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积岐

李红娟走进灶房，她把择好的蒜薹一根一根洗干净，放在案板上，拿起菜刀去切。清早起来，她给丈夫打电话，丈夫给她说，火车已过了武汉，如果不晚点，下午五点左右就可以到家。丈夫一年半没有回家了，过春节也没有回凤山县来。李红娟知道，丈夫是那种干活儿很狠的人，对生活抱有极大的热情，怀有狂热的憧憬。丈夫的心思她明白，过春节不回来，一天可以拿三天的工资，果然，春节过后，丈夫一次就给她汇来五万元。她拿上存折，去银行，把那五万元登在了存折上。坐在营业厅的凳子上，她再次打开存折，那一串丰腴的阿拉伯数字尽管赏心悦目，可是，她的右手搭在那来之不易的数字上，手指头上毫无光滑的感觉，心里甚至有点涩滞。她合上存折，竟然潸然泪下了。马大壮，我说马大壮，我需要钱，我也爱钱，这些钱能当你马大壮用吗？我要的是你马大壮，你咋比我还糊涂？她觉得，马大壮离开她，不是一年半载，而是很久很久了，这个“很久”已经不能拿时间计算了，而是一种分量，沉重的分量，压在她的心里，压在她的身上，把她压变形了。天光微熹时，丈夫就爬起来要走。她一把夺下来丈夫正要穿的裤头，生气地说，就这么走了？丈夫说，不是、不是睡觉前做了吗？她将丈夫的裤头一甩，咋啦？害怕重复了？得是，急着去找哪个野女人？丈夫笑了，就是。她明明知道，丈夫是对她毫无二心的丈夫，却要用这句话堵他，噎他。丈夫没有再争辩，把她揽在了身子底下。丈夫很认真，很尽力，她却不会叫床，把刻骨铭心简化成没有节奏的哼哼唧唧，书写在分别时的清晨。事毕，她抓住丈夫的那玩意儿说，你走三年五载，我也不想了，把它给我留下，我想用时就用。丈夫笑了，好，去取切菜刀。

李红娟手里的切菜刀一滑动，左手的中指破了。她放下切菜刀，右手攥紧左手的中指，出了灶房，走进卧室。她拉开了书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白色的塑料小盒子，从小盒子里拿出了一包“创可贴”，从中撕下了一片，用“创可贴”裹住了流血的手指头。就在她把剩下的“创可贴”正要放回去的那一瞬间，蹲在“创可贴”盒子上的那一坨比指甲盖还小的、发黑的血渍仿佛睁大了双眼瞪着她。那血渍不再沉睡，它清醒了，唤起了她的记忆。

血渍是他留下的——这是一个叫别来的年轻人身上的血。

李红娟从盒子里取出一枚“创可贴”，她叫他松开手，准备给他裹住伤口。他的手刚一松开，手指头的血就滴在了“创可贴”的盒子上，鲜红的热血，梅花一样地洇开了。李红娟并没有留意，只是专心致志地给别来包手。

别来的手指头是砍玉米秆时用镰刀伤的。李红娟也不知道，他怎么会伤了手指头。别来是李红娟从凤山县的“人集”上雇来给她家收玉米的。眼看到了秋收秋播时间，老天下两天，晴两天，地皮还没干，又下雨了。松陵村人，泥里水里拼命收割玉米。李红娟对自家的二亩半玉米没有办法，于是，她就去县城的“人集”上雇来了别来。她只知道，年轻人姓别名来，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甘肃人。其他的她不需要知道，也不想知道。别来虽然年轻，对于农活儿十分地道，砍玉米秆，掰玉米棒，装架子车，样样活儿干得利索、干净。这个别来，话不多。吃饭时，李红娟在饭桌上问他一句，别来答一声；不问，别来就不吭声了。别来嘴很甜，未开口回答前，先是一声“嫂子”，然后才说话。李红娟坐在他的对面，静静地看着别来线条分明的脸庞，看着别来胳膊上隆起的肌肉，长长地呼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呼吸了一口。对于李红娟粘在别来脸上的目光，别来似乎毫无意识，他只是贪婪着饭和菜。一吃毕，别来放下饭碗，就去上工。

晚上，别来就睡在隔壁儿子睡觉的房间，李红娟和儿子睡一张床。从不失眠的李红娟失眠了，她给自己的失眠找出的理由是，家里有了生人，宁静的气氛被生人搅和得好像发烧。她一看表，已是午夜十二点半。她还没有睡意，披上衣服，下了床，走到了门外。薄薄的月光静止不动，心疼地勾勒出一棵杨树，树的影子好像在摆动。李红娟站在房檐台上，单薄的衣服刻画出她全身略嫌乏力的线条，丰满的胸部有一点下垂，但丝毫不削减丰满的程度，臀部没有塌下去，骄傲地翘起来。站了一瞬间，她就清醒了：就是在房檐台上站到天明，也不能治疗失眠。别来的酣睡声从洞开的窗户中逶迤而出，仿佛粘在了树影的斑驳上。李红娟将压抑的喷嚏打出来后，回到了卧室。

第二天晚上，李红娟没有关卧室的门。她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当她看见门在动弹的时候，侧过了身。当她再次转过身时才发觉，门还是那扇门，一动也不动。

李红娟做饭时，故意给菜里面多放了些盐。别来上了饭桌，只吃了两口，就不再动筷子。李红娟问他，咋回事，不吃了？别来说，嫂子，盐重了些。李红娟说，你还知道盐重？我以为你啥也不知道。别来只是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别来轻轻地一笑，说，嫂子，好了。李红娟依旧攥着别来裹着“创可贴”的那根手指头，她将别来轻轻地一拽，别来的右手揽住了她的腰。别来拎一袋子玉米似的，抱起她，将她放在了床上。别来这一抱，似乎在李红娟的预料之中，不过，她还是说了声，不行，那不行。

三十二岁的李红娟和别来在一起，第一次体验了肉体的圆满之感，巅峰之感。这种美妙的感觉她无法用語言表述。不是她笨，不会说，即使言语再巧的女人，恐怕也不能完整而准确地说出来床上这种要死要活的感觉。她觉得这种感觉就不是说的。她即刻意识到，这种感觉是很可怕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这种感觉像木楔一样牢牢地楔进了她的意识，想拔也拔不出来。当天下午，别来完工了。本来，别来可以休息一个晚上，早晨起来再走的。可是，一吃毕晚饭，李红娟给别来结算了工钱，连当天晚上在县城住宿的钱也给了。她宁愿花钱叫别来去县城住宾馆，也不叫别来在自己的家里多住一个晚上。她不是害怕别来，她害怕自己。

别来走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尽，李红娟早早地关上了院门。她的身子靠在院门上，心里空荡荡的，整个院子也空荡荡的。

李红娟又失眠了。她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马大壮和她的结婚照，泪水潸然而下。你的丈夫，别妻离子，在两千里外的深圳，常年打工，辛辛苦苦挣钱，你倒好，在家里与人苟且，你太对不起为这个家、为你和儿子舍弃了天伦之乐，在外打拼的丈夫了。你太贪欢了，你太看重肉体之乐了。你怎么忍心背叛他？不，不是那样的。不是我有意背叛你，我是爱你的，大壮，真的爱你，爱心不变。如果说这是女人的一种病，药方只有两个字：男人！这种难受我说不出口。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这火烧火燎般的难受，就像有人拿刀子在我的身上割。不只是李红娟拿自己没办法，也是李红娟压根儿就不想“办法”自己。李红娟被性的焦灼啃咬着，折磨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

拿自己没办法！这不只是肉体的呐喊。其实，有多少次，李红娟都是极力“拿”着自己，压抑着自己。压抑久了，就像一根绳子长时间紧绷着，一触就断。马大壮那么爱我，他肯定也希望我过得愉快，不希望我为男人的事而受折磨，而痛苦。身为女人，我不能总是守活寡，我享受我的身体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什么错。你马大壮一辈子不在我身边，我就一辈子不和男人上床，一辈子受折磨？如果我连男人都不想，我还算什么女人？不要说一个别来和我上过一次床，要是还有其他男人和我上床，我也会的。李红娟翻来覆去地想，她在责备中原谅自己，在原谅中责备自己。

夏天里的一个午后，李红娟去村子里的焦小萍家串门子。焦小萍是和她同一年结婚的，比她小一岁。焦小萍的丈夫也在深圳打工。和李红娟不同的是，焦小萍在村委会当妇联主任。当她推开焦小萍掩着的院门走进去时，第一次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床——那么残忍，那么真切，比她看过的黄片中女人的叫床还庞大，还尖锐。这个焦小萍也太大胆了，大白天，不知和谁在房子里折腾。李红娟仿佛被谁搂头打了一棍，她急匆匆地回了家。坐在床沿，焦小萍的叫床声仿佛在掐她，拧她，她想挥走，却挥不去，那叫声牢牢地粘在了她的心里。她扭了扭屁股，张眼，目光里又是她和大壮很亲密的结婚照，看着看着，眼泪涌出来了，接着，趴在床上，她放声大哭了。

她听村里人说，焦小萍和村委会主任郑又科有一腿。她不相信是真的。郑又科都快六十岁了，焦小萍才三十岁。不，这不是年龄的问题，网络上的话也许没错。作为女人，真的是耐不住寂寞，守不住自己吗？拿自己没办法，这是理由吗？当她很想很想马大壮的时候，才觉得，不必找理由，也不必有什么罪恶感，做女人就这么可怜，这么可悲。

李红娟和马大壮结婚八年了。他们相识在深圳，那时候，他们在同一家企业打工，同是异乡飘零人。两个人在相互照顾中相爱了，同居了。第一次怀孕后，李红娟选择了堕胎，她还想在外多干几年。第二次怀孕，马大壮坚决不叫李红娟堕胎，他们只好结了婚。因为要照顾马大壮年老多病的母亲，两个人只好两地分居。李红娟独守空房，盼望着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可是，马大壮的母亲过世后，儿子又到了读书的年龄，李红娟的亲生父母疾病缠身，朝不保夕，李红娟只好留在凤山县的老家，一方面带孩子读书，一方面抽时间去娘家照顾老人。开初那一两年，她还能扛得起孤独，可是，到了三十岁，她对男人，对性的渴望像年龄一样在成长，以至于成长为一座沉重的大山，压迫着她，使她对自己毫无办法。

李红娟无意间和焦小萍说起了焦小萍的叫床声。焦小萍笑吟吟地问，你咋知道的？李红娟就将那天去串门的偶遇说出来了。焦小萍一听，吭地笑了：你咋不进来？真不知道，你还有偷听的毛病。李红娟急忙辩解，生怕焦小萍翻脸。谁料，焦小萍却坦然地说，老头子进来说叫我下午和他去乡政府开会，他一看我穿得很单薄，就扑过来了。我就想，你都快六十岁了，还能干啥？我今天就和你较个量。你不知道，老头子真能干，比我家那口子还能干。焦小萍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沉浸在回味之中。李红娟当然明白，焦小萍所说的老头子就是村委会主任郑又科。郑又科和焦小萍的绯闻在松林村沸沸扬扬了，不知是焦小萍不知道，还是故意我行我素。她和李红娟说起她与郑又科偷情的事和喝凉水一样简单。焦小萍说，人活在世上，就是争一口食，能叫撑死，不能叫饿死。男人在外边打工，女人就应该在家里硬憋？这是哪一家的道理？焦小萍当着李红娟的面说粗话，却不脸红。她说，我年纪轻轻的，守活寡，不冤枉死了？李红娟说，你就不怕别人指脊背？焦小萍说，只要我家男人不嫌弃，谁爱说啥，尽管说去。不要看有些女人嘴里说得好，心里想的和我一模一样，我不过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你向人世上看，哪个女人不贪欢，不想男人的女人，就不是女人。哪个男人娶了这样的女人，肯定不受活。李红娟说，也是。你看咱松林村，那些不外出打工的男人，他们的女人多滋润，天天晚上被男人搂着睡。焦小萍叹息了一声，怪咱的男人没本事，有本事还会在千里以外打工？他们就别抱怨自家婆娘不安分了。李红娟说，不是我家马大壮没本事，现在的世道就这样，你在电视上看，全国的农民都外出打工，都这样过日子。焦小萍说，行了行了，你家男人有本事，我家男人没本事。李红娟一听焦小萍的话变了味，就岔开了话题。

院门敞开着。

李红娟切好菜，在压面机上压好面，走出了院门。她站在院门口，朝街道东头张望着。如果马大壮回来，他就会从街道东头走来。她在院门前站了一会儿，把手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按了三个阿拉伯数字，没有继续按。她一看，街道那头有个人影，就把手机装进衣服口袋。那个人朝她这边走来了。

朝李红娟走来的是村委会主任郑又科。他走到李红娟跟前，稀疏的眉毛一扬，等谁呢？红娟，得是等我哩？李红娟哧地笑了，郑主任真爱开玩笑。我家大壮说是今天回来哩，饭都做好了，还不见人影。郑又科说，我老远看见你高兴的样子，就知道你有好事。李红娟说，男人要回来，当然高兴。郑又科说，你等你的男人，我来找你有点事。李红娟一愣，找我有啥事儿？要么，去屋里说。郑又科说，不进去了，你今日个门开得那么大，是為大壮开的，不是为我开的，我知道。李红娟说，我每天把门都开这么大。啥事，郑主任你说。郑又科说，村里的计生专干辞职不干了，要去她男人那里。李红娟说，你是说，刘春玲不干了，走了？郑又科说，就是，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想把你报到镇政府去，叫你接替刘春玲，不知你愿不愿意？李红娟说，正好大壮要回来，等大壮回来，我和他说说，看他是啥意思，我还是要听大壮的。郑又科笑了，好婆娘，那我就晚上来，听大壮愿不愿意？李红娟说，也行。叫你主任跑路不好意思了。郑又科说，咱干的就是跑路的活儿。

郑又科连门都没进，说了几句，就走了。

李红娟出了街道，走到了村口。她在村口眺望了一会儿，不见一个人影。李红娟有点茫然地进了敞开的院门。她在房间里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她掏出手机，玩了一会儿手机。她一看表，都五点一刻了，大壮还没打电话。李红娟拿出手机给大壮拨了过去，回答是：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这是怎么回事？手机没电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不会出什么事的，要么是手机没电了，要么是火车晚点了，大壮才没有按时回来。李红娟虽然心里一直向好处想，可是，还是忍不住，给马大壮又拨打了几次电话——明明知道关机了，还是要拨。手机必然拨不通。李红娟固然有些焦虑，但她还是往好处想——大壮今天迟早会回来的。今天是礼拜天，儿子去了舅家，李红娟便不操心给儿子做晚饭，她只是在等待丈夫归来。她趴在炕上，用玩手机消磨时间。

玩着玩着，李红娟睡着了。

睡梦里，李红娟听见儿子像大人似的呻唤了一声。她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伸出手在儿子身上一摸，儿子的身上好像着了火。她仿佛被火灼了一下，即刻清醒了。儿子在发高烧。她拿出体温计一量，四十度。她叫儿子起来穿上衣服去村卫生室打针。儿子说，我难受，起不来。她一看表，是凌晨三点四十分。这可咋办呀？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村里的医生周五成的电话。婆婆生病的那几年，他们一家没少麻烦周五成。婆婆半夜里犯病，周五成半夜里来；婆婆吃饭时发紧，周五城吃饭时来。周五成从没有耽误过给婆婆治病，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即使睡得最甜香的午夜时分，周五成随叫随到。按辈分，李红娟把周五成叫表哥，也许，是这个缘故，周五成对他们一家很不错。李红娟明白，周五成这个表哥是她硬扯上的，周五成的婆娘是李红娟姨娘的堂嫂的女儿 ——这已是八竿子扯不上的亲戚了。李红娟就不知道，并不是因为她和周五成沾亲带故的缘故，周五成对村里的每一家病人都是这么热情周到的。

李红娟下炕去拉开了院门，让院门敞开，省得表哥来了敲门。

院子里冰冷的月色，倒映出房间沉重的阴影，仿佛发烧病人的疼痛。西北风在李红娟的两颊抽了几下子，她快步进了屋。不一会儿，周五成带着一身寒气，背着出诊包进了房间。他脱下军用大衣，摘下棉帽子，开始给李红娟的儿子量血压，测体温。检查完毕，周五成给孩子挂上了吊瓶。周五成给李红娟说，你去睡觉，我看着，两个多小时就完了。李红娟说，哥，你去我的床上躺一会儿，我看着，我能行。周五成说，算了，我回去，两个小时后再来。李红娟说，天这么冷，你不要来回跑了，你去睡一会儿，吊瓶快完了，我叫你。周五成说，你就操心着，小心跑针。李红娟说，我知道，你放心，哥。

周五成打了个哈欠，走进了李红娟的卧室。李红娟按照周五成的吩咐，用热毛巾在儿子的额头敷了好几次，她坐在儿子跟前，看着吊瓶里的液体。从吊瓶里滴下来的液体仿佛她对马大壮连续不断的思念，连续不断地滴进焦渴的土壤里。这液体总有滴完的时候，可是，她对马大壮的思念却没完没了，不知哪里是头。尤其是在这漫长的冬夜，她一个接一个晚上地熬，数着日子熬，像儿时盼望过年一样，盼望着春节的时候马大壮回到她的身边，哪怕把她紧紧地抱住睡一个晚上，她就心安了——女人安顿的不只是肉体，还有一颗彷徨不安的心。她这几年算是深刻体验了作为女人的那种彷徨、不安、焦渴、难耐。有时候她就想，只要是个男人，不论年龄大小，长相如何，只要能把她安顿下来，她会什么都不顾的，不顾流言，不顾廉耻。她不觉把手伸向了自己的身体，她动情地抚摸着自己……之后，她又责备自己：你真是不要脸的女人，离了男人的那个，你就不活了？人活着，除了那事以外，还有比那事更重要的事：养老送终，养儿育女。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刚结婚时，她不是这样的，马大壮在外一年半载，她只是偶尔想想。女人到了三十岁左右，真的会像狼一样吗？真是拿自己没办法。她算是体验到了这种心理变化。

儿子睡着了。她再次给儿子量了量体温。体温下降了一度。李红娟也睡意蒙眬了，她猛地睁开眼一看，液体完了，只剩下输液管中的一点了。她急忙下床去叫周五成。

周五成被李红娟从睡梦中叫了起来。他趿上李红娟的拖鞋到隔壁的房间里来，拔下了吊针。周五成给李红娟说，不要叫娃，叫他睡去。明天早晨起来，量量体温再说。李红娟说，不需要服药？周五成说，不需要。周五成去李红娟的卧室换拖鞋，李红娟跟了进来。

李红娟走进去的时候，周五成半跪在床上寻找他的袜子，被子里外都没找见。李红娟说，哥，你下来我给你找。周五成下了床，李红娟上了床，一双腿跪在床上，丰肥的屁股撅起来，在床上找，還是没找见。她拿起枕头，正在枕头底下找着，这时候，周五成贴上来身子，从身后抱住了她，她那丰肥的屁股正好贴在周五成的胸脯上。李红娟回过头来说，哥，不行，那不行。周五成说，咋不行，娟，哥想你好几年了，真的想你。李红娟说，叫我嫂子知道……周五成紧紧地抱住了李红娟，说，不会知道的，不会的。周五成按灭了电灯开关。

送走周五成，已是凌晨六点半。冬日里的整个村庄还在酣睡中。天还没有亮，冰冷的启明星尽职尽责地眨巴着眼睛。站在院门外，李红娟向街道上一瞥，街道上依旧黑得一塌糊涂。她似乎才发觉，她给周五成打开院门后，这几个小时内，院门一直敞开着。李红娟关上了院门，走进房间，刚才那汹涌如波涛般的感觉好像没有消化尽的食物一样，依旧驻留在心中。院门外的冷空气似乎把消失的刻骨铭心的感觉再次唤醒了。她坐在床上，微闭上了双眼，她眼前头浮现的不是周五成，而是马大壮。她由极度兴奋突然跌入了极度伤心，她真想哭几声。她拿起了手机，拨通了马大壮的电话。

大壮，你起床没有？

还没有，你咋起来得这么早？

早？她本来想说，孩子发烧，她一夜没有合几眼。她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改口了，快七点了，不早了。我问你，你昨晚上梦见我没有？

做的啥梦，我忘记了。

这就是她的男人，一句谎话也不说，如果是其他男人也许会说我梦见你了，梦见搂抱着你，和你亲嘴，梦见和你做爱。马大壮的老实令她感动，也令她愤怒。

你想我吗？

闲下来的时候就想你和儿子。

又是一句实话。怎么不说他天天想？怎么不说只想她一个？老实，对大壮来说简直是一种病。

如果你想女人撑不住了，咋办呀？

没有撑不住的时候。一个男人把自己都拿不住，还算啥男人？

我是说，你实在撑不住，就找个小姐玩玩。

你说的是实话？那我今晚上就去玩小姐。

你敢？你去玩小姐，我就不要你了。

红娟，你今早晨是咋了，尽说些疯话？我叫女人想死，也不去找小姐的。

我不咋，大壮，我想你了。

想我了就去街道上逛逛，去地里走走，分分心。

大壮你咋和石头一样哩？

李红娟哭了，她大声号啕。她没关手机，传进李红娟耳膜中的是马大壮惊诧的疑问，红娟，你咋了，身体不舒服吗？去找周五成看看。马红娟带着哭腔说，病死也不找他看。马大壮说，你咋了，连你表哥也嫌弃？李红娟关了手机。李红娟号啕了一阵子，没人劝她，没人哄她，她主动止住了哭。她再次拨通了马大壮的手机，爽朗地说，你起床吧，大壮，我好着，只是很想你。你放心，我昨晚没睡好，再睡一会儿。马大壮说，你睡去，乖乖地睡。

李红娟突然醒来了。

李红娟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一刻，她似乎才清醒了，她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刚才睡得很死。她的丈夫马大壮还没有回来。她再次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当她拿起手机要给马大壮拨打电话时，郑又科进来了。她的院门是敞开着的，难怪郑又科如同幽灵一般闪进来了。郑又科一进门就问李红娟，大壮呢？李红娟仿佛理屈似的说，还没回来，可能车晚点了。李红娟给坐在长沙发上的郑又科泡上了茶，取来一包烟，抽了一支。郑又科点上烟，只抽了一口，把烟摁灭在烟灰缸中，郑又科说，我看这事你就不必和大壮商量了。给你实话实说，全村两千口人，想干这事的人多的是，为啥要叫你干，是小萍提出来的，小萍还威胁我，不叫李红娟干，谁也干不上。我真不知道，你和小萍关系那么铁。李红娟说，照你说，你还不情愿我干？郑又科说，不，不，我如果不情愿，她焦小萍还能把我箍住吗？我也盼望你来村委会和我们一起干事情。李红娟说，我来村委会干事情对你有啥好处吗？郑又科嘿嘿一笑，这女子，咋是这想法？你当计生专干，对你有好处，在家门口，一个月挣八百块钱，你外出打工，吃了喝了，一个月能落下多少呢？李红娟不知道村干部一个月拿多少工资，郑又科这么一说，她才明白了。对于她来说，一个月八百元也算不少了。有这八百元，她就将大壮从深圳叫回来，在县城里随便干点什么，能挣多少是多少。郑又科说，这不只是钱的事，你一当上干部，就算站在人面前去了，多么体面。大壮他爸活着的时候，因为家里成分大，在生产队里连个记工分的记工员也当不上。你马家出了个村干部儿媳妇，也是马大壮的骄傲和荣耀。李红娟说，这么好的事，你舍得叫我干？郑又科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会知恩报遇的人……郑又科欲言又止了。李红娟说，你这么一说，这事我干定了。你明天就把我报上去。郑又科说，那好。李红娟一看，郑又科没有走的意思，又拿起了手机，给马大壮打电话。马大壮的手机还是无法接通。可她故意在手机中说，知道了，饭都准备好了。郑又科说，大壮回来了？李红娟说，到齐镇火车站了，快了。虽然，李红娟说得很轻松，可是，她面部的沮丧如同特写镜头全部推在了郑又科面前。郑又科站起来，说他要走，却迟迟没有迈动脚步。李红娟做出了要送客的样子。郑又科只好向门口走，走了两步，他猛然回过头来，抱住了李红娟。李红娟似乎早已料到了郑又科这一手，她平静地说，郑主任，你别这样，那个村干部我不当了，咱们谁也不欠谁的。郑又科说，不要那么说，我知道你想大壮了，你要男人，太想要了。你就权当我是大壮。大壮今夜晚肯定回不来了，你等也是白等，叫我做一回大壮行不行？郑又科坚定不移地把李红娟抱上了长沙发。躺在郑又科身子底下，李红娟只有一个念头：他是大壮，就是大壮，使我受活的是我家大壮。她微闭着双眼，好像和大壮回到了新婚第一夜，好像时光回到了十年前。

郑又科很满足地穿戴整齐，还要磨蹭，突然，院门好像响了一声，是李红娟听见的。李红娟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大壮，大壮回来了。郑又科失去了山大王的风度和派头，有些不知所措。李红娟说，快，走后门，从后门出去。郑又科逃也似的走了。

李红娟整了整头发，走向了院门。原来，院门敞开着，不见大壮。她站在院门外张望了几眼，初夏的风迎面而来，没有丝毫暖意。天光泛着稀薄的白。这白色，如同泥巴，糊住了她的记忆，包括对丈夫的记忆。街道上空无一人，天地间也是十分空旷，什么也没有，没有丈夫，没有街道，没有敞开的院门，好像连她自己也是混混沌沌的，如同一团雾气。李红娟打了一个战。她有点害怕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害怕什么。李红娟的脊背紧紧地靠住院门的门框。她把涌上来的眼泪咽回去，让它回流到了胃里。天上的星星纷纷而下，雪花一樣，落在了她的身上。李红娟双臂交叉着，抱住了自己。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