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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冰治水形象演变折射的文化心态

2018-11-15王定璋

文史杂志 2018年6期
关键词:水怪水患李冰

王定璋

四川省成都市境内的都江堰是名噪遐迩,称誉古今的水利工程。其虽经历二千多年的历史冲涮,却至今仍发挥着巨大的水利灌溉功能与调节水旱,护佑天府之国的伟大价值,是我国极为宝贵的文化遗产。而它所负载的李冰治水故事,亦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值得我们认真探讨,深入研究。

李冰其人及治水业绩,最早的材料非常简略,载于《史记·河渠书》:

禹抑洪水十三年……诸夏艾安,功施于三代。自是之后,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西方则通渠汉水、云梦之野,东方则通鸿沟江淮之间。于吴,则通渠三江五湖。于齐,则通菑济之间。于蜀,蜀守(李)冰凿离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飨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

这段关于李冰治水的资料非常重要。从记载来看,李冰治水首先考虑的是避沫水(此当指暴雨形成的洪水)之害,也就是说为避水患。当然引水入成都,不僅解决了成都平原的用水问题,而水运之利即“皆可行舟”也是其重要的着眼点。自然其灌溉之利,以飨百姓也是不可忽视的。从司马迁行文的顺序和所突出的重点来审视,最初灌溉之便只是自然结果。这即表明,除水患,利通航,在当时显得尤为紧要。除水患,百姓始可安居,水运解决了当时交通不便的窘困。飨其利,才能让百姓乐业。李冰的事迹《史记》所载极简略,班固《汉书·沟洫志》所载略同。蜀人扬雄《蜀王本纪》中也述及李冰事,稍详一些:“李冰以秦时为蜀守。谓汶山为天彭阙,号曰‘天彭门,云亡者悉过其中,鬼神精灵数见。”《蜀王本纪》原本已亡佚,这段文字出自宋人乐史之《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三导江县。这段记载说李冰为蜀太守时曾在岷江流域实地考察过。此处所说汶山,就是岷山。所谓“天彭阙”当指岷江上游两岸山峦对峙如门的状貌。至于亡者悉过其中两句,是说死去的人的游魂都要穿越岷山峡谷。这是古时蜀中少数民族地区的民间传说。正因为这样,所以才“鬼神精灵数见”。

如果说《史记》只载录了李冰治水事件,扬雄的这段文字则是对李冰身为蜀太守对岷江水系深入考察的记录,而《太平御览》卷八百九十“犀”下还述及:“江水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在南市下;二在渊中;以厌水精。因曰石犀里也。”所谓江水为害,当指凿离堆,开二江进入成都平原之后,每逢暴雨季节,山洪暴泻之际水患尚未根除,于是,李冰以巨石凿成犀牛形状,置二枚石犀于成都府署之中,一枚置于成都南边市场旁,另二枚放在江面开阔的渊深之处——用这样的措施,以镇压水中兴风作浪的精怪。这样就可以免除平原地区的水患了。扬雄在《蜀都赋》里也有“石水螭”之说,章樵注云:“蜀守李冰尝沉石犀,以御水怪”,足可为之佐证。

李冰治水是以都江堰为核心而展衍开来的系统工程。引二江流入成都之后,“两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章樵注云:‘其实穿二渠以壮形势,且以溉田耳。“珥”言江水旁贯其市,还在流经成都市内的两江上建九座桥以便通行。《华阳国志》云:“李冰造七桥,上应七星。光武遣吴汉征公孙述,戒曰:置兵当在七星间,谓此也。”所谓七星桥,即长星桥、员星桥、畿星桥、夷星桥、尾星桥、冲星桥、曲星桥七座。《华阳国志·蜀志》记载道,李冰治水工程颇大:“周灭后,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冰能知天文地理,谓汶山为天彭门;乃至湔氐县,见两山对峙如阙,因号天彭阙。仿佛若见神,遂从水上立祀三所,祭用三牲,珪璧沉。汉兴,数使使者祭之。”这段记载,可与《蜀王本纪》互为补充,移作对《史记》关于李冰本事的注释。

常璩又云:“冰乃壅江作堋,穿郫江,检江(即所谓二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颓随水流,坐致材木,省功用饶;又灌溉三郡,开稻田。于是蜀沃野千里,号为‘陆海。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故记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外作石犀五头以厌水精;穿石犀溪于江南……乃自湔堰上分穿羊摩江(羊马河),灌江西(外江以西的农田)。于玉女房下白沙邮,作三石人,立三水中。与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此外,李冰还凿平大渡河(沫水)礁石,使之汇入南安(乐山);用焚烧的方法治理了僰道(宜宾)一带的滩险;整治了文井江、洛水、绵水等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冰在蜀的治水业绩,功追大禹,成就了成都平原“天府之国”的美誉,是值得蜀人永远崇仰的历史伟人。

李冰在蜀治水,工程浩大,涉及面广,几乎涵盖蜀中的主要水系,而且成就辉煌,享誉古今。驰名中外的都江堰就是其典型代表。

治理江河水系,不仅需要付出令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与勤劳,而且还需要超人的智慧与持之以恒的毅力和坚韧。因此,围绕李冰治水的过程,其以出人意表的巧思,和各种意想不到突发矛盾作斗争并取得胜利的成就,当会产生不少神话传说,附会一些神秘色彩,这是自然而然的历史文化现象。

司马迁对李冰治水的载录,简略平实。不足百字的记载,为后世留下驰骋神思的巨大空间。《河渠书》结尾也只说:“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遂至于会稽太湟,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济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离堆;北至龙门至于朔方。曰:甚哉,水之为利害也!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一代良史清醒地认识到水之为利与害关切到国计民生之重大意义,故辟河渠专节以论。

不用说,治理江河实为行政牧民首先必须妥善处理好的问题。如果说扬雄在《蜀王本纪》中关于“亡者悉过其中,鬼神精灵数见”以及李冰用五石犀厌水精等记载首开其治水灵异著录的话,那么,东汉时所撰《李冰石像刻铭》则可视为后继:“故蜀郡李府君,讳冰,建宁元年(公元168年)闰月戊申朔廿五日,都水掾尹龙,长陈壹,造三石人,珎水万世焉。”学者认为,1974年、1975年及2014年先后在都江堰渠首外江河床出土的三石人像,其一为李冰,其余二人当系李冰之从吏羊摩、王叕。东汉时代,已将李冰及从吏神化了。其时人们认为,当年的李冰及助手是都江堰功不可没的历史巨人,用他们的石刻造像就能抑制水患,保佑地方。这也是对李冰治水丰功伟绩的最好追思与缅怀。

东汉泰山郡守应劭(公元189—220)所撰《风俗通义》云:“秦昭王使李冰为蜀守,开成都两江,溉田万顷。”其下一段李冰治水斗江神的神话故事,值得一读:“江神岁取童女二人为妇,冰以女与神为婚。径至神祠,劝神酒,酒杯恒澹澹。冰厉声以责之,因忽不见。良久,有两牛斗于江岸旁。有间,冰还;流汗谓官属曰:‘吾斗大亟,当相助也。南白腰中正白者,我绶也。主簿刺杀北面者,江神遂死蜀人慕其气决,凡壮健者,因名‘冰儿也。”此段记载尚见于《艺文类聚》《太平御览》诸书,情节大略相同,文字略有差异,不再具录。

显然,李冰斗江神的传说并致其死,已初步形成了李冰神灵化的雏形,不过似嫌简略;但也为李冰形象着上了神异的色彩。《太平广记》卷二百九十一引唐人卢求《成都记》的描绘,更为精彩详尽:

李冰为蜀郡守。有蛟岁暴,漂垫相望。冰乃入水戮蛟,己为牛形。江神龙跃,冰不胜。及出,选卒之勇数百,持强弓大箭,约曰:“吾前者为牛,今江神必亦为牛矣。我以大白练自来以辨,汝当杀其无记者。遂吼呼而入。须臾雷风大起,天地一色。稍定,有二牛斗于上,公练甚长白,武士乃齐射其神,遂毙。从此蜀人不复为水所病。至今大浪冲涛,欲及公之祠,皆而去,故春冬设有斗牛之戏,未必不由此也。祠南数千家,边江低圮,虽甚秋潦,亦不移适。有石牛,在庙庭下。

唐大和五年(公元852年)洪水惊渍,冰神为龙,复与龙斗于灌口,犹以白练为志,水遂漂下。左绵梓潼,皆浮川溢峡,伤数十郡,唯西蜀无害。

这则神话传说,传递的信息丰富,表达出的民众情感和文化期盼也极为动人。处于岷江畔的灌县极易受到水患的困扰,每当连日暴雨倾盆之际,山洪倾泻,溪流汇注于岷江。灌口地处岷江出山口之处,地势平缓,很容易被泛滥的洪水呑噬。在战国时期生产力尚低下的情况下,人们对自然灾害的认识还很有限。为什么平素平缓的江水,突然暴涨,漂房没屋,为害甚烈?于是百姓认为一定是水中精灵作怪,蛟龙兴风作浪,多么盼望解民于倒悬的神灵出现,来制服作浪兴风的蛟龙。当此之际,蜀郡太守斩蛟龙于洪水中,斗恶牛于大江之上。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李冰在众武士的协助之下,战胜了水患,斩杀了蛟龙。

在当时民众的心目中,蜀太守李冰能力非凡,是智慧和武勇都举世无双的超人、神灵,这才能完成征服水患,保万户安居乐业的重任。神化了的李冰,也必须有众武士助阵。这则故事在神化李冰的同时,还注意到民众的智慧与戮力参与:“武士乃齐射其神”,便是民众参与治水的明证。“从此蜀人不复为水所病”,表明都江堰水利工程的重大历史意义和巨大社会价值。

这则由唐人卢求所撰之《成都记》中的故事,在结尾还记载了唐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四川遭遇洪水之事,说四川的左绵、梓潼等地皆浮川溢峡,洪水肆虐,唯独西蜀成都平原受都江堰护佑,李冰神灵的关照,相安无事,万民安居乐业。记载称当时洪水淹没川中数十郡之多,足见其时洪水之烈。

南宋人祝穆《方舆胜览》载录了一段关于李冰与水怪战斗的壮烈故事,亦可一读:

去城三十五里犀浦,太守李冰作五石犀沉江,以压水怪。……《皇朝郡县志》:初(李冰)太守凿离堆,又开二渠。……雁桥龟城中,水出金雁,因名。李冰,秦昭王时为守。宋祁作《庙碑》云,冰为蜀凿离堆,遂捍水以溉;所及,常无旱年。西人德之。因言:冰身与水怪斗,斗不胜,死。自是江无暴流,蛟蜃怖藏,人恬以生。故侈大房殿,岁击羊豕雉鱼,伐鼓啸籥;倾数十州之人,奔走鼓舞,以娱悦之。

李冰与江神水怪战斗之事是相关民间传说和传奇故事的基本情节,见之載籍大体相似,一般均以李冰获胜的美好结局为人们所乐道。然而此处却是李冰与水怪斗而不胜,最后壮烈牺牲,颇为另类,也极悲怆。当然,正是李冰以生命为代价的付出,才换来了水灾消除,百姓安居,万民愉悦的美好结局。懂得感恩的黎民百姓,为李冰建造了廊庑宏阔,结构整饬,造像庄严,氛围肃穆,气象恢宏的二王庙,为人们凭吊怀念。李冰是值得人们永远崇敬的历史巨人。

宋人张俞在其所撰《郫县蜀丛帝新庙碑记》也谓:“昔洚水警尧,天下昏垫。江实为暴,民受其害。帝乃命禹决江疏河……其后三百年,秦强伐蜀,命其臣李冰为守。是时江妖为暴,沫水淫流;沃野岁灾,民受其害,冰乃诛水妖,通水道,凿二山,酾二江;灌溉千里,变凶为沃,人赖其利。故史氏美冰之功,于蜀为大。自冰没后千五百载,其功益彰焉。”此论甚是。当今人们还享受着李冰治水的成果,都江堰仍然护佑着川人的幸福,称李冰是继禹之后最杰出的后来者是不为过的。所谓“继禹神功”并非虚言。

李冰以治水的业绩获得民众的敬仰,从凡间的循吏而得以立庙供奉,完成了由人向神的华丽转身。这一巨变必须具备相应的时代背景与必要的文化条件,并且满足民众的心理期待始可奏效。

综观一代治水能人李冰,其所修筑的水利工程,除在最为著名的岷江出山口(都江堰)外,还几乎遍及四川境内的所有水域,如沫水(大渡河)、僰道险滩等等(详见前述)。北宋赵抃《古今集记》说:“李冰凿离堆山,以避沫水之害,穿三十六江,灌溉川西南十数州稻田。”

对李冰的神化首先满足了一般民众对神的心理期待。试想汹涌澎湃的滔滔江水,在李冰所建造的都江堰的约束之下,竟如此乖巧听话,不仅收敛了野性,而且按照人们的意愿为民驱使利用,这不是智慧超佚的神人,还有谁?都江堰从外观上看,寓精巧构思于简略实用,没有任何高大建筑与复杂的架构,仅以离堆、象鼻(分水)、飞沙堰、泄洪道……便将防洪减灾、水利灌溉、舟楫通航、城市用水等功能一并揽来,且发挥到极致。如此伟大的水利工程,只有超人、神人才能完成。

宋人冯伉在《移建离堆山伏龙观铭并序》中认为:“离堆山伏龙观者,俗传李公(冰)诛邪镇怪之所。”指出李冰有仙术。而宋人黄休复指出:“李冰自秦时代张若为蜀守,实有道之士也。蜀因水难,至于臼灶生蛙,人罹垫溺且久矣。公以道法役使鬼神,擒捕水怪,因是壅止泛浪……”也认为李冰会仙道之术,能镇慑水怪。(参见《茅亭客话·蜀无大水》)足证李冰为神灵,其德堪比大禹,自当享神灵香火,受万民崇拜。

李冰得以尊享神的祭祀与他敢于斗争,斩恶除妖的壮举关联密切。李冰与水中精怪的斗争,排除艰难险阻,身入滔滔江水之中,出生入死,经挫折而不放弃的英勇之举,完全迎合了庶民百姓处于被欺凌、受压迫而无力之际,强烈企盼能有像李冰除水怪之样的神人为之伸张正义的心理。李冰这样的人理所应当被已然为弱势群体的民众所拥护与崇拜,这是李冰神化的博大文化基石。至于李冰与水怪斗而献身的传说,也是人生多艰,挫折和失败在所难免的社会现实的反映。如此敢于斗争,勇于献身的神灵,壮烈而感人,形象真实、丰满,印证了为人民奋斗牺牲的英雄自会为民众所景仰的道理。

作者单位: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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