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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原一轮老太阳(散文)

2018-11-19潘小平

安徽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砀山杜牧池州

梨花和民谣晃动

沙原 風

一轮老太阳

——关于砀山的意象

我继母,二十六岁嫁给我父亲的时候,还是一个大姑娘。刚解放那阵,很多进城干部娶了地主资本家的小姐,我继母她家,说是地主很大,有几千亩好地和许许多多的瓦房。

都说她俊,柳叶眉,杏核眼,只是眼皮有些红肿。后来她说,风吹的,故道上,风大哩,俺砀山,都这样。

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吧,她没有回过家乡风风雨雨中,她极少提起她家的人和事,只偶尔地,说起她家的寨子,大,方圆几十里,有东西南北门,很高的墙。

那寨子叫“唐寨”,1974年我经推荐到淮北去上大学,学校里总搞些阶级斗争教育,有砀山的同学,就总唐寨唐寨地忆苦思甜。我听了,想:那寨子,罪恶大着呢!

1984年的夏天,我到武汉去读书,从徐州上车,火车路过砀山站时,正好是夜间。把头伸出去,暗沉沉一片,陡然间觉得风大,凉。

今年4月,接到省散文学会的通知,说是砀山有一个梨花散文笔会,匆匆赶了去,漫天风沙正沸沸扬扬暖暖砾砾地吹。故道,我朦胧地意识到:黄河故道。随即就被迎面而来的粗砾的沙风,裹挟的没有方向了。

走过全国很多地方,从没见过这么波澜壮阔漫天漫地单调一色的黄,从没感受过这么温暖绵厚将人快要掩埋了的黄。前去良梨乡的那个早晨,春季故道的长风如同黄河的波涛,在天地间阔大无比的河床上放肆地奔涌,把温热细密的黄沙浪头,一路打进紧闭的车窗。我觉得一丝清晰而又模糊的意绪慢慢从我的心底生出,潮水一般浸漫着我的记忆。后来在黄河故道高高的河漫滩上,看着远处近处一望无际起伏不定的沙丘,我又再一次感受到了那古老而又温暖的情绪。那是日落时分,浓烈到暗红了的霞云在遥远的天际燃烧,沙原炫耀般地泛起一层金辉,漫山遍野黄沙的浪头像温热的潮水一般缓缓向着天边流淌。那时四野是一派单纯而绚烂的黄色,热旱的气浪中浮现出散落而朴素的平原的村庄;那时我觉得沙原太静了,静得仿佛史前的世纪,而周围暖暖涌动的沙浪让我很快沉入一种恬静和安详。这是死去又复活了的黄河啊,我想。如涛如波的沙丘是黄河凝固的浪头,故道上才终年涌着如此汹涌而又沉重的沙浪;这也是黄河的故土啊,是黄河温热而苦难深重的家乡。听说自金兴定年以来的大约700年时间里,黄河曾数十次地呼啸着从这里夺境而过,荡没了无数村庄和人家,使县城一次次大水汪洋。砀山县的城址也因此一再迁徙,由永城的保安镇而小神集,再由小神集而秦家堂。至今村民们挖红芋窖,下去一丈多深,还能挖出宅基院落;有一处听说是锅灶完好,一只黑陶大碗还稳稳地搁在灶台上。放荡不羁的黄河以它的泛滥之水,完成了多少沧桑之变,那一刻望着这静寂的沙原,我心里一下就充满了无以言说的悲怆。而沙原也悲怆地站立,在金红的落日下默默无语。多少年了,它就一直这么沉默,沉默着给这片热旱的土地上的人们,打上永生不褪的印记。真正的砀山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同乡,故道的狂风吹红了他们的眼皮,也使他们的眉骨高挺秀丽。就像泛滥的黄水之后,贫瘠的沙原上生长出的灿烂黄花和繁茂梨木,大自然原来就是这样以毁灭创造出新的生命和生机。

还记得小时候总听见奶奶唱:他娘要吃砀山梨,没有闲钱哪来的?他媳妇要吃砀山梨,半夜就赶砀山集。那歌谣里有一种苍老的哀伤。这首歌在古老的淮北乡村中流传,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有一个地方叫砀山。长大后才知道这片辽阔的大陆上,有多少人从没去过砀山却吃过砀山梨。汁多味美的砀山酥梨喧腾了中原这片孤寂的沙土,也掩埋了多少故道不为人知的荒凉和苦旱。或者这苦旱的沙土才是孕育砀山酥梨最理想最丰厚的母体,带着命定的血色,它向世人展示自己也展示大地母亲坚忍而纯朴的生命;或者这甘美果实是贫瘠沙原的一个幻想,是漫无边际的苦难中生出的一点希望?当一片片灿若云霞暖如新雪的桃花梨花,在干燥而苍茫的大地上陡然出现时,我真的抑制不住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惊诧了,惊诧这无边的黄沙中竟有如此的鲜亮。滤去了一切沉重和苦难也滤去了黄水的泛滥与狂躁,这些花朵啊,只剩一派单纯的抒情了。而且那条著名的故道里流淌着的,也是那么清清浅浅柔柔徐徐的流水,传说中百年前那罪恶的浪涛已经化作一曲童谣般纯真的旋律。我感动地望着这个黄沙的世界,我想我该去母亲家的那个老寨子了,远远的,那个静卧在神秘地平线之外的村落,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

在充斥天地的金红色层云中,我踏进这座皖北最大的地主庄园。没有母亲述说的高高的寨墙,作为庄园的标记与屏障,它早已被风吹雨打去。后来我就去了唐家老宅,这座原先七进院的庞大地主院落,如今是唐寨中学。曾经巍巍荡荡重重叠叠的广亮门、对厅、腰楼和堂楼都已不复存在,只一些废弃的青砖灰瓦留在角落里诉说着乡村的变迁。别院是小学部,有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传来。走过去看看,少先队大队部就设在唐家高大阴暗的老屋里,墙上的红旗和奖状分外鲜艳。在跨进这座宽大苍老的廊檐的一瞬,我望了一眼廊外的天空,我看见一轮将要沉落的北方原野的太阳,在廊子外面鲜红而明亮。再后来我就蹲下身去,一一抚摸那八扇雕花开门,我惊奇地发现,在刀子雕出的已经黯淡了的中国神话故事上面,孩子们用白粉笔写满了英文字母ABC。而正门的中央,是简笔刻画出的毛主席侧面像,青年英俊的毛泽东头戴八角帽凝视着乡村的四月,面容上有一种年深日久的神秘。

临上车前,我最后望了一眼这座皖北著名的老寨子,看见一轮西沉的老太阳,金红地站在浑圆的乡村草垛上。周遭的景物新鲜而单纯,时间的流水静止了,那一瞬天地间写满了永恒。不久暮色就迅速地四散开来,车外的一切变得苍茫而迷蒙。我们的车子疾驶而过,窗外的沙丘、梨园、汉子和牛们,被暗红的霞云燃烧得庄严无比。

1989年春,于淮北相山

夜宿岱山湖

起意去岱山湖国际旅游度假村住几天,是在7月里一个最热的日子,这之前已经很多次听人说起过这个地方,说是绝对的幽雅、幽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去处。许是年龄大了,今年春上以来,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对城市的嘈杂和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也开始心生厌倦,于是选一个周末,直奔岱山湖。

将喧嚣的都市和所有让人烦心的事情,都抛在脑后。

正是一年间庄稼最茂密、大地最葱茏的季节,村庄树木缠绕,周遭绿意迷蒙。进入肥东县境以后,是典型的丘陵地貌,有牛在吃草,玉米抽出了紫穗,孩子光着屁股。7月透明的阳光下,万物都在抢着成熟。因泰山又名岱山,所以就无端将要去的地方也想象成泰山的模样。想着追孔子故事,登泰山而小天下,不由得就生出豪情来了。

然而一望无际的绿野中,一直没有出现我所期盼的山峰的影子。

原来所谓的岱山,只不过是逶迤不绝的一带矮丘罢了。

在略略失望的心情下,车子驶进了岱山湖国际旅游度假村的大门。

然而接下来的,却是一种惊讶,因为在远远的湖那边,突然童话一般地冒出来一片别墅群。都是一些矮矮的尖顶建筑,高低错落,白墙红瓦,木质阳台,被笨重的木柱支撑。因为四周太安静了,它们就美得有些失真,仿佛梦境。时间仍然属于清晨,从合肥市区到这里,一共用了1小时40分钟。鲜嫩的光影底下,湖水是说也不用说的清澈,气息是说也不用说的清新。空气真新鲜哪,好像吞进一口,就能将五脏六腑洗得干干净净。露珠一个一个地散落,山庄蜿蜒的小路上,开始有了行人。我住的屋子,是临水的玉兰苑,推开阳台的木门,就是大片的湖水,能看见水面漂浮的云彩,和白鹭掠过时的优美的剪影。

有资料说,岱山湖水域面积约为9000亩,相当于杭州的西湖。

晨雾渐渐消散,太阳渐渐升高,游人多起来了,但依旧是一个静。面对眼前的山水,人们似乎不忍心发出声音。后来有人说给我,说岱山湖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就是一个“静”字,山静、水静、天静,或是山净、水净、天净。具体是哪一个字,说不清。我的体会,岱山湖的美,仿佛尚未涉世的少女,简单、淡雅、朴素。湖区周边的冈丘浑圆,山势平缓,傍晚的时候,你可以沿着它们散步。松树站得满山遍野,也不再像上午那般绿得逼人。间或有野兔出没,倏地一下就不见了。虽然只是一些马尾松,但绵延百里,号称关内第一大人工森林带,约100万亩左右。这里的“关”,是指山海关。已经是琅琊山脉的余脉了,所以顺着它往东走,你可以一直走到滁州。

雨季到来的时候,那些富含着林木气息的雨水,便注满了冈下的泊与湖。

后来,夜幕就悄悄降临了,先是白鷺优雅地飞过湖面,在林木繁茂的湖心岛上停留下来,接着,夕阳就震颤着,以极快的速度沉落湖中。当天边最后一抹绯红消失,湖区周遭的矮丘开始变得黯淡,于是湖面上开始有了泼墨一般浓重的颜色。这时候,白鹭再一次飞起,它们渐渐灰下来的身子,要在短短的时辰里,重复地飞过湖面,栖息到对面的竹林中。湖上水气缭绕,飞行变得艰苦。为什么不就在湖心岛上留宿呢?这么晚了,夜雾这么大,你们还飞些什么?

选一个高坡坐下来,不要说话,最好周围没人。这时你能清楚地听到,鱼儿“扑喇”一声跃出水面,随即便没了动静。这使得本来就十分安静的湖区,愈发安静了。恰好是个晴天,湖中撒满了星星。星们离我是那样近,近得让我想起儿时,和儿时唱过的歌谣。

我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近距离地与星星对视了。

夜气越来越重,用心听,能听见露水滴落的声音。隔着湖面,看见对面的山庄里,有几盏灯还在静静地亮着。心里干净得很,完全忘记了城里的生活。后来我就沿着湖边的山道,慢慢地走回来,摸摸自家阳台上的木栅栏,已经让露水打湿了。

1996年夏,于东城花冲

打工的幺妹子回来了

从巫山县城前往江对面的大溪乡,是2000年的2月1日,农历则已是腊月二十六,这一年的腊月只有二十九天,因此离大年三十的除夕夜,就只剩下三天的时间了。急景凋年。大溪是个古镇,依山而建,下面就是奔流不息的巫峡。长江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对于我们这些平原上的人来说,巴山蜀水,又是一番景象。因为和县城一样,在不久的将来,即要沉没于三峡库区的万顷波涛之中,所以多年以来,大溪几乎没有建设,还保留着巴东古镇的模样。依然是三条石的老街,一庹多宽,街两边是一家紧挨着一家的铺面,长长的檐口,几乎将街面遮住了。抬头看看,有蜀天一线的感觉。街不长,也就两百来米吧,却蜿蜒曲折,几回几转,初来乍到的人,能走迷了。街上有很多干牛粪,或是干马粪,因为我看见,江边的渡船上,不断地有驮子下来。马匹艰难地攀上江边陡峭的山路,人跟在后头,使劲地推着马屁股。

可别小看了这个小镇,在清代,它可是一条直达云贵的骡马大道。

现在?现在当然是衰落了,除了收柑橘的季节,住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平常的日子,就有些冷清。我们到的时候,因为挨近年底,镇子又显出了异乎寻常的热闹,挤满了办年货的山民。所以盈耳是川味浓烈的方言,听上去就很有几分喧嚣了。辣椒和花椒,都比我们平日看到的鲜艳触目,花椒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大红袍”。川味重麻,湘味重辣,据说天下花椒,首推这“大红袍”。己卯年的年末,我们一群外乡人,混在大溪老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东张西望,虽说是不买不卖,却也感到,庚辰年的春节,是一点一点地逼近了。

我们是来拍一部反映三峡库区移民的记录片,暂时命名为《世纪大迁徙》。作为撰稿,我希望能有一些人文的、心理的、土地的、地缘的思考融入,但角度尚未找到。所以开头的一两天,就在镇子上瞎转,随机地拍摄一些镜头。几个摄像,都是二十好几三十郎当的年纪,看见满街上走着的漂亮川妹子,眼都直了。比起平原上的人们,巴东女子,真是又蛮又娇。都是小小的骨架,清晰的轮廓,见了我们,自动地退到檐下,站定了,粲然一笑。几个小年轻,明显地让人笑晕了。迎面走过来一个妇女,穿件梅红小袄。如今在城里,梅红已经不多见了,因为有一股子艳俗的劲头,所以穿到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身上,就格外妖娆。是个小媳妇,身后背篓里站着个孩子,一看就知道是没出过川的,巴东妇女的韵味,还完好地保留着。这几年改革开放,四川出去的人最多,在交通发达地区,比如万县,川妹子的川味,就少多了。这时大溪的街上,也不时地有妆扮独特的女子走来,像我们一样空乍着两手,对两边的年货不屑一顾。看见这样的,不用问,一准是在外边打工的川妹子,回家过年来了。她们的头发,一般都焗成棕红或是酒红,她们的穿着,也都是大都市的时髦。她们走在街上,也不和那些没出过远门的妹子打堆,而是她们自己三三两两地走、说话;遇见我们,就显出熟稔的神色。

她们的归来,打破了山中的岁月。

哟嗬嗬——嗬,打工的幺妹子回来了!

在傍晚收工回去的路上,我听见有人这么吆喝。是个小年幼,这么大的声,准是想宣泄点什么。而他口中的幺妹子,此时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带着山外陌生的气息,有的还带着山外的女婿,自顾自地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了。打工回来的幺妹子,都有些骄傲。她们在外头苦了一年,累了一年,提心吊胆忍辱负重了一年,如今该好好地歇一歇,享受享受了。挣回来的钱物,都交给了爹娘,留着盖屋或是给兄弟娶亲,这在农村里,可是大功劳。所以她们这时才能空乍着两手,在山道上袅袅娜娜地走,让她们的父兄背着背篓,在不远处跟着。

也有那么一个两个,打扮得狐媚三道的,一看就知道,是在城里的娱乐业里做。

因为神女峰就近在咫尺,所以自古以来,巴东女子都是面目姣好。很久很久以前,楚国美男宋玉,曾在这个名叫大溪的地方,于梦中与神女相遇,据他描述,那神女美得令他目瞪口呆了。后来历朝历代,都有咏神女的诗出现,李白、杜甫、孟郊、苏轼等等,但李白两首巫山诗,俱不见佳。有天晚上,夜宿大溪的危楼之上,头枕巫峡訇訇的水流,我随手翻看一本巫山县志,偶然发现了一首刘基的《巫山高》,差點没把我笑死了。刘基就是民间所称刘伯温的那个人,乞丐皇帝朱元璋的狗头军师,所作《烧饼歌》,能上推500年、下推500年间事,因此在民间名声很大。其诗曰:“巫山高哉郁崔巍,下有江汉浮天回。山中妖狐老不死,化作妇女莲花腮。”能从神女的脸上,看出来妖气,这刘伯温可不是别具法眼么?如此奇文,安能独享?于是把几个小青年叫了来,念给他们听,念到“山中妖狐老不死”一句,一起拊掌大笑。

2000年春,于北城易庐

卜居合肥

我是1992年调到省文联来的,粗算算,正好15年的时间。中国人计算人生,喜欢5年10年一个单位,所以今年对于我来说,也算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我没调来的时候,只去过四牌楼、三孝口这些合肥最繁华的地方,对南北四城茫然不知所向,把逍遥津、稻香楼等等,统统看作郊外。但来了不久也就熟悉了,因为没有宿舍,我不得不四处租房,先是五里墩,后是卫岗,再后来,把房子买在了东门外的花冲,就在今天的花冲公园对面。1993年的花冲,还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远没有现在热闹。很多人奇怪,说你怎么在东门买房啊,真孬!孬是合肥话,形容一个人脑子不大灵光。但我不在东门买房,又在哪里买呢?我是外来户,基本不了解合肥东门、西门、南门、北门的历史,无所谓哪里好,哪里不好。我的一个同学的同学,工作单位在东门外边,他把房子买在了花冲,我就也把房子买在了花冲,不管怎么说,总算一个熟人是吧?那时我心中惴惴,始终有不安的感觉。我后来知道了,这是缺乏安全感,这座城市对于我来说,太陌生了!

我因此多次想调回北方那座小城,直到1995年,我爱人和孩子也来了合肥,一颗心才算定下来了。

这之后我住在包河边上,我爱人单位省图书馆后面的一排平房里,简是简陋一点,但推窗满眼绿,梦中流水声,环境好得不得了。我的一个同学从南昌来,我陪她在包河边散步,正是夕阳西下时候,包河一片胭脂红,浮庄若沉若浮,在水面上漂着。她转过身来,郑重地和我说,这是一个可以终老此生的地方,你可别轻易放弃了。我后来几次动了想往南挪挪的心思,但一想起她的话,就打消了念头。

当然,那也都是七八年前的往事了!

合肥人好吃、好讧、好说大话,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天塌下来地接着。合肥话中的“好大事”一词,最能代表这座城市的“人格”。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好吃说明胃口好,吃嘛嘛香;好讧说明有集体主义精神,不冷漠;好说大话其实是敢说大话,起码不是缩头乌龟,所以李鸿章、段祺瑞等等江淮枭雄,才非合肥莫出。你仔细想想李鸿章在外事活动中的一些做法,才深知合肥文化之伟大。合肥不东不西,不南不北,官方表述叫作“居皖之中”,对南北习俗、东西口味,均有极大的包容,人性宽泛,五味杂陈。虽然,我至今仍听不懂地道的合肥方言,但我已经习惯了合肥口音,对每天萦绕于耳的喧嚣市声,感到亲近。曾有人对我说,潘小平你现在讲话,有点合肥口音。我现在的住家,是在北门外的双岗一带,老合肥称作“白水坝”的地方,早晨很早,天还没亮,就有卖菜的车担走过,劳动者的脸上洋溢着紧急而兴奋的颜色,早市上人声鼎沸,十丈红尘。我坐在名为“易庐”的小书房里,对着电脑打字,偶尔会听见楼下苍老的叫喊:虾蟆、虾蟆——开门!

这是老人晨练或是买早点回来了,虾蟆是合肥土语,小孩子的意思,也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

2007年春,于北城易庐

奶奶的木柴

在我十三四岁能顶事的时候,奶奶就已经很老了。她年轻的时候很能干,是我们那一片出了名的媳妇,后来,则是那一片出了名的婆婆。因为年轻守寡,她吃过很多苦。她生在1889年的冬季,清光绪十五年,那一年,岁在己丑。据她晚年自述,因为能干,她娘家一直留她到19岁,才让她出嫁。这在当时的农村里,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大闺女了。

她娘家是个小中农,有十多亩地,和一片果木林子。不知道是什么果木,大约是桃。她的娘家哥,也就是我的舅爷爷,长得人高马大,却不大能顶事,年年夏天看园子,还得靠她壮胆。有一回,来了个贼,把园子弄得“忽啦忽啦”直响,她哥吓得缩在棚子里边,不敢朝外看;她却把辫子往头顶上一缠,掂上把镰刀,就冲到黑地里去了。

她年轻时,有一条油光黑亮的大辫子。

“我就这么,往头顶上一缠,”奶奶做了一个动作,说,“那贼让我撵得,满园子转着圈地跑。”

在那个年代,往头顶上缠辫子,是一个相当男性化的动作。

1941年前后,我父亲在苏北一带,让顽军董旅掳了去,外头风传,让人乱枪给打死了。我母亲那时,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闺女,只知道哭;我奶奶却死活不肯信,说:我就不信俺儿能死在俺头前!去找。兵荒马乱,她当然不会让我母亲去,就拖根棍,往包袱皮子里裹上点烙馍,自己上路了。大冬天,天寒地冻,一路上要饭,吃的苦没法说了。后来到底在江苏泰州地面,找到了我父亲的队伍。

我父亲说娘,娘!你咋找来了?

小时候听着这些故事,心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也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想过,奶奶有一天也会变老。她73岁那年,还能一天割半亩地的麦子;给我父亲做饭,也是天天一顿面条,一顿水饺,一顿烙馍。

这都是北方妇女最见功夫的茶饭,一般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做不动了。

但是后来,她还是老了,一天下来,总让我给她踩腰。我就慢慢站上去,手扶着墙,一点一点地挪,慢慢地踩;过年时再蒸馍,面和多了,她就搬不动面盆,喊我过去搬。

“一辈一辈子人哩。”她说。又说,“这可不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么?”

这是说我生母,生下我来,没等享上我的福,就死了。

都是一些很感慨的话,但在我当时的年纪,还感受不到。

秋天的时候,没有风的下午,奶奶爱坐在南墙根前,享受那些快要消失的阳光。夕阳把她的白发染成金红,她看上去很安详。有时,下了蛋的母鸡,会特别在她的面前转来转去,这时她就会喊我:妮啦——妮!抓把米壳子来,喂鸡!

她也不再关心我找谁玩去了,回来得晚不晚。

在她漫长一生的最后几年,她更关心她的劈柴。那是小半麻袋松木柈子,每一根都是拃把长,劈得四方四棱,露出新鲜清晰的木纹。只要是晴天,每天一大早,她就把那個麻袋拖出来,把里头的木头倒出来,一块一块地,摊到地上晒。

开始的时候,她一天翻两遍,有时大晌午头,还叫我去翻。后来,渐渐地就翻不动了,就由着它们在大太阳底下晒。到了下午,太阳快要收尽光线的时候,她再把它们一块一块地装进麻袋,拖回屋里来。

她拖得很慢。

在那些重复的日子里,我一直弄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晒这些劈柴——我们无法走近一个老人的内心。

这样的日子,前后持续了好几年。傍晚的太阳,把她的全身都染成金红,她就那么常常一坐一个下午,守着她的劈柴。

奶奶死在1979年的冬季,她是老死的。她死后,她的那些劈柴,就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2007年夏,于北城易庐

酒家依旧在晚唐

霏霏春雨之中,我们去江南。

如珠的雨帘,将窗外的一切遮蔽,城市因此而变得美好。城廓边缘的楼宇,仍在冒雨生长,树们吐出了新绿,春天真的到了。

无限江山,又是杏花春雨江南。

从古老的《诗经》开始,“江南春”的意象就已经形成,越千年岁月,经春雨杏花,早已如诗如画一般,在美丽的汉语中反复呈现。

因此,我们去江南。

车子从江淮之间,跃上了高速公路,波涛在路两侧的原野上奔涌,犹如大地的大海。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丘陵向山地的过渡,感受到地质意义上的原始江南古陆,在行进中不断地隆升。越往上走,春意越浓,草木越深,烟柳越密——江南总是春早。

一方一方的秧田,在路两边绵延无际,对面向阳的山坡上,油菜花开了。离清明还有些日子,雨却已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如丝,如飘。不见牧童,不见酒肆,没有酒招。然有杏花在雨中开放,牛在田头站立,雨水将杏花打成了梨花,却将牛的身子,彻底打黑了。

地势渐渐升高,唐诗中传唱千年的池州古城,到了。

如同春天是江南的春天,池州是杜牧的池州。杏花春雨时节,杜牧的诗风,仍在池州的山水间缭绕。

天青,云静,风拂面,雨停了。远处近处,这里那里,一树两树杏花,在风中开放,恣肆而曼妙。诗人杜牧穿行其间,青衣小帽,竹杖芒鞋,行不由径任逍遥。这是唐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少年成名的诗人杜牧,已经四十二岁了。“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十三郎”韶华已老。他是去年九月,到池州任上来的,前任是他的同龄好友李方玄,二人交情甚笃。这之前在黄州任上时,杜牧与他,就常有书信往来,所以一见面就载酒泛波,诗酒唱和,流连于池州的秋水霜花,大江明月。池州地处江东,吴头楚尾,人口稀少,仅有一万七千余户。然而这是一座多么美丽的城池啊,依山傍水,城堞高固,村郭深远,杏花深处,酒家处处。正是菊灿如金,百水澄碧时候,稻香遍地,秋光老熟。那么你我二人,何不结成儿女亲家呢?他二人一高兴,李方玄的三女儿,就成了杜牧家的长媳妇。庙堂风雨,远在千里之外,中兴梦断,一度意气消沉的诗人杜牧,暂时忘却了俗世的烦恼。

还有什么比池州的明山秀水,更让人赏心悦目的吗?

在此后并不漫长的岁月里,杜牧一定无数次地想起这座江南小城,想起他初入池州时,放浪山水,醉卧酒肆的快乐。杜牧的祖父杜佑,是中唐著名的政治家、史学家,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宰相,博古通今,所著《通典》二百卷,是我国第一部记述典章制度的通史,有着很高的学术价值。杜牧曾在诗中这样形容自己的家庭:“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家集二百编”说的就是《通典》二百卷,杜牧出生的那一年,六十八岁的杜佑,官拜正一品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俗称“拜相”。也因此诗人杜牧从少年起,就有些才气自喜,崖岸自高。他也有理由骄傲,二十三岁作《阿房宫赋》,二十六岁进士及第,因天纵聪明,天才横逸,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他的咏史绝句,语言清丽,画面优美,意韵深远,风调悠扬,尤为世人所推重。“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是十多年前,他在宣歙观察使幕府时,奉幕主之命,由宣州经江宁往扬州途中所作,千里江南,莺啼绿映,酒旗飘扬,酒香沁人肺腑。然楼台烟雨,南朝旧事,也不时涌上心头,让人迷茫而惆怅。出生于西安的杜牧,对“江南春”有着异样的敏感,他尤其沉醉于江南春雨的迷蒙和绵长。“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江南的春雨和美酒,是杜诗反复吟唱的主题,一首《清明》,唱尽了杏花春雨江南,唱出了一个千古名村。

千百年来,被中国诗人千遍万遍歌吟的杏花村,在池州城的西面,古时每逢清明时节,杏花遍野,酒垆如肆,“十里烟村一色红”,尤以“黄公酒垆”最负盛名。据不完全统计,池州有史可查的围绕杏花村歌咏的诗人名家,就有300多位,700余篇,杏花村当之无愧,称得上“天下第一诗村”。中国古代最大的一部文献《四库全书》,收入了池州《杏花村志》,这在我国志苑中,可谓绝无仅有。而池州杏花村之所以入史,全是因为杜牧的这首千古绝唱。

不知不觉间,江南的春雨又开始飘洒。杏花被雨水打成了雪白,牛在田头更黑了。清明时节,池州山水如洇如染,如沉如醉,犹如一幅水墨画。远望村郭深处,杏花丛中,隐约有酒旗招摇。

池州池州,风调仍在杜诗里,酒家依旧在晚唐。

2014年春,于匡南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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