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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次的党员主题活动日，区局机关一支部、二支部联合组织两个支部的全体党员到位于沙津县的长广监狱进行廉政教育，活动的内容是参观犯人的集体宿舍、劳动场所和听犯人以身说法。郑华以前在沙津县工作过，去长广监狱次数多，有时是本单位组织去的，有时是兄弟单位去接受警示教育，郑华联系带去的。第一次去时，听犯人们声泪俱下地诉说忏悔，当时自己的感觉还是受到了震动。后来去的次数多了，对无论是以前听过的还是新增加的犯人的现身说法，也都见怪不惊了。

这次的活动流程同以往一样，感觉带领参观的狱警都是熟悉的。郑华在报告厅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后，负责主持的警察做了一个简单的开场白，以身说法很快就开始了——一个身穿灰蓝色囚服的犯人走上发言台，他在深鞠一躬后，开始自我介绍：“我叫左云……”

“左云……左云……”郑华的心猛地一颤，眼晴不由自主地盯着台上发言的犯人——这人满头白发脸色苍白——哦，这人不是左云，郑华认识的左云满头浓密的黑发，圆圆的脸总是红红的，是一个自带春风的人。这人怎会是左云呢？

“我先后担任过高烽镇财政所所长、县招商办主任、县……”那个发言的犯人继续自我介绍，声音极低，好像是从枯哑的的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担任过高烽镇财政所所长、县招商办主任……”郑华仔细地打量着台上发言的犯人，中等身材，圆圆的脸，左下巴一颗黑痣。记得以前，同在高烽镇时，郑华常拿他的黑痣开玩笑——姓左的左脸上有志(痣)气——郑华不得不承认台上发言的犯人正是自己所认识的左云。

二十年前，郑华在沙津县高烽镇任税务所所长时，左云在财政所任所长。左云不仅工作能力强，还善于处理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关系，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左云当时也就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以他的智商、情商，应该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人。税务收钱，财政用钱，因此都说财政税务是一家，郑华和左云关系不错。后来郑华和左云都因工作需要先后调离了高烽镇，起初还有联系，后来因工作都忙，联系渐渐少了，日近则亲日远则疏，慢慢失去了联系。但郑华还是从别的朋友处，不断听到左云的消息——左云提副科了、左云提正科了、左云到招商办任一把手了、左云提副处了……对于听到的这些消息，郑华一点都不奇怪，在郑华心里左云本就是一个有前途的人，但没有想到二十年后左云会以现在的这种形象在这电网密布警戒森严的高墙之内重新走进自己的视野。

左云先介绍了他的犯罪经过，然后泪流满面地忏悔，最后反思。他说他第一次贪污了50元，心跳了几天，第二次贪污了100元，也是几天忐忑不安，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几千几万几十万脸不红心不跳，最后终于东窗事发，落得十年牢狱之灾。他说假若有人在他初次伸出贪欲之手时，就能断然喝止，或者是在他贪了几千几万时，有人能发现举报，让他能及时缩手或者悬崖勒马，也许他的人生可以重写……

回来的路上，郑华反复想着左云的反思“假若有人在他初次伸出贪欲之手时，就能断然喝止……也许他的人生可以重写……”一个人的名字突然跳入了郑华的脑海——老吴，吴诗新，绰号“啄木鸟”，原沙津县审计局审计科的科长。郑华想，没有“啄木鸟”老吴自己会不会在高墙之内与左云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2

郑华认识老吴是从恨开始的。

那一年在老所长的反复推荐下，郑华被任命为高烽镇税务所所长。在老所长的扶持和所里同事们的共同努力之下，郑华任所长的第一年所里的各项工作开展得非常顺利，年底不仅超额完成了全年税收工作任务，还被评为市级文明单位。特别是市级文明单位在整个高烽镇就税务所一家，在整个沙津县税务系统也只有两家。同事们都非常兴奋，希望能过个好年，也就是希望年底了单位多发点奖金。前两年所里盖了新办公楼，欠了几万元外债，今年虽向县局申请了点资金，但发了12月份工资还了几万元外债后，账上已所剩无几了。郑华也知道同事们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第一年当所长，郑华也想为同事们多谋点福利，可这谋福利的钱从何来？就在郑华一筹莫展时，师傅老张走进了郑华的办公室。

郑华刚参加工作时，跟老张管企业税收。新入职场的人，总是将带自己工作的第一个人叫师傅，郑华很自然地认了老张为师傅。因为这层师徒关系，老张总是在方方面面照顾郑华，郑华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所长，一方面得益于老所长的器重，另一方面与老张的大力支持也是分不开的。

老张屁股刚落座，就说：“看你愁眉不展的，心里有什么事吧？”老张是个直性子。

“年底了，同志们都盼着过个好年，可所里的账上……”面对八面玲珑心的师傅，郑华可不想打马虎眼。

“年底还了外债，我知道所里账上没得几个子了……你看，你当所长第一年，不给兄弟姊妹们意思意思，你面子上又过不去……”老张就像郑华肚子里的蛔虫，“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也许……能行……”老张欲言又止，“就是……”

“师傅，还卖什么关子？快说！”郑华催道。

“那我说了。化工厂今年上技改项目，因为资金紧张，一直没交税，写了缓缴报告。反正今年任务也完成了，能不能将化工厂的税免了，让他们支援点资金给我们，给同志们发点奖金……当然我只是建议，行不行？你定夺。”

“这个，我们没有权利免税，会不会……”郑华有些顾虑。

最终郑华虽然心有顾虑但还是采纳了老张的建议，由老张出面与化工厂联系，以收取纳税宣传资料费的名义收取了化工厂9千元，所里每名干部职工发了500元奖金，200元物资。全所干部职工皆大欢喜。

然而，钱在大家的口袋里还没有捂热，麻烦就来了。就在发奖金的第二天，所里接到县局计财科电话通知，县审计局后天要派人到所里对税收政策执行及经费使用情况进行审计。审计局带队的审计组长就是老吴，吴诗新。郑华和老吴是在郑华的办公室见面的，老吴当时四十四、五岁的年纪，中等身材，一头短发，穿一身灰色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两个大大的眼镜。彼此寒暄过后，老吴表明了来意，并通情达理地对郑华说，年底都很忙，让郑华忙自已的，只要所里会计陪就行了，等审计完了，再反馈情况。刚好镇里刘书记要郑华陪同到外地了解一个招商引资项目，按道理审计局正在对所里进行审计，作为负责人郑华是不该走的，但平日里刘书记对税收工作支持较大，郑华实在驳不开书记的面子，只好跟书记去了。

回来的时候，老吴他们已审计结束。郑华最担心的发奖金的事还是被审出来了，对其他审计出来的一些小问题，老吴都没有过多计较，但对发奖金的事，老吴态度却非常坚决，两点处理意见，一是发的奖金要退，二是对化工厂的税款必须征收到位。而且老吴还反复强调，一个星期后，必须将每个人的退款收据和化工厂缴税的税票复印件报审计局备查，否则将按审计法的相关条款严肃处理。郑华找了不少关系，想找老吴说好话，希望老吴能高抬贵手。但别人一听是老吴，反劝郑华说你没看这人是谁，姓吴的向天开口的，说出的话是从不收回的，谁愿去碰这钉子？郑华只得让全所干部职工退回刚发了不到十天的奖金，又陪老张到化工厂，将9千元钱退了回去，并让化工厂补缴了全部税款。

第三天，郑华和所里会计到老吴办公室，交完退款收据和税票复印件后，从老吴办公室出来，老吴说：“小郑所长，心里是不是很恨我？是不是觉得老吴这人忒不通情达理，时间长了，你会理解我的，说不定以后你还会感激我呢？”

“哪里……哪里……我怎么敢恨您呢？”郑华表面笑着回应，其实心里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咬他两口才解气。

3

第二次与老吴打交道，郑华知道了老吴的绰号叫“啄木鸟”。

两年之后，镇里的刘书记调县人大任副主任，升副县级，按照规定政府一把手调动要进行经济责任审计。在开始审计前，刘书记召集经管所所长鲁青、财政所所长左云、郑华开了一次小型碰头会。刘书记说这次审计局派来审计的组长老吴，全名叫吴诗新，绰号“啄木鸟”，据说这老吴审计业务能力非常强，不然怎么会叫“啄木鸟”？老吴看账就像啄木鸟看一棵树长没长虫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刘书记强调这次大家一定要认真进行梳理整改，力争将所有可能存在的问题解决在审计组进来之前。

尽管在刘书记的周密部署之下，几家单位进行了认真的整改，但老吴还是没有辜负他“啄木鸟”的名头，他还是用他的“尖嘴”，将几个单位的“虫子”一条条啄了出来。

经管所所长鲁青被撤职。

财政所所长左云被县财政局在系统内通报批评。后来据传，左云可能动用了某种关系，被从轻处理了，按左云当时所犯错误，至少也和鲁青一样应给予撤职处分。

相比经管所、财政所，税务所的问题则相对小一些，主要就一个问题。前一年，高烽镇响应县里号召，要求一村一品一村一特，鼓励各村搞村办企业。刘书记和税务所一起包点新店村，新店村准备办一家肉牛养殖场，但村里向刘书记提了一个要求，要刘书记帮助解决5万元启动资金，刘书记自己想办法解决了3万，要求税务所帮助解决2万元。书记带了头，不办肯定不行。可当时所里经费确实紧张，最后还是老张想办法，从镇水泥厂用收据收取了2万元预收税款，借给了新店村，等村里还款后，再开税票给水泥厂。

老吴的处理意见倒也干脆，责成税务所立马开税票给水泥厂，税款解库。至于借村里的2万元收不收得回来，或者由郑华或者老张垫付，老吴则一概不管。

新店村的养殖场刚刚起步，还在投入阶段，哪有钱还？老张两个小孩上学，平时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用，郑华只得东拼西凑将2万元先垫上，然后让新店村将借条换成借郑华自已的。多年过去了，新店村的书记、主任都换了好多茬，借条生了霉，借出去的2万元钱就如断线的风筝，只怕是再也收不回来了。

每想到这些，郑华就在心里咒老吴，你个尖嘴细脖的笨鸟怎么不哪天啄个毒虫呢！

但郑华心里清楚，老吴是不可能被毒死的，今后看到老吴最好绕道走，沾不起躲得起。

4

可有些事总是事与愿违，想躲也躲不过。

千禧年，郑华从高烽镇税务所调县局任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要从事文件起草、上传下达等工作，工作性质再也不可能与审计搭边。可世事难料，2001年从上到下推行机构扁平化，办公室新增了财务及后勤管理等工作，按照县里的相关规定，县审计局每两年要对各单位的经费使用情况进行一次审计。这年年底，县局接到了县审计局的审计通知，县审计局将派人对县税务局近两年的经费使用及税收政策执行情况进行审计。接到通知后，郑华就想但愿带队的不是“啄木鸟”老吴。

越不想发生的越容易发生，恰恰这次又是老吴带队。

办公室主任看起来光鲜，但其实扮演的是一个什么都要参予但什么都说了不算的角色。郑华将问题可能想复杂了。其实审计与交流的过程都极为平常，对审计出来的问题，自有局领导们出面解释，还有审计局的相关领导参与，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内得到平安的处理。

几年的审计都相安无事。但在郑华任办公室主任的最后一年，因审计出来的一件小事，郑华与老吴却杠上了。这年的年底，春节快放假了，单位食堂仓库里还存了几十袋大米及几十桶油，负责后勤的副主任小刘向郑华建议，说仓库地势低，容易上潮，不如将米和油分了。在征得分管领导同意后，机关的同志一人分了两袋米两桶油。

就这点小事还是被老吴审出来了。老吴的意见很简单就是一个字“退”。

老吴的“退”字刚出口，郑华就火了，郑华想到了他借新店村的2万元。不过郑华的火是用温言温语表达出来的，郑华说：“不管别人退不退，反正我不退。”

老吴不动声色，说：“郑主任，话别先说死，留点退路好。”

郑华说：“不退，您就算我贪污好了，把我抓起来?”

一说“贪污”，老吴火了，老吴大声说：“郑华，我告诉你，你这就是贪污，今天你贪污了两袋米两桶油，明天可能就是两千两万两亿，人心欲壑难填，今天我不将你的贪欲之心堵上，你迟早会一步一步滑向深渊。”

郑华也犟上了：“我就不退。”

老吴转怒为笑：“行，你不退，我不收兵。”

说好当天审计结束的，可第二天，老吴又来了，还增加了3个援兵。

结果郑华被单位领导狠狠批评了一顿。领导说别人兵临城下，我们无枪又无炮，你不投降，难道让我去投降。

郑华交了两袋米两桶油款后，老吴鸣金收兵。

走时，老吴将郑华拉到一边说：“小郑，听你们局长说你马上要调走了，可能我们以后不会再在工作上有联系了，是非曲直不论，说不定以后你会念记我对你的好呢？”

郑华心想：“念记你的好，我不咒你才怪！”

老吴又说：“你调走了，可能我老吴是监督不了你了，但你要知道还有老孙老李小刘小张许许多多像我老吴这样的人，在对你们进行审计监督，人活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可以隐瞒的，要想人莫知，除非己莫为。”老吴向上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两个黑色大镜框里射出了两道寒星，像是可以看透整个世界，郑华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郑华心想：遇到老吴这样的人，真可怕！

调到新的工作岗位以后，郑华主要从事税收业务工作，与纳税人打交道的时间多了。在打交道的过程中，有些纳税人为了少交税，总是想方设法拉拢腐蚀郑华，每当这时郑华脑中就出现了老吴的影子，大大的两个镜框，两条寒星直射而来……

5

一晃快十多年没有见到过老吴了，郑华心中突然有了想见见老吴的冲动。郑华以前存过老吴的号码，但在工作调动后就将老吴的号码删掉了，郑华不想再和老吴有任何联系。郑华拨通了沙津县原审计局办公室主任老江的电话，找老江要到了老吴的电话号码，老江告诉郑华，老吴现在退休了，在市一中附近租房子住，照顾正上高中的孙子。

郑华拨通了老吴的电话，郑华说：“吴科长，我是郑华，听说您在市一中附近陪孙子读书，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我想见您。”

老吴说：“小郑……郑主任……好多年不见，还记得我这老头子……不是找我算账的吧？！”老吴在电话那头打趣道，从语气听得出来其实老吴是很高兴接郑华电话的。

郑华说：“我今天下午去了长广监狱，您猜我见着谁了？”

老吴说：“我眼晴又没长你脸上，我怎知道你见了谁，见了谁？”老吴也好奇。

郑华说：“我见到了左云。”

老吴说：“左云是不是被判了刑？”

郑华一脸惊异：“您怎么知道？”

老吴说：“意料之中的事。”

郑华和老吴约定，下午6点钟在市一中对面的好客来酒楼见面。

6点钟郑华赶到好客来酒楼时，老吴已在酒楼门前等郑华了。郑华一眼就认出了老吴，老吴也是近七十岁的人了，按郑华的想法，老吴怎么也该有点老态龙钟了。但眼前的老吴却和以前郑华记忆中的老吴毫无差别，一身一尘不染的中山装，脸上看不出半点皱纹，两个大眼框里射出两道寒光……。

郑华不由自主地感慨道：“没想到您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这样咄咄逼人……”

老吴说：“你小子是真话捧人？还是假话砸人？”

郑华说：“真话，您真的显得很年轻！”

说笑间，两人进入了包间，老吴已点了菜，一个三鲜火锅另带一荤一素。郑华从包里拿出一条烟一瓶酒，递给老吴，说：“一点小意思，孝敬您的。”

老吴说：“烟你留着，我不抽烟。酒你打开，今天我出菜，你出酒，今天我们也向小青年们学习来个……什么……对，AA制。”

郑华也不再多说，郑华了解老吴的个性。

两杯酒下肚，话渐入正题。老吴说：“小郑，今天怎么想见我，我知道你以前对我印象不好。”

郑华说：“跟您说老实话，我以前真的恨过您，觉得您老是给我为难……直到今天我见了左云，听了他发自内心的忏悔，我想到了您，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我甚至将我第一次和您打交道到最后一次和您打交道的整个过程回想了一遍，我真正想明白了，其实您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给我为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您是在关心我，爱护我……。不是您……我会不会和左云一样……”

老吴打断了郑华的话，老吴说：“小郑，你不会，你和左云不一样。左云犯错误均出于私心，而你犯的小错误均出于公心，于情于理都可以原凉。那次也就是对刘书记进行经济责任审计的时候，左云的错误就较严重了，他应当受到和鲁青差不多的处理，可是他找了关系走了门路，我这小小的审计干部左右不了对他的处理，左云得以受点批评轻松过关，当时看似沾了便宜讨了好，实则害了他自己，若当初他受到应有的处理，从中吸取教训，何以会有现在的牢狱之灾……”

郑华不断地点头，从监狱回来的路上，郑华也是这样想的。

老吴继续说：“但对你其实我是有偏心的，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有偏心？”

郑华摇头，郑华确实不知道。

“因为你和我儿子同龄。你在下面当所长时，我第一次到你们单位审计，我看了你们单位的花名册，我知道你和我儿子同龄，我是将你做为自己的晚辈看待的。哪有前辈愿意看到晚辈犯错误的，所以我对你要求特别严……。”

这是郑华第一次和老吴这样推心置腹地谈心，也是第一次知道老吴还有这样一种念犊之心，郑华很感动。

老吴继续说：“还记得最后一次对你们单位审计，我坚持让你退两袋米两桶油款吗？其实，两袋米两桶油款又有多少，是别人也许我不会坚持，但是你，我就得坚持，为什么？”

老吴顿了一下，自问自答：“因为我从你们局长口中知道，你要走了，要到其他我监督不到的地方去工作了，所以我坚持让你退掉两袋米两桶油款，我其实是要你从内心深处戒掉哪怕是一柆米一滴油的贪欲之心……”

郑华正听得入神，却听老吴感叹道：“去疴微末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