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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酒笔记

2018-11-15

青春 2018年12期
关键词:孙明酒局戒酒

口 狗 子

2月20日 星期一 晴

在单位,下午。

打算戒一个月酒,今天是第九天。

春节在南京,我模糊记得在酒桌上当着陆晓伟说了“今年打算戒一个月酒”的话,然后2月11号元宵节陆晓伟从南京来北京看林风眠画展,晚上吃饭他再次提起:“今年还打算戒一个月酒不啦?”,我说打算啊,我又说等我戒得差不多了告诉你,心想别立下毒誓结果没戒几天。

次日,也就是从2月12号起我就再没喝。

其实真是羞愧,不就戒一个月酒吗,配说“毒誓”这词吗?但对我,戒一个月酒确实挺难的。这么多年来,除了发烧,我每天必喝,即便头天喝大,第二天哪怕自己一个人在家也要开一瓶或一听,有几次太难受,那一瓶或一听没喝完,但似乎也得开。

2009年小孩即将出生之前,我打算戒酒一个月,但那次一是只戒了21天,二是那次给自己定的标准是:在家一个人不喝,酒局只喝一瓶。

今年打算一个月滴酒不沾。到目前还行,除了晚上有点百无聊赖,但忍忍也就过去了。身体状况似乎更好吧,至少九天来再也没有酒后抑郁的空虚和难受了。

为何戒酒这事,说起来话长,简单说一句吧,我想,对目前的我而言,若想改变或有所明白乃至长进,没有什么比“戒酒一个月”更就手的事了,看书写作肯定不行,打坐闭关之类,离我太远了。而且,各种所谓的“加持”纷纷显现,父亲的衰老,朋友们的困苦,朋友们的精进,等等吧。想到这些,我这“戒酒一个月”根本不算个事甚至可笑……还是把这话题撂下吧,而且,我真保不齐哪天又喝上了,我连一个月都不敢保证啊。

我的办公室在三层,朝南,窗外四五十米便是二环路的天宁寺高架桥,车辆行驶的噪声很大,但因为单调,习惯了反而不觉得什么。办公室目前只有我一个人,以前有一小伙子调离了,新的还没来。

天宁寺高架桥再往远,也就是我窗外马路对面,就算二环外了,以前属宣武区,大概三四年前宣武区撤销,并入我此刻所在的西城区,同时在北京的东部,崇文区撤销,并入东城区。据说当年这么改制的时候,有崇文宣武的人大为不满,认为应该是把东城区西城区并入他们的名下,理由之一就是崇文宣武这名号多有文化内涵啊,取消了可惜。但,我更喜欢崇文宣武,不是因为名字,是因为我一直觉得崇文宣武或者说南城的生活更散漫、更有人味儿或者说更没文化更自由,尤其宣武,与我的个人经历还曾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以说,我在宣武区生活过,而且就在离我单位不远的天宁寺附近。还有,高利当年住的烂漫胡同68号,也是我经常出入的所在。

2月21日 星期二 阴,雪

单位。

中午纷纷扬扬下了一阵雪,挺大,但很快停了。这是今冬第一场比较像样的雪,因为马上就进入春天了,所以也可说是早春的一场雪。天气已经不再寒冷,雪落在地面就化了,有点像是在南方。现在快到傍晚时分了,雪还在零零星星飘落,路面是湿漉漉的黑色,我窗口的空调机上有一层薄薄的蜂窝状积雪,楼下湿黑的树杈间有些隐隐约约的白色,傍晚时分的这种天气,越来越像南方了。

我更喜欢南方,尤其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傍晚。

下午老弛短信:杭州陈龙来,木樨地雅居小馆。

2月23日 星期四 晴

单位。

陈龙我有差不多十年没见了,这我得去。又是一位十年没见的朋友,时间真快啊。这些年来,40岁以后吧,动不动就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七八年乃至十来年没见也没联系的朋友又见面了,我们除了感叹时光飞逝以及所谓岁月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会有一丝好奇心,此外也没什么激动可言,交通、讯息的发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想起老弛说起的一个西方比喻,说人生就像一卷手纸,越用到后来,下去得越快……我们都属于用了大半卷的人了,这一点确定无疑,我们已经活到可以用大尺度时间单位来丈量过往人生的地步了,但未来的岁月就不好说了,谁也不知道自己那卷手纸还剩下多少……

从单位出来去托管班接孩子的路上,雪又下了起来。天刚刚擦黑,虽说因为天气已经不足够寒冷,飘落的是雪粒而不是雪花,但世界很快变成白茫茫一片,南方的感觉消失了,这里还是在北京,一场暮冬或早春的大雪,也是今冬北京第一场像样的雪。

虽然知道一会儿的酒局对我只是饭局,甚至连饭局都谈不上,我对吃似乎真的兴趣不大,但还是有点想去的欲望,大概这就是所谓人际交往的需求吧。现在,酒局或饭局对我真是纯粹成了“出来坐坐”了,以前这话就是出来喝酒的婉转说法。

在托管班楼下,孩子要跟小伙伴玩一会儿雪,我说好吧。天气已经不足够寒冷,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但几个小孩还是发现在楼群角落里有几间平房,其中一间的房前搭出来个油毡顶的棚子,一个大点的孩子拿一棍子捅那棚顶,油毡棚顶多少积了点雪,他捅一下,就有成块的雪掉落,几个小孩就在旁边仰着头不断“哇塞哇塞”地欢呼。以前,这种时刻我心里多少有点像长了草一般巴不得赶快坐酒桌上,现在没那么着急了,而且雅居小馆离得不远,坐三站公交步行五分钟即到。

我和孩子大概七点到的,大厅略偏角落的一张圆桌前只坐着老弛和陈龙。十年不见,陈龙更瘦了些,苍老不明显,总之没更年轻了。我跟陈龙同年生人,他看我或许也有同感,大概都觉得彼此还是老样子,了无新意,谁都没提“十年没见”、“没变”啊之类的话题,就跟前几天刚喝完差不多。

点酒水时,小孩想了半天选了北冰洋,我说那我也喝这个。这里的北冰洋是听装的。

阿坚过了半小时拎了一塑料袋门口烟酒店买的燕京听啤来了。这两年,他有赴酒局带酒的习惯,或许是对老弛经常指责他从不买单略表歉意吧,但也可以说是抗议:我自带酒水还不行吗?偶尔他从另外的酒局赶场过来,还会带菜,一副我来就是锦上添花甚至雪中送炭(经常饭馆厨师下班阿坚打包的剩菜就会派上用场),踏踏实实坐下来摆明了不买单。

没过多会儿,“老中医”陈飞来了,他从袖管里顺出瓶红酒立在桌上,然后哆哆嗦嗦作着揖连说来晚了。陈飞学中医出身,后来又去法国混了几年(所以我们也叫他法医)。在我们这圈里,陈飞以学贯中西著称,至少侃侃而谈没问题,而且就是侃侃而谈,不立文字。当然他侃的最多的还是我华夏古老文明,中医古文历史掌故神话传说各地风俗(虽然经常被戳穿是他瞎编的),也好戏曲,喝多了经常咿咿呀呀来一段,更好穿中式服装,包括长袍马褂(老弛说是寿衣)。每次坐下开吃前陈飞必要按部就班地挽袖子,举筷时经常要抖一抖小臂,借机看准了一筷子下去……陈飞带酒跟阿坚有异曲同工的效用,陈飞也从不买单。老弛也多次在酒桌上指责乃至有回喝多了恨不得拎着衣领子质问他:“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从不买单?”,搞得陈飞腮帮子乱颤皮笑肉不笑含糊其辞勉力招架。后来,陈飞带酒来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偶尔也带菜,陈飞喜欢在家自制酱牛肉,对了,陈飞还好美食。陈飞每次只带红酒(偶尔白葡萄,都只一瓶),似乎也为印证他对法国文化(好像也就是红酒文化最多葡萄酒文化)门儿清,有时他会像抱孩子一般捧着酒瓶边端详边讲解一番。陈飞的红酒每次都立在桌子正中央,阿坚的那一塑料袋啤酒每次都摊在他脚边,正所谓高下立判。

高大师大约八点半来的,他是从单位同事的酒桌上赶过来的,已经喝得半高。高大师无论多晚来无论怎么空着手来无论清醒还是喝晕都是理所应当旁若无人一屁股坐定。大师一直以来是我们这圈里买单的主力,更别说有时他喝多了本来别人请客的局大师还会舍我其谁大包大揽。高大师在仕途上混(虽说混的不咋地,常年类似今天这样赶场,脚踩两条船奔波于仕途与民间,不可能咋地),真要买单,我们这些无业游民撕扯不过他,更别说如我这般本来买个单就心虚的主儿。金主来了,理当这般从容淡定。

在雅居小馆,我没喝酒,喝了约五罐北冰洋,快九点滴滴打了辆专车和小孩冒雪回家。不喝的坚定感还是发挥作用了,这坚定感从何而来?很多吧,比如,说白了,不喝,就是控制欲望吧,这半生,跟着欲望走的时候还是太多了。

今天晴了一天,北京难得的好天,上午下楼遛弯配钥匙,在路边等,抬头就是冬天树杈间碧蓝的天空。现在,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有车声。暮色四合,屋里提前打开的日光灯现在放出了它的光明。这一天,基本什么都没写。一度,中午时在窗前抽烟看二环路上的车流,太阳照在脸上身上很暖。曾想,就这么搬把椅子坐在窗口晒它一天(或半天)太阳是不是也不错甚至已经相当不错了呢?已经可称得上幸福生活了吧?有吃有喝,钱一时半会还够,孩子正常成长,老人也算平安……写什么写啊!但不行,我只晒了片刻,便又回到阳光照不到的相对阴暗的电脑前坐下了……我离晒一天太阳便心满意足的超然差得太远了。对于目前的我,晒一天或半天太阳,那不是超然只能是木然,或就是傻掉了吧。

什么时候能达到那种超然?不再折腾了,给我阳光、温暖、水、简单的食物,我便满怀幸福并且心存感激?而不是现在——给我阳光、温暖、水、简单的食物,这一切远远不够啊,它们本来就是我的,没有它们我会不满,有了它们丝毫不觉得是恩赐,我要的更多——我要时刻温暖,我要喝茶,喝好茶,于我是上等铁观音;我要抽烟,最好是20块钱以上一包的好烟;我要喝酒,喝好酒,现在想到的是小瓶麒麟。食物嘛,大鱼大肉状态下的我完全不拒绝粗茶淡饭(所谓“简单的食物”),但顶多简单两天,便又馋了,山珍海味离得太远,豆腐脑炒肝西红柿鸡蛋盖浇饭鸡蛋韭菜馅饺子总可以让我大快朵颐的吧,再来一小把椒盐南瓜子。据说南瓜子对前列腺好——就这点出息。

我还没提色呢,天下那么多美女……

天越来越黑了,室内完全变成了日光灯白色的世界,该下班了。

2月24日 星期五 晴

戒酒后赴的第一场酒局是2月17号晚,阿坚在北蜂窝路老北京炸酱面组织了一场“太空诗会”。

关于这场诗会,阿坚半个多月前就跟我打了招呼,我说一定去。多年来,阿坚很少组织酒局,但自打去年2月14号阿坚说“应小华要求”组了个“小招去世5周年”的大局,这一年多来,阿坚打着他那帮诗歌小兄弟的名号组了若干场这样的酒局。我猜是去年2·14那次阿坚尝到了甜头,加之这两年圈内有钱人(主要是高大师)组局的热情低落,于是阿坚自己出马了。必须插一句,阿坚的酒局都是大家集资或等某位喝晕到丧失理智的哥们偷偷结账(第二天再暗自叫苦不迭)。

无论是去外地滥喝还是在北京组局,阿坚永远保持幕后推手的角色绝不出头,他会在各种场合宣称“应哥们要求”玩命撇清自己,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哥们哪有什么要求,有的话,也是阿坚话里话外旁敲侧击诱发使然。

去年2·14那次酒局阵容庞大,除了北京,还有外地哥们赶来。第一场散后我和景县周军等人又跟阿坚去石景山他家楼下的咪咪香饺喝到凌晨,并睡在附近洗浴中心。次日上午阿坚下楼把我和周军从洗浴中心拎出来在“巫山烤鱼”小馆接茬喝。阿坚高兴,在我和周军的全力阻拦下点了条黑糊糊的烤鱼,说“摆着”。事实上烤鱼也确实一直是摆着,基本没动,大酒之后,干不动这个。记得几杯下肚,周军又喝美了,他给在景县的老婆打电话说晚回去一天,获批后,对着电话狂亲并说媳妇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嗯么嗯么啧啧,挂了。随着电话的挂断,周军的脸也挂了下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安坐桌前彬彬有礼地跟我和阿坚轮番碰杯。景县人讲礼数,碰杯时周军的杯沿儿永远要低于我和阿坚的,很多地方的人都有这个好习惯,一度我爱和他们较劲,没一次得逞,有那么一两次,他们都快给我蹲下了。

“巫山烤鱼”喝完阿坚回家打盹,我和周军在附近找了个按摩店。按摩店拼凑了两位龇牙咧嘴的东北胖丫头权当按摩小姐,我没按,自顾自倒头力求睡会,没睡着,一直听着隔壁帘子里周军跟胖丫头磨叽;阿坚打完盹再下楼说奔老弛家楼下……身在北京,却完全像是被阿坚裹挟去了外地连续大酒疲于奔命。

“太空诗会”是我戒酒的第六天。前五天我没见人,但我已想好,这次戒酒,该见人还见人,就是酒局照赴,但去之前,我心里还是打鼓,怕我在酒局上搂不住。

那天我是带着孩子一起去的,绝无拿小孩当挡箭牌的意思。我印象中,自打小孩半岁以后,我带着他出入了无数酒局,多次喝大,且数次受到“有良知”的朋友(女性居多)批评甚至痛斥。还好,没出过什么大事。现在孩子快八岁了,他自然不喝酒,但有几次在家里闹着要去饭局,他已经知道无聊的滋味了。

“太空诗会”的主角是诗人小力,在阿坚他们那个诗歌圈,小力被称为“太空诗人”。他的诗很多貌似是以外星人的视角写地球、人类、动物以及琐碎的生活,里面充斥星球、创世、飞船、黑客、UFO、洪水、占星术、病毒、灭亡等等词语和意象,这次也是他的手工诗集《给地球人书》发布会。所谓“手工诗集”就是把印厂印好的书页子自己装订成册,我问他装这么一本诗集要多长时间,他好像说得半个多小时,干熟练了会快些,但一天最多也就三五十本的产量。小力住宋庄。《给地球人书》的副标题叫“因为像人,我被修改成人类”。

我跟小力不熟,印象中,每次喝酒他都是缩在一个角落里不言不语,你跟他干他就干,偶尔也敬酒,稍突出的印象是每次喝到最后总有他,因为之前他的低调,所以小力给我的印象总是在散场之时突然出现,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外星人的意思。何止这个,我忽然想起,去年在陕西杨陵“猴年马月”狂欢节,有天半夜,我和子鹏按摩完回到住处,楼下小馆门口的棚子下还坐着几人,其中有周军还有小力。我们接着喝,聊了什么大多忘了,但记得小力一度谈起特斯拉。此人我也知道,堪称旷世奇才,现在的特斯拉电动汽车就是为了向他致敬而命名的。此人的传奇不多说了,此刻说的是当小力说到特斯拉研究人造闪电的事迹时,“闪电”二字刚出口,话音未落,天空一道闪电划过,接着就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17号那天我带着孩子七点多到的,包间里满满两桌,他们喝得正嗨,阿坚似乎已有点喝大,穿一类似车把式的那种粗布无袖“汗褟儿”,敞胸露怀僵直着上身正在仰脖往嘴里灌酒。我一直说阿坚属于后天理性派酒鬼(这路酒鬼的酒量是后天练就,喜欢不分场合不遗余力地显示自己好喝能喝,但他们喝酒有封顶,不会吐,很少断片,到点儿就撤),这从阿坚喝酒的姿势也能看出来。细看阿坚喝酒,架势很大,但总给人艰难的感觉,比如他会挺直上身,单臂张开,另一只手捏着酒杯仰脖往嘴里倒酒,喉结不停蠕动,挨着近能听到咕咚咕咚的声响。一杯下去,嘴唇胡子总会滴下几滴,不像老弛,无论坐站,说干杯就一口掫,几乎无声无息面不改色,空杯撂下,杯中滴酒不剩,嘴角也无一丝酒痕,眼神慢的还以为他变魔术呢。

阿坚和老弛分坐两桌,我坐在老弛这桌,在座的还有小力、吴天晖、高大师、膀胱绿子等。绿子喝雪碧,我说我也喝雪碧吧。老弛得知我戒酒一个月,一时语塞,继而说,爱喝不喝,反正当前暴烈的酒风已然势不可挡。又说,戒一个月算什么呀,有本事戒仨月,你这戒一个月分明就是晃一下,北京话叫“晃范儿”,没劲。又说,想脱胎换骨是妄想……我做好了遭灭的准备,只干笑着不说话。

那天,我拿雪碧跟各位瞎干了几杯,已然是酒酣耳热之际,多数竟没注意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也可能以为是白的,有一两位见我喝雪碧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跟南京朋友打赌戒酒一个月,一位竖了下大拇指冲我点点头一饮而尽,一位嘬了下牙花子兀自摇摇头一饮而尽,我除了尴尬,不好意思,倒真没怎么想喝,是什么让我没有动摇呢?这是个问题,在这儿我一两句也说不清。

我大概十点离开的,之间小孩在大厅散座补寒假作业,我不停地出去陪他。像我这种能喝又不喝的主儿在酒桌上坐着委实难受,他们说的话我完全跟不上甚至听不懂,他们饱满的情绪让我不可思议……倘不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我肯定是如坐针毡或干脆抱头鼠窜了。还是不行啊。

这之间,老弛几次跟阿坚叫板连干十杯,阿坚装听不见。

高大师面前半杯白酒,有人敬酒就抿一口,其他时候就仰靠在椅子上刷微信,他完全启动了“生活在别处”模式……

吴天晖喝多了,穿上事先准备好的太空服(类似一大号面口袋改装的连体衣),戴上不知哪来的摩托头盔,拎着酒瓶子站在椅子上发表演讲。吴天晖的嘴在头盔里露不出来,他说的话瓮声瓮气谁都听不明白,反正也没人听。他举起酒瓶隔着头盔对瓶吹,第一口倒脸上了,搞得他气急败坏摘了头盔脸红脖子粗地畅饮起来……

邻桌的阿坚在往自己的头上倒酒,这也是他的惯用伎俩之一,但凡阿坚敬酒别人不喝,他有时就会逼对方跟他一起把酒倒头上或脖子里……

老弛在我旁边端坐,他不停地张罗跟不同的人对干,但自打一开始挤兑完我,他始终视我为无物,偶尔面无表情瞥一眼我手中的雪碧,我仿佛能窥见他那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

那天,太空诗人小力坐我对面,他依旧该喝就喝来者不拒,然后坐下来依旧沉默寡言,只是我临走前他不声不响碰翻了自己手头的那杯酒,桌布洇湿了一片。这次没有异象发生,只能证明跟地球人一样,外星人喝多了手也哆嗦。

说是诗会,但并没有人念诗,除了这帮人太好酒以外。在这儿,诗歌、文学、艺术,或多或少都属于羞于启口上不得台面的事,类似隐私,这么一说,他们其实才是真心热爱文学的吧。由此也可见,阿坚不惜以“诗会”的名义组酒局,大概只能说明他寂寞无聊到不要这张老脸的地步了。

2月28日 星期二 晴

单位。

说来真是羞愧,现在,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去参加酒友们的酒局更构成考验的了。万幸,没有吸毒,据说吸毒者去见毒友几乎没人能绷得住。身体的欲望啊。这是不是也是大自然力量的一种体现呢?酒精以及各类麻醉品,这些原本来自大自然的丰厚馈赠,其力量太强大了,还有女色,还有美食,人面对这些,应该接纳到何种程度呢?抑或就不该接?因为那不是馈赠而是陷阱?如此欲壑难填的肉体凡胎却承载着精神,上帝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人呢?到底人有没有精神什么是精神呢?近看《金瓶梅》,那里的人物似乎就是没精神的,但又看《虚云年谱》,虚云老和尚精神力量之强大令我辈完全无地自容啊……说大了说大了说大了……

立在窗口看二环路上傍晚夕阳里的车流,这个世界已经完全被物质占领被欲望吞没了吧?哪有精神呢?夕阳?嗯,夕阳似乎还算美好……

3月2日 星期四 晴

我跟老弛说我戒酒的原因是跟南京人打赌,老弛建议我写一下戒酒一个月参加的酒局,说也算个证据吧,如此这般你这个赌赢了才更有说服力。我一直没机会跟老弛解释其实我并没有打赌,打赌只是在酒桌上我为了说起来方便的托词。确实,就这点事,解释起来还真麻烦,一个原因是我自己都没有完全搞清我干嘛非要戒酒一个月。为了健康?为了更好地应对日常事务?为了写作?为了求道?为了有一天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喝了做准备?为了满足好奇心(喝了那么多年了,千篇一律了,您就不能换个花样)?都有那么一点。

3月5日 星期日 晴

太空诗会的第二天,2月18号,发小局,在六里桥大包单位附近的一家烤鸭店,我依然是带着孩子去的,孩儿他妈出去玩了孩子没人带。

那天在座的有大包、孙明、虎子、老秦、老陈。我还是七点多到的,他们已吃喝半晌。我的这帮发小,一般一个月聚一回,基本以吃为主,他们多数不好酒,而且每次总有一两位是开车来的只喝可乐,但大家知根知底,对于我的以喝为主,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因为每次基本就我一个人大喝,所以也喝不太大,多次发小局散后,他们去打牌或各回各家,我再去扑老弛阿坚。

其实早年孙明、虎子也能喝,尤其孙明,完全就是好酒贪杯之徒。我平生第一次下馆子,就是初中时代孙明领着我和刘峰、吴癫疯在北海公园旁边的一家饺子馆,那次我和刘峰吴癫疯应该没喝,那时还不会喝酒,孙明喝没喝不记得了。

我的抽烟,不能说就是孙明教会的,但当年我学抽烟时,孙明确实起到了为人师表的作用。我记得就在饺子馆之前,我、孙明、刘峰、吴癫疯还在北海公园湖边斜坡的草坪上半躺半倚着抽烟晒太阳。那是春天,草木复苏,暖洋洋的阳光下,湖边草坪上,四个少年旷课出来享受自由的时光,很可能孙明还给我们表演了吐烟圈,很可能我们嘬腮噘嘴笨拙地跟他学着一遍一遍把烟雾和不成型的烟圈吐进阳光……孙明不仅教我们吐烟圈,还告诉我们哪种烟既便宜又好抽(印象里应该是三毛八一盒的“金沙江”),哪种烟柔哪种烟劲儿大(柔的应该是“恒大”“香山”,劲大的有“战斗”“天坛”,天坛是雪茄,俗称黑棍儿,还分几号几号),教育我们“宁舍三亩地不舍一烟屁”的人生真谛,以及如何把烟屁收集起来没烟时碾碎了再卷一颗……那年我们刚开始抽烟,但据孙明说他打小学就会抽了,他爸就是个烟鬼,孙明他爸是建工部(那时叫建委)司机,据他说抗美援朝渡过江,但孙明好吹牛逼,他的话没人信。孙明他妈是售货员还是幼儿园阿姨不记得了,总之是劳动人民家庭出身,比之我们干部家庭,劳动人民家庭就是自由开放且人情味十足。孙明还有一哥一姐,他哥他姐后来都混成了地面上的一龙一凤这种角色,都蹲过炮局。当年,我们这种干部家庭给孩子的零花钱极少,有的话最多一个月也就是块八毛的够买根冰棍或文具什么的,我印象中我似乎根本就没零花钱,我都没“零花钱”这个概念,想吃冰棍了或需要买铅笔了回家要钱。但孙明不同,孙明他爸他妈他哥他姐时不时就给他点,他说有时不够他还从他爸钱包里抽一张。他说“我们家老头儿钱没数”,那是1982年,十块钱够点一桌子菜的,我们在学校一个月的中午饭费好像也是十块钱。他要是抽一张五块的哪怕两块的,那也立马就变成了大款,这也是只有他能带我们下馆子的原因,只有他下得起啊。

但当年,孙明的出手阔绰似乎并没有让我和刘峰吴癫疯羡慕不已,那时有钱不算什么,甚至还有点土鳖。那时我们看重的是学习成绩,然后就是刚刚开始的对女孩的强烈渴望——谁要是能够天天跟同一个女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无论是一起骑车还是坐公交),那才令我们打内心羡慕不已,要是能约漂亮女孩一起出去滑旱冰看电影,那完全就让我们羡慕上天了——要是能有一场早恋该多么美好啊。

但这种渴望虽然强烈,却也是被深深压抑着的,乃至我们尽量回避着它。我们当年有能力承受着压抑和回避这渴望或就叫欲望,一是早恋的机缘太少,我在四中,就是这所现在以盛产学霸著称的地方,都说女孩早熟,但当年我们可一点没感觉,不是没有漂亮女生(即便四中漂亮女生偏少),但都孤傲上天到招人烦的地步;二是早恋的代价太大了,但凡男女孩之间有点亲近暧昧甚至胆敢一起上学放学,很快就会被学校家长扼杀在萌芽状态,真敢一起出去滑旱冰看电影的,全校也就那三五个痞子。他们门门挂科,天天混校外,书包里揣着砖头上学,敢在自行车棚里抽烟敢挥着铁锨追着体育老师满操场跑……他们自我放弃也基本被学校家长抛弃,这在我们看来不仅代价大而且不可理喻,他们好像跟我们不在一个世界一般……尤其是,我们虽然对那几个痞子磕妞嗅蜜的本事羡慕有加,但其他方面却羡慕不起来。本来像在校门口打群架在学校跟老师对骂乃至大打出手这类行为应该让我们佩服甚至向他们致敬,但这帮孙子的生猛不仅体现在跟校外痞子们的火拼和追着体育老师满操场跑,更多还体现在欺负普通同学尤其是弱小善良之辈,这就让我们瞧不起了……我们对痞子世界既心存羡慕、向往,同时也满怀畏惧和鄙夷……

3月6日 星期一 多云间晴

孙明貌似痞子但又绝不是痞子。按说孙明当痞子应该是有后天优势的(有他哥他姐的言传身教),但可惜(或可喜)他这方面先天严重不足。孙明天性敦厚懦弱,且无一丝一毫进取心,除了好吹个牛逼,从不争强好胜,凡事都往后潲,更别提好勇斗狠了,所以,当年的孙明,尽管乍一看痞里痞气——抽烟、喝酒、下馆子、旷课、不学习,穿皮鞋戴手表梳分头等等,但涉及痞子的核心内容——打架、磕妞,孙明绝不越雷池半步。对此他也自有一套说辞:那帮孙子(指我们学校那几个痞子)那哪儿叫打架啊,完全小打小闹,土鳖;至于磕妞,我们学校没一个女生孙明看得上眼的……

学习上,孙明在班里也永远是倒数,没倒数第一完全是拜他们班那一两位放弃学习的痞子和另一两位走后门入学的天生弱智所赐。孙明对此毫不在意,还经常显摆他古诗词会的比我们多,以证明他那才是真正的学富五车。感觉上,孙明很可能小学比我们多看了两本文史类课外书,而且他小学肯定学习不错,要不也考不进四中。我们是恢复全市统考的第一届。这么一说,孙明算不算我们的教育界倡导了多年却又渐行渐远的“素质教育”的典范呢?学其所好,兴趣第一,视成绩如粪土……相比而言,我、刘峰、吴癫疯,完全就是应试教育的受害者,我们仨在班里永远前十,敝人那时动不动还第一,考第十对我来说就是发挥失常,为此,我们失去了多少青少年应有的快乐时光啊,大概也因为此,到初二,伴随着性激素的分泌或叫青春期萌动,我们开始有所醒悟了,我们向往痞子的自由世界,但距离太远兼不可理喻,完全不知如何得其门而入,所幸,我们身边有这么个孙明……

3月8日 星期三 晴

或许,还真就是古话说的对,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人各有命,人的命天注定,后天环境能起到什么作用不得而知。孙明既没有步他哥他姐的后尘,也没有像我和刘峰吴癫疯以及绝大多数四中孩子那样傻呵呵一路中考高考大学这么下来。孙明中考上的是技校,学修车,这也算子承父业了。这半辈子孙明一直没离开车,最开始在汽车修理厂,后来跟他爹一样给单位开车,后来自己出来单干,开出租,后来出租太累不挣钱又改给旅行团开大巴,再后来心梗差点过去,搭了四个支架(孙明认为搭两个就够,被医院黑了),命救回来了工作丢了,早早办了病退(孙明的关系一直在他技校毕业后工作的那家汽车修理厂),在家缓了两年不想就此做个废人兼还想继续挣点小钱,于是隐瞒病史找了家企业每天早晚开班车,白天在家睡觉看电视,一直到现在。

孙明是我的朋友里唯一一位有A本的司机,但显然,在我们这个社会的价值观里(西方可能好点但肯定有限),再牛逼的司机也是司机,也是劳动人民,说白了也是下等人,孙明心里自然明白这些。

3月9日 星期四 晴

2·18饭局上的这几位发小,都是我的同龄人,都是1966年出生,都是小学或初中或高中同学,甚至幼儿园时代就认识了。大家问我戒酒原因,我说跟南京朋友打赌,他们也没追问。其实在发小圈,我就说为了健康,或说喝得不舒服了,也没人会嘲笑,至少这理由不显突兀。这些年来,我的这帮发小,不断有人戒烟戒酒,基本就是为了健康长寿,这理由对他们(也是对大众吧)已足够充分,怎么到我这儿就偏偏不充分了呢?非得上升到“求道”我才觉得充分觉得踏实?不仅是戒酒,我的几乎所有行为,不上升到“求道”层面,我就觉得low,觉得傻逼或愚蠢——喝大酒是求道,写作是求道,谈恋爱是求道(永远强调精神忽略肉体然而丑女看都不看),带孩子是求道,暴饮暴食或故意饿两天是求道,遛弯是求道,看书是求道,人际关系是求道……我真是那么回事吗?此刻,纵观这一切,我觉得我完全是在找辙,找了一个大辙——即所谓求道,我是不是自己把自己给骗了?倘真如此,跟我的这帮发小比起来,我是多么的矫揉造作啊。

我有这么不堪吗?

孙明那天喝的是大包在家用二锅头泡好的黑蚂蚁酒。我们这帮发小有个微信圈,我见大包在微信圈里展示过,黑蚂蚁是大包他们外地下级单位送的。大包从来不喝酒,或者说没有喝酒习惯,平时酒桌上也就喝个一瓶啤酒,但这几年,他在家开始喝小酒了,他说每天晚上半两,就为养生。大包这点好,什么事都不藏着掖着,或叫没羞没臊,当然,在我们发小圈,“养生”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不像老弛阿坚或者就是我们那个圈子吧,“养生”“长寿”这类傻乎乎的话题,在酒桌上,我们是比着混不吝,谁“毁生”毁得猛谁牛逼,比如我的连续大酒永远不惧接茬来,老弛的拿白酒跟啤酒对干,阿坚的喝不了倒脖子里倒头上,高大师偶尔发作一次的一口闷掉三两白的,虽说下了酒桌这几位该养生还养生,而且似乎各怀一套养生秘笈——我的遛弯葛花茶酸辣汤,老弛的针灸按摩冰镇水果罐头,阿坚的爬山晒太阳热汤面,高大师采阴补阳抄佛经……至于长寿,我多次在酒桌上立遗嘱,一副无牵无挂走就走了的架势,老弛以厌世自居满脸的生无可恋,阿坚时常感叹那些先他而去的哥们姐们无不是为罪孽深重的他还账续命,自己还活着简直是奇迹那还有什么说的喝吧!只有高大师在这方面旗帜不够鲜明,最多偶尔流露他们家有长寿基因诸如此类,其实,谁他妈不想自己是最后一个走的啊,我们是不是太虚伪啦?不会就我有如此阴暗的心理吧?参加别人的葬礼和让别人参加自己的葬礼,你选哪个?正是在这一点上,当我们在别人的葬礼上无论强忍还是强努着悲痛的同时,也满怀庆幸甚至满怀高兴的吧?

大包不虚伪,大包就想长寿,理由同样清晰明了,虽说在我看来幼稚可笑,他想长寿的理由是要陪他儿子大学毕业工作稳定娶妻生子,否则他放心不下。他儿子今年高一,我为他掐指算来,我说你儿子要是十年内搞定这一切,到时你还活什么劲啊?他说到时再说,说他想过那个前景但他不敢多想……包括死亡,到时再说,现在不想。

也许大包是对的,至少以大包为例的大部分人可不都这么想?他们不这么想又怎么办呢?谁先走谁后走这个事,谁说了都不算,这么看来,我和老弛阿坚也并非纯是虚伪,我们在给自己打预防针呢,我们希望该走的那天真如我们所说的那般淡定或者“悲欣交集”……比之发小们的养生长寿,我们不过又多了一份聪明罢了,但面对死神一天天的临近,也罢,就算一年年的临近,我们这些人,无论聪明的,还是憨厚的,统统失态,或者变态。

3月14日 星期二 晴

今天是戒酒的第31天。若问这一个月什么时候最想喝,不是在酒桌上,而是有几次晚上回到家里疲惫不堪的时候,想来一小瓶啤的(家里有小瓶麒麟)或一两白的,所谓的“解乏”吧。或许对我来说这本应才是喝酒的真义?也够没劲的。

梦里也没想喝,大概戒酒的第三四天,有次梦里和阿坚老弛喝上了,顿时心里起急:不是戒了吗?怎么又喝了?几乎是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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