柔软的性情。

那样火辣辣的情,该是凝聚而成为一颗“红豆”啊,可绿豆,偏偏不,剑走偏锋,它把自己凝聚成了一颗“绿豆”,一“绿”惊人。

绿豆花,真美。

嫩黄色,明明净净的黄,清清脆脆的黄,仿佛手指一弹,即能发出清美的乐音;当然,这只是“仿佛”,绿豆花是弹不得的,它太嫩,它太纯,嫩纯得人于心不忍。一簇簇嫩黄色的花,开在枝杈间,像一只只蜜蜂簇拥在一起,熙熙攘攘地骚动着人的心。禁不住,温情地看着,看着……

看着,看着,那嫩黄色的绿豆花,就飞走了,像一只只翩然而去的黄蝴蝶。绿豆花飞走了的时候,就留下了嫩绿的绿豆荚;好嫩好嫩,好绿好绿,弯弯的,弯弯的,像是谁家女儿刚刚描出的一弯柳眉。

月上柳梢头,那弯“眉”,染绿了天上的月。

豆荚越长越大,越长越长,一夜“情开”,一下子到了深秋,由少女变成了少妇,大腹便便的少妇,肚腹里是满满的嫩碧的绿豆粒儿。

这时候,采摘一些绿豆荚,放到箅梁上馏熟,是极好的时鲜小食。食绿豆荚有一个技巧:取一只绿豆荚,放到嘴边,用手捏住绿豆荚的一端,牙齿轻咬,从左向右,一拉,绿豆荚中的豆粒,就完全留在口中了。故而,绿豆荚是特别适合于女孩儿吃的:玉指纤纤,白白、净净、嫩嫩,捏住那翠绿色的绿豆荚,白绿相映;肉感的朱唇,轻轻咬下,简直是对绿豆荚的一份情色的吻。情味美,吃相亦美。

慢慢咀嚼,口中新鲜的绿豆粒,滋味在舌尖缓缓绽开,是秋风的清爽,是秋空的蓝碧,是秋野的辽阔……

青青的绿豆棵,是家畜的中草药。若然谁家的牲口,误食了有毒草木,不要紧,拔几棵绿豆棵,放到牲口旁边;牲口吃上几棵,就好了。

就是这么简单。

绿豆成熟了,豆荚就变成了黄黑色,因为它把所有的绿,都给了藏在荚中的绿豆粒。脱掉了豆荚的绿豆粒,粒粒饱满,色彩散溢着晶莹的光,以“珠圆玉润”来形容之,实在是不为之过。“珠”,是绿珠,“绿珠垂泪滴罗巾”;绿豆,是美人的泪滴。

每一粒绿豆,最终是要以“食品”的形式,把自己完全奉献出来。“粉身碎骨”了,它还是会坚守着自己的绿。

绿豆汤,是绿的;绿豆沙、绿豆糕、绿豆饼、绿豆粥……都是绿的,只是色彩深浅不一罢了。望文生义地讲,绿豆可谓真正的“绿色食品”了;所以,它功能多多:抗菌解毒、降温降血脂,据说还能“瘦身”。

如此,美女们该是趋之若鹜了……

其实,古人食用绿豆,早已丰富多彩了。

《本草纲目·集解》:“北人用之甚广,可作豆粥、豆饭、豆酒,炒食、食,磨而为面,澄滤取粉,可以作饵顿糕,荡皮搓绳,为食中要物。以水浸湿生白芽,又为菜中佳品。牛马之食亦多赖之。真济世之良谷也。”

豆酒,我没有喝过,想来定然是不错的。“荡皮搓绳”,是用绿豆做成的粉皮和粉丝,食用多多,家常必备。

“济世之良谷也”,一句话,言简意赅——高度的概括,高度的评价。

胡竹峰,写过一篇名曰《豆绿与美人霁》的文章,好喜欢“豆绿”一词。豆绿,是一种什么色彩?我知道一种牡丹,就叫“豆绿牡丹”,淡黄的质地,泛着浅浅的绿,如纱如雾、如梦如幻,像是绿的魂魄在游荡;有一种迷离、朦胧之美,有一种飘逸、游离之美。

不过,我倒更情愿固执地望文生义,相信那“豆绿”,就是绿豆的绿。

绿豆,皴染的色彩,就是豆绿。

赤 豆

赤豆,又叫赤小豆,或者简称之为“红豆”,但并非是那种“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红豆;它不寄相思,就只是一种豆,豆科类作物之一。

多情多伤,赤豆不想伤害自己。

成熟的赤豆,深红色,红得凝重而深厚,仿佛前世里修得好情缘,才在这尘世的时光里把自己凝练成一种如此饱满、厚重的颜色。其形体,呈圆形,或者略扁圆形,比黄豆小,比绿豆大;一张圆润润、胖乎乎的脸上,留一道莹白的唇,不,应当说是“一线”,太细了,但也太白净了;那一线唇,总是闭着,仿佛羞答答,用力咬住了自己将要喷口而出的笑;尽力地忍著,把自己的脸,憋得红红的,红红的。

她,从不张口大笑,只是抿嘴而笑;笑而不露,更具一份含蓄之美。赤豆,是二八少女,满肚满脑里,都贮满了细微的情思。

她只在夏至后,才笑。

夏至一到,农人把她投入土地中,暖洋洋的地气,湿润润的泥土,粘黏着她的身体,她感到麻酥酥的,骚痒痒的,于是,终于按捺不住,破口而笑了。

她笑了的时候,一枚新芽,就从她的白莹莹的唇中,钻出;于是,一颗赤豆的新生命诞生了。

她一笑,就笑出一个溽热的夏天。

她伸腰,她抻臂,她破土而出;她沐浴夏雨,她迎风生长,摇摇曳曳地,就进入了秋天;进入秋天的时候,她就是一株亭亭而立的赤豆了——一身青衣的美少女。

进入秋天,赤豆,就开花了。

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赤豆的花是“银褐色,有腐气”;“银褐色”,应该是不正确的,因为我见过的赤豆花,都是嫩黄色的,正如相关资料的记载:“总状花序腋生;花萼五裂;花冠蝶形,黄色,旗瓣具短爪,龙骨瓣上部卷曲。”赤豆的花,是一嘟噜一嘟噜开放的,从下至上,次第而放。花色嫩黄,花形如蝶。那份黄,真真是嫩,嫩得仿佛哈气即破;你面对面地观赏她,只能屏住呼吸,静心相向。一嘟噜赤豆花,串缀在一起,次第开放时,尤美,如众多黄蝴蝶在叠罗汉,熙熙攘攘地热闹,灼灼烁烁地灿烂;满目流溢的,是生动的靓丽,是俊美的轻俏。

说赤豆花“有腐气”,真的吗?反正我是从来没有嗅到过“腐气”,那么纯净的赤豆花,怎么会有腐臭气?

我读《本草纲目》,觉得李时珍对很多草木的记载,都有些“想当然”成分;看来,确然是不能“尽信书”的。

赤豆,在乡村,被称之为“杂粮”;故而,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很少有大田连片种植的。乡人大多喜欢将其种植在田头、地尾,或者破碎不成片的小块土地上。有的人家,甚至于就将其种植于自家村口的篱园边,以便于随时采摘。

赤豆,又特别喜欢沙土地,黄的沙土地,黑的沙土地。赤豆叶,薄而黄,不似绿豆叶那般深绿;叶形,“微圆峭而小”,再加上株形不是很大,所以,秋风一吹,沙土地上的赤豆,就特别有一种摇曳、利索的风致。她用沙,沐浴身体,所以才洗濯出那样红润的肌肤,所以才净化出那样一颗赤子之心。

赤豆,是渐次成熟的。一进入成熟季节,村妇们,几乎天天都要出门采摘赤豆。腰间,系一个包袱,俯身而下,弓腰而采,采采复采采。俯仰之间,是对一个收获季节的礼敬。

采豆归来,包袱里是赤豆,脊背上是赤豆般的彩霞,一路迤逦,很风景,很风景;很田园,很田园……

赤豆,种植得少,就稀罕。乡下人收获赤豆后,通常将其装进一个陶罐里,干燥保存。进入陶罐的赤豆,天地一笼统,仍是处在天地间。

熬绿豆饭,或者豇豆饭的时候,抓一把放进锅中,给一锅粥添添色。粥稠色艳,加了赤豆的粥,是色香味俱美的。乡下人,也有一些讲究,于平素中,彰显一份真性情。

《天工开物》记载赤豆,就一句话:“赤小豆,入药有奇效。”一句话,就管总了;药用多多,难可赘述。

豆类收割了,要曝豆、打豆。

不管是黄豆、绿豆,还是赤豆,其曝豆、打豆的工序都是一样的。今人,大多用机器;机械化,省却了人力,却也失却那些“过程”中的美感。所以,我还是更喜欢古人曝豆、打豆的过程。正如《天工开物》所记:“凡豆菽刈获,少者用枷,多而省力者仍铺场,烈日晒干,牛曳石赶而轧落之。凡打豆枷,竹木竿为柄,其端锥圆眼,拴木一条,长三尺许,铺豆于场,执柄而击之。凡豆击之后,用风扇扬去荚叶,筛以继之,嘉实洒然入廪矣。”

时代远了,我没有见过“用枷”打豆的情状。但小时候,是见过乡人用“木棒槌”打豆的;豆棵少,不值得上场,就用木棒槌。左手握住一把豆棵,右手握一把木棒槌,一下一下地捶打,豆粒纷飞,如烟花绽放。收获的豆棵多了,即如《天工开物》所言:“铺场,烈日晒干,牛曳石赶而轧落之。”黄牛(或者骡马)拉动石磙,一圈圈地在铺满豆棵的场院中转动,最终,把豆粒碾出,把豆棵轧碎。

这叫“碾豆”。碾豆,是一道风景,一道“田园”的标志性风景。天上,是秋阳,秋阳熠熠,暴晒着豆棵;地上是场院,场院内晒着豆棵,还有一石磙、一黃牛、一长鞭、一位头顶斗笠的老农;牛拉石磙,老农赶黄牛,石磙跟着黄牛转,随着咕噜噜的声响,豆荚爆裂了,豆粒,就欢喜快乐地蹦跳出来,纷扬四散,洒然一地。

这种“碾豆”的场景,大集体时,还存在着。

赶牛人赶得尽兴,禁不住仰首长啸,或者高歌一曲;那个秋天,便豆荚爆裂般,“噼啪”生响……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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