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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包谷林

2018-11-19郗旗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包谷水壶山路

郗旗

一个大清早。

雾,填满了山谷,填满了沟壑,又在山谷、沟壑与峰峦之间纠缠、蒸腾、弥漫……一个彻头彻尾雾的世界!一条灰白的山路一头扎进雾里,曲里拐弯往前窜。雾仿佛一张严严实实的网,将山、树和景物都罩进里面,朦胧着模糊着。一只鸟儿扑棱棱张开翅膀,想挣开这张无形的網,刚婉转地叫出一声,便又仿佛中弹一般掉进网里,留下空气轻微地震颤。一切又重归宁静。

山路不屈不挠在雾里窜,不知哪是尽头。山路上移动着两道灰白的人影,走着一老一少。年老的扛着月锄,背着背篓;年少的肩上除了月锄,还斜挎一只旧水壶。一老一少沉默地走着,潮湿的空气更显得憋闷!

突然,一个声音冒出,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爹,昨晚对您说的话……”走在后面的汪志终于开了口。前面没有回音,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引得汪志的心有些发颤。

“哧——”红红的火柴头划过火皮,冒出一缕细细的青烟,熄了;一连好几次,还是划不燃。也许是因为空气太湿润,让火柴受了潮。爹悻悻地取下含在嘴里的叶子烟杆,粗声骂了句脏话,不知是骂这黏稠的雾,还是骂这回了潮的火柴?汪志的心陡地一紧,“噗噗”跳个不停,诚惶诚恐地等待着,却没了下文。

不知这样闷闷地走了多久,山谷里的雾开始飘散,丝丝缕缕,升入天空,落进草丛,挂在树梢,成为一串串晶莹的水珠……太阳正从山后升起,无数道金光射向山坡、小河,给远近的景物抹上一层亮丽的色彩!沉默多时的鸟儿,亮开婉转的歌喉,四周一片啁啾。

山路尽头,一山包谷林,一片绿色的海!

一直到走完这条山路,爹都没有说出汪志期待的那句话。汪志的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昨天晚上吃过晚饭,娘麻利地收拾好碗筷,一家人坐在石地坝纳凉。爹吸着叶子烟,慢悠悠地吞云吐雾。风儿摩挲着光溜溜的脊背,十分舒服而凉爽。这是爹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在娘几次的目光示意下,汪志鼓起勇气说道:“爹,我还想复读!”这心思他早先向娘透露过,但娘在家里做不了主,这事要爹表态才成。况且娘一直多病,家里要再送他复读一年,实在很困难。但只差十多分就上录取线了,他又着实不甘心!他想再复读一年,再最后拼一回。不然的话,这些年的心血就全白费了。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高三那段紧张的日日夜夜。白天铺天盖地的试卷搅得人头昏脑胀;晚上下了自习,回寝室熄了灯,他又悄悄点亮放在床头上的煤油灯,趁其他同学睡着后,还要偷偷看一会儿书。当城里同学的家长每天想方设法为他们“开小灶”,忙着张罗各种各样营养品的时候,他一日三餐就是从食堂打来白米饭,再拌些从家里带来的黄豆炒面下咽。家里每月给他的那点零花钱,他全省下来买了学习资料。也许是因为学习太紧张,加上平时营养没跟上,高考的时候头昏昏沉沉,浑身直冒虚汗;考完最后一科,他突然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

他和爹一起到城里学校看了高考张榜公布的成绩,从那一刻起,爹的脸就一直阴沉着,像要下暴雨。汪志知道一切都完了!可那并不完全是自己的真实成绩呀!就连汪志的班主任在校门口碰到他和爹时也说:“高考前的几次摸底考试,他考得都还不错,为什么高考的时候竟然发挥失常了?”

汪志心里还揣着一线希望。

许久,见爹没有吭声,汪志小声嘀咕了句:“二狗还要复读……”也许是这句话惹恼了爹,爹突然开口骂道:“混蛋,净和二狗比。二狗他爹是啥?你爹是啥?”骂完后,爹又闷声不响地吸起了叶子烟。汪志还想分辩几句,但被娘劝住了:“志娃,还不快去睡。”快进堂屋门的时候,背后响起爹提高的嗓门:“明天,跟我一起上山薅包谷草!”

想到这里,汪志心里既感到委屈,又有几分怨气,觉得爹太不理解自己,太粗暴、专横!但他又不敢顶撞爹,否则爹真的生了气,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薅包谷草是农村最苦最累的活儿之一。天才麻麻亮,汪志一骨碌爬起来,二话不说扛起锄头,挎上娘早就在里面灌满了茶水的水壶,跟随着爹出了门。一路上,除了他主动和爹说了那句话,俩人一直沉默着。

眼前,一山包谷林。

太阳已升起老高,尽管还在包谷林外,背上已经感到了灼人的热气。爹抓起月锄,一头钻了进去,紧接着是“嚓嚓嚓”月锄与土块轻快撞击的声音。汪志也不甘示弱,脱光上身,操起月锄就往里钻。结果没薅多久,汪志就感到全身火烧火燎地难受!长长的绿色包谷叶像一柄柄利剑,那锋利的带有无数细齿的叶片,在江志身上划、锯、拉出无数道长长短短的血印,经全身的汗水一渍,一阵阵钻心地疼!他想立即逃出这片包谷林,逃出由数不清的包谷叶组成的这片绿色的“剑阵”,但他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前他只知道薅包谷草很苦、很累,却从未真正体验过这种切肤般的滋味。

汪志想知道在另一头薅草的爹是啥感受。刚直起腰,一阵“嚓嚓嚓”的声音在另一头急促地响着,除此之外,是令人窒息的寂静。汪志首先想到不能在爹面前显得太窝囊!不能第一天就输给了爹,让爹瞧不起。他暗中要和爹比试。他要让爹知道无论是读书,还是将来干别的,哪怕是当农民种庄稼,自己都不是一个孬种,而是一个男子汉!他想起高中语文老师曾讲过一位叫海明威的作家,讲到过他写的《老人与海》,讲到里面那位不曾被打败的“桑提亚哥”,讲过如何做一位真正的男子汉……在这种意识的支撑下,汪志咬紧牙关,任无数锋利的绿色“长剑”在身边飞舞,始终没有退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在爹面前太窝囊!不能输给了爹!

不晓得过了多久,汪志脑海里除了这些念头之外,是一片迷糊与混沌。迷迷糊糊之中听见爹在外面喊歇歇气。他扔了手中的月锄,飞快逃出包谷林,只见爹已经坐在一片树荫下吸着叶子烟。突然,爹被汪志身上那纵一道横一道的血印子吓了一跳。“傻娃子,咋不穿上衣服?”江志不吭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抓过水壶,一仰脖子,一阵“咕嘟咕嘟”。“喝慢些,谨防呛了喉咙。”爹的语气一下温和了许多。喝够了茶水,汪志才感到心里直往上窜的热气消退了一些。他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眼皮像顶着两座大山,恍恍惚惚记得爹拿起那只空水壶,朝远处的那片水凼走去……

汪志在一阵透凉的感觉中醒来,他看到爹正拿毛巾沾了从水凼里灌来的泉水,很小心地在他身上擦拭。那一道道被凉水浸过的血印子,不再像先前那样火烧火燎地疼。爹那双粗笨又长满老茧的手变得很轻很轻,仿佛天空中那片飘动的白云。汪志突然记起小时候,爹在大木盆里给自己洗澡的情景:也是这样拿帕子轻轻沾了水,在他周身仔仔细细地擦,擦得全身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好多年了,爹都没再给他擦洗过。

爹的脸越来越阴沉,脾气也变得暴躁。就在那时,娘得了肺病,家里的农活主要由爹一人操持,同时还要供自己上学。尽管如此,爹每隔两三周都要走几十里山路,到小镇上的学堂来看他,给他送菜送粮。临走时总要塞给他十几块零花钱,而爹从来都舍不得花几块钱下顿“馆子”,常常空着肚子往回走……汪志的眼眶这时已经蓄满了一种热热的液体,但他不愿睁开,不愿让爹看到他眼里的泪水。

后来,汪志考上了城里的高中。路途远了,爹再也不能经常来看他。每学期开学前,家里总是卖粮、卖猪,东挪西借,替他凑上一学期的书本费、住宿费和伙食费。他以前只晓得开学要钱,却从未认真想过这些钱的来之不易。

娘自从得了肺病,基本上不能做重活,而且吃药也要花钱。他三年高中读下来,家里已经卖了十几头肥猪、上万斤粮食,这些都是爹娘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他从小就是爹娘的掌上明珠,一根独苗,娘将近三十岁才生下他。当同村里别的孩子放学后忙着割猪草、拾柴,帮着干家务和农活的时候,他却坐在家里那扇雕花的木格窗户下面,安安静静地读书、写作业,每每都让村里其他的孩子羡慕不已。自从进了中学以后,家里更没让他干过什么活,爹娘再苦再累,也从不让他插手,只让他一心一意读书,将来能光宗耀祖,出人头地。

可是,自己偏偏不争气,还是差了十几分……想到这里,汪志突然觉得太对不起爹,对不起家里。他猛地一下睁开眼睛,动情地说:“爹,我不复读了,我想出去闯一闯。”

爹正为他擦拭伤口的手,突然停住了,望着他那泪花闪烁的眼睛,流露出十分惊愕的表情,接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而这声叹息里,分明饱含着慈爱、痛苦与内疚,包含着许多复杂、难言的成分。

在树荫下坐起来,爹递给他一盒清凉油,让他搽抹伤口,不要再去薅草了,自己却操起月锄,一头钻进了密不透风的包谷林。望着爹蹒跚消失的背影,汪志忽然觉得爹变得好苍老,不光额上布满皱纹,头发也白了一多半——可爹才四十多歲啊!他再也躺不住了,胡乱往身上抹了些清凉油,又一头钻进了包谷林。

太阳正停在头顶,射出数不清的灼热的火箭。密不透风的包谷林简直就像一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而汪志和爹是这蒸笼里被蒸熟的两只大虾。“吭哧!吭哧!”他听见从那头传来爹粗重的喘息;自己全身早已大汗淋漓,仿佛置身于弥漫着蒸汽的浴室。那刚刚搽抹的清凉油早被汗水冲得无影无踪,身上又是火烧火燎地疼。他却不管不顾,他不能让苍老的爹闷在这只蒸笼里,自己竟无动于衷地躺在草地上睡大觉。那样的话,自己的良心简直让狗吃了。

就在刚才迷迷糊糊躺着打盹的那段时间,他已经想好了,等薅完了眼前这些包谷草,再陪爹娘好好休息几天,就动身到沿海的城市去看看。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也为爹娘分担一些肩上的重担。他突然想起同村有好多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少年,中学还没读完就外出打工挣钱了,当时自己还有些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不好好读书,目光短浅,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现在想起来,他们至少能自食其力,也是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却又不愿重蹈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这也需要一种勇气,值得钦佩。

汪志决定去外面闯一闯,哪怕伤痕累累,那也是人生的经历和财富。就像眼前这一山的包谷林,如果不是置身其中,他永远不会知道薅包谷草的艰辛。

“吭哧!吭哧!”那头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嚓嚓嚓”,汪志手中的月锄在脚下的草丛中翻飞,立刻躺倒一大片茂密的草。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赶紧锄完这山包谷草,好让爹能长长地喘一口气。他使足了劲,月锄在脚下发出一片欢快而急促的“嚓嚓”声。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起了好几个血泡,后来那血泡磨破了,是一阵针刺般的疼。他钻出包谷林,用布条极快地包扎了一下,又一头钻了进去,身后立即躺倒一大片青草,在毒辣的太阳下,慢慢变蔫、枯萎。那“嚓嚓嚓”的声音,在密不透风的包谷林里响着,从日头当顶响到偏西,一直响到天边……

汪志再钻出这片包谷林,外面已经起了凉风。他一连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一把抓起水壶,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个不停。然后,他把水壶递给爹,用衣服抹去满身的汗……

太阳已经落山,四周的景物正慢慢失去白天的光彩。汪志望了一眼身后的包谷林,仿佛不相信自己刚刚就从那里面钻出来。那些长长的绿色包谷叶,在晚风中轻轻舞动、摇曳,发出细碎的窸窣声,好像一下变得不再是白天划他刺他的利剑、长矛,而是充满了一种诗意的美。

回家的路上,汪志和爹依然一前一后地走着。他十分感激这片青青的包谷林,也感激爹让他领悟并学到了许多从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高考结束后语文老师写在他笔记本上的那句留言“条条道路通罗马”。当时他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和老师的用意,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读书、上大学也许只是人生之路的其中一条,而通向成功的道路并非仅此一条。

古今中外,那么多的人没有上过大学,甚至只读过小学或中学,不也闯出了人生一片精彩的天地吗?就算什么也没有闯出,只要自己努力过、尝试过,也就无怨无悔了。

路就在每个人的脚下,关键看怎么走,在没有路的地方也能走出一条路,这才是真正的强者。他想:自己的路肯定和父亲不一样,和其他外出打工、闯荡的年轻人也未必完全一样。想到这里,汪志无声而欣慰地笑了……

山路上拖着两道长长的影子,不知走在前面的爹在想些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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