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啸天

蔡竞同志将平素所作的诗编为《丁酉怀澄堂诗草》一集，要我在前面写几句话，并先出示了本家笃文先生所作序言。 我与笃文先生经常有见面的机会，他见面常说：『你我是「东周」「西周」』，当然这是玩笑话了。笃文先生的序言从亲情孝义、山水寄怀、时政关注三个方面，对蔡竞的诗作了较为全面的评说和肯定。『西周』想说的话，竟被『东周』说得差不多了。这样很好，我只须发表一点感言，作为补充吧。

蔡竞同志现任四川省政府参事室（文史研究馆）党组书记、省政府参事室主任，可谓总揽英雄。在转岗履新前，他曾任四川省政府副秘书长、省政府办公厅主任等职，日常工作繁忙，可谓『案牍劳其形』。在工作之余，他出版过《行政管理与政府行为研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论》《地方政府应急管理论纲》《可持续城市化发展研究——中国四川的实证分析》《中国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研究——基于四川样本与实践》等专著。《中国参事》《长江经济带区域合作发展研究》等文集，先后获得四川省科技进步一等奖和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三等奖。最近，蔡竞同志作为主研之一，协助四川大学徐玖平教授主持的《大数据背景下城市灾难事件社会舆情治理研究》被列为二○ 一八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不仅如此，近年来他还在《文史杂志》《现代艺术》上发表了几篇关于古体诗词及人物的理论探讨文章。照理说，研究那些社科项目、编写专著会耗费较多的精力，是顾不上这类文学写作的，他却不然。

唐朝相国郑綮善诗，曾有人问他，『相国近有新诗否？ 』答曰：『诗思在灞桥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 』蔡竞再忙，相信也忙不过相国吧。他经常外出考察、调研、交流，走过不少地方。不管是在飞机上、火车上，还是汽车上，尽管疲倦，但只要诗心满满，到处都会有诗思来袭。陆游有言：『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广阔的眼界、渊博的知识、丰富的实践，这就是蔡竞的诗外功夫。如此，就能写出人无我有之诗。例如《入读书班而晨游光华园》：

心健身轻盈，此来意率真。疏风吹柳絮，细雨涤埃尘。习诗辅政事，探赜更精神。怡情高格调，智库且先行。

这首诗提到的『读书班』，即是市厅级党政主要领导干部读书班。这个经历是一般诗人没有的，而有这一经历的人也未必能就此作诗。『此来意率真』『智库且先行』二句，可谓立片言、以据要，将举办读书班的意义和参加读书班的态度表现出来。『习诗辅政事，探赜更精神』一句表明，学诗与从政并不矛盾。这一点，白居易早在『补察时政，泄导人情』（《与元九书》）中就已点明。 显然，蔡竞的诗秉持了唐诗的现实主义精神。

也许有人会指出，这首诗在声律上存有一个小毛病：第三联应该仄起，才合粘对规律。不过，类似的情况在毛泽东的诗句『赣水苍茫闽山碧』『白云山头云欲立』中早有体现。『赣水』句当作『平平仄仄平平仄』，原本这句改成词谱要求的律句并不难，即『赣江苍莽闽山碧』。但如此，虽意义相近，意境却相差甚远。而『白云山』则是地名，不可改。（参考星汉《毛泽东对诗词格律的突破》）我第一次去广元时，由高速路过蜀道，在车上忽得四句：『飞车过蜀北，一路饱看山。长风吹白日，大道出雄关。』虽然『长风』句失粘，但直觉告诉我，这四句一气呵成，感觉到位，是改不得的，我也就任之了。

作诗须有兴会，而兴会来自对新鲜事物的敏感。严羽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到激动人意。』何以言之？因为这些题材空间开阔，思绪活跃，万象新奇，可供的诗材有很多。只有那种能向人们叙述新思想，有意义、有趣味的人，那类能够察觉别人不易察觉之处的人才能成为一个诗人。『诗思在灞桥雪中驴子上』，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考察与交流是蔡竞的工作需要，同时也为他提供了取之不尽的诗材。例如他在广州所作的《羊城花意酣》：

蓉城秋已残，花放粤江边。云聚锁香谷，鸟飞葱岭南。广州新景象，蜀地古山川。六脉皆通海，五湖可隐仙。楼盘难止步，豪宅尽新添。泽惠换颜色，哀婉有怨篇。困局忧排解，文明理在先。有容乃量大，开放心生延。

这首诗的格调在古律之间，多用对仗，近于五排。作者逸想遄飞，意到笔随，写出了广州在改革开放几十年后的新面貌、新气象。

中泰建交四十周年，作者受省长指派，率四川省政府代表团暨四川艺术团访问泰国以示祝贺。 当时适逢端午节，所以便将纪念屈原的文化活动扩展到了曼谷（又名天使之城）的湄南河。《天使之城弔屈原》这首诗记录了这次很有意义的文化活动，这场活动也可堪称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佳话。诗歌《天使之城弔屈原》内容如下：

千载楚辞开路先，无穷回味美君轩。日餐风软幸恩宠，月满裙红与手援。雨淅微盈流汗暑，粽包盛请弔屈原。龙舟争渡晴川赛，天使之城委华幡。

毛泽东在给陈毅的一封信中曾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这句话是指，诗歌要有形象思维，有『直说』与『非直说』之别。如『红军不怕远征难』『三军过后尽开颜』就是直说，『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是非直说。 笃文先生序中举到，蔡竞的《忆母敬父》一诗是直说，而《咏赞晋代蜀人李密并读〈陈情表〉》一诗就是非直说。 在这首『非直说』的诗中，作者写道『往事堪哀人渐老，炎凉世态休烦扰。慈乌反哺报恩多，君子安贫瞻顾少。孤寂书衔陋室铭，潸然泪下陈情表。百年犹记春晖暖，罔极悲风天又晓。』看似是在览书咏史，其实作者是借古人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表达的是自我的心曲。 这首诗是作者表现『恳挚之亲情与罔极之孝心』的近三十首诗中，最含蓄委婉的一首。李密《陈情表》一文令我十分触动，因此对于蔡竞的这首诗，我亦无限认同。

当然，作诗还得讲究诗内功夫。今人提到传统诗词就以为是格律诗，这固然是一种误解。自唐以后，习诗者不懂格律，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懂格律的人不遵从格律，则是另一回事。蔡竞生于陈子昂故里，幼承庭训，尚习诗文。他说：『也许是因古典诗词独特的声韵之美，也许是它简洁凝练的表达方式与我的性格相契，从初中起，我便开始学着作诗。』想必，像王力《诗词格律》那样的入门书，他定是读过的。 所以他对声律比较在意，即使是篇幅较长的七言诗，他也会尽量遵循声律。如《江油青莲国际诗歌小镇行吟》：

山高水碧孟春天，晓露清风玉化烟。可喜风流真性在，难鸣头上听蝉玄。峥嵘洞骨皆文绝，遒劲笔锋恸地干。语句骚词乘鹤去，书台正气震山翩。羡君常得杯中趣，愧我宁从酒醉然。对影千花狂谪贬，独行万首敢称仙。倾囊诗镇一峰转，把锦涪江二月妍。太白天才惊巨变，几曾吟客到青莲？

这首诗作于李白故里，从对仗上讲虽不全工，但从声律上看却是七言排律。 声律追求的是一种诗内功夫，蔡竞是有这种功夫的。『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被人传吟，是评判好诗的不二准则。宋人邵雍并不以诗见长，却出人意料地写出一首《山村咏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流沙河羡慕至极并说，『游戏固然，确无深意，但是颇有趣味。有趣味便有益。髫年书此，一遍成诵。我若有一首（一句也好）流传到千年后，便做阿鼻地狱之鬼也要纵声欢笑，笑活转来，再笑，直到又笑死去。』（《詹詹草》）流沙河尚有这种想法，何况我辈。

蔡竞有一首和诗，名曰《和刘道平先生〈咏竹〉七言绝句以奉》：『势藉岗峦接翠逶，风熏节劲莽榛之。一朝效媚酣歌烈，羞得有君拼命吹。』这首诗写得不错，但要说可传，似乎原作更胜一筹：『拔节青山入翠微，虚心惯见白云飞。一朝截作短长笛，便喜人间横竖吹。』自古以来，世人写竹皆赞其气节、虚心，而『一朝截作短长笛，便喜人间横竖吹』一句却逆向思维，令人耳目一新，读罢难以忘记。向来作诗有两种作法，一种是从第一句写起，另一种是从好句写起。凡是从好句写起的诗作，大率可传。蔡竞和诗严格依照平水韵（四支），固然中规中矩，衔接传统，而原作则依据《词林正韵》将四支五微通用。对此，滕伟明认为是可以的，二者不过是各行其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