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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疴

2018-11-15公羊

海燕 2018年7期
关键词:老头儿癫痫

□公羊

1

对一个人的恐惧能到何种程度?

贺阳梓再清楚不过了。这就像长在他眼前的一棵树,他看着它抽芽,成长,长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再有两个月就要高考,那个人对他的要求变得更苛刻。那个人要求,每天做多少题,晚上几点睡,早上几点起,一天喝多少水,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像军训一样。那个人像极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他则十足像个新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人”这三个字已代替父亲这个称谓,就连母亲也经常对他说,还不赶紧把这几份卷子做完?那个人马上回来了。母亲也用那个人这三个字吓唬他,那个人已成为母子两人共同的暗号。

已经是午夜,他还在台灯雪白的光线下泡着。台灯给他刨出一个雪白的洞,周围黑黢黢的,他坐在雪白处,后面是发酵了数倍的影子。他像置身于舞台的聚光灯下,舞台上就他一人,舞台下满满当当全是那个人的眼睛。它们从不同角度监视他,像个实时监控的摄像头,连他打瞌睡低几次头,那个人都能数清楚。屋里很安静,母亲在房间里休息。可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在暗夜里瞪大眼睛,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像个微微蠕动的蚕,那个人的目光早把他裹成一个蚕蛹,他在里面苟延残喘。那个人不光抓他的学习,还时刻矫正他的行为习惯,仿佛他天生就是做大事的,应该是某个领域的领军人物或者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所以那个人必须严格规范他的举手投足,让他时时刻刻都像一尊供人瞻仰的雕像。

那个人跟他说过无数次自己的经历,说的他都能把那些话背下来了,仿佛自己经历过一般。那个人说当年插队农村,那么多人,自己在知青中是最能够吃苦耐劳的,非常优秀,便成了林场场长。为了努力工作,不断拼搏,结婚迟,生孩子也迟。后来,调回城里,不断努力,直到现在坐上局长的位子。那个人反复用自己以前的艰难求学状况来告诫他,现在他已经很幸福了,可以心无旁骛地学习,其他的都不用考虑。那个人跟他说,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不要普通的像一粒沙子,那样没人会关注你,没人理会你的感受。要做就做沙子里的珍珠,要磨砺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出色,更优秀,让别人只有仰视的份儿。那个人仿佛已经看到未来的他,而且提前在脑子里看过无数遍了,未来的他已经让那个人提前塑造好,只等着自己一步一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觉得那个人的架势是在做一道证明题,结论是早就下好的,专等随意拽来一些荒唐的证据强塞进去,以证明结论的正确。那个人在用放大镜窥探他,总觉得他太完美,太好,不允许有一点瑕疵。一旦有点儿瑕疵,哪怕如蚂蚁大,也被放大成一头犀牛。那个人就会愤怒,就会扇他一个耳光。他不知道也没想过他这么用功学习要图啥,只知道必须学习好,必须成绩优异,只有这样那个人才高兴,只有这样才能看到那个人眼里闪些喜悦的光泽,他就是活给那个人看的,就是证明给那个人看的,证明那个人有他这样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就像那个人一样有志气,有毅力,硬是能在困境中走出一条路来。

那个人对他的严加管束让他不知所措,让他充满恐惧。他先是同那个人说话时变得磕磕绊绊,说话时像咀嚼半生不熟的饭,磕碰着牙齿舌头嘴唇。他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竟像得了血栓。继而面对那个人时,他的语言就像被那个人截流,丧失了语言能力,如同得了失语症。他在那个人跟前成了木头,神经系统也让人劫走,不知身体还有无温度,连消化系统都不顺畅了,肚子里像塞了一堆石头,一块一块的,使劲磕他的肚皮。

再到后来一见到那个人,他就紧张地想发疯,出汗,呼吸紧张,心跳加速。回到家后,如果看见那个人坐在沙发上,他竟会糊里糊涂地脱下运动鞋,又毫无知觉地换上另一双运动鞋,而忘了应该穿拖鞋。当他打算迈开两条腿试探着往客厅走时,才发现自己穿错了,于是赶紧大汗淋漓地换鞋。此时他能感到脑子里一条条神经就跟蚯蚓遇到敌人似的,在头皮下拼命逃窜,他根本就控制不住它们。那个人变得好陌生好遥远好狰狞。

有时他也纳闷,那个人手里没枪没刀,哪怕一个眼神,也能切掉他的思维,斩断他的语言,让他浑身颤栗,让他绝望,让他惧怕到想自杀。他想不通个中威力,他问了自己千百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想避开那个人,又做不到,他实实在在摆脱不了那个人的控制。

他记得从小到大,凡事都要一五一十地告诉那个人。那个人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和隐瞒,似乎连晚上手淫都应该告诉一声,要像小学生告状那样,丢个铅笔橡皮同桌碰了一下这些芝麻大的事儿,也要像迫不及待地告诉老师那样讲给那个人听。他的身体在轰隆隆地长大,可他在那个人眼里似乎从没长大过,永远都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仿佛只要那个人稍一松口气,他就会调皮地玩去。

他爱回忆童年时光,尤其上学之前,那个时候的记忆有些朦胧,但他依然记得那时候,那个人是多么亲切和蔼,会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同他尽情地注视和微笑,他则像个率性而为随意撒泼的小猴子,可以拽那个人的头发胡须鼻子,惹哭了他可以狠命打那个人的胳膊手掌,那个人则惬意地笑着看他哭,看他笑,看他胡乱蹦跳。以至于他不想长大,老想循着自己的时光源头而去。

灯光下,他明知自己的胳膊没动,但他却分明感到,胳膊不经大脑同意还是上下晃动了一下,像是要挡住什么东西过来似的。于是他想起上小学后,那个人的脸变得越来越冰冷,仿佛脸上裹着一层冰,从来没化开过,反而越积越厚,都能刮下冰碴儿来。那个人不再靠近他的身体,连抓一下他的手都不愿抓,像在河对岸望着他,目光里多了威严的内容。只要一碰他,那一定是在揍他,无论在路上、家里还是朋友家,哪里都是那个人的管教场地。他成了一个囚在笼子里的动物,稍不留意,就会接受那个人的调教,然后又被推到前台,当着朋友邻居同事的面,那个人一遍遍地夸他多听话学习多好。随着年龄渐长,那个人对他要求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因为一不小心掉了几个米粒,那个人的巴掌就突然飞过来,打得他猝不及防,会毫无征兆地骂他不准公然打饱嗝不准响亮地放屁。尤其不能容忍他的考试成绩,只要有一星半点的滑坡,那个人的巴掌就会带着风扇过来,他连躲闪的勇气都没有。

2

贺阳梓在台灯下直打瞌睡,灯光成了催睡剂,他快睡着了。他的头忽然被人使劲推了一下,他知道是那个人站在身后了,他像监狱的犯人看到狱警似的,马上清醒,眼睛一片雪亮,去寻找那一道道早就准备好的题。那个人的脸从灯光下孵化出来,那是一张阴沉而愤怒的脸,眼里跳动着怒火和指责。那张脸只一闪,便隐去了。

他不敢偷窥那个人藏于何处,只管看下面。眼皮底下是浩荡的数学题与他的眼睛对峙,无声地对峙。这些题尽管五花八门,但在他眼里,那不是一道道面目狰狞毫无温度的题,他其实在每道题后面都能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他们搜肠刮肚地把心里记住的那些公式错综复杂地嫁接在一起。他甚至能看到出题人躲在每道题后面得意地笑。他知道,其实每道题都绕不开那些公式。他看到每道题,就能把这道题祖宗八代的模样想出来。这些题无非是他做过的好多题的亲戚或者朋友,他总能从中想到出题人的意图。更多的时候,他觉得出题人总有一种炫耀自己拥有很大知识储存量的心态,于是就把好多公式建构在一起,架起一座结构复杂的建筑,尤其是最后一道题。他则像庖丁解牛那样,看到的是每道题的骨架,顺着骨架下手,那道题就被无声地瓦解了。往往此时,他嘴角便晃出些得意的笑。看着纸上的丰硕战果,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名得胜的将军。

那个人出现后的一刹那,他的思绪就会有短暂的空白。他能感到那个人犀利的目光像刀一样剜过来,把他的大脑挖空了。那个人的目光、气息还有细微的走动动作足以让他忐忑半天。在这种忐忑中,他已浑然不觉地做了一道题,完全用不着思考。灯光为他凿出一大片雪白区域,他真希望灯光也能为他凿出一个洞,他好隐于洞中,从此遁去。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的黑暗中传来那个人的命令,该睡觉了。他像得到大赦似的,才战战兢兢起身,回房睡去。

新的一天刚把这个世界切开模糊的小口,他便定时醒来。每天睡得晚,早上还得早早醒来,时间紧迫地都来不及做梦。看似睡觉,实则像急行军赶夜路。时间长了,他体内像按个闹钟,自动醒来。

家里很静,直觉告诉他,母亲和那个人都不在。他起床要开门上学时,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日。他把家门的把手往回拉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地力不从心。他的身体开始僵硬,像一条冻僵的蛇。大脑开始出现大片空白,所有的记忆和思绪都被抽走。在这一瞬里,他本能地要拯救自己,他的头和四肢机械地挪动,转向房门对面,在残存的一丝记忆里,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爷爷,接着嘴边便是汹涌冒出的白色泡沫。对面的房门猛然打开,一个清瘦的老头儿拄着拐杖努力跑过来。在似乎听到对面房门打开的声响碎片后,他彻底昏迷过去。

当记忆再次老马识途地跑回贺阳梓大脑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雪白的床单上。眼睛刚疲惫地睁开一条缝,那个人的脸就拼命挤了进来。能看出来,那个人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一丝诧异和失望,那古怪的眼神像是审视一件不合格的瓷器。两个人的目光刚一对接,那个人就把眼睛撤回来,转身出了病房。贺阳梓似乎能听到那个人鼻子里哼出一丝气体。

自从癫痫第一次找上门之后,就安营扎寨不打算走了。贺阳梓开始频繁呕吐,往上翻眼白。癫痫发作时,他都不知道自己从一个清醒的人怎么就失去了知觉。也就那么七八分钟,他会自动醒来。苏醒后的他又同原来健康时衔接上,仿佛中间的这几分钟只是小憩了一下。有时候略微不同的是脑袋上或者身体某个地方有些擦伤,抑或让人把人中掐得出了血。

他半病半健康地上完高中。高考结束后的一刹那,他就已经明白,他肯定考上了,且一定能上了名校。他简直能看到阅卷老师在给他批阅卷子了。果然在其后的一个月,他收到了一所名校的录取通知书。他看着手里的信封,简直是在看一枚早已熟透的果实,早就预测到会掉落到自己手心。他一时想不得意都不行。

入学报到,进教室上课,然后就是吃饭,去图书馆,贺阳梓总是平静地穿梭于校园里。可是,他总是犯病,癫痫如同牛皮癣一样,趴在他脑子里,像个十足的无赖,随时都有可能耍泼。这让他恐惧,他知道这种病的根子上系着那个人。是那个人把这种病养肥了,给它养分,让它在他身上像魂魄一样出没。一方面他拼命把医生开的药轰隆隆吃下去,像抓救命稻草似的,以图能斩草除根,还自己一个健康的身体。可没用,它该来还来,厚颜无耻地不请自来。另一方面他把高中时候就有的想法像影子似的带进了大学。他以前早想过,等高考完,等拿上大学录取书之时,就是他结束生命的时刻。他就是要像世人证明,他是有能力考上大学的。他只是不屑于苟活于人世而已。

虽然才活了十八年,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活到了八十岁,已经活够了,每吸一口气都是带着疼痛进去的,就连每走一步,关节都像老年人,费力,虚弱,看来自己提前衰老了。他对生已无眷恋,活着反而成了一种痛苦和极度的恐惧。他要让自己的生命进入倒计时,用实际行动证明给别人看,他不怕死。走到这一步,都是那个人逼迫的,逼得他几近崩溃。他就是要让那个人伤心一辈子,痛苦一辈子,让那个人精心培养的成果化为灰烬。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心里很满足,似乎已经看到那个人抱着他的尸体痛心疾首地恸哭,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好后悔不应该强逼苛求自己的儿子。他自打高中时候起就给自己编织下这个秘密计划,因没人知道而一直心生得意,仿佛揣了个独享的宝贝。

3

贺阳梓一面慌乱挣扎,企图拯救自己;一面又绝望至极,盼着离开这个世界。他这会儿想着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精彩。那会儿又听见体内有个声音喊,找个地方,快跳下去。他在这种矛盾和纠结中让时间拖着往前爬,终于,后者战胜了前者,一咬牙,一跺脚,他觉得是该做自己早想做的事情了。但他表面显得愈加平静,没有人能觉察到他平静的表面之下,正暗流涌动。他几近迫不及待,他都为自己暗暗欢呼起来。都已经开学三个月了,他还晃悠在世界上,这已经算是多活下了,他难免有些激动,仿佛已经赚到了。

在犹豫的这三个月里,他就是在做劝自己的最后一点努力。可是等了三个月后,他还是想走那一步,只为报复那个人,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报复。该行动了。那天半夜,校园里很静,他一个人悄悄爬上楼顶,他像完成一项特殊任务,不但没有丝毫倦意,反而感到很是兴奋,没有观众简直是可惜了。上楼顶还是很顺利的,因为他在白天已经观察过好多次路径了。他站在城市这座教学楼的顶层,悲悯地看着下面的人间烟火。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偶尔三两个行人如蝼蚁一般在车辆间穿梭。他听到身体里有个声音说,跳吧,快跳吧,跳下去就了却一切痛苦和莫名的恐惧了。现在即便那个人不在身边,他都能产生莫名的畏怯。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班级,甚至同学间不太热情的话语这么一件小小的事情,都能给他带来畏惧的理由,都能让他脑袋里充满胆怯的气体。那膨胀的气体横冲直撞,把大脑撞击得疼痛不堪。

秋天的夜风袭来,划过他的脸颊,他感到眼泪带着温热滑下去,掉在脚上,他的半只脚已经悬空。有更多的眼泪掉下去,他在想,那些带着温度的泪花能否到达下面冰冷的地上?不会在空中就蒸发光了吧?他的身体微微向下倾斜,他赶快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看着尘世间时明时灭的烟火,贺阳梓心里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他的心跳慢慢加快,他把另一只脚往前挪了半步,他立刻感到身体开始随风摆动,他觉得此时自己就像一枚风中的枯叶。他把眼珠睁大,又一次看看下面,好高啊,下去一定会摔成一摊肉泥,自己的骨架会像瓷片一样碎开。他甚至都能看到他血肉模糊地躺在血泊中,周围围满了好奇的老师同学,他们会惊讶地相互询问,这是怎么了?当然,他更会看到那个人痛哭流涕地趴在自己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会懊悔地使劲捶头,发疯似的拽头发。这是他最想看到的,也是迫不及待要看到的。他为他的杰作而窃喜。

他的两只脚又往前挪了一点儿,他觉得自己已站在悬崖边,下面是万丈深渊,走到今天这地步,就是那个人一步步推至悬崖边的,已无路可走。只等纵身一跃,他就可以用行动告诉那个人,看他多勇敢,连死都不怕,别以为他是懦弱不堪的。想想在他死后那个人悲伤恸哭的生动表情和疯狂姿态,他就暗自得意,仿佛为自己报了仇,解了恨。

他的身体剧烈晃动起来,只需再稍稍一动,他的身体便会飞起来。他赶紧撤回脚,回到楼顶中间。他狠狠捶了自己一拳,伤心地闭上眼睛。他忽然就明白了,他其实还是很热爱生命的,还是很怕死的。

这后来贺阳梓又上去两次,每次都灰溜溜地下来。像打了一场败仗,灰头土脸地狼狈逃窜下来。虽然没有观众,他也觉得没脸再上去了,他能感到就连楼房都耻笑他了。每次站在楼顶,看着下面如蚂蚁般的人,想想自己下去也会变成一只变形的蚂蚁,然后痛苦地挣扎死去,他就犹豫,便考虑吃安眠药,可以悄无声息地死。但他手里握着一把白色药片时,又不忍心塞进嘴里。试了几次,又全吐了出来,甚至连唾沫都吐得一干二净,还漱了几次口。他终于看明白自己了,看来他还不想死,他骨子里有一种生的渴望。他内心嘲笑自己,一直嚷嚷着要死,可就是下不了手,看来以往只是骗骗自己,安慰自己而已。

贺阳梓最终放弃轻生的想法了,他要活下来。他战胜了自己那方面的想法,他原以为他会吃安眠药,会跳楼,总之会选择某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不成想自己求生的欲望更强烈。他为自己欢欣鼓舞,虽然没人给他喝彩,但内心里已经给自己鼓过好几次掌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主动和同学们交往,请他们吃饭,同他们一起逛街。尽管交往起来他还感到有些手生,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一个学期眨眼即过,寒假来了。一想到回去要再次面对那个人,贺阳梓身上一阵颤栗。可没办法,不回去能去哪儿?大家都回家了,宿舍里空荡荡的。再不走连楼管都看不下去了。

他提前想象和那个人见面后的情景,会是个什么情况呢?是需要虚情假意地和那个人客套几句,还是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远远躲着呢?他在脑子里折腾了半天,甚至还把这两种方案提前排练了几次。他是下午到家的,那个人不在,只有母亲忙前跑后给他准备吃的。他有一脚踩空的失落感,同时也有了一种轻松感。

整整一下午那个人没回来,贺阳梓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时刻准备着迎接那个人,像个时刻准备战斗的战士。身体在客厅,耳朵却系在门外,他无时无刻不在捕捉外面楼道的响动,捕捉那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走近,然后拧开锁孔打开门。

到晚上九点时,贺阳梓等得有些累了,开始看电视。电视剧很精彩,他甚至还笑了一下。就在他还没笑完,还有些残留的笑意荡漾在脸上时,他的眼角突然瞥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里面了,正在严肃地换鞋。他的本能反应是赶紧收敛笑容,马上想要站起来,像军训那样来个标准的立正姿势。他的屁股刚离开沙发,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又坐下来。他克制住了自己。他把视线放出去,试图同那个人沟通一下。那个人却没理他,眼睛连斜他都没有,仿佛不知道有他这个人存在,那个人径直走进洗手间,哗哗哗地洗了一下,然后出来进了卧室。两个人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像马路上的陌生人。贺阳梓一时有些失望,想象了好多次见面时的情景,想不到是这样,真是白演练了。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人就走了,贺阳梓知道那个人忙于工作,忙于应酬,每天实在太忙了,以往能在工作的罅隙里,把他管束的那么严,真是不容易。直到他得了癫痫,他发现那个人就不多理他了,甚至不在外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仿佛他成了那个人的羞耻和累赘,是万万不能让人知道的。接着是母亲也走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此时有人敲门,当当当,三下,迟钝而衰老的敲门声。

4

贺阳梓打开门,是对面那个精瘦的老头儿。孩子,在家呀,我想和你坐坐。说着身体就打算往里挪,手里拄的拐杖已经迫不及待塞进门里了。他叫他孩子。贺阳梓看着这个老头儿,心里一阵温暖。

进来吧,爷爷,还得感谢您上次救我。贺阳梓让开身子,把老头儿放进来。老头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跌坐在沙发上,然后把拐杖竖在两腿间。那拐杖让老头儿磨得乌黑发亮,贺阳梓看见自己和老头儿像两只弓腰的大虾挤在那片狭窄的黑亮里。

和他说话时,老头儿注意到,一个大学生了,竟然像个小学生似的一边抠指甲一边羞怯地说话。他抠得饶有兴趣,仿佛做这种事情是在玩网络游戏,能从里面挖出无穷乐趣。

孩子,别太心重了,老头儿说,别太看重别人的眼光,别太苛求自己了。说这话时,贺阳梓吃了一惊,他觉得在这个老头儿跟前,自己就像脱光了衣服。他忙低下头,真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脑子里不要装太多东西,孩子,脑子也像肠胃一样,要消化掉,要排出去,否则时间长了,会产生垃圾。那些垃圾在脑子里发酵,变质,会伤害我们的神经系统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能尽量忘掉的都忘掉,好好地睡觉。

我听过一个偏方,不知管不管用,我一个朋友因为刺激得了精神病,一直看不好,后来有一次让他睡觉,一连昏昏沉沉断断续续睡了好几天,结果就好了。你这个癫痫也是因为刺激的,我觉得你也应该好好睡睡觉。

贺阳梓抬头看了老头儿一眼,老头儿正用深邃的眼睛打量他。他看见对面那双昏黄的小眼睛隐藏在深陷的眼窝里,似乎已经穿透他的头皮,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了。一个太了解他的人让他坐立不安起来,让他近乎发狂。他强按住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乱动。

你父亲是管你很严,但你所谓的磨难其实算不得什么。我经历过的磨难比你多百倍,我小时候从河南逃难,生病,身上发黄,父亲不要我了,趁我昏迷时,把我丢进臭水沟里。我醒来后,大哭,被回来找我的母亲听到,把我救出来。为了证明我还有用,我一路拼命打莲花落,为家里人讨点吃的。我们辗转来到蒲县,晚上不敢进村,怕人家打。我们就睡在村外,晚上来了一群狼,把我们吓坏了。幸好没上前来,狼群很快就跑远了。第二天我们赶紧住进一家破庙,算是安了家。新中国成立后,我招工到了太原的东山煤矿,全矿没几条工作服,大家轮换着穿,有时候光着身子就下矿了。直到后来塌方砸坏了腿,才办了内退。多亏了新中国,要不我这条命还不知道咋样哩。

老头儿啰里啰嗦地说了半天,仿佛好几年没说过话了,要一下子把积攒已久的话全掏出来。贺阳梓听得很认真,他很是感激老头儿这么热心地安慰他,还替他考虑,于是哪怕装他也得装成认真倾听的表情。可是渐渐的,他感觉不对劲儿了,是哪里出问题了呢?他琢磨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他觉得老头儿看他的眼神不对,仿佛心里默默计算着他何时癫痫发作,一,二,三,看能数到几,他的病就发作。似乎老头儿心里装了个钟表,那时钟嘀嗒走过的声响贺阳梓都能听到,他一时感到恐惧万分。

贺阳梓都不敢见老头儿了。后来他在小区,在外面,在陌生的人群中,他都感到惶恐,感到不安,似乎到处都是那个老头儿,那老头儿正把他的事情当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认出他来了,仿佛他脸上刺着癫痫的字,或者他前胸后背印有癫痫的字眼。无论他走到哪里,别人在背后都对他指指点点,投来鄙夷的目光。那些如森林般重叠的目光让他无助,让他绝望,让他无处遁逃,让他发疯。他成了被沙砾聚拢起来的人,稍不留意,他就会坍塌流走的。

偶尔在楼道里遇见老头儿,总感受到老头儿奇怪的眼神静静看他,似乎不再耐心地看数到几他能病情发作,而是开始倒数,三、二、一,发作!好像在老头儿眼里,他是注定会癫痫发作的,只稍加等待就能看到笑话。他仿佛能捕捉到这个老头儿的狞笑。

这天上午,家里没人。当当当,又是那熟悉而让人恐惧的三下。他知道老头儿又来敲门。他把耳朵贴在门边,捕捉外面的声响,他不想给老头儿开门。当当当,老头儿很执着,仿佛早知道他就躲在门边。贺阳梓打开门,门后出现他早已猜到的那张脸。老头儿边进边问,仍然是热心地问他睡眠咋样?癫痫多长时间一次。那走姿像进自家房子,连语气都像是在关心一个亲戚的病情好点了没。贺阳梓不说话,机械地关上门,像个木偶似的站在原地不动。老头儿已经稳妥地坐定,继续问昨晚几点睡的,今天多会起的,一天喝几次药,喝得哪几种药。贺阳梓越听越胆战心惊,这分明是对他赤裸裸的嘲笑和歧视。他觉得自己彻底疯了,他再也呆不下去。他径自跑向厨房,紧握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疯狂朝老头儿身上头上乱砍一通。老头儿试图拿拐杖抵挡,拐杖没几下,就被贺阳梓切断了。失去拐杖保护的老头儿都来不及躲闪,就挣扎着倒在血泊中。血光四溅,贺阳梓只知道挥刀不停往下砍。直到看见老头儿一动不动,他才停下来,疲惫至极地瘫坐在地上。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已顾不上洗脸了,唯有双手痉挛地乱颤。

此时,门打开。那个人回来了,贺阳梓一下像找到了救星,他哭喊着,我杀了对面那个爷爷,咋办呀?他拼命抱住那个人的腿,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那个人一看地上就他一个人像小孩似的又哭又闹,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快速跑出去,使劲敲打对面的铁门,双眼紧张地盯住那道门的响动,仿佛铁门后面的一具死尸就是现成的,专等被人发现。是瘦老头儿开的门儿,苍老干枯的脸上写满诧异。那个人道歉说没事后,又羞又恼地跑回家,重重关住了房门。

贺阳梓还瘫在地上哭喊,嘴是一下也闲不下来,鼻涕涎水到处飞溅,叫嚷着杀人了,杀人了!他固执地指着地上给那个人看,像个千辛万苦搭起积木却被人推倒的小孩儿,好不容易找到个大人急于要诉苦似的。

那个人不耐烦了,叫他闭嘴。可是他停不下来,那个人使劲捂住他的嘴,怒吼,不要再丢人现眼地叫喊了。他不听,拼命反抗,他看到那个人满脸憎恨的表情,像一头从瓶子里放出来的恶魔。那个人先是掐他的脖子,见掐不牢,便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条绳子,紧紧勒住他的脖子,越勒越紧。他的双手本能地想撤掉绳子,可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他看见眼前的墙壁沙发茶几开始扭曲变形,像云彩一样,不管不顾地向上飞去。接着眼前渐渐漆黑,大脑每一秒都在飞快转动。他又回到了童年,看着自己变成少年长成青年,然后结婚生子,再看着孩子们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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