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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钉子

2018-11-15

诗选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流水石头

英 伦

立 春 帖

或许是在冰下待得太久

一条被农历喂大的鱼,突然跳上岸来

用一根柳枝,称量春风

“久坐易虚,久卧必空!”

一只鸟歌喉喑哑也能把我叫醒

从卧室到阳台,是妻子臀部摇曳的距离

这块被我做了暗记的石头,露出

季节间似有若无的裂缝;露出

比玉兰和斑鸠更难按捺的欣喜;露出

樱桃和桑葚,葱绿和花萼

这些繁盛中的荒芜,虚幻中的真实

再一次证实:

最深的爱和伤害,往往都是

瞬间完成

如果夜还不是太深

把生命里的黑使劲往外赶

我持一把失眠的鞭子,在蝙蝠回家之前

一盏挂在门洞里的油灯

执拗地和我,比耐性

把生活的门窗打开,我等着

扶住突然跌倒的风

哪怕刮进一些尘埃

雪还可以来,雨不行

雨疯癫得乱敲门窗,扰人残梦——

像失散多年的一对玉璧,一旦配上

就会身价倍增,抵国抵城

在中年的屋脊上翻晒世态炎凉

用第三只眼寻找阳光

阴影中的家,熟睡的邻人,假寐的炉火

妻子明显塌陷的乳胸,都令人心痛

如果夜还不是太深

我就到回忆的河流汲水,浣洗周身

路上我不会让桶里晃动的爱和恨

溅出来

我的裤脚不湿,夜的一生就算圆满

清 晨

窗外的鸟鸣又添了上翘的尾音

就像树把嫩芽藏在一片葱绿中

鸟把新鲜的叫声藏在天空的喉咙

如同春天藏起庞大的野心

却被一棵小草的额头泄露

炊烟是新的,虽然燃的是旧柴

还有我的呼吸,用的也是又旧了一日的身体

与昨日和好的契约梦中早已拟定

只是没有找到旭日这枚新鲜印鉴,才拖至今天

一盘姜末,半盏茶茗,外加她刚沐浴后的一缕芬芳

早餐就绝不再是老食谱,而略显丰盛

我突然有了更强的食欲和冲动

但却假借低头吃饭,而羞于对她说出

我知道只要翻过清晨这座山包

一天剩余的时光就会依次到来,尽收眼底

集 市

这众生汇集的热闹之处,多像一座庙宇

虽没有大殿,香火,菩萨塑身

但却一样有小取舍,大慈悲

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

每到赶集,我就会想起那天在定慧寺

捐功德,用素斋,被引进禅房

陷在进门时换上的宽大僧袍里

学着打坐,默祷,诵经,忏悔

出来后步子轻碎,恍若出家之人

只是,还有些残存的俗念和虚妄,没有藏好

临近中午,茶喝至清白,书读到无味

隔窗望去,集市仍人声熙攘

阳光正缓缓涌入街衢

我突然想去集市买点东西——

最好能碰到故人,约到家里喝酒

他提一捆青菜,我称二斤生肉

前后跟脚,边走,边把两个人的酒量

在心里又掂了一番

闪 电

小时候一下大雨,我就躲在窗户后边

看闪电。天空每被撕开一道口子

我就在心里念叨:“开裆了,开裆了!”

两腿也夹得更紧,生怕像天空那样

被撕开乌黑的裤子,在万物面前丢丑

甚至在大雨停歇之后,我都迟迟不敢出屋

我怕我身体里也有一道闪电,猛地窜出来

把世间的裤裆撕开,摧毁它的性器

让天下荒芜

从那时起我突然懂得:管住闪电

比下雨重要

美好的事物

岸用坍塌赞美河流优美的身段

花朵用掩藏的刺宠爱自己

斑鸠从春天就试图拒绝那棵臭椿的脸

夜游的马总把月光和薄霜混为一谈

女人修长的手臂如蛇般缠绕她的所爱

精美的指甲则是些炫目的利器

屋檐下低垂的冰挂,青里透黄的麦芒

这些美好的事物啊,大都有隐忍之意

而一把精美的刀子是最好的例证:

除了内敛,温柔,还闪着道德和抵抗的光芒

夏日正午的一摊浓荫,情人的眠床

我短暂的停留便罪不可恕

肉体的欢乐是些刚摘的脆瓜

必须小心翼翼地捧着

一旦失手,掉到地上就碎

葡萄酒只有始终热烈地红着

才知道瓶子的存在和想象的甘美

摘桃子最好要带着一小节枝叶

才有不忍下口的决绝和遗憾

爱要么不逊于昨天,要么比遗忘还深

这些美好的事物啊,大多都是悬崖上的花朵

她们所散发的岑寂迷人的气息

总比我们的热爱来得要早

总比我们的厌倦消失得要迟

那 一 天

那一天有雨

从早晨下到中午,从中午下到傍晚,歇下来时

一只猫干燥的眼神还未淋湿——

没有阳光晨勃的天空不算天空

没有治愈阳痿的北风不算北风

那一天空荡

想死没攒够勇气,想活未找到理由

我像条恍惚的鱼,在大街的车流中游动,

竟没有遇到

招手搭车的女郎,也没有

和碰瓷的爱恨,发生刮擦

那一天狭窄

茶喝的是乌龙,烟抽的叫抑郁,没动酒

130多平米的房子像个鸟笼

想女人,谁使劲往我脑袋里挤,就想起谁

挤来挤去,都是些植物芬芳的名字

那一天闲散

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父亲到七八里外

看大河涨水,岸轰然坍倒

一棵棵大树粗根裸露,在岸上挣扎

那一天的惊骇,在喉咙卡到今天

挖 野 姜

第一次跟娘去河滩挖野姜

是我七八岁那年秋后

看到野姜还枝青叶绿,花开似金

我一时愣怔,犹豫,不忍下手

娘说,野姜属热,气血败了再挖,易烂,放不住

娘还说,就像女人生养,得趁年轻

娘特别嘱咐我不要挖得太干净:

“秋后留一颗,明年长一坨”

有好一阵子,我和娘都没有说话

如果真把所有的野姜刨干净了

如果娘不是趁年轻生下我,那么

河滩和娘,这辈子必受荒芜的折磨

我这样想着,心里突然有些悲哀和恐惧

娘却眼神迷离,像面对一堆发烫的灰烬

握镢头的双手已搓出火星

仿佛地里最大的那颗野姜就是我

她正拼足力气,要把我重新

挖出来

温柔的钉子

比如枕头,柔软,舒适,淡淡菊香

夜夜把我钉在尘世的床上

睡眠是我所需,但非我所愿

我愿始终醒着,才不会错过更多幽深和坎坷

妻子娇小玲珑,却温柔地把我钉在

鲁北平原的一座小城。我老了

她也生出锈迹,但丝毫不见松动

她对我说,你可以写诗,但不能收女徒弟

记得那年逃学,父亲一记铜红的巴掌

狠狠地把我钉在了学堂。他说

庄稼人的脸上,不能光长玉米和高粱

音乐这枚钉子最温柔可怕

它可以钉进世上任何物体

我如果还能被音符和节拍钉进寂静

就不用担心灵魂浑浊,就像

我如果不被一种病毒钉进病历

就不用害怕进入她的身体

酒把父亲烟把母亲都钉在了土里

民谚把村庄钉在故乡

血缘把疼痛钉在骨髓

我的诗被钉在腾讯输入法

表弟被法律钉在牢里,探监时我才发现

监狱里的墙上,竟找不到一枚钉子

世界上有很多温柔的钉子

命运持一把锤子,从不抡空

昨 夜

那些最好的月光,总是在我入睡后

才落下来,落在我青瓦铺就的房顶上

让一只为寻求爱情而失眠的母猫

惊讶得孩子般滚动,嚎叫

我真怕它掉下来,砸坏我院子里锔过的水缸

或者让那只抱窝的母鸡,更加惊恐

一只母猫暮春还没找到爱情并非荒唐

我知道它不会错过春天的孕育

它只是在等,在性欲的火焰快露出转弱苗头的时刻

肯定会有一次旷世之爱,一次

比死更淋漓的媾和

尽管快感短暂得似一场午时阵雨,转瞬即逝

但比起我们的爱情

它好像更加隐忍而挑剔

惊 呼

一个人在海边钓鱼,他的身旁

围着一帮看客

就像任何惊喜都要经过或长或短的孕育

鱼咬钩前,总是有一段难耐的静寂

鱼浮突然下沉,一条鱼上钩了

看客们顿时爆出一阵惊呼,紧接着是另一阵——

鱼挣扎的一瞬,是第一阵

鱼挣扎后逃脱,是第二阵

我庆幸我不是那条鱼

在尘世的大海里,我会本能地挣扎

但还没有学会

逃脱的本领

分开爱你

我要把大海里的水和盐分开

把河豚的毒和鲜美分开

把蝙蝠和夜色分开,月光和霜雪分开;

把时间和季节的轮回分开

把灯光和影子,影子和墙壁分开

墙壁和窗户,窗户和窗户截取的景色分开

甚至,我要把水和乳骨和肉唇和齿分开

把天和空、炭和火、笔和墨、伤和恨、哀和愁分开

把世上所有最难分开的事物都分开,并以此证明

我身怀绝技,却不能把你和我分开

如果你怀疑我做不到这一切,就更不会相信

我能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分开——

分开爱你,或许更符合我爱你的初衷:

让灵魂爱你的灵魂,让肉体爱你的肉体,就像爱着

一树春天隐居的海棠

既不甘堕落,又拒绝高尚

爱你!我不会动用体内的火焰,也不会在白昼

过多地使用黑暗。但我会穷其所有,包括

我的睡眠和落发,冥想和泪水,疼痛和麻木,

荣誉和梦境

买下这旷世的孤独和静寂,让它们在我心的仓储里

囤积居奇,经年耸立。否则,我就只能

分开爱你

燃 烧

像一堆经年的玉米秸垛,蓬乱干燥

蜷缩在鲁北一座小城的郊外,郁郁度日

甚至,都引不起一头离家牲口的

啃吃

但我依旧幻想和等待一次燃烧。我想

如果再泼上我浓稠的○型血

用骨头和残存的爱,期盼,卑微的自尊

撑起一个个灌风的垛口

那还会是一堆让城里人惊讶欢欣的大火!特别是

那些我爱过和爱过我的女人,包括你

都能闻到燃烧的烟雾味道——

我特有的体香和思念

我说过且不止一次地说过,我所热爱的

我希望最终被它燃成灰烬

像一堆经年的玉米秸垛

蜷缩在鲁北一座小城的郊外

只是总等不来,你手指的火柴

在我涂满磷脂的脸上,擦出哪怕一丁点火花——

即使你划过的手指很轻,且潮湿

即使我多皱的脸灰暗,且失却弹性

捞 月 光

挎一只思乡的篮子,去村东的河里

捞月光,这多好。这多好,把捞上来的那些

湿漉漉的白,像秋天晒地瓜干那样

洒在河滩,不洒得太多,太密,得留出空地儿

让刚冒出地皮儿的小草,顺畅地呼吸

当然也不会太少,太疏,那样

会让两只亲吻的刺猬,心生彷徨

够我看清母亲的青衫黑鞋就行

够把父亲额头的皱纹和叹息填平就行

够把小妹暗淡的脸庞,浣洗得像白如初绽的

棉桃,就行

深夜,把捞上来的月光挎回家去

就有足够的皎洁,把乡情喂养

如雨水喂养根须,河水喂养鱼群

如我潮水般不竭的思念和感恩,涌向故乡

冬 麦

一群刚立地的孩子,小脸冻得葱绿

也不说冷

直直立立地长,歪歪斜斜地跑。最后

都在自己的垅上,站定

备好一大坛黄汤老烧

调好满腔金黄的油漆

藏起比天大比麦芒尖锐的欲望

有兔子跳过身子,也佯装不知

你是大地的储君。寒冷,孤独,不屑,诱惑……

该忍的都忍了,只是没有忍住

对一场大雪的喜欢,并共同夺定:

一旦登基,这偌大的天下

只用宽宥,感恩,和一根麦芒治理

打 水 漂

小时候,我们经常聚在村东大湾

打水漂,并确信那满湾的星星

都是我们掷下去的石头

是游戏就得有规则:

打水漂不看谁掷得远,看谁的石块

在水面跳跃、敲打的次数多

大多都是瘸腿驼背的兆声哥胜出

“我比你们把腰弯得更低!”

我知道,他还总是到更远的地方

找石头

晚 石 榴

整个春天,你都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时辰

那么多姊妹都结出了籽粒

夏天也快过去了,你才姗姗来迟

藏在葱绿的叶子下,羞涩,隐忍,内疚

像我晚嫁的妹妹,每每回戴庄村

都把沉实的孩子,埋在背上的柳筐里

像藏于地下的红薯,不到初成的样子

羞于见人

卑微的人总是先开口说话

真正领悟卑微这个词语,确实很难

需要借助词典,眼神,语调和一些琐碎的场景

比如初次相识,他会先露出微笑,伸出右手,

亲热地

和你说话。抑或递烟倒茶,起身让座

然后就会沉默不语。因为

他把要说的话,都藏在怯懦的眼神里了

你和他对视了一下,就是他说了

你不看他甚至忽略了他,也不等于他没说

但更多的时候,总是卑微的人先开口说话

预知的危险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学做盲人

于是我闭死眼睛,在家里开始

用双手摸索生活的纹理

虽有些磕磕碰碰,但还能大体完成

用鼻子感知窗外的温度

然后决定是否要减服加衣

用耳朵分辨敲门声

让乞讨者进来,让骗子在门外着急……

我终于大着胆子,靠一根竹竿走出小区

当走上大街的人行道时

我却惊恐地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前面不远,有一个大坑

石头和流水

我一直视石头和流水为永恒的事物

石头用沉默和沉重说话,用坚硬深藏内心

流水不拒尘埃,俗世净手,天堂化身

旁流斜入,通达八方

老屋石桥寺庙,牌坊集市戏台

乌镇的石头就是生活的根须

它们牢牢扎在水底,坚韧,忠贞

抬头挺胸收腹,把乌镇的社稷

站直顶稳

流水有风骨,石头有佛心

乌镇的石头和流水还有绿如帷幄的凡俗之身

无论是巷陌的青石板,石桌石凳石碾

还是伸到河里的绿石阶,石基石墙石柱

都温驯如鹅,温良如妇,温润如玉

好像乌镇的一切都是两千年前的样子

包括流水和石头的命运

只有我,仿佛几十年来一直活在遥远的北方

就是为了与乌镇的流水和石头遇见

滋润干渴的心,让浮躁的生计更加沉稳

回去时带一腔软侬,两目如鱼,满身葱绿

——不管问与不问,我都会告诉北方

在乌镇,我没有看到过一滴孤单的流水

也没有碰上过一块抑郁的石头

姐 妹

哦,香椿上的月光,檐下的灯笼

初春的河水爬上屋脊,闪烁,摇晃

一首好诗终于找到了倾心朗诵的南风

哦,薄霜抱紧大地的身子,抱紧半世寒凉,抱紧

殉情前唯一的梦幻——

依附树木或庄稼,离天近点,再近点

哦,我相信你们也曾高傲,热烈

像燃烧着绿色火焰的向日葵,仅仅为了证实饱满

竟甘愿被一刀砍下头颅

哦,一枝花朵或猫的手,轻抚世界的脸颊:

你可以舍弃或忘却我的美丽

但要记住,锋利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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