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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

2018-11-17徐全庆

躬耕 2018年7期

徐全庆

刘向北来电话，说不想活了。这让周东泉很意外。

刘向北是周东泉资助的一名大学生，已经毕业了。周东泉每年都资助一名贫困大学生，直至大学毕业。这样，从大一到大四，每个年级都有他资助的一名学生。每人每年五千元，周东泉每年要拿出两万元，占了他全年工资的一多半。

周东泉原本是不会资助刘向北的。周东泉资助的都是二本以上的大学生，成绩不好的他是不予考虑的。当初，刘向北的老师向周东泉推荐刘向北时，周东泉是一口回绝的。一个学生，如果对自己的学习都不负责，那我为什么要负责他的生活？周东泉这样说。但刘向北是个例外，刘向北只勉强考了个三本。改变主意，是因为刘向北的老师告诉他一个事实：刘向北原来是一个智障者。智障者也能考上大学？周东泉仿佛是半夜里见到了太阳。所以呀，老师说，他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就这样，只上了三本的刘向北也成了周东泉资助的学生。唯一的一个。

周东泉后来发现，刘向北自尊心是很强的。他一直努力，再努力，坚强地让自己更像一个正常人。刘向北最爱看的电影是《阿甘正传》，他希望自己能成为又一个阿甘。

电话里，刘向北却哭了，很委屈的样子。你为什么要害我呀？他说。这是周东泉第一次听到刘向北哭。吃惊、委屈、莫名其妙，甚至愤怒，周东泉什么感觉都有。你参加好人评选，为什么要提我呢？刘向北又说。周东泉听得出来，刘向北虽然在尽可能控制着语气，但掩饰不住埋怨。

周东泉的确参加了一个好人评选活动。先是在三清市参评，他很顺利地成为“三清好人”，目前正在参加全省年度好人评选活动，在他的评选材料中的确提到了刘向北。伤他自尊了，周东泉想，他太敏感了。但很快，周东泉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刘向北伤到的不仅仅是自尊。就在刚刚，刘向北的女友，刘向北爱得死去活来的女友，提出和他分手。原因是知道了他的智障，是从周东泉的先进事迹中知道的，他的事迹网上做过宣传。她对刘向北说，虽然你现在不再像一个傻子，但谁能保证将来我们的孩子不是傻子？

刘向北说他真的不想活了，很想投河。说这话时，他就站在清河边。

清河的历史很悠久，史料上说是春秋时楚灵王为了战争需要所修。河宽，也深，水也清澈，时常有人在河中淹死，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河面变窄，河水也一度臭不可闻，就没再出现淹死人的事了。近几年，经过治理，如今又恢复了清澈，只是水并不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一个一心寻死的人，再浅的水也能淹死人。千万别冲动啊，周东泉大声说。

必须去见刘向北，立刻。

幸好，路上几乎没人，周东泉的电动车骑得飞快。突然，有人横穿马路。刹车，急刹车，电动车发出凄厉的尖叫。终于刹住了，但还是撞上了。

刘老师是个摄影爱好者。没事的时候，他会走大街串小巷，或者去郊外寻找素材，时间不多时，就爬上自家楼顶，随便拍点什么。他住的楼比较高，周围的一切都可以尽收眼底。从他家楼顶正好可以看到清河路，那里人来车往，故事较多，刘老师喜欢把镜头投向那里。他喜欢把拍到的东西整理后发到网上，有时也选一些温馨感人的内容给他的学生们看。

刘老师像往常一样在楼顶上随意拍摄。镜头中突然出现一个年轻人，正在扶起一个倒地的老婆婆，刘老师的镜头就立刻锁在了他们身上。老婆婆起来后，试着走了两步，看样子并无大碍。两个人又说了些什么，刘老师听不到，但能感觉到两人态度都很友好。然后，年轻人扶着老婆婆坐到旁边的电动车后座上，走了。

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老婆婆是年轻人撞的吗？刘老师不知道。他朝头上狠拍了两下，懊悔没有早点把镜头转到清河路上来。不管是不是，刘老师都在心里给年轻人点了个赞。如果人不是他撞的，那他就是见义勇为，绝对的好人；即使是他撞的，他没有选择逃逸，也很值得称道，毕竟那个时候，四周没有一个人，他完全可以逃掉的。他希望是前者。他要把这事给他的学生看看，让他们也受点教育。

刘老师调出画面仔细观看，视频的角度不是很好，画面也略显模糊，好在年轻人那张脸还算清晰。刘老师立刻认出那年轻人是周东泉。刘老师没见过周东泉，但不久前刚看过他的照片。作为“三清好人”，周东泉的事迹和照片网上都有，刘老师很认真地看过。刘老师也曾试着与周东泉联系，想请他给学生们上一堂报告课，可惜周东泉没有答应。周东泉说他只想默默帮助一些人，并不想以此出名。这让刘老师对他更加敬重，很详细地向学生们介绍了他的事迹。

认出年轻人是周东泉，刘老师立刻认定老婆婆不是他撞的，他只是见义勇为。刘老师也觉得这结论下得有点武断，但他认定这应该是事实。周东泉是“三清好人”，当然不会是肇事者。离上班还有点时间，刘老师决定先把那视频发到网上去。标题也已想好了，叫做“好人再添好事跡”。

刘老师的帖子基本上都发三清论坛上。三清论坛是三清市民间网络社区平台，如同众多地方论坛一样，外地无人问津，但在三清市却会员众多，影响很大。刘老师很喜欢这个论坛，说的都是三清人自己的事，看着亲切。但在视频发出时，刘老师并没有采用之前想好的标题，而是临时换成了“是肇事还是见义勇为？”也许是当老师养成的职业习惯，平时给学生讲问题时，刘老师不喜欢直接说出答案，他喜欢让学生思考。所以，在发帖时，他临时换了之前想好的标题。不仅如此，他甚至没有说明周东泉的身份。他觉得，与其自己说周东泉见义勇为，不如让网友自己说。

立刻就有人跟帖问，那地方没有摄像头吗？刘老师仔细想了想，回复说，那地方好像真没有摄像头。那网友又说，希望是见义勇为，三清需要正能量。又有网友说，即使是肇事，他没有逃逸，也很值得学习。又有人表示支持，刘老师很高兴。也有遗憾，甚至有些悲哀，难道没人认识周东泉吗？

时间差不多了，刘老师关上电脑，匆匆赶到学校。上课时间还没到，刘老师用手机进入三清论坛。终于有人认出了周东泉，于是肯定地说，是见义勇为，绝对是见义勇为。这声音立刻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有向周东泉致敬的，也有表示向周东泉学习的。刘老师笑了，如桃花般灿烂。

再往下看，刘老师突然发现了不同的声音。有个叫“冷眼看世界”的网友说：弱弱地问一句，楼主和周东泉有关系吗？但愿不是炒作。立刻就有人对“冷眼看世界”进行质问。又有人贴出周东泉的先进事迹，然后质问“冷眼看世界”，你觉得他会这样炒作吗？“冷眼看世界”又回复道：我相信周东泉是好人，我相信他不会炒作，但谁能保证没有人替他炒作？谁又能保证好人就不会肇事？于是更多人开始对“冷眼看世界”进行批评，甚至谩骂。“冷眼看世界”又跟帖说，我不想和任何人斗嘴，还是让周东泉自己说明情况吧。立刻就接着说，周好人，麻烦你出来说句话，叫楼上的闭嘴。

刘老师盯着“冷眼看世界”的网名，心里愤愤骂了句，可恶，混蛋！

清河并不宽，但河岸却很开阔，岸边绿树成荫，树以垂柳居多。若是夏季，枝繁叶茂，别的地方骄阳似火，河边处处浓荫，仍是一片清凉天地。如今天凉，树叶多已落下，便有了几分肃杀之气。

周东泉找遍清河岸边，并没有见到刘向北，却收到两条短信。一条是刘向北的：周叔叔，对不起，我现在没事了。这让周东泉放了心，心里也好受了些。另一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没有署名，只说：网上有你见义勇为的视频。

见义勇为？视频？周东泉印象中从没拍过视频。周东泉很想第一时间看看那视频，但他的手机不能上网。周东泉平时对自己是很抠的，能不花的钱他是不会乱花一分的。手机上网，那是要费流量的。流量就是钱呀，周东泉觉得太不值得。幸好离单位不远，周东泉就到了单位。

搜索，查找，很快找到了那个视频。震惊、害怕，后悔为什么要骑那么快的车，出了这种事，总是有损自己形象的。但很快，周东泉就平静下来了，甚至有一丝窃喜。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大家都把他当成了见义勇为者。

周东泉突然想起了一句诗，郑愁予《错误》中的一句诗：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是一个误会，在周东泉看来，却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周东泉选择了沉默。毕竟我不是会员，他在心里这样为自己开脱。在这个论坛，游客是不能发言的。他知道这是借口，这样做有点虚伪，但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说出事情真相，会让那些支持他的人失望，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说自己见义勇为，愧对良心，他是不屑做的。沉默，至少暂时沉默，他觉得是一种比较好的选择。我不是有意欺骗大家，我只是沉默而已，周东泉想，就当我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吧。

周东泉想，得去看看老婆婆了。老婆婆应该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但愿她不会先于自己说出事情的真相。周东泉这样想时，手机响了，又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你就是周东泉？声音很大，震耳。我是，周东泉说道，请问您是哪位？电话那边说，你把人撞坏了，扔在医院就不管了？声音很冲，仿佛是要吃人。看来是老婆婆的家人。

一问，果然这样，那人是老婆婆的儿子，叫魏非。魏非说老婆婆的腿被周东泉撞断了，要周东泉带着钱立刻到医院。腿断了？怎么可能？老婆婆还能走路呢，虽然当时有点瘸，到医院后走路和正常人都一样了，怎么可能断了？看来碰上讹人的了。周东泉决定立刻去医院，是不是讹人都是要面对的。

周东泉就去向何局长请假。

何局长近来有些苦恼。再过两个月市政府就要换届了，何局长盯副市长的位子好久了，希望还是不小的。当然，竞争也很激烈。可何局长近来偏偏没有轰动性的成绩。没有让人信服的成绩，在竞争中可就不占优势了。

好在有个周东泉。全省好人评选已经进行到第二年了，三清市还没有一个人当选。如果周东泉能当选全省好人，那就是给整个三清市挣了面子，对何局长来说，那是他竞争副市长的一个大大的筹码。何局长自然是要全力促成周东泉当选全省好人的。

看到周东泉敲门进来，何局长脸上就堆起笑容，何局长本来就喜欢周东泉。其实也说不上喜欢，准确地说是表现得喜欢。周东泉人老实，干活认真，何局长需要这样的人。他希望所有手下都是这样的人。现在，他更体会到了周东泉的重要性，看到周东泉自然也就笑眯眯的了。

听周东泉说完事情经过，何局长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节外生枝，节外生枝呀，他叹了一声。同时，心里狠狠骂了周东泉一句，你骑车就不长眼睛吗？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就会直接影响周东泉当选全省好人，进而影响自己竞争副市长。慎重，一定要慎重，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你认为现在该怎么办？他问周东泉。

我觉得我还是先去医院看看情况再说，周东泉说。

何局长沉默不语，心里想着该怎么处理。

周东泉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先去医院了。

何局长就知道，周东泉看他不说话，以为是默许了。周东泉转身要走的时候，何局长说，不行。声音不大，却甚是威严。周东泉吓了一跳，回头惶惑地看着他。何局长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你觉得让姜副局长去会不会更好一点？

可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周东泉说着，不解地望着何局长。

何局长说，那是正常时期。

周东泉仍是不解，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何局長盯着周东泉说，当然不同，你正在参加全省好人评选，如果能评上，不仅是你个人的荣誉，也是我们全局的荣誉，甚至是全市的荣誉。这时候，任何负面的消息都可能影响评选结果，你说，这还是你个人的事吗？

可是，这也算不上什么负面消息吧？周东泉说，声音很低。

何局长直盯着周东泉的两眼说，这事现在都已经上网了，虽然大家还不知道真相，但能瞒多久？如果大家知道了真相，对你是什么看法？如果那老太婆的家人再在网上恶炒你一下，又会是什么结果？难道不会影响你的好人评选？

让姜副局长去，他处理这种事有经验，何局长最后说。

姜副局长知道自己接了个难干的活。他不想接，可又不能不接，因为这是何局长亲自安排的。

姜副局长与前任局长有着很深的矛盾。在姜副局长看来，前任局长无能，可偏又喜欢装腔作势，在他面前颐指气使。局里的工作全靠我撑着，你还在我面前充大尾巴狼，姜副局长自然就不肯买他的账。而前任局长偏偏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总想让姜副局长在他面前低眉顺眼的。姜副局长哪肯在部下面前失了自己的威严，自然是不肯的。于是两人的矛盾越积越深。姜副局长以为，凭他的能力和贡献，前任局长退休后，他会自然接任局长。谁承想，前任局长提前“实改非”了，而他也没能接任局长，组织上派来了何局长。

都是因为他和前任局长不团结，前任局长没能正常退休，就有他多次拆台和时常散播前任局长无能的原因；而他没能接任局长，也是前任局长极力反对的结果。知道了这一点，姜副局长决定务必与何局长搞好关系。现在，眼见何局长有机会提拔了，他就更得同何局长搞好关系了。这样，何局长离开时才会帮他说话，他才有可能接任局长。他已经被耽误了几年，可不想再重蹈覆辙。

但何局长交待的这活儿的确不好办，老婆婆确实是周东泉撞的。按照周东泉的说法，他把老婆婆送到医院时，她还好好的。可老婆婆的儿子魏非却说她的腿被撞断了，逼着周东泉拿钱。这分明是讹诈。花点钱倒没关系，问题是周东泉肇事的事就瞒不住了，这绝对会影响周东泉参加全省好人评选。而一旦周东泉不能评上全省好人，那后果……

当务之急是必须堵住魏非他们的嘴，绝不能让他们说出周东泉骑车撞人的事。姜副局长就帶着周东泉去医院。想了想，他又喊上了周东泉的科长刘兴华。路过一个超市，姜副局长对刘兴华说，你们俩去买点礼品。刘兴华就带着周东泉进了超市。很快，姜副局长就接到刘兴华的电话，说他挑了一篮本地产的土鸡蛋，一箱高钙不含糖的牛奶，一件老年壮骨粉。姜副局长很满意。

到了医院，周东泉就要进去看老婆婆，姜副局长拦住他说，先让兴华去看看情况。周东泉不解地望着姜副局长，姜副局长并不解释，靠在车座上闭上了眼睛。

周东泉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烦。自己无意中撞了老婆婆，心里已经够烦了，魏非又打来电话，很有讹诈的意味，让他烦上加烦。他要去看老婆婆，本来只想向何局长请个假，没想到却把自己撞人的事变成局里的大事，心里就更加烦了。到了医院，姜副局长又不让他去看老婆婆，只让刘兴华去探路，搞得他周东泉好像不敢担当、做贼心虚的样子。刘兴华从医院出来说，老婆婆的右腿小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脸上的表情还很痛苦，好像真的断了，魏非要求他必须赔偿医疗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等10万元，立刻，马上。周东泉的心里怎一个“烦”字了得。

除了烦，就是疑惑，老婆婆的腿怎么会断了呢？周东泉一直认为老婆婆应该没事的。原来还怀疑魏非是骗他的，可刘兴华也这样说，显然是真的了。周东泉反复回忆，他的确是撞到老婆婆了，但在撞上一刹那，电动车已经刹住。所以，虽有接触，但撞击的力度应该不大，如强弩之末，网上的视频也印证了他的判断。因此，刘兴华的叙述让他分外吃惊。不仅吃惊，也很愧疚，他居然给老婆婆带来这么大伤害。

10万元钱周东泉现在无论如何是拿不出来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想先见一下老婆婆再说，姜副局长却不同意。姜副局长沉着脸说，你看不出来他这是讹诈吗？周东泉也这样怀疑。那又怎么样，谁让自己撞人在前呢，只能认倒霉了。你想认倒霉是你的事，局里可不想，他没想到姜副局长会这样说。你现在把手机关上，没我的命令不准开机，姜副局长又这样命令他。周东泉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看姜副局长没有和他解释的意思，只好关了机。

姜副局长问刘兴华，你确定她不是装的？周东泉就知道，姜副局长对老婆婆的腿断也是怀疑的。他很感谢姜副局长能为自己出头，但他不喜欢姜副局长的这种态度。周东泉相信，老婆婆不是那样的人。那老婆婆慈眉善目的，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呢？他要送老婆婆去医院时，老婆婆是不肯的，说自己没什么事。还是他坚持送她去医院的。他挂好号，老婆婆就一个劲地催他去办正事，说自己没什么事。她又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这个周东泉还是太单纯了，居然不知道人心险恶。姜副局长心里叹道。这刘兴华也是，平时挺精明的一个人，关键时候怎么也会被骗？那老婆婆分明是在演戏。姜副局长仔细看过视频，老婆婆被撞后明显没什么事，腿怎么会断呢？腿上打了石膏就证明腿断了？笑话。好腿就不能打石膏了？一条好腿打上石膏就要赔10万元，他们也真敢想。说起来，10万元也不是不可以给，但以他们这样的作为，绝非善类，谁知道你给了10万元以后他们会不会还有其他的要求，那可是个无底洞，关键是给了钱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把真相说出去。可笑的是周东泉还在为那老婆婆说话。好，我就让你看看，这老婆婆是怎样的“慈眉善目”。

老婆婆的主治医生姓孙，几个人都不认识。但有什么关系呢，医院里姜副局长有的是熟人。很快，姜副局长就通过一个姓汪的主任见到了孙医生。孙医生拿出老婆婆X光片时，姜副局长真的傻眼了。老婆婆的右腿小腿骨的确骨折了，X光片非常清晰。

你确定这是那老婆婆的X光片？姜副局长问孙医生。

孙医生肯定地说，是。

姜副局长就沉默了，所有的人都跟着沉默了。

短暂的沉默后，姜副局长问，是新伤吗？孙医生说，新伤，绝对新伤。姜副局长脸上蒙上一层重重的阴云。

从孙医生办公室离开时，姜副局长的脚步特别沉重。周东泉问了句，我现在该去看看那老婆婆了吧。姜副局长似乎没有听到，锁着眉头没反应。突然，他眉头一展，又返回孙医生办公室。

姜副局长问孙医生，像她这样，骨头都断了，当时还能走路吗？孙医生说，一般来说是不行的。姜副局长就打开手机，找到那个视频，指给孙医生看，你觉得她像骨头断了吗？

孙医生看了好一会儿说，这个我说不好，按说像她这种骨折，还能走路的情况极少出现，也许她当时没感到疼吧。

姜副局长说，可是东泉说她到医院后走路基本上都正常了。

真的？孙医生看着周东泉问，那眼神，分明对周东泉的话并不相信。

周东泉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委屈，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是点了点头。

姜副局长说道，孙医生可能还不了解我们这位周东泉同志，他可是“三清好人”，现在正在参加全省好人评选，他的很多感人事迹都可以从网上查到，你大可以放心，他是不会骗人的。

孙医生连说失敬失敬，犹豫了一下，又说，她这种情况应该不能走路了，我是说应该，不过这种事谁能说得清楚呢。

姜副局长看得出来，孙医生其实也不相信老婆婆被撞成那样还能走路，但他偏偏不肯明说。姜副局长就在心里说了句，滑头。然后，他问道，像她这种情况，完全治愈大约得多少钱？孙医生说，在我们医院，大约三四万吧。姜副局长就嘟囔了一句，看来他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嘛。孙医生没明白他说的什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姜副局长不再说什么，再次告辞，心里期待着魏非不要狮子大开口。

关机，周东泉居然关机了，魏非气冲冲地对母亲说，你还说他是好人，好人怎么当了缩头乌龟？

今天下午，魏非的心情可一直就没好过。

吃过午饭，魏非照例去打麻将。可今天的手风特别不顺，魏非的心情就很糟糕。这时，母亲的电话来了，魏非很不耐烦地问，你又啥事呀？语气中充满了烦躁。听母亲说腿摔坏了，正在医院，他埋怨道，你咋恁不小心，没啥大事吧，我这一圈打完就去看你。说完就挂上了电话。麻友们就纷纷劝他赶紧去医院，魏非就嘟囔道，也不知道她天天咋恁多事，这一摔，又不知道得花多少钱？麻友们又劝，赶紧去医院吧，老年人嘛，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魏非推倒麻将，愤愤地说，人家怎么摔不着，就她事多。站起身，就给母亲打电话，不耐烦地说，你都多大人了，自个儿就不能注意点，净给我找麻烦。然后，魏非就听到母亲嗫嚅道，我是被人撞的。魏非的眼睛一亮。

趕到医院，魏非问母亲，撞你的浑蛋呢？听说人已走了，魏非就冲母亲吼道，人家都在碰瓷，你倒好，真被人撞了，你却让人跑了。医药费你出呀？我先把话撂这儿，我可没钱。好好的一个发财机会，居然让母亲白白放走了，魏非怎能不生气呢。

更让他生气的是，母亲居然还帮着那浑蛋说话，说他把身上的几百块钱都给她了。几百块钱好干什么？几百块就能让他走？你是撞腿了还是撞脑袋了？居然还说他留了电话号码，这还用看，肯定是假的。你说你咋就恁没脑子呢？魏非恼恨地对母亲说。

为了证明母亲的愚蠢，魏非当着母亲的面拨打了周东泉的电话。居然通了！魏非太意外了，竟然真有这样的傻子。然而，当知道来医院的是刘兴华时，魏非又生气了。周东泉分明还是躲了，不认账了。他一把抓住刘兴华的衣领说，让姓周的那个浑蛋过来，赔钱。

可现在，周东泉的手机居然关机了。得给他施加点压力，魏非想。于是他想到了三清论坛。看到刘老师的帖子，魏非笑了：他还真是个“三清好人”，这就更好了。他总得比别人多吃亏吧，否则凭什么当“三清好人”，就让大家一起给姓周的施加压力吧。魏非这样想着，立即跟帖说，是姓周的撞的人，他跑了。然后，魏非又贴出了周东泉的手机号码，说，他现在关机了，当缩头乌龟了。为了博取大家的同情，魏非还贴出了母亲的X光片，打了厚厚绷带的腿的照片。

大家一片哗然。有替周东泉惋惜的，但更多的是谴责，甚至有人建议取消他的“三清好人”的称号。

魏非一边看一边乐，心里念叨着，大家继续骂呀，骂的人越多，姓周的就越沉不住气，赔的钱就越多。

这时，魏非却看到了不同的声音。一个叫“冷眼看世界”的网友说，周东泉手机关机也许是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事发地段并没有其他人，他要想肇事逃逸，直接跑就得了。魏非就回复说，那时候他不知道人被他撞得这么严重。“冷眼看世界”接着回复说，此事不宜过早下结论。“冷眼看世界”还对魏非说，不管事情如何，你这样公开他电话号码的做法都是不妥的。魏非就骂道，你他妈的是姓周的亲戚吗？还是你收了他的好处？

他是三清市的一名记者。

三清论坛就是他常上的一个网站。在这个论坛上，他的名字叫“冷眼看世界”。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周东泉居然撞了人，这消息让他立刻来了兴趣。周东泉他是认识的，甚至是熟悉的。周东泉默默无闻时他就采访过他。因为他的采访，人们才知道周东泉原来做了那么多好事。后来，才有了周东泉参加“三清好人”评选。虽然网上还在争论不休，但他几乎可以确定，人就是周东泉撞的。从内心来说，他是很敬重周东泉的，更何况他讨厌魏非，讨厌他的小人嘴脸，所以他愿意帮周东泉化解这次危机。但周东泉真的关机了，这一点魏非并没有撒谎。也许这中间另有隐情，又或者周东泉遇到了什么难处。他想知道事情真相，真相永远是他想告诉大家的。知道真相才好帮他，他真的希望能帮到周东泉。

于是他在办公室找到了周东泉，姜副局长恰好也在。姜副局长很警觉地盯着他问，你是干什么的？他指了一下周东泉说，采访，然后，他把话筒伸到周东泉面前说，网上关于你骑车撞人的事，请你说一下事情的真实情况好吗。他的声音很平静。

谁允许你来采访的？姜副局长先说话了，很生气的样子。

他也生了气，我们有新闻采访自由，这个不用你批准吧。

姜副局长斜了他一眼说，是吗？姜副局长说完就打了个电话。

他从姜副局长强硬的态度中看出了心虚。但他不想理姜副局长，也明白和姜副局长很难谈出什么成果，于是继续对周东泉说，请问，你到底是肇事逃逸还是见义勇为？他的语气冷冷的。他知道自己不该以这样的语气质问周东泉，但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其实是在生姜副局长的气。他看到周东泉手足无措起来，就感觉周东泉不会说谎，他应该能采访到什么东西。

他现在还不能接受你的采访，他听到姜副局长说，你现在不要采访，等一会儿会有人给你打电话的。

他相信姜副局长的话。姜副局长刚才打电话时，说出了他记者证上的名字。但他固执地把话筒伸在周东泉面前。他看到周东泉脸涨得通红，知道姜副局长如果不阻拦，他一定会说点什么。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知道姜副局长的电话起了作用。他不想接那个电话，仍把话筒伸在周东泉面前。姜副局长说道，你还是看看是谁打的电话再说。他斜了姜副局长一眼，低头看了一下电话，居然是总编打的。他不敢不接。

接完电话，他悻悻地看了姜副局长一眼，默然离去。他听到背后姜副局长说了句“不知天高地厚”。在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冲动，就要“不知天高地厚”一回，继续采访，把真相彻底搞清楚。闻讯而来的刘兴华却连哄带劝把他推送出办公楼。

按照姜副局长的安排，周东泉住进了祥瑞宾馆。这是一个新建的宾馆，它的周围也都是新建筑。事实上，这里是一片正在建设中的新城区。四周虽然高楼林立，但实际上并没多少人入住。特别是晚上，有一种荒凉的感觉。

这种荒凉，周东泉在宾馆里甚至都能感觉得到。周东泉的房间在宾馆的一头，上下楼很不方便。要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还要拐上两个弯，才能到电梯口。从电梯口到自己的房间，所有的客房门都关着，周东泉听不到一个人说话，甚至一路上他居然没见到一个服务员。

房间的设施还是比较齐全，毕竟是新宾馆。两张床，几把椅子，一个供客人打牌的圆桌，床的对面是一台挂壁式电视机，旁边还有一台电脑、一张书桌和挂衣柜，各种洗漱用品也都齐全。周东泉却有点心疼，这得多少钱呀。有一点周东泉很高兴，有电脑，方便上网呀。

可偏偏上不了网，一连接网络就让输入密码。房间服务指南上写得很清楚，密码是9588后面加房间号码，可一连输了两次，都说密码错误。又试着在房间后面加9588，还是不行。周东泉站在门口喊服务员，喊了两声也没人应，只好打服务台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好听，也很热情。问清了情况，那声音说，先生请稍等，我现在就请服务员帮你检查一下。

服务员很快就来了，说这个房间的上网密码被临时改了，改后的密码她也不知道。那我怎么才能上网呢？周东泉问。您上不了网，服务员说得很肯定。接着又告诉周东泉，这是姜副局长专门安排的。周东泉就暗暗埋怨，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呢？

只能看电视。周东泉对看电视并没什么兴趣，但现在能干什么呢？

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刘兴华。周东泉很意外，原以为是服务员呢。更意外的是，他居然带着换洗衣服。怎么，不欢迎我？刘兴华对还在发愣的周东泉说。周东泉就笑着说，怎么会呢，我只是奇怪。刘兴华说，局里怕你一个人太闷，特意让我来陪陪你。

周东泉一阵感动，也愧疚，自己这次可是给局里添了不少麻烦。同时也疑惑，既然怕自己太闷，又为何掐断房间的网线？疑惑归疑惑，但周东泉并没有说，领导有领导的考虑。

那老婆婆现在怎么样了？他最终得赔她多少钱？这是周东泉一直关心的。一见到刘兴华，他迫不及待地问起来。刘兴华拍拍周东泉的肩膀，这事你不用操心，局里会处理好的。接着告诉周东泉，姜副局长正在和魏非谈赔偿的事，局领导已经形成统一意见，这笔钱几乎全部由局里解决，周东泉只需要象征性地拿一点。局领导对你可真是不错，刘兴华说。

那怎么成呢？我闯的祸，怎么能让局里替我担责任？这钱得我自己出，周东泉说得很认真。我理解你的心情，可局里作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有道理的。你想，这件事如果能处理得好，把坏事变成好事，能让我们局出一个全省好人，那是我们局多大的荣誉。再说，局领导这样做，也是对你多年来一直坚持做好人好事的肯定和倡导，你不会不给局里这个机会吧。刘兴华说得很诚恳，诚恳得让周东泉有这样一种感觉，只能接受了，否则就对不起局领导的一片诚心。

可周东泉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他要和姜副局长说一下自己的想法。拿起房间电话，却发现外线打不出去，怪了。他刚拿出自己的手机，刘兴华就说，局里研究了，你现在还不能开机。周东泉突然明白了，刘兴华并不是来陪他的，是来监视他的。选择这样一个宾馆，这样的一个房间，都是为了不让他和外界接触。周东泉觉得很难受，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全省好人评选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周东泉入围了二十人名单。所有入围者的照片和事迹都上了省新闻网，自然也有周东泉的。这消息是刘兴华看到的，几乎是第一时间看到的。刘兴华每天憋在宾館里，很无聊，除了打电话就是上网，平时根本不看的网站都看，于是就看到了这消息。他很兴奋，仿佛入围全省好人的不是周东泉，而是他刘兴华。

刘兴华就把手机递给周东泉看。周东泉浏览了一会儿，开始看他的先进事迹。其实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但在省级网站上还是第一次，所以他愿意再看一遍。于是他又看到了一个名字——刘向北，他的名字依然与“智障患者”联系在一起。

周东泉的耳边又响起刘向北的哭声。自己对他有恩吗？有。可也害他失去了一个女朋友，为此，他甚至想去投河。而这，都是因为自己的评选材料。资助贫困大学生的事当然可以写，可当初为什么非要提刘向北的名字呢？周东泉十分后悔，不提，效果也一样嘛。当初已经错了，现在还要继续错下去吗？不能了，必须要更改评选材料。

周东泉就对刘兴华说，我要修改一下评选材料。刘兴华问清了原因，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只是材料都上网了，还能改吗？刘兴华问道。所以你得把手机借我用一下。

网站上公布的有评选办公室的电话。接通后，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很客气。周东泉也报出自己的名字，那边就更客气了。我想对评选材料作一点小小的修改，可以吗？周东泉小心翼翼地说，生怕引起对方的不快。

可以呀，你让市里修改后发给我就行了。电话那边的回复爽快得有点出人意料。

居然这么容易，除了感谢，周东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周东泉又联系了市里负责这项工作的杨本华，杨本华听后说，这恐怕不行吧，材料都已经报到省里了，怎么能再修改呢？

周东泉就说，可省里已经答应了。

真的？杨本华有点不相信。

周东泉忙说，真的真的，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一下。

杨本华说，省里都已经同意了，我还能有什么意见。接着又问周东泉想怎么改，周东泉就说了自己的想法，杨本华说，原来就删几个字呀，没问题。

周东泉的脸上就溢满了笑容。

几分钟后，杨本华又回电话说，这事出了点麻烦。

周东泉一愣，忙问，怎么了？

杨本华说，刚才领导恰好过来，我想着没什么问题，就顺便汇报了一下，没想到领导不同意。

为什么呀？

杨本华告诉周东泉，领导说了，你的评选材料之前他们都看过，写得很好。现在都已经在网上公示了，你却要修改，省里怎么想？会不会认为你以前的材料不真实？即使省里没有这想法，那网友呢，他们会不会有这种想法？如果这样，就会对你的评选产生不利影响。不让你修改材料，既是为你个人着想，也是为大局考虑。杨本华最后说，实在是不好意思了，我得听领导的。

求求你了，这关系到一个人的未来。周东泉说。

杨本华苦笑道，你求我有什么用，你得求领导。

周东泉说，我知道，可我够不着和领导说话呀。然后，周东泉就赶紧把刘向北的情况详细向杨本华作了介绍。周东泉说得很动情，甚至有点哽咽。杨本华显然也被感动了，犹豫了一会儿说，你等一下，我再向领导汇报一下。

周东泉就等，满怀期待地等。

最终却仍是失望。杨本华说，领导把我批评了一通，说我分不清主次轻重。领导还说，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确保你顺利评上全省好人，其他的都不重要。杨本华又说，你别再难为我了，我真不能再帮你了。

周东泉就叹了口气，重重地叹一口气。

许久之后，周东泉又一次拨通省评选办公室的电话。他如实地说明了一切。那边也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我直接给你改过来好了，可现在你们市里都明确表态不能改，我就不好私下再改了呀。

周东泉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这让魏非很生气。魏非相信，如果能见到周东泉，一定能想法讹他一笔的。可现在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周东泉了。姜副局长倒是来过几趟，开始还是一副好商量的态度，可现在态度似乎越来越强硬了。他可不想把这事拖得太久，迟则生变呀。越早拿到钱越好，拿到钱他就可以回去打麻将了，这几天他可憋坏了。

更让魏非恼火的是，三清论坛上他的帖子居然被删了。论坛上现在都是周东泉的先进事迹，还有一片为周东泉叫好的声音。魏非本来是指望通过在网上发帖，给周东泉的单位施加压力，争取能多要点赔偿。可他的帖子竟被删了，关于周东泉肇事的帖子全删了。魏非想重新发个帖子，却发现他的账号已被禁止发言了。魏非恨恨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狠狠地朝病房的门上踹了一脚，惹得周围的人都翻着白眼看他。魏非用仇恨的目光回视着大家，凶狠地说，看什么看，老子可不是好欺负的。看到众人纷纷躲避着他的目光，他又恼恨地说一句，惹急了老子，老子就开个新闻发布会。

但这话他只是说说。他的目的只是要钱，他可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大。万一事情搞大了，说不定真相就瞒不住了，那样岂不是鸡飞蛋打了。所以，他只在三清论坛上发个帖子，因为他知道，这个论坛上的帖子只有三清人自己关注。可这帖子还是被删了。恼火之余，魏非突然明白，网站之所以要删帖，说明周东泉的单位很怕这事让人知道。他们的软肋还是被我抓住了，这样想着，他的脸上就浮起了笑容。

然后，他就开始打姜副局长的电话。电话接通，他故作平静地说，废话咱就不说了，你们现在必须赔我20万。别把我逼急了，全国的网站可是很多的。说完，他就挂上了电话。

他相信姜副局长的电话一定会再打过来。

周东泉可是被憋坏了。就这样躲在宾馆里，他觉得自己真成了缩头乌龟。这么多天了，自己一直都没到医院去看一下老婆婆，他的良心真的过不去。他不能就这样在宾馆里躲下去了。趁着刘兴华去洗手间，他悄悄溜出房间。他一定要去看一下老婆婆，有些事要当面说清楚，该他负的责任他决不会推卸的。

刚到电梯口，恰好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是姜副局长。

看到周东泉，姜副局长的脸立刻阴沉了下去，沉声问道，你想往哪儿去？

周东泉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把脖子梗了起来，说，我不能再躲着了，我得去看看老婆婆了。

胡闹，你去和他们怎么说，说实话吗？说这话时，姜副局长的目光从周东泉的头顶压下去，仿佛要把他压矮，压小，压成一滩稀泥。

周东泉没有回答，但心里却想，实话实说为什么不可以呢，如果自己當初不去向何局长请假，也许这事早了结了呢。

姜副局长说魏非已经公开发言承认，你是见义勇为，撞老婆婆的另有其人。

怎么会这样？周东泉瞪大眼睛说，可这不是事实。

这就是事实。姜副局长又恢复了威严的语气，今后，你必须相信这就是事实。

看到魏非的发言，公安局贺副局长也是一惊。案子是他安排人破的，他当然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

调查周东泉肇事案件的真相，任务是市领导交办的，但何局长也私下请了贺副局长帮忙。他还欠着何局长的一个人情呢，这个忙自然是要帮的。何况，何局长一旦上位成功，今后自己求他的地方还多着呢，这个时候不搞好关系更待何时。选择谁调查这件事，贺副局长可是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让徐卫东来办。徐卫东人虽然很拧，但破案实在是一把好手。这个案件时间那么紧，交给其他人，贺副局长还真不放心。徐卫东也真没让他失望，只简单听了一下情况，就作出了初步判断，老婆婆的右腿不是周东泉撞的。贺副局长当时眼睛一亮，问，你的依据呢？徐卫东就说出自己的判断。正常情况，周东泉骑车应该靠右边行驶，老婆婆应该也是从右侧横穿的马路，否则周东泉不会反应不过来。如果是那样的话，周东泉撞到的应该是老婆婆的左腿，而老婆婆骨折的偏偏是右腿，这中间肯定有问题。贺副局长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拍了拍徐卫东的肩膀，命令他立刻把老婆婆断腿的真相查清楚。徐卫东的效率快得惊人，很快就查清了事实的真相：周东泉走后，老婆婆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被洗手间门口的一排座椅绊倒了，她的右腿就这样骨折了。

贺副局长平静地看着徐卫东，知道他想说什么。果然，徐卫东问道，魏非的发言是怎么回事？

贺副局长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以后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也与我们局无关，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语气中已带有愠怒。

徐卫东涨红了脸说，可事实不是这样的。还有，我虽然还没能联系到周东泉，但从网上之前发的视频看，几乎可以断定周东泉也撞过老婆婆，他决不是什么见义勇为。魏非虽然有错，但这样做对他不公平。

贺副局长把手往桌子上一拍，说，我说过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件事你今后不准再问，更不准再说，这是命令。徐卫东还想再说什么，贺副局长把手一摆，说，你走吧。

看徐卫东出了门，贺副局长调整了一下情绪，脸上堆满灿烂的笑容，开始给何局长打电话。有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和何局长套套近乎呢。

听到敲门声，老婆婆又把头蒙在被窝里。这两天，只要一来人，她就把头蒙在被窝里。没脸见人呀。自己一辈子没害过谁，可临了却成了一个讹人的人。现在全世界可能都知道自己了，这张老脸今后可往哪儿搁呀。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老婆婆想想就恨死了儿子。这恨她却只能放在心里，她不敢当着儿子的面说。她怕儿子，从儿子小时就怕。儿子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不是撞墙就是跳河，搞得她心惊肉跳的。她也知道他是吓唬人，但万一呢？万一他真想不开呢？万一他在气头上真做出傻事呢？她可不敢拿儿子的命来赌气，因此在儿子跟前就硬不起腰板。后来儿子大了，她就更怕儿子了。

要是那天再硬气一点多好，老婆婆想。那天，儿子一说要讹诈周东泉她就生气了。我可不是那样的人，她说。你不是我是，儿子说，不讹他，医药费你出呀，你出得起吗？她小声说，那也不能让我讹人呀。你不讹我讹，儿子说着，举起个水瓶使劲往地上一摔，说，你以为我做坏蛋是为了我呀，我还不是为了给你治病。从现在起你不准说一句话，要是敢乱说，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她当时打了个寒噤。她不敢再说什么，但心里却在想，周东泉来时，儿子只要做得不太过分，就随他吧，他要敢狮子大开口，自己就把实情说出来，看儿子还怎么做。

可惜那天周东泉竟没有来，后来干脆手机也打不通了。她的心里也来了气，还真把我当恶人了呀。于是她认定他只是个不敢担当的沽名钓誉之徒，儿子怎么折腾她就更不愿意问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公安局会介入这件事，很快查清了她断腿的真相。谁还会相信我说的话呢？她除了叹气，还是叹气。这今后还怎么见人呀？

这时，她听到有人在轻声喊她，老婆婆，老婆婆。声音有点耳熟。她小心地掀起一条缝，见是周东泉，这才掀开被子。周东泉给她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的。她的泪水立刻流了下来，我也没想到呀。

你怎么不早来呀？她抓着他的手，叹道。

回家，路过一条步行街。街不宽，却很热闹。两边是各种店铺，以卖服装的居多。路边偶尔有卖小吃的，让本不宽的街道显得更加狭窄。这时，周东泉看见一个男孩，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模样倒是很可爱。小男孩站在一个卖肉夹馍的小摊旁边。离小摊大约有三四米远，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肉夹馍。周东泉发现，男孩眼中闪着渴望的光。他的手在衣袋上反复摸着，却并不走向前。显然，衣袋里沒钱。但他又不离开，就那样望着肉夹馍，仿佛能把它看到嘴里似的。

周东泉买了一个肉夹馍，转身递给小男孩。饿了吧，叔叔请你吃。周东泉这样说。小男孩的手本已伸出，可又硬生生收了回去，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周东泉的脸上。很突然地，他给周东泉鞠了一躬，深深地鞠了一躬。周东泉想说，一个馍而已，至于吗。小男孩却说话了，周叔叔，我代表全家向您说声对不起。说完就跑了，飞一般地跑了。

周东泉呆呆地望着男孩的背影。良久，还在想，咋回事呀？

回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一见周东泉就说，你得赔我儿子。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周东泉如坠云雾。请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我赔你儿子？那人瞪着眼睛盯着周东泉，仿佛和周东泉有深仇大恨似的。你别假装不认识我，我是魏非，都是你害得我儿子魏思成离家出走了。声音急促，每一个字都像一个迅猛下落的冰雹，直往周东泉身上砸。

周东泉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个小男孩。开门，请魏非进屋。周东泉给魏非倒了杯水，魏非不接，也不肯坐下，就那么站着。说说怎么回事？周东泉说。

还不是因为你？魏非说，现在我们全家都成了讹人的坏蛋。接着告诉周东泉，孩子不愿意上学了，说同学们都骂他是小讹人精，走路都躲着他，说怕被他讹着。他在学校呆不下去了，他也不理家里任何人，说看见家人就难受。他离家两天了。他们全家都在找他，可就是找不到。

要不是你撞了我妈，哪会发生后来这么多事？魏非说，你说，我儿子是不是你害的？

没想到他会这么认为，难道他就从来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周东泉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地，魏非蹲下去，捂着脸哭了，都怪我当时鬼迷心窍呀。

这一哭，总算让周东泉觉得他还有点人情味。他递了张纸巾给魏非，问，你儿子是不是十一二岁？

魏非站起来，盯着周东泉，急切地问，你见过他？他在哪儿？周东泉说，别急，刚才我在步行街见过他，不过现在不知跑哪去了。

魏非就往外走。周东泉拉住他说，现在我们得好好想一想，找回他又怎么办？孩子的心结怎么解开呀？

魏非又哭了，都怪我呀。

周东泉在单位的日子很难过。何局长见了他依然会笑，但那笑容分明是冷漠的。姜副局长则直接无视了他的存在，看都不看他一眼。周东泉明白，这都是因为他没能评上全省好人。

也不是没评上。但在名单公布前，周东泉主动要求了退出。为了好人评选，竟然生出那么多波折，让他感到无奈。特别是魏思成深深地鞠了一躬，在他的脑海里永远挥之不去。他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

但他还是伤害了何局长和姜副局长。因为他的退出，何局长没能当上副市长，姜副局长头上的“副”字自然也没能去掉。所以，他不恨他们，反而觉得自己愧对他们。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儿了，为什么无论参选还是退出都会伤害到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