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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事(四题)(随笔)

2018-11-15马海轶

青海湖 2018年1期
关键词:露天电影兽医教授

马海轶

下雨的日子

1

西宁连日豪雨。所谓“豪雨”就是“豪爽的雨”“豪迈的雨”或者“豪放的雨”。无论如何解释“豪”,都带点拟人的意思。雨被赋予了人的性格。这场豪雨过后,南山、北山、西山以及东边的峡口同时都被雨泡着。“泡”就有点缠绵了,不过豪雨之后有豪情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喜欢雨天。喜欢绵绵细雨,喜欢豪雨以及一切性格的雨。我喜欢在路上被雨水泡着,当然更喜欢躺在床上,倾听雨水从天上倾泻下来,落在楼顶墙壁和铁皮管道上的声音。我喜欢在雨天里回忆。回忆上个世纪的那些生活场景,回忆上一世那些似有似无的烟云。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当我意识到不管是细雨还是豪雨,毕竟有下完的时候这一必然时,我更爱雨天。

正在我不能割舍的时候,豪雨戛然而止。接着是人们常说的雨过天晴。一切顿时透明起来,没有任何期待的样子。我无所依赖,强打精神来到食堂,充足的光线从教堂般长方的窗玻璃里投射进来,人和物的面目清晰确定。如果此时细看,就可以察觉细微的异样。但我到食堂的使命不是考察,不是调研,不是在食堂的光线里看球,不是来看看球的人。我吃点东西就走,走到很远的地方。

食物的种类是米线,土豆丝,青豆角,蛋花醪糟和菜心素包子。我一贯倾向吃素。但我知道食堂里许多大哥大、大姐大,都不是吃素的。就在我为选择什么食物举棋不定的时候,突然发现,这天的土豆丝切得很细,几乎和米线一样细了。我已经习惯筷子一般粗的土豆丝,突然看到米线一般细的土豆丝,都不好意思面对。于是我越过土豆丝,取了青豆角。

这种变化太突然,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我想可能在下雨的时候,食堂的师傅不能外出,困在操作台前。或许他如我一般回忆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因为这回忆,他突然陷入不能自拔的忧郁,挥刀的动作骤然变得舒缓、温柔和细腻。我想我喜欢细雨、豪雨以及一切性格的雨是有道理的。就在下雨的时候,人和世界发生着不可思议的改变。

2

上次值班,也是夏季。上次值班,也在下雨。我睡在值班室的沙发上,听雨到后半夜。朦胧之间,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陌生”是我的感觉,那边的人坚持认为,他与我相识多年。我清醒意识到自己在朦胧之中,所以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时间在尴尬的静默里流淌。后来我无话找话,说夏热被雨水泡凉了,简直不像是夏季。那边说:“西宁哪有夏季,西宁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大约在冬季。”

上上次值班时,也是夏季。上上次值班,也在下雨。那一次我没专心听雨,我在电脑上敲字。我的工作很顺手。夜越深,越兴奋,简直文思泉涌。奇妙的是,我在文字里适时夹杂了雨。雨和文字一道向前推进。到了第10自然段,就要水漫金山时,被一个电话打断。那边说一条线路出了故障。这不是小事,我停下文字,停下雨,向有关部门做了报告。处理完毕时,夜已经很深。我侧耳谛听,外面的雨完全停止,蟋蟀和青蛙在互相报告。我想继续写字,字却躲着我。这夜剩下的时间没有做梦。

这次值班,不是夏季。这次值班,没有下雨。但奇怪的是,我的思绪不在此时,不在此处。它总是流连在以往值班、以往下雨的情景里不能自拔。这次值班,我面前也有一部黑色的电话机。我没有心情写字,我也没有瞌睡。我只是盯着它,等待它丁零零响起。等待是非常漫长的。到了某个时段,我觉得电话马上就要响。我觉得电话里有人会给我传递参加亚洲选美比赛的通知。但电话终于没有响起。这次值班,让我担心。我担心上次值班、上上次值班的记忆覆盖在这次值班的上头。即使退休有了闲暇,我也无法回忆这个热切变焦灼的夜晚。

3

走路上班,途中遇雨,而且雨势挺猛,我没有带伞,又不想被雨水长期浸泡。正好看见31路靠站,于是跑步上车。前边有人喊,替你刷了。我心里一惊,但还是本能地回应:“谢谢。”说完站着喘气。司机头也没回,从容地提醒我:“别谢了,快刷卡。”哦,原来前面那个人是替自己老婆刷的。

车在雨水中行进,我沉浸在街上雨水溅在车身上发出的响声里。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奇怪的臭味唤回,观察了周围的形势。原来站在一条裙子的后面。随着车子颠簸,臭味阵阵弥散。我转移站位的时候,发现车里不只有裙子,还有短裤和长裤。

车终于到了海晏路口。我不想冒雨过马路,想转乘前面的14路公交。急急忙忙下车,从围着车门的人群中硬穿过去,冲进另一个车门。车开动了,随着车子颠簸,弥散着似曾相识的臭味。咦,怎么又是那条裙子。周围一看,还是那些短裤和长裤。唉,原来上错了,刚才匆忙,我从31路的后门下来,又从31路的前门上了。31路就要拐入新宁路时,我看见14路车正在雨中过马路。

4

这场大雨来得毫无预兆。白天天色晴朗,一切正常。不过细想,或许也有蛛丝马迹。当时我和女儿坐在风的必经之处。阵风吹过。她吸吸鼻子说,有些臭。我吸吸鼻子,也说,好像是臭,换地方吧。她说,别的地方也是,一样的臭,忍着吧。听,这是多么奇怪的父女对话。

傍晚的时候,就开始落雨。那时候还有暧昧的光线,能够看见雨中的景象。公交站等车的人表情各异,但动作一致,都把身子往宣传栏窄窄的檐下挤。人行道上有一把红伞、一把黑伞在移动。其实还有其他颜色的伞。但是只要把注意力集中到黑伞红伞上,其余的伞就很容易被忽视。一个没有伞的男人,大步流星往前赶。疏朗却硕大的雨滴赶着砸他,可他不在乎。雨有点生气,开始密集结实起来。

天色完全看不见的时候,只能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听雨了。从声音判断,这时候雨势好像并不猛。因为透过雨的声音,还能听见大街上人的动静。有汽车的声音,有公交报站的声音。有个人在唱歌,反复就是这一句:“血管里响起马蹄的声音。”歌声歪歪扭扭,好像是喝醉了。想象他的脚步踉踉跄跄,他的身影摇摇晃晃。就在雨声将要盖住他的歌声时,他近于声嘶力竭地喊:“我不在乎。”谁也不知道,他不在乎酒,还是不在乎雨。

这时候,雨势突然转猛。人声完全被盖住。天地漂浮水上。大街上是雨水行军的声音,屋顶上是雨水播种的声音。排水管道里是雨水打铁的声音。虚空里是雨水喊杀的声音。很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了。也不记得之前天气预报提起。完全没有预兆的雨水,打乱了人间的计划。本来这夜有月,暗香准备浮动,现在只好落花流水了;本来青年是要到朱丽叶的窗下唱歌的,现在只好像小偷失足在陌生的水沟里;本来君王是要参加化装舞会的,现在却做了李尔王在荒原上呼喊;本来我要把宝马拴在丁香树上的,现在却在阳台上数蜈蚣的脚。

兽医王恒炼

王恒炼是我新近在医院认识的朋友。他退休前是一位兽医,而且是教授级的兽医。他虽然退休了,但教授的看家本事还在。我们面对面坐在医院病房时,护士们可能认为我们在交谈,其实是他在满堂灌式地独白。他回顾自己曾经的职业,仿佛重新回到了动物们中间,表情和语气都充满了自信、自豪和尊严。他对漫长职业生涯里救治过的动物记忆深刻,如数家珍。我听过人说,兴趣是成功的一半;我还听人说过,热爱是成功的一半。现在看起来,王恒炼教授对其职业、对动物既有浓厚的兴趣,也有炽烈的热爱。他应该是一位称职的兽医,成功的兽医。只是我还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一位“伟大的兽医”。

据王教授讲,给动物治疗,比给人治疗难度要大一些。一个好兽医,胜过十个好人医。他说,马牛羊和其他大小动物有病时,它不会主动陈述感觉;马牛羊和其他大小动物打针和手术时,都不会喊疼。目前还未发明足够多的兽用医疗器械,事实上,在医疗发展历程上,一直存在重人轻兽倾向。明显的证据是,医疗保险基本覆盖了城乡居民,但基本没有覆盖动物界。正是这个现状,给兽医提出了强有力的挑战。兽医要根据动物的眼神、表情和动作来判断,它的忍耐是不是到了极点。人医就不存在这个问题。王教授生气地反问我:“跟聋哑人打交道容易吗?”反问不需要回答。但他把反问很快变成设问,他自问自答:“不容易啊!”我深感王教授的表演好玩的同时,也对他的比喻存有疑问。动物们不喊疼痛,并不说明它们都是聋哑人。只不过它们发出的不是人声罢了。

据王教授讲,他一生为动物服务,但从未受到过来自患者的任何口头表扬和锦旗表彰。据王教授讲,他从未收到过来自患者的红包或者礼物。在所有的动物里,他最喜欢马。有一年,他给一匹铁青马治疗有半年之久,起先是足病,后来是肺病。半年时间里,他在马厩里度过了许多时光,包括一个情人节,一个清明节,一个端午节。在父亲节之后,病马才渐渐恢复健康。即使这样,也没有发生病马请他吃喝这种事情。王教授强调,他两袖清风,一腔正气。即使偶尔将患者治死了,也不会利用方便吃它们的肉!他说:“这是起码的原则。”我说:“不仅于此。这是一个人道主义兽医的高风亮节和高尚情操。”我说这话,不是应景或者奉承,完全是发自肺腑。因为我说这话之前,正好看到朋友圈疯传帝国总会计师在上海吃喝败露的消息。显然,国有公司上层在王兽医前面顿时显出了猥琐和渺小!

无论王教授讲得如何热闹非凡和轰轰烈烈,但在我看来,兽医这个职业注定将是寂寞的职业。人类增多,环境恶化,每天都有动物绝种,每天都有动物濒临绝种。就连农村,耕种依靠小型或者大型机器了。牛驴骡马正在退出历史舞台。动物日渐稀少,兽医哪有用武之地?可以想象,每当王教授给长期的客户打完针,走过黄昏的城乡接合部,他的内心是多么凄惶。也许,第二天就有电话打来:“王大夫,它死了。我们这里没有牛,没有驴,也没有马了。我们该说再见了。”曾几何时,他那爱岗敬业、无私奉献之后的自豪和神圣,没有来得及提炼成为核心价值观,就已经烟消云散。如今心中只有失落凄惨。

多年来,王教授全凭着精神力量支撑,走过了那些艰难的路。而他的身体,早就不行了。阑尾被割了,心脏搭桥了,一叶肺子也被切掉了。能动的都动过了,能感染的都感染了,能打孔的都被打孔了。如今身体就像一条不怕开水烫的死狗。我在《布哈河》一诗中,有“把肝胆高高挂起”这样莫名其妙的句子。王教授曾经接受手术,要将一片肺叶切除。根据现实需要,需要把另一片肺叶高挂肩部。那时他还年轻,医生说不要咳嗽,他却正想咳嗽,于是毫不犹豫咳嗽了,肺片从肩部震落,击打在相邻的器官上,疼得他惊天动地。随着时间流逝,疼痛早已消失。但高高挂起的肺片佐证了我的诗句并非空穴来风。凡事都有两面。历经磨难也有好处。磨难锻炼了王教授的意志;磨难让王教授对世道人心一目了然。在数不清次数的出院与入院之间,王教授深深感觉到,给动物治病的往往是最有人性人情的处所,给人治病的显然是冷酷势利的地方。尤其是主治大夫张家强,简直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砧子越生硬,打出的钢铁越坚韧。现在,王教授已是满头银发,但他还能大步流星,每餐都能大快朵颐,这身功夫就是在冷酷和势利的火焰里炼成的。他说:“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的名字就是我的命运。”

我们面对面坐在医院病房时,护士们可能认为我们在交谈,其实是王恒炼教授在独白。他显然说话成瘾,话语如滔滔江河,绵延不绝。他只图自我开心,自我释放,自我标榜,全然不管我的感受。我也只好克服羞涩心理,放心走神。在兽医漫长的职业生涯回顾里,我多次昏睡。其中一次还做了小梦。梦见王教授在驯服一头牦牛时,被牛抵死了。我急忙醒过来,看见教授还在他老婆的病床边,唾沫星子乱飞。我舒了一口气。可惜的是王教授讲话太多,耽误了叫唤张家强来给自己的老婆换药,他只好自己动手。他一生都在为畜生服务,只有“临圈”经验,没有临床经验。无论怎样委婉和注意分寸,一旦下手,就是对待大小型动物的风格。他老婆疼得死去活来,嗷嗷直叫。经过艰苦卓绝的搏斗和挣扎,终于完成了感染部位的换药工作。疼定思疼之后,他老婆恶狠狠地说:“你真是一个兽医!”

中秋之后的乡村之夜很凉

这个镀了一层金属的日子里,全国人民“大串联”啊!上游的去了下游,下游的去了上游;河北的去了河南,河南的去了湖北;湖北的去了海南;海南的去了海西;山西的去了山东,山东的去了广西;乡村的去了城市广场,城市的去了乡下的沟里和梁上。第一天,大家都在路上。路上的都是被堵族、抱怨族、追尾族,在家里窝着的是吃瓜族,也称风凉族。接下来的几天,除了珠穆朗玛峰、乔格里峰以及世界第三大高峰、第四大高峰外,其他所有的山顶河谷上,到处都是人。络绎不绝,川流不息,万人空巷,摩肩接踵,这些词汇都能派上用场了。

我也在路上。我从特大城市西宁出发,前往我妈妈居住的超级村庄。中途被堵在兰州。兰州西到兰州东走了3个小时。事实充分证明,兰州是一座超级特大城市。在兰州高速路上被堵,不是路不够宽,不是车特别多,而是处于东出口的一段高速路正在维修。好好的路面被围在警示带内,里面有几个民工,悠闲地抽着烟看被堵在路上的傻兮兮的游客。所以,在这段路内以及类似情况的路段内,人们正在欢度节日。

不管多么沮丧的情绪,总会过去。当我在低河睡了一觉醒来时,一切恢复了正常。低河是故乡,是我童年、少年生活的地方。我在那里看小人书,剪报,抄歌,吹笛子,我在低河没有风险地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期。我戴着草帽,拿着小木板凳,去做麦田守望者。那些年里,害禽为什么那么多?一群群,一阵阵,就像黑压压的云团,落到谁家的田里,谁家就有可能颗粒无收。好在所有操蛋的日子过去了。如今我来到这里,已经不为麻雀落在田里操心了。即使麻雀落到糜子地里,我也没有那么着急,鸟儿也要活命嘛。现在我反倒为老天爷落下冷冷的秋雨不爽。老天大哥,兄弟我好容易回一趟乡,您就不要这样没眼色,弄得我不爽!但人类暂时是没办法说服老天的。老天自有其主张和节奏:临近中午,冷雨结束,秋高气爽,蓝天白云,微风拂面。天气变好。我们该做点什么,以证明自己不是吃闲饭的废人。于是以本哥为代表的回乡度假团深入苹果园,开始摘果子。

苹果挂在枝头,苹果鲜艳醒目。世界上的植物动物都不容易。苹果也不容易,在十年九旱的地方,经历了春夏两季的各种风情、各种风光和各种风险。我们不知道的许多苹果,或被倒春寒冻死,或被夏天的冰雹砸死,或被一只虫子啃死。这些苹果夭折了,无声地生,无声地死了。剩下的是幸运的苹果,成熟的苹果,沉甸甸挂在清凉的空气里等我们去采摘的苹果。我来了。我拿着梯子,篮子,我还拿了刀子。我所到之处,苹果落到家什里,树枝骤然轻松,向晴空弹起,枝头划过一道弧线。苹果回归了,树枝轻松了。但近来以苹果为生的啄木鸟惨了,懒惰肥胖的虫子惨了,星期五傍晚路过果园的学生也惨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掠夺者,还是解放者。我众多侄女中的一个,曾经声称自己来自苹果。这是一个好玩的身世传说。我在摘苹果时特别留意,但直到最后一颗,终于没有发现有另外的侄女住在苹果内,不过我在个别苹果大大的虫洞里,却发现了几只蜷曲的黄蜂。希望总在下一代。我的侄孙女儿3岁,穿着红衣服,在果树间跑来跑去,倒像是从苹果中来的。但我问过许多次,想让她承认自己是苹果的孩子,而且问题里暗含着诱导的成分。现在的人都很聪明,即使3岁的小孩也不例外。她每次都能说出她爸妈的名字。问多了,她起了疑心,给多少巧克力,都说不喜欢九爷!九爷是谁啊?九爷就是我!

晚上竟然有露天电影放映。上次看露天电影还是30年前。30年前的一半人还活着,另一半人却不在了。至今我还记得露天电影带给我的欢乐、知识和教育。我在低河的露天看过《地道战》《地雷战》,看过《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看过《红灯记》,看过《奇袭》,看过《奇袭白虎团》,看过《打击侵略者》,看过《冰山上的来客》。通过这些电影形成的观念至今没有变化。李玉和、李奶奶、铁梅、杨子荣都是好人。以鸠山为代表的日本鬼子都是坏蛋,比日本鬼子更可耻的是以王连举为代表的叛徒,当然还有刁德一和胡传魁。我看过的最后一部露天电影是《少林寺》。印象最深的是王仁则,隋唐之际的枭雄。哈哈,这个老王八蛋,将少林寺附近的牧羊女抓来挂在房梁上,威胁少林寺的和尚李连杰。他还对着站在露天的所有青少年做流氓宣传。我一直记得牧羊女做无谓挣扎的情形。尽管如此,我没有过救那女子的志向和冲动,我认为牧羊女打扮得太招展,走得太远,让过路的老王看见了。

“昔日重来”是小资们喜欢使用的软词,带着巧克力般的丝滑。但粗粝的经验告诉我:“昔日永远不会重来。昔日就是特么昔日。”30年后的露天电影,与30年前毫无相同之处。露天电影竟然没有发电机,没有煤油味。30年前,太阳落山,大山深处很快漆黑一团,吃过派饭电影放映员,首先要做的就是发电。他捏着手电筒,把我们称为“磨电机”的蚂蚱样东西,放在一堵短墙后面,开始用一根绳子扯。煤油味弥漫开来,有的人说臭死了,另一些人则说很好闻。电影能不能演成,全在于这个磨电机能不能发动。30年后,当我在这永恒的低河再次邂逅露天电影时,同时发现没有胶片,更没有胶片走格子时发出的好听的声音。最让我诧异和痛心的是,30年后的露天电影,几乎没有观众。想想从前,看露天电影,是村庄里的大事、盛事和喜事,不仅本村的男女老幼倾巢出动,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不小的平地上高高低低挤满了人。有时候,人头的影子落在屏幕下半部分,放映员不得不喊话让那些人走开。而今晚,整个露天电影场,还没有10个人。当年与我肩并肩看过电影的人一个也不在!我不会问那个很傻的问题:“人都上哪儿去了?”我只是顺便告诉大家,中秋之后的乡村之夜很凉。但本哥从广告一直看到正片结束。至于片子,比较无聊,应该叫《澳门风云》,讲的是周润发打牌的故事。

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得到答案

雨,前天晚上开始下的,时断时续,直到昨天晚上还在下。连着下雨的天气,摊在南方也许并不算事情,但在北方,在西北,就有些让人忐忑。西北干旱少雨,即使有雨,也是来得猛,去得也快。阴雨连绵,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西北,山河的样子还是汉朝的,人们生活的习惯还是唐朝的。可见几千年并未发生什么大事情。所以有理由担心,发生的似乎都不是好事情。夜里,我睡不踏实,总是醒来。借着对面楼上的微弱反光,我起床到窗口看雨。昏黄的路灯光里,雨孤独地落下。倒是没有风,雨线是直的,一心一意的样子。我注意到了雨,但雨没有留意到我,它无声息,砸在路上,形成看不清的水流,然后汇集在路两边的低洼之处,然后形成暗黑中闪着钝光的一团。最后看了一眼被楼宇裁割,所剩无几的那段山峦,我从窗口退回,坐在床边上发呆。从前听老年人说夜里睡不着的事,以为说着玩的,现在轮到自己了,才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况且还有这居心叵测的天气和雨。哪里都不能去,什么也没心情做。茶园,饭店,度假村,农家乐都僵硬凝固了,那么多的投资泡在雨里了。“泡汤”这个词真让人既感叹又无奈啊!

大约快到天亮时,我迷迷糊糊睡着,并且做了一个梦。梦见早时候的一只母鸡正在下蛋。乡下把不下蛋的母鸡叫做铁鸡。家里人一致认为它就是一只铁鸡。但它突然要下蛋了,它高看低看,找了一个草窝下蛋。我守在它身旁。奇怪的是我没有不好意思,它也没有不好意思;更奇怪的是,它不是下一颗蛋,而是不停地下,仿佛要把耽搁的蛋都找补回来。我呢,也是不停地捡,想把找补的鸡蛋都捡到篮子里。我与这只母鸡,就像比赛似的,不停地下蛋,不停地捡蛋。高强度的劳动耗散精力,我终于捡累了,求它别下了,但它毫不妥协,继续下蛋。于是我叫来一位评论家朋友帮忙。但他捡一颗,打碎一颗。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母鸡大约对打碎它的蛋很不满意,用它又小又圆的眼睛看了几眼评论家,但终于没有说什么。我既丧气,又好奇,装作不经意也打碎一颗蛋,并没有蛋黄蛋清流出来,仔细一瞅,原来是颗煮熟的鸡蛋。我讨好地对母鸡说:你肚子里温度很高嘛!它则不客气地回答:你管得着吗。我想吃掉这个熟蛋,但不知被评论家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有点生气,就醒来了。

其实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虽然天还黑着,但该起床给孩子弄早饭了。雷打不动的煮鸡蛋热牛奶。煮鸡蛋的时候,突然就回想起了梦境,怪清晰的。梦境与现实叠加,形成了朦胧的毛边,有点不大真实。孩子无精打采吃早餐的时候,我一直在梦与现实之间。梦见鸡下蛋有什么预兆?梦见鸡下的蛋是熟的又是什么意思?评论家与这只下蛋的母鸡是什么关系?那只熟蛋到底被藏在什么地方?一时间问题层出不穷。是啊,随便的人生,都能提出许多问题,但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得到答案。雷锋日记里的名言是“生命是有限的”,转眼我们已经老了。打发孩子出门,我随后走到阳台,推开沉重的玻璃窗,伸出脑袋,看孩子从楼门出来,停了一下,撑开伞,这才开步往前走。我想大约雨还没有歇,这么想的时候,就有水滴落在我裸露的脖子上。但我忍住了没缩回来,目送孩子出了小区,拐到张飞路,最后消失在张飞路与关羽路交叉口的树丛下。我收回脑袋,关上窗户,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想再回卧室,睡一个回笼觉。犹豫了一小会儿,终于没有去,大概是愿望不够强烈的缘故。我又想到坐在桌子跟前,拧开台灯,把下雨以来堆积下来的问卷答完,但只是这么想了想,还是没有动。什么时候不能做问卷,偏偏要在这时候?于是我就这么站着,在阳台和客厅之间,无聊,无奈,无助地站着,我听见屋顶的雨水,汇集到楼壁上的洋铁皮管子里,往下流动的细小的声音,我听见外边街上,隐约的人声密集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心脏有点沉闷的噗噗声。我就这么站着,直到光线越来越亮,屋里的摆设渐次显现出来。我觉得仿佛要永远站下去,把自己站成石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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