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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02快乐群

2018-11-15

长江丛刊 2018年34期
关键词:李建国同学

刚办完报道手续,我一进电梯就遇上了李建国。他一把握住我的手,那热情劲儿让人受宠若惊。

多年没见,也没少在同学群中看他晒照片,多是高大上出境游的片片,但见到真人,我还是惊异于他身材的完美。都五十的人了,除了眉毛比年轻人略长,身上一丝赘肉也看不到。

瘦。不只是瘦。那身板,代表着管理身体的能力,代表着高尔夫等高尚运动的训练有素。

幸会,老同学。仓促之间,我一时未反应过来,只是机械地应了一句。

把你扯到快乐群里面来。李建国没在意,扫了我的微信,把我拉进了群。

8802快乐群。

不是有个同学群吗?

负能量太多了。

我刚进快乐群,李建国就发了个欢迎老同学的夸张动图。

傻子都看出来了,李建国是这里的群主。

彭达达呢,能不能拉到这个群里来?

别别,尽传播负能量,同学们不喜欢。

另开一个群,避开几个同学不好吧。

管不了那么多,得给他们一点教训。

同学聚会今天报道。我冒着酷署驱车80公里,赶回母校。可以想见,回去后,老婆又要取笑:见到班花了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聚会提不起精神——不喜欢工作例会,也不喜欢各类聚会,包括同学聚会。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回老家龙湖县。作为省城最远的郊县,在外省外市同学心目中,仍然被荣幸地归类成留省城的同学。留省城的同学,聚会的理由多。全省各地、全国各地、全球各地的同学们,回母校,必有各种小聚。比起正式的同学聚会来,这种非正式的小聚频率更高。一度都高得有点不正常。

留校的张思义同学,大伙都叫他秘书长,最初会按时打来邀约电话,我大多婉拒。理由现成的,龙湖太远,远得自己都忘记了属于省城,再者,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大多当上了各类学校的老师,我阴错阳差混到了公务员岗位。他们有漫长得令人嫉妒的寒暑假,我却有随机得不免疯狂的各种会议。总不能让他们吃个饭等我到半夜吧。

你在哪里呢,伙计。去年夏天,李建国回母校,张思义又一次打电话邀约。李建国初次亮瞎人眼,还是毕业十周年聚会时。他带了一整箱大中华香烟过来,让系里的老师和同学们眼红和激动了好一阵子。校领导们每到南方,都必拜访他。他回母校,总有校领导出面接待。

号召力够大的。

其实我正在省城,市里的会已开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独自一人泡星巴克。边喝咖啡,边看村上春树的小说,已经成为了我喜爱的休闲方式。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就是这样偷的。我偷着看完了我所能收集到的所有的村上小说。又随机放一本在包里,得空翻翻。并非起什么专门研究的心思,身在体制内,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权当给苦逼人生解闷。

那次看的是《奇鸟形状录》。我沉浸在诺门罕战役的惨烈描写中,实在懒得去参加一场吃喝会。

这次大规模的同学聚会,谋划了很久,在中国式聚会学的语境中,相当于大庆。张思义电话里强调,你一定要参加,伙计。李建国同学出国考察都推了。还有,那个谁,刘爱学,记得吧,失联几十年,这次都要回归。

得得,没有理由逃避了。

按李建国的意思,同学会安排在学校对面的四星酒店。张思义转达了学校领导的想法,最好在学校招待所。一来当前大气候如此,同学会不能太张扬。二来也得照顾母校利益。

我到一楼大厅登记,立马就能看到哪些同学到了,都住在哪些房间。刘爱学尚未露面。这个神秘的同学,毕业后如泥牛入海,一直没有确切消息。

进入8802快乐群,我以为,自己属于“可以改造好的那部分同学”,或者“可以团结的那部分同学”,不过几小时就发现,另有用途。

我被张思义电话请进邹四清房间时,同学们团拜式的小聚已告一段落。大部分同学到从建筑到格局都像校名一样变得面目全非的校园,掏拾记忆去了。

邹四清是当年的班长。他当班长,主要是因为他比我们大,入学前已是党员。关于邹四清比我们大几岁的事,流传较广的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他基础差,是复读N年的老油条;另一说是,他高中毕业后,回村教小学,后转正无望,亲事生变,发愤复读跳农门。总之他神奇地大我们数岁,又低我们十来分,简直是因为年纪大而在那个时代沾了某种光。

简洁明了的寒暄之后,邹四清直接了当地说,这次你帮着同学们拍些照片,发挥你的特长,出个纪念册。

邹四清还是一副领导派头,身上穿着他供职单位的篮球背心和短裤,勾勒出不可避免地衰老的臃肿线条。脚上不合时宜地穿着致命的袜子和皮鞋。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当年他带我们全班军训的场景,那时至少身材是不错的。

到底是当干部的料,邹四清貌似不经意的轻言细语,又带有明显的指示色彩,基本捉死了我不至于拒绝。

不差钱的。我还来不及表态,张思义就插话。大概是怕我担心又做事又贴钱,说,李建国一个人就赞助了8万元。

事后彭达达总结说,你还以为他们把你当一路人,其实是希望你帮他们做事罢了。

我恍然大悟,大致明了建8802快乐群的缘起了。

大约在同学会之前一个月,一直不温不火的8802同学群,因为张思义发布了同学聚会消息而突然热闹。

不知道是不是乐极生悲,这种热闹,突然在某天引发了彭达达的理智派与菊珍的鸡汤派意料之中的争吵——

菊珍:最近一定别进影院,请大家一起为《贞子》票房为零,做努力!中国人拍《金陵十三钗》在日本小鬼子票房为零。小日本拍的《贞子》3D将在中国大陆上映。日本人说中国人是垃圾,不团结,今天巨能公司和日本人打赌,如果在两周内转发超过两百万个群的话,日本人就是垃圾。谁的群多,转一下。爱国的就转发。(是中国人就转,懦夫可以不转)

彭达达:用指头想一想吧,什么是弱智,这就是。

王一红:教授又来批判我们了。

李建国:@彭达达,建议你退出同学群,不要动不动说同学“哪里知道现代文明是什么”?动辄在群里教育大家。

我:大家都是同学,没理由要人退群的。

彭达达:我就怕菊珍、建国、一红这样的神同学!你跟他讲事实,他跟你讲鸡汤;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讲感情;你跟他讲感情,他跟你讲暴力。这是同学群吧,你有什么权力要我退群,霸道了!

我:@彭达达教授,也请冷静。都不过是话说急了点。

王一红:各讲各的,有何不可?

彭达达:沟通感情,就不能谈点观点?我没有限制你们讲观点吧?

菊珍:就你有理?就你讲理?这好像是最大的无理吧!

彭达达:谁讲理谁不讲理,同学们心中有数!

我:好了,同学们都想开些。

彭达达:好男不跟女斗。两位美女同学,得罪了!

我:同学群,难有对错。现在起,多谈感情。

彭达达:忍不住再补充一句:在公共平台,别人讲观点,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第一,同他辩论,以理服人;第二,自己不听,走人。说不的权力,绝不是让别人不说的权力!

思悦:好热闹。

彭达达:祝老同学愉快、健康。写稿去了,不说了!

与刘爱学同寝室的彭达达,至今仍记得,大二上学期的那个多事之秋。

宿舍走廊两端是厕所,6楼顶层厕所旁有通往楼顶的通气口。厕所走廊临路方向空空的缺口代替了窗户。夏天常见的景象是,在通气口下,摆着一张桌子,桌上再搭着一个凳子。这是同学们到楼顶纳凉的“天梯”。

那天早晨,数学系那位男同学,纳凉下来,一脚踩翻凳子,直接从走廊缺口飘了出去。

咚!一声闷响,路过的同学惊呆了。一会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凑近去看看,不料那位同学却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手,拍拍腿,还拍了拍身上的灰。他奇怪自己从6楼坠下却毫发无损,一会还照常到教室上课去了。可怜中午突发不适,送医院时为时已晚,几乎是到达医院门口的同时体内大出血死亡。

没看到刘爱学上课,同学们神经兮兮地到楼顶和楼下都检查了个遍,什么也没有发现。一周内问遍了他的同学同乡,渺如黄鹤。学校慌神了,一边报警一边派班主任和邹四清一起,到刘爱学老家找人。一时毫无头绪。

傻子都看得出来,刘爱学的失踪,与“班花”有关。

集体活动,班上基本上是男同学一堆,女同学一堆,天然地划分为男女阵营。活跃在这两个阵营边缘的,女生那边是思悦同学,男生这边呢,当然是刘爱学、李建国等人。

大一上学期,到中山公园秋游。这是我们班第一次大型集体活动,思悦就赢得了“班花”的头衔。

那天思悦最兴奋,见到男同学,不知不觉就贴上来了。

一会儿跟这个扯扯胳膊,到一旁看花看草,一会儿又跟那个男同学在楼前树下合影。我家毕竟属于省城,周末比班上的同学回家相对多些。她见到我挺着小胸脯就贴过来:几时把我带到你家去玩一下?

带回去,人家要当是女朋友,你是吗?

你就说是的。

哟哟,好怕怕。有人要吃醋的。

思悦一活跃,刘爱学真有些急了。

思悦,想不想划船?刘爱学在后面大声招呼。

哪里划船,太好了。彭达达故意接腔。

去你的,人家是跟班花说的。我把彭达达往旁边一挤,又把正扯着我胳膊的思悦推到后面刘爱学那边。

刘爱学不讲客气,一把扯住思悦就往湖边跑。

那是需要另外收费的项目。大部分同学只能呆在岸上临渊羡船。

他们两人租了一条船,到湖中荡舟。湖面上人并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情侣们。而随波荡漾的,都是思悦的欢声笑语。

返程时,同学们都陆续回到校车,只有他们俩不见踪影。我和彭达达受命转头找他们。到了湖边,刘爱学还在忘我划船,思悦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塑料水瓢,轻一瓢重一瓢地浇向刘爱学。刘爱学浑身湿透,却没有打湿满脸的开心笑容。

我嗓门大,带着彭达达在湖边开喊:班花,回家!班花,回家!

这样的阵势闹起来,总算是惊动了他们。从此思悦的别名就叫“班花”了。

同学们始料未及的是,“班花”导致了一场深刻影响我班几十年的多角恋。如果说一个班级也是有命运的话,那简直就是“班花”的命运。

在8802班,我们最初伸出惊慌又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头颅,看到的第一幅称得上恋爱景象的是思悦和刘爱学的亲密图。

为什么不是李建国呢。偏不是。

秋游回来不久的一天晚上,学校放露天电影,我们按班级坐在一起。电影放到一半,小机灵鬼卢文进,突然拉我一把,说,看稀奇去。

我和卢文进悄悄跑到露天电影院外,外面是一个小卖部,卖些冰棍、零食。只见思悦与刘爱学手牵着手,正转身离开小卖部。刘爱学手拿着一支冰棍,一边走一边不时喂思悦一口。接着走进了对面教工宿舍边的那片小树林,紧紧偎在了水泥凳子上。

不久,思悦与刘爱学“搞情况”,就不是秘密了。刘爱学也不避讳,上课呢,总是把跟思悦坐在一起的孙菊珍挤到一边。本来是思悦与孙菊珍坐一桌,卢文进跟刘爱学坐一桌。刘爱学偏要跟思悦坐到一起,殃及池渔的结果是,卢文进跟孙菊珍成了一对。虽然卢文进跟孙菊珍大学毕业后因不明原因各奔西东,但当时,却是稳稳地做了几年恋人。算不算无心插柳柳成荫呢?

当卢文进跟孙菊珍稳固地建立热恋关系时,刘爱学已悄然失去了他的思悦,插足的第三者,我不说你们大概也知道是谁。

同学会的重头戏是第二天下午。同学们被告知,校友会参与张罗此事。张思义在早餐时说,校长出国访问,至少一位副校长会亲自出席。可见规格之高。

中午时分,同学们三三两两来到当年的教室。这些年达标啊、扩建啊,学校总是不差钱的。当年的露天电影院,当年的宿舍楼、教学楼,几乎荡然无存。原来的校门拆掉了,连校名也彻底改了。把今天的学校与当年的大学看成是两所学校,基本上没有什么妨碍。倒是联系在一起,谁都会觉得怪怪的。

不知是不是应该庆幸,仍有少数几个盆景式的存在。除了破旧的招待所之外,还有我们中文系那栋由小三层木板楼围成的小四合院,算是孑遗式盆景。

这是我们中文系教授们据理力争的结果。怎么说也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建校时的产物,至今质量杠杠的。传说中民国时期有几位当红的作家诗人,频繁在这里聚会,还办过文学杂志。

小木楼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不可抹杀的!中文系数十教授签名请愿的结果是,挂了古籍研究所、现当代文学研究所两块牌子,以文物保护的名义留了下来。

学校拼命拆旧建新,到头来挣面子的,却是这未拆的旧景。多亏了这个盆景,现在学校对外吹嘘百年老校,有了类似物证的东西。一些像样的学术会议,尤其是国际性的学术交流会议,得以在此举办。

我们能够进到当年的教室开会,表面看是张思义同学在运作,实际应归功于李建国。李建国是南方校友会的副会长,是出得起钱又舍得出钱的主儿。

当年的教室,居然还摆着当年桌凳,或者是后来仿制的也未可知。

几乎不用谁组织,同学们都三三两两找当年座位。卢文进往我旁边挤,我把他往后面孙菊珍那边一推:不对吧,你当年何曾想挨我坐呢?

大家轰然一笑。或许是因为当年课间开玩笑的既视感。

张思义和校友会的人簇拥着李副校长进来。李副校长点名让李建国坐到前面去。李建国起初还扭捏,说时迟那时快,校友会那位小巧玲珑红衣黑裙的女职员,已经一把把他搀了过去。

接下来的环节跟世上所有的会议差不多,没什么值得圈点之处。同学们自我介绍,校方给李建国颁杰出校友证书。

刘爱学呢?突然有同学小声议论。大家这才发现,刘爱学没来开会。其实他早上就到了。当时我们正在一楼自助餐厅,喝餐后咖啡。一个中等个儿,精瘦肤黑,头发花白的汉子推开餐厅大门,冲着我们来了。

他像熟人一样微笑,我们却没人认识他,以为是哪位同学的司机什么的。同学们也报以微笑,那显然是针对陌生人的微笑。他意识到了礼貌和误会的微笑,于是开口说话:同学们好!

当年白嫩型的小伙子,如今身形大变,朝着全然相反的方向蜕变,但一开口就暴露了当年小镇帅哥省东口音的本质。

刘爱学?

同学们几乎是异口同声了。细看之下,黑精瘦里仍住着一个白嫩娃。

接着几乎是全班性的热情拥抱。毕竟几十年未露面啊。他这次到来,简直带有回归的历史意义。中午聚餐时,刘爱学破例取代了李建国的位置,成为了同学们敬酒的头号对象。

现在刘爱学踪影全无。彭达达试着打电话打不通,我俩又悄悄溜出去,让服务员看他的房间,说是房里无人。行李什么的,倒是仍在。

现在热闹的是8802快乐群。发怀旧照片,转鸡汤文,抢红包什么的,十分喧嚣。而8802同学群,只有蒙在鼓里的彭达达还在寂寞地叫嚷:公平正义啊,免交智商税啊,防止中年脑残啊。为避免尴尬,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不时还哦、啊地虚应几声。

很明显,引爆8802快乐群的原因还在于,李建国几乎每天都发红包。那简直是见证奇迹的时刻。老总嘛,出手总是比较大的,女同学呢,更是激情燃烧不已。

像我一样,许多男同学玩了几次之后采取潜水术。甩红包吧,拼不了李建国,但我坚定地不抢这个劳什子。其他参与抢红包的男同学呢?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况且也架不住女同学的点赞:发红包的那位最帅!女神都想嫁给发红包!如此闹起来,男同学们勉为其难,不时也要发一点。

刘爱学大概属于少数几枚只抢红包,不发红包的人。不仅不发红包,他还发些要同学投票的东西。

请为某某集成灶投票,当前排名第八,没有投票的同学抓紧了。

亲们,朋友的孩子才艺展示,求投票。谢谢。

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的投票内容。

@刘爱学发个红包撒,谢谢。有女同学在群中提醒。

@刘爱学发个红包撒,谢谢。请排好队形。

@刘爱学发个红包撒,谢谢。请排好队形。

莫急莫急,@刘爱学同学准备大包去了。

过大约半小时,刘爱学终于会过神来,扔了个包,同学们每人抢了几毛钱。

现在连群中也没看他露面。孙菊珍等女同学多次呼叫,都无回音。

难道又玩失踪了?

找到刘爱学,是学校保卫处的意外收获。

那是刘爱学失踪快两个月的时候。像数学系那位悲伤的坠楼同学一样,不仅校方,就连刘爱学家庭也在痛定思痛之后,接受了刘爱学失踪的残酷现实。

这时,辖区公安分局打来电话,询问学校是否有个叫做刘爱学的学生。保卫处正为寻找刘爱学案所苦,瞌睡遇上了热枕头。

刘爱学失踪期间,李建国和思悦,过起了俨然准夫妻式的生活。不过这回,人气一直很旺的李建国和思悦,多少受到了一些非议。

他们秀恩爱跟常见的大学恋爱,没什么不同。无非是,尽可能多地实现两人合体化。不光是课堂外,就连听课、做作业,两人也必死死地腻在一起。彭达达取笑说,连独立吃饭也不会吃了,非要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

传说李建国已有恋爱对象,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学。那位女同学考到另一城市的政法大学去了。假期时,那女同学还到我们学校来玩过。而思悦呢,早已落得了见一个爱一个的名声。

刘爱学享受了保卫处长亲自从西南高原接回来的待遇。

他回归后第一次上课,同学们正担心课堂上怎么坐?他原来的座位早被李建国取而代之。没想到刘爱学轻松化解了,他直接走到了长期不被人待见的第一排边上的座位。

从此,哪怕到几个班一起听课的大阶梯教室,刘爱学也总是坐在最前排,一副不屑与落后群众为伍的样子。这后来发展成为了一种刘氏现象。还受到了不知内情的老师的盛赞。同学们,都往前面坐,你看刘同学多认真!

李建国和思悦估计也感觉到了同学们的冷淡。但他们仍是不管不顾,或者是享受恋爱。

刘爱学回校后一直沉默寡言。到了周末,我、卢文进、彭达达打算安慰一下他,于是请他到学校对面那个城中村的小吃店喝啤酒。

几杯啤酒下肚,刘爱学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某天早晨突然离校,毫无目的突然去了三峡,然后继续像浪人一样一路往西。大约一周后,浪到了西南高原。

在那边,白皮嫩肉且十分爱整洁的他,满面尘霜,衣衫褴褛,身无分文。每天在山中闲逛,累了就到一位好心的老大娘家蹭吃蹭睡。这样过了几周,村里人报警了。

当地派出所把他带走了之后,他说自己是江城大学的学生。

大学生为什么不上课?

要命的是,学生证无法提供确凿的证明。学生证就一个红壳子装几页纸。那时他对那个农村娃娃脸,白衬衣里面又配一件深黑色有领汗衫的照片十分不满,径直把加了钢印的照片扯下来了。真证弄成了假的。

有个警察认真地问:经贸步行街在哪里?

他还真的没去过,只好摇摇头。所有对他有利的证据都找不到了。

他又被扔到看守所,整天以泪洗面。一位年纪大的警察看他整天哭哭啼啼的,也不像坏人,不知怎么发了善心,按他说的意思,设法跟学校保卫处取得联系,才结束了一段荒唐之旅。

同学会的最后,就成了酒会。这是所有中国式聚会的景象。

论酒量,还是张思义、李建国、邹四清等人厉害。或许酒量也是人生的某种尺度?

张思义、李建国、邹四清他们酒量大的跟学校领导、系领导和从前的老师们在一个大圆桌上。张思义、李建国给学校领导和老师例行敬酒后,还要主动出击,向周边的四个散台敬酒,只留下邹四清陪校方。

我们这些吃瓜群众的散台也没闲着。

教授,记得你当年不怎么喝酒的?卢文进问。

好汉不提当年穷,当年谁还有闲钱喝酒啊。彭达达笑着敬烟。

现在酒精考验了,来来,我敬你一杯!卢文进主动出击。

彭达达端起杯子,一口干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多年未见,我们来一组!彭达达看来也不甘罢休。

一组?

三杯。

三杯倒得也累,我们用壶搞!卢文进显然不怯阵。

彭达达手法娴熟地给酒壶中连倒三小杯,一仰脖,我听到了酒液向胃中流淌的声音。酒在做诗,胃在呻吟。

我坐在彭达达边上。而卢文进旁边,是钱美丽和周秀君。两个女人絮絮叨叨,女儿的学业啊,哪里留学好啊,如何消除白发啊,做美容的会骗钱啊,都是她们关心的议题。

看这喝酒的阵式,女同学也给吓着了。钱美丽说,我先有言在先,我可不是孙菊珍啊,你喝多了我是不管的。

孙菊珍是谁?卢文进明知故问,酒气随着问话滑出来。

菊珍,孙菊珍!有人喊你。周秀君朝另一个桌子上喊道。

看你装佯!孙菊珍佯作没听见时,钱美丽一把把她从另一个桌上扯了过来。

我这人一向不管班上闲事,也不知道如胶似漆好几年,大学毕业后,卢孙恋是如何分手的。现在孙菊珍倒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表情。

可不兴开夫妻店啊,敬酒可以,那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彭达达趁着酒劲,说话也不讲什么分寸了。

也不知卢文进孙菊珍是真喝洒,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反正我们都很知趣,拿着酒杯假装敬洒,到其他桌上去了。

直到晚上的酒会,刘爱学依然音信全无。喜庆的气氛中飘着不和谐的音符。

一个半小时过去,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有酒量没酒量的,都作了交待。

下面顺理成章地进入了K歌环节。

几乎不用起哄,邹四清打了头炮。也有可能是同学帮他点的。保留节目。当兵的人。

卡拉OK这种玩意,大概就是为了毁灭音乐而诞生的,连带着也摧毁歌曲本身。当兵的人,专业原创还是值得一听的。进入了卡拉OK这种摧毁机器中,噪音就是音乐,大嗓门就是好声音。于是乎,难听也变成了好听,赢得了喝彩。

所谓歌如其人。接着男女同学轮番上阵,压箱的烂歌都翻出来,闹了个遍。与其说是唱歌,不如说是轰炸。当然这不全是坏事,至少达到了发泄的目的。

大家K歌时,身材发持完好的李建国,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伴舞的宠儿。在跳舞的问题上,多年过去了,大多数男同学,还是呆坐的看客。当然第一曲他没有选择思悦,而是跟孙菊珍跳,第二曲还是没选思悦,跟周秀君跳。终于等到第三曲,他彬彬有礼地走到思悦的座前,很绅士地邀请思悦,思悦若有所思地站起来,两人走进了由酒桌空当所组成的舞池中央。

还好吗?李建国仍是含情默默。

好。思悦似乎往他的身上靠近了一些。

好就好。李建国忘情地紧紧揽住了思悦的腰肢。

我正在想卡拉OK这种魔兽,突然听到了我的名字。音乐也停了下来,周秀君同学拿着话筒说,我们同学中,不仅有成功的商人,也是著名的诗人。下面请我班著名诗人给大家念一首诗。

我就知道在说谁。老婆讥讽我“整天尽干没用的事”。读一场大学,清醒的同学,要么恋爱,要么考研,要么为留校或者更好的工作去向找门路,大概只有我误入歧途,整天到图书馆看《诗刊》、《星星诗刊》,翻阅外国诗人的译本。学写些自己也未必明白的句子。

她,给我一种时间之惑。她,走向了必然的未来。她,必须选择对的。她,让我深味,失恋是一种口味醇厚的饮品,值得每天啜饮。她,要我坚信,没有希望的失落,也是我的幸福筹码。她,教我懂得祝福的多元化,祝福她,因我缺席而拥有更惬意的时光。祝福她,我终身拜服的唯一明星,让我的余生因等待而漫长。

《她是时间之惑》。当这首像是散文诗样的东西,署了我的名,出现在校刊上时,我就赢得了诗人的头衔。也在班上引起讨论。尤其是卢文进,总会问,这是写给谁的呢?

彭达达也问了几次。起初我总是解释,诗歌抒情不针对具体的人,他们不认同。问烦了,我就回一句,急什么呢,反正不是写给你的孙菊珍的。

我知道是写给谁的了。彭达达似笑非笑地说。

听到周秀君的客串主持,大家伙也起哄,我只好硬着头皮上。我不是什么著名诗人,甚至连诗人也算不上,诗人曾经是骂人的话,你们想骂我吧。

莫扯,快念诗。张思义打断了我的开场白。正好,开会时我习惯性地在手机上写了几句,拿出来应付了——

每次见面都是一种确认

是桃花,还是玫瑰

月季,还是石榴

我眼前跳跃

花朵般流动的容颜

当春光抱紧你

我更需要确认距离

确认心跳

确认我还有力量

隔着一片阳光喊你的名字

反正是应景的玩意,谈不上是不是好诗,大家都喝彩起来。

过了一会,王一红来了一句:刘爱学到底么回事呢?

大家意兴阑珊,三三两两地散了。

一个穿着白T恤衫,个子中等,身材挺拔的男子先走出电梯,一会儿只能看到背影,到了808房间门口,掏出门卡,开门进去了。

过了一刻钟,一位身穿红连衣裙,白色高跟鞋的高挑苗条女人,也从电梯走了出来,同样进入了那个房间。不知为什么,在视频中,显眼的不是红裙,而是白色高跟鞋。

一个小时后,程序相反,红裙女先出房间离开。再过一刻钟,白衫男离开房间。

白衫男正面出镜。他不时伸出手抹自己的头发,不知是为了理顺发型,还是有其他什么意图。

法院院长开房视频,看到没?彭达达在QQ里问我。

网上跳出许多法院院长开房视频的资讯,我注意过,但没有点开。

熟人?

你看看吧。

不久,李建国开房事件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后续新闻也层出不穷。

——法院副院长李建国否认与下属开房,称是找安静地方谈业务。

——法院副院长开房事件扑朔迷离,当事人疑订攻守同盟。

——法院副院长开房事件尘埃落定,法院副院长被撤职。

——法院副院长称被撤职不实,受不了网络暴民自愿下海。

李建国一直过得顺。大学毕业后,平时看起来不怎么用功的他,却考上了女友所在的学校——某政法大学——的研究生。在研究生阶段跟前女友复合。毕业后双宿双飞,到南方某大城市中级法院。

几经打拼,当上了分管业务的副院长。

开房事件后,李建国并不当回事。他每天照样在作为同学微信群前身的QQ群,发一些正能量的内容。只要彭达达发些时政评论,他必会不失时机地提醒,莫发负能量的东西。

开房事件不久,李建国下海,出任某房地产国企的总经理。出国出差的机会更多了。同学群中不时有他出游欧美、东南亚、日韩的图片,他得瑟的足迹遍布全球。每到一处,能赤着上身的,必不着一寸衫,显示着他的好身材和自豪感。连到帝国主义那边旅个游,用他的话说,都叫做民族自豪感。

李建国回到省城和母校的机会也增多了。当然是他请客,在许多同学都无缘去过的高档酒店,连带着张思义也累,女同学必须都号来。

有一天喝酒的地点,跟王思悦家只隔一条马路。

酒足饭饱之后,卢文进开了个玩笑:思悦,这么近,不邀请老同学到你家玩玩?

就怕接不到呢。

要看李建国大老总,请不请得动。

没等卢文进说完,李建国说,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

哎,你们怎么回事啊,我家老周很爱客的。思悦红着脸争辩道。

大伙儿一窝蜂地涌进了王思悦的家。进门,沙发上坐着一个抽烟的肥胖男人。

老周,这些是我的老同学。

那个被叫做老周的男人,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王思悦张罗倒水去了,张思义先就认识,主动给老周一一介绍。

老周动作慢,说话似乎也慢,一一握手,好半天才说,稀客啊,坐坐坐,我去拿烟。

几位同学坐在沙发上,好一阵子,倒水的,拿烟的都没出来。

还是这个时代常见的商品房,进门是客厅餐厅,对门一条小走廊,里面是几个房间。大家正纳闷,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张思义冲进里面,看到老周抓住王思悦的头发,往一张大床的靠背上撞。

这是干啥呢?张思义立马上去扯劝。李建国见势不妙,拉着卢文进就跑了。

这是为什么呢?李建国拉着卢文进一口气跑出小区,扭头看看,后面没人,才说了一句。

不知道。听说她家老周是公认的好丈夫,从不跟她吵嘴,在家里家务事都承包了,今天这不知是唱的哪一曲。

好吓人。李建国长出一口气,拉着卢文进继续往前跑。

李建国刚回房间,同学会的喜庆还在脑海里回荡,却接到学校所在地派出所李警官的电话,惊得他酒醒了一大半。

对方询问,你们是不是有个同学叫刘爱学?

谁?刘爱学!是啊。一天没找到影儿。

他现在,对方在电话里咳嗽了一下,在我们学院路派出所,他希望你能来担保。

担保,要我担保什么?

来就知道了。

李建国立马扯着张思义,急奔派出所。

刘爱学被救出,李建国交了5000元担保金。

同学会的空当,都有闲心到学校对面的按摩店嫖娼,把李建国气的牙痒。作为曾经的情敌,当年从没有想过要揍他。这时,他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想揍他几下的念头。

张思义更是又好气又好笑,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说,刘爱学啊刘爱学,原来你还有这个爱好。

老同学,你听我解释啊。

解释个球啊。

没想到刘爱学也不怕丑,兀自嚷嚷起来。我没带充电器,出来买。经过那个按摩店门口,有个女的招手:大哥,进来玩一会吧。洗头店的价钱,五星级的享受。还没等到争辩,那个女的就一声招呼,两个穿着吊戴裙的女孩就把我架进去了。

好玩不?张思义忍不住插嘴问。

还不是那回事,那些女的,你懂的,屁股比脸好看。

你他妈的到是专家。

每次都后悔,但下回又耐不住勾引。

怎么就被抓了呢?

正办事,闯进两人,说是警察。我说我是来按摩的,人家哪里信?非要罚款5000元。我身上哪带着那多钱啊。我以为拖着,慢慢说清楚走人。哪里拖得过他们,最后只好向李、李总求救了。你们看到了,钱一交,我就没事了。

张思义心里有气,把刘爱学扔下后又怕他饿着,就喊上卢文进、彭达达和我,带他去宵夜。临了,还没忘记叮嘱:给我盯着点,莫让他喝多了又去撒野。

到了学校背后的小吃一条街,找到一个烧烤摊,大家要了几瓶啤酒。招待他吃了起来。

在暧昧不明的灯光下,他满头白发,佝偻着上身,跟实际年龄比起来,越发显得未老先衰了。

我不由得有些同情他起来。刘爱学啊,你年纪也不是蛮大,记得曾有一头秀发,是么全白了呢?

想听故事?刘爱学似乎忘记了嫖娼的事。几杯啤酒下肚,有点话唠。

那那年我离婚了,心情郁闷,独自到西南某地转几天。当年出走的具体地点我已记不得了。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等到了某个山上的景区,突然出现了既视感,才知道是当年离校出走去的地方,难道是当年的鬼魅在召唤我?

那是旅游淡季,景区住的是些不受上班时间支配的驴友啊,摄友们,是些散漫的专业人士,只有我,属于无目标的闲汉。

不久,跟几个人混熟了,晚上就一起打点小牌。有天晚上,打牌到半夜,我突然有些头晕,我想坏了,高血压犯了,连告辞也来不及说一声,就跌跌撞撞摸回自己的房间。

打开灯一看,我床上竟然有一个人!起初我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但明明是用自己的房卡开的门,退回看房号,是自己的房间无疑。

难道有人走错了房间?我正准备发问,自己先就啊了一声,一头栽倒到了地上。

是驴友们把我送进的医院。这次大病一场,头发全白了。

说着刘爱学停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沉思,我仿佛看到从前的刘爱学在他身上附体了。过了好几分钟,卢文进、彭达达不约而同地问: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我自己!大学时代出走的我自己,明白无误地躺在现在的我的床上。

同学们来了,又去了。

浓浓的同学情,慢慢化开,被参加聚会的同学们带到了天南海北。

微信群依然火爆,持续见证着同学情缘。准确地说,火爆的是8802快乐群。至于8802同学群呢,仍然只有彭达达孤独的呐喊。8802快乐群气氛就大不一样了。仍是红包和鸡汤的世界。分工是明确的,男人,尤其是多金的成功男人,负责发红包。比如李建国吧,几乎每天像上班一样准时,早晨8点左右,转一个“今日新闻大观”的微信,发个百元红包。

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照样引发女同学的喝彩,我似乎都能从那些表情中听到尖叫声。

女同学呢,负责发鸡汤文。管理情绪比锻炼身体更重要(深度好文)。人生没有下辈子,珍惜吧(轰动整个朋友圈)。变老的路上,善待自己(太精辟了)。最真的情是同学情(同学圈转疯了)。

这些东西基本上由孙菊珍、王一红等人承包。

至于刘爱学,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求赞、求关注、求投票的商业内容。不过他也有所进步,除了抢红包外,每天送上一条可乐的小段子。

比如——月薪十万:昨天,我朋友的儿子和几个哥们一起喝酒。喝高了,大家开始聊人生,谈理想。朋友的儿子说:“我的理想是和我爸一样,月薪十万!”当时,哥们都惊呆了,说:“没看出来你也是富二代啊!”朋友的儿子端起酒杯,慢慢的说:“我爸的理想也是月薪十万……”

至于偶尔有同学谈一点严肃的话题,李建国仍会扮演清道夫,一本正经地出来制止,注意正能量。而一干女同学,尤其是孙菊珍、王一红必会点赞附和。

咦,群主呢?群主怎么不露面了。在同学会散了一个多月,8802快乐群也快乐了一个多月之后的某一天,周秀君突然在群中发问。

大家这才意识到,常发红包的李建国,好几天没有露面了。

出差了?孙菊珍在群中说。

不对啊,他每次出差都会发行踪美图。卢文进接腔。

呼叫帅群主!

呼叫李总!

呼叫老同学!

如是呼叫,持续一周,李建国始终不见踪影。

你知道李建国的事么?过了几天,彭达达发来微信问。

不知道,怎么了?我当时正在开一个无聊的会,正好跟他聊天。

拜托,上网搜他名字吧。彭达达说。

我一搜,百度跳出了一则惊天的消息:曾是开房法院院长的某地产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兼总经理李建国接受调查。

同学中发生的天大的事啊。我立马回复彭达达。

听说李建国另外建了个同学群,只把我和几个人排在外面?

彭达达突然传来这样句,我一时不知怎么回复好,过了好久,我才安慰: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拉我进去时,曾提出过异议,说大学都是同学,本来已经有个同学群,这是何苦呢?

还不是嫌我不正能量。

唉,说到这,我也想劝你几句,微信群原本就不是追求真理的地方。何苦呢?

嗯,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为了讲真话,伤同学情,犯不着。

他倒是正能量,还没抓3天,就招了,受贿一千多万元。

算了,各人有各人的三观,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我不是计较他,他出来了,我第一个接他喝酒。如果将来情况许可,我俩去给他探个监。

行,我负责参加。

严辉文,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已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评论逾200万字。中短篇小说《经过汉施公路》《晒雨山之恋》《棉絮围》《夜归》等分别发表于《湖南文学》《长江丛刊》《芳草·潮》等杂志。现供职于武汉市新洲区文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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