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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车记

2018-11-15

雨花 2018年12期
关键词:草房燕郊耳塞

陈 武

车子过来了。

没错,一辆黑色的尼桑,车牌正是昨天QQ群里私留的那个,京N052B2。我一眼就看清楚了。我还知道车主是个女的——QQ头像是个风景图案,虽然看不出性别,但“清风简”就是一个偏女性化的名字嘛。没错,正是女的。我还猜她不是一个顶漂亮的女孩。为什么?哪有漂亮女孩会为这点小钱带客的?才收十块钱一个人,就是带满三个人,也不过三十块钱,来回全部客满,也就区区六十块钱而已。为了六十块钱,载三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如果她漂亮,实在是没有道理的——只要女孩漂亮,就不会没有钱(这是我个人臆想的观点,没有验证过)。没错,从缓缓驶近的车窗玻璃里,看到一张瘦小的略显苍白的瓜子脸。还有呢,她应该戴眼镜。哈哈,果然戴眼镜。必须承认,能猜对她戴眼镜完全是瞎蒙。

我新加的这个群叫“冶金拼车群”。昨天夜里刚加入的。

我住在冶金小区隔壁的新锐时代,每天上班的线路比较复杂,要先从河北三河市的燕郊镇(就是著名的睡城)乘307路公交车,到燕灵路口转819,去北京朝阳的草房,坐地铁6号线,再转10号线,到农展馆——那儿离我上班的公司只有五分钟的步行时间。307是一趟只在燕郊镇上跑的公交车,不直接开到北京。所以,无论怎么倒,中途都要转一次。819最方便。819是区间车,负责燕郊到草房。到了草房就好了,上了地铁6号钱,蛛网一样的地铁就可以载你到达任何一个你想到达的地方。我每天总是为乘车苦恼,总是赶赶赶,总是倒倒倒,时间总是不够,身体总是很累,总想找一条简单而方便的线路。听同事说有“拼车”一族,我昨天夜里在网上搜“附近群”,果然搜到了“冶金拼车群”。一进群,我就留了个言,大意是,有冶金小区或新锐时代附近每天早上去草房的顺路车吗?不一会儿,一个叫清风简的网友就私Q我了。清风简说每天早上七点前,在冶金小区307公交站点乘车,单程十元,晚上在草房地铁站B口,六点前,同样的价格。真是太让人开心了,这个时间点正合我意。接下来,我开始算账,307是两块钱,819是四块五,每天往返共十三块钱,拼车才二十块钱,等于多花了七块钱坐上了专车,一天七块钱,十天七十块钱,一个月刨去双休日,多花不到二百块钱,这笔账太划算了,而且还省了时间。省时间比省了钱还划算。因为307要绕一个大圈,有两三个路段还时常堵车,大约要花五十分钟左右。819同样不省心,虽然从燕灵路口到通燕高速很近,可通燕高速的入口基本上每天都会堵一会儿,如果遇到检查站“有事”,堵的时间还会更长。这截路的耗时也在三十分钟左右,加上转车的等候,就是说,我每天仅从新锐时代到达草房,至少要耗时一小时二十分钟,稍有不慎,上班就迟到了。如果乘坐专车(我在草房回燕郊时拼过),半小时就够了。无端省下五十分钟,可以从从容容吃个早点了。

这不,我就是按往日的时间起床,吃过早点才出门的。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毕竟是第一次,宁愿我等清风简,也不能让清风简等我。在这十分钟里,我对清风简做了全方位的想象,甚至还猜了她的年龄,三十岁出头,一个很在乎钱的年龄。没想到全部得到了验证。

当黑色尼桑在冶金小区307站点前刚停下我迅速举手向清风简示意时,一个影子一闪,就蹿到车边,拉开后车门上了车。我这才反应过来,一定是个跟我一样的拼车客。没啥可客套的。我急走几步,从另一侧,也就是驾驶员这一侧上了车。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两个乘客都干脆利落。

我还没有坐踏实,车子就启动了。我看到前排副驾驶的坐位上,放一个女式的小包、一盒抽纸、一个眼镜盒、一块女式手表、两三根扎头发的发圈和一部白色手机,我就知道了,乘客就我们两人,副驾驶的位置她不准备带人了,那里成了她的工作台。坐在我身边的是个小伙子,年龄介于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吧,小分头,穿一件短袖带领子的T恤,耳朵里塞着耳机,眼睛特别大,但他不打算看任何人。他甫一坐定,就在手机上操作几下,然后,我听到副驾驶座上的那个白色手机发出“嘀”的一声。我知道了,他给她转了款。我也拿出手机。清风简从头顶上的后视镜里瞄到了我的动作,轻声说,等会。

我知道她说“等会”是跟我说的。因为我身边的青年人已经微微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在享受音乐,还是夜里没有睡好,现在急需补觉。应该说,清风简的声音不难听。因为只有短短两个字,还无法判定她的音质,更无法判定她是哪里人。但她肯定不是北京人,也不是燕郊人,也不是河北人,甚至也不是北方人,因为她说“等会”,没说“等会儿”。不知为什么,我最讨厌儿话音了,主要是难听,本来很干脆的发音,偏要拐那么个弯,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一样不清不爽的。这让我对她突然产生了一点亲近感。我悄悄打量她。其实我在她身后,能看到的,只是她的头发和半个臂膀。她的头发也是做过的,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酒红,而且只是一抹,接近于自然的那种。头发是随意披散着的。我还能发现她穿一条黑色的连衣裙。开车的女人是不是不适合穿裙子呢?我不知道。我有一个挺顽固的观念,就是女人不能穿裙子开车。但我发现很多女人都是穿裙子开车的。可能是太瘦的缘故吧,她几乎陷在了坐椅里,露出的臂膀很瘦,不算白,皮肤上有细绒绒的汗毛。我稍微侧头,还能看到她扶方向盘的右手。她的手腕很细很长,手指也细长。

前方出现了红灯,而且在我们车前有四五辆车已经减速停下了。她停好车,拿过手机,说了句,微信吧。我扫了她手机上的二维码。我们瞬间成为了好友。我给她转了十块钱。她能如此放心地把我当成“好友”,说明她没有什么戒心。我对她突然多了份好感,便又写了这么几个字:晚上六点前,在草房站B口等可以吧(其实昨晚已经说过了,是明知故问)?她点收了红包,回了一个字,好。这些工作做完后,红灯还没变——燕郊的红灯是90秒啊。

我们公司的作息时间是朝九晚五。今天我比平时早到了足足四十多分钟。公司的门还没有开。幸亏有手机可以玩。我便点开清风简的微信。她的微信进行了设置,只允许看最近三天的内容。而这三天里,她什么都没发。就是说,关于她的信息,我无法知道更多了。简单回忆一下半小时的乘车过程,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我甚至连她的脸都没有看清。她也没有下车,身高多少也无法打量,瘦是肯定的了。我只在扫她微信的时候,因为身体前倾,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香波味。至于和我相邻的乘客,他全程保持着一个姿势,两耳塞着耳机,闭着眼,直到下车都没有变。这四十分钟比较难熬,想着以后每天都要早早到了……可不可以通过微信问问她,能不能把时间往后面推一推?一想,这话不好问吧,有没话找话的嫌疑,你只是一个搭车客而已,一切以她的时间为准绳。

不知为什么,今天工作有些恍惚,也有点干劲,还有点亢奋。我知道这和拼车这件事有关。毕竟最难走的一段路有车可搭了,不用再挤得跟柿饼子一样难受了,况且女司机还不讨厌。五点一到,我就第一个冲出了办公室。到了草房才五点三十五,离约定的六点还有一段时间。那么,又为什么是六点呢?我又想,她上班的地点离这儿有半小时的车程吗?如果她是五点半下班,磨磨蹭蹭一会儿(女孩的习性),还有二十分钟左右,遇上几个红灯,开不了多远的。如果是五点下班,这个时间能开很远的路程了。在草房站B口的马路边,通州和燕郊方向的公交车有好几路,各个公交站点上的队伍瞬间排成了长龙。我庆幸我不需要排队了。在越来越长的队伍里,找不到我的身影了。现在是五月末,天气已经有些热度了,天空飘荡着一团一团的柳絮,太阳正挂在远处楼房的上空。我朝一个路口望去(可能就是草房路了),本来就不宽的路两边,各停着一排车,这都是住在郊外的上班族的车,大部分人都把这儿当做了停车场,乘地铁去了,下班后再来开车回家。她也是这么操作的吗?那个早上和我一起拼车的青年人,也会和我再一起回去吗?我四下里张望几眼,没有看到他。在我的对面,是一个叫中弘像素的小区,一片楼房,有几十幢,在公交车上,我听到有人议论过中弘像素,说这里有许多家公司,仅文化公司就有一百多家。那么说,在这一带行走的人,有许多是我的同行喽?她会在这里上班吗?我这么自问自答显然没有多大意思,因为什么都是不可能的,什么又都是有可能的。

正发愣,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我身边,还轻鸣一声喇叭。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叫我啦。我赶快拉开车门,果然是她。车里没有那个青年人。我从青年人早上坐的位置,移到我原先的座位上。一个中年女人拉开了前门,问,去通州吗?她摆一下手。又一个小伙子把中年女人挤到一边,扶着车门问,去燕郊吗?她问,燕郊哪里?对方答,北欧小镇。她说,不去那里,去冶金小区,十块,去吗?小伙子犹豫一下,把门关上了。她没再等,鸣一声喇叭,启动,加速。车上只有我一人。我想问她,早上那个青年人呢?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这次听她说了几句话,感觉她声音不高,嗓门是敞开的,清晰,纯脆,普通话略有点方言味,有点江西一带的口音,感觉是易于沟通的那类女孩。车到物资学院附近,她的手机响了,是微信语音模式。她伸手拿过手机:喂……啊?没看到你留言……刚走,到物资学院了……嘻嘻……不可能,车上有人了……呵呵……再见!她把电话扔回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那儿的东西比早上多了些,没错,多了一瓶酸奶,伊利,枣香型的。我听出来了,有人要搭她的车,还试图让她掉头,她拒绝了。车子很快就到了燕郊,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车流密集而缓慢。看得出来,她注意力集中,稳稳地驾驶着车,黄灯不抢,礼让行人,也不强行变道。快到冶金小区时,她问我,还到307站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是一种询问的语气,很软和,而且,她减速后,侧脸望我一眼,大约停顿有零点五秒钟。也就是说,有零点五秒的时间,我们的目光是对视的。我看清了她的脸,长相确实普通,除了眼睛清澈,别无特色,甚至略高的鼻梁两侧还有许多细密的雀斑。只是那副红框眼镜,让她脸上颇添一点生动。到307站台下车当然可以,可如果到前边的香河肉饼店门口下,我会少走二百米。她见我有些犹豫,又说,到哪里下你告诉我。我说,香河肉饼店对面方便吧?她说好哎好哎。又说,明早还是那地方?我说是。到了香河肉饼店对面,我下车时,比早上多说了一句谢谢。她回没回话我没听清,因为我在说“谢谢”的同时,把车门关上了。

早上出门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下车前,清风简问明早还是那个地方啊?是指哪个地方?香河肉饼店门口,还是307路冶金公交站点?我回答时的本意是指307路公交站点的,可她问话时是在香河肉饼店门口啊。我赶快拿出手机,给她发一条微信:我马上到冶金307。同时,把十块钱也转了。这样就保险了。

那个戴耳塞的青年人在我到了两三分钟后,也到了,是从马路对面走来的,依旧背一只双肩包,戴着耳机,正在吃东西,鸡蛋饼里卷一根油条,腋下夹着一瓶冰红茶。他随意地看我一眼,就像和无数陌生人相遇在公交站点时一样,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我也没有和他打招呼,因为昨天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我一眼。七点零五分时,清风简的尼桑车才到,比昨天晚了几分钟。和昨天的格局一样,我们分别从车两侧上了车。戴耳塞的青年人上车后,拿下一个耳机,用抱歉的口气说,昨天有人约吃饭,没准备赶车,后来请客人突然有事,又不吃了……排了三轮才上了819,晕死。说完,继续在手机上操作,清风简放在副驾驶上的手机适时地响了一声。我知道了,昨天那个企图让清风简调头的人,就是他。其实我当时也隐约想到了。清风简并没有答理他。确实,他的话无须答理。而让我替清风简抱不平的是,这个青年人说话时,嘴里喷出一股浓郁的鸡蛋饼味和油条味。虽然他的饼吃完了,还喝了几口冰红茶,可口腔里遗留的气味和胃里的发酵味还会翻上来。我不能闻这种气味。我不想挤公交车,和车上散发出的各种早点味也有关系。好在他没再说什么,把耳机又塞进耳朵里,抱着包,闭着眼,听他的音乐去了(可能是音乐)。他不说话,车里的鸡蛋油条味就淡了些。但,清风简显然也闻到了,她把车窗玻璃放了一半下来。由此,我又生了些感叹,为了十块钱,她真是拼了。当初买车时,肯定没想到这一步,肯定只想到独享香车上下班时的美妙感受。但我又想,也许开车时闻不到这种气味吧,一来她坐在前边,随着风力的走势,气味都是向后飘的;二来她要集中注意力开车,就算有浓郁的鸡蛋饼味和油条味,她也不会在意的。

到了草房,我下车后,多了个心眼,没有立即钻进地铁站,而是观察了一下。我看到清风简继续驾车,沿着朝阳北路向前行驶了。而那个戴耳塞的青年,则往中弘像素小区方向走去了。

我们是三个不相干的人。这样想着,我步履轻快地跳进了地铁口。

今天我运气好一点,刚到公司门口,管钥匙的苗小雨摇着钥匙就来了。小雨这天特别漂亮,穿了一身红,不过年不过节的,穿什么红啊?再看她咧开嘴大笑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捡到钱似的。她一边开门一边说,陈老师我今天表现好吧?昨天知道你来得早,我今天也特地来得早一点,不过还是没有你早。我知道小雨住在北四环,地道的北京人,是家里的大宝贝,能起这么早真不容易,就夸她说,你不用来这么早,我在门口等等就行了。小雨说,那不行,不能让你受委屈。我哈哈一笑,这算什么委屈,倒是你,像有喜事似的。小雨已经开门进屋了。她转身看着我,说,陈老师你看出来啦?哈哈哈,今天是我生日哦,怎么样,我这身红,好看吧?小雨跟我展示一下她的红色连衣裙,我想说像个新娘子,但没好意思讲,我毕竟比她大十几岁,我是七十年代末的,她是九十年代初的,算是两辈人了。我中规中矩地说,好看。

我们公司的氛围特别好,几个女孩都很伶俐,每天上班一到,人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包里往外拿好吃的,然后每个办公桌上分一点,等到大家到齐时,各人办公桌子上都会堆着六七种小吃食。我和另两个男同事很少带吃的(他们偶尔带),只吃她们的。为了答谢她们,我一般隔段时间请她们吃一顿,也不是什么大餐,就是南京大排档,每人一碗鸭血粉丝,加一份煎饺或大煮干丝或狮子头。今天小雨过生日,我大概少不了要请一顿了。小雨笑吟吟的,正在往各人桌子上分食品。她今天带的是昆明的鲜花饼,昨天临下班前就嚷嚷了,她订购的鲜花饼到了。今天她就分了。她把一色鲜花饼往我桌子上放时,我不失时机地说,晚上给你过生日啊,南京大排档。小雨笑得更灿烂了,好呀,嘻嘻,谢谢陈老师。

这样,我在五点下班前,给清风简发了微信:今天有点事,不坐车了。

我等着她的回复,可她一直没回复。我担心她没有看见,影响她带客。

在南京大排档的一个包间里,我们八九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胡吃海喝。除了每人一份鸭血粉丝、一份金牌煎饺外,小雨自己订了一个大蛋糕。有人还在超市里拿了两瓶干红。喝着酒,吃着蛋糕,刚过了七点,我收到了清风简的微信:不拼车不用说的。她这时候发微信,应该是到家了。我对着这条微信看了一会儿,琢磨着这几个字。这几个字看似简单,可用不同的口气说却代表不同的态度。如果是生硬的口气,那就是我昨天讲晚了,她的回复是带着一点情绪的。如果声音软和,那她就是善意地关照,善意地提醒。但意思是一样的,就是说,如果我不坐她的车,只要早上七点前(也许推后几分钟)和晚上六点前,看我人没到,她就不会等我。

拼车的好处马上显现出来了,由于我的早到(八点刚过),工作状态进入也早(我是公司副总),带动了其他员工也都提早上班了(可能小雨跟他们说过什么。小雨是老板妹妹的小姑子。有人侧面问我,是不是公司要减员啦?我当然不予理会。其实,无端造成这种气氛倒是好事),又由于我下班再拖点班(五点十五以后才下班,这样我赶到草房地铁站B口时也就五点五十左右),他们也跟着我拖了班。如此一来,有效工作时间多了一个小时左右,工作效率明显提升。老板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在每周的例会上表扬了大家,并暗示,如果这样坚持下去,年底增发奖金。所以,连续多天,公司的工作气氛特别好。

但是,今天出了点小问题——下午我收到一条微信,是清风简发来的,她告诉我,因为晚上有事,不能带我了。就是说,我又要自己解决回程问题了。我要不要拖班十五分钟呢?这是个问题。如果拖班十五分钟,我到达草房时,就无法错过819的晚高峰了。而五点半后的819,队伍会排成好几个曲别针阵型,我至少要等一个小时左右才能乘上车,加上路上的堵车,到燕郊就八点多了,再转307,路上再堵,到家最快也是九点半了(甚至十点以后)。如果不拖这十五分钟的班,至少能提前一个半小时到家。我有点怨怪清风简了,既然你让我们拼车,就得讲究点职业素养,怎么会有事呢?我们拼客可以有事,你可是车主啊。我的怨怪显然没有道理,谁没有一点事私?再说了,今天是周五,她也可能和同事或朋友聚会了,也可能公司里有什么事,而且,如果她未婚(像是个大龄剩女),就是和男朋友约会也有可能啊。说到底,拖班的事是我自己造成的,怪不得别人。

双休日两天,我都宅在家里。

转眼就是周一了,我照例在起床后给她发了微信,然后从从容容收拾东西,准备在六点五十时出门——现在我已经把时间卡好了,从出门、下楼、出小区,再步行二百米,一共要花六分钟或七分钟,六点五十出门很合适的,基本上是,我刚到,清风简的车也到了,只有一次,她比我早到一分钟。之前的拼客,除了我和那个戴耳塞的青年,也有别人。有一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的中年女人,还有一个染黄头发的小伙子。中年女人只拼过一次,黄头发的小伙子至少拼过三次(也可能是两次,记不得了),即便是有三个拼客,她也没有让出前排副驾驶的位置,这一点,她坚持得比较好(那个中年女人略胖,她只拼了一次,可能嫌拥挤就不再坐了)。但是,我微信刚发出去,就收到她的微信了,她说,今天有点事,能提早十分钟吗?我立即回了她,可以。提早十分钟,对我不难。

提早十分钟的结果就是,拼客只有我一个人。难道她没让那个戴耳塞的青年提前十分钟?还没容我多想,她就问了,有一股酒味吧?我开始没有在意,经她一说,再嗅嗅鼻子,果然有一股异味,不完全是酒精味,严格地说,是臭味,不算太浓,但能明显闻到。我说,有一点。她立即说,烦死了,他在车上吐,到处都是,洗车的人都不愿洗了。我问,谁?她说,还有谁。还有谁呢?听她口气,仿佛我应该知道似的,那就是戴耳机的青年喽。他怎么会喝醉了酒?什么时候喝的?昨天是周日,前天是周六,显然不太可能,那就是周五了。周五晚上她不是说有事吗?噢,我恍然大悟了,原来周五晚上她说的有事,就是和他在一起吃饭的。他喝了酒(应该不少),她带他回来,中途在车上吐了。她跟我说这些,是让我评论他几句呢?还是仅仅就是她的宣泄而已?她提前十分钟出门,目的就是不想带他?清风简见我没说话,转头看我一眼。我赶忙说,啊……这个……家伙,少喝点啊。她没有再接我的话,可能觉得也没必要跟我说这些吧,也可能是我的吞吞吐吐提醒了她,觉得不该跟我说这个事。是啊,她和一个拼车客喝酒的事,叫我知道了好吗?我觉得这事有点微妙。

因为单位突然安排我出差去常熟,接下来的两天,我都不能乘清风简的车了。这事得告诉她一声。收到我的留言后,她回复说,收到。

常熟的朋友好客,留我多玩了一天,吃了新上市的杨梅,还带了常熟特产饭粢糕。周四早上,我给清风简发了按时乘车的微信。我还带了两条饭粢糕。如果她不介意,我准点送一条给她,另一条带到公司,分给员工们。

清风简的黑色尼桑准点到了。我迅速奔到左侧,拉开车门,发现车里坐着两个女孩,靠近我这边的胖女孩正往中间挪。清风简说,对不起啊,挤了点。我说没事,坐到了胖女孩让出来的位置上。另一个女孩突然“吃吃”笑两声,说,早知道这样,我坐中间了。我看过去,说话的是个瘦子。她的意思不是想和我坐一起,而是说她胖。胖女孩直接开骂,脏字连篇,很难听,接着又警告道,不许再说我胖!我觉得这两位可能是活宝。奇怪的是,我们坐定后,清风简并没有启动车子,而是急慌慌地把副驾驶上的东西往包里收。刚收拾好,戴耳塞的青年人到了。他跟我一样,直接打开了右车门。清风简在他开门时说,坐前边来。就这样,十多天来一直空着的那个副驾驶的位置,叫戴耳塞的青年人占领了。在不久前,她还嫌他吐了一车脏物,还嫌车里散发着酒臭味呢。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我的饭粢糕没有送出去,两条都带到了公司。

已经是七月末了。拼车快两个月了。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上班方式,或习惯了这样的奔波。燕郊到北京的这段路程,不再是我的障碍了,拼车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为此,我默默地感谢过清风简——尽管,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有一天早上,我都到冶金307路公交站点才收到清风简的微信,她休假了,至少一星期。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至少在一个星期里,我拼不成车了。真是太突然了,我脑子里第一个闪念,迟到了。即便现在就上307,即便很顺利地转819,也赶不上九点上班了——照这种乘车方法,至少要两个半小时,我试验过多次了。

对清风简不满的情绪霎时涌上心头。

在等307的过程中,我注意观察那几个和我一起的拼车客——基本上固定的拼客就是我、戴耳塞的青年、两个很青春的女孩(就是那个胖子和瘦子)。我们座位格局不变,而且,我看出来,他和清风简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了。首先,他给她带了一块鸡蛋饼,鸡蛋饼里裹着一根粗壮的油条。她愉快地接受了(后来带鸡蛋饼就成了常态,不过没看她在车上吃过)。接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给她付钱了——他上车后不再操作手机了,她的手机也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但他还是喜欢往耳朵里塞着耳机,抱着包打瞌睡。不久前,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一步,他不再在冶金307公交站点上车了,而是直接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搬到一起住了(或至少住同一个小区了)。按说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一个拼车客。但我总是觉得哪里不正常。哪里不正常呢?说不上来,直觉告诉我,他们不太可能成为一对,不是戴耳塞的青年不配,也不是清风简配不上他,以局外人的眼光看,他们就是不像。

终于等来了307。上车后,我看到了一胖一瘦两个女孩——她俩应该在前一站上的车。她俩也同时望向了我。从她俩的目光中,我知道她们的想法跟我一样,对清风简的突然休假感到迷惘。

一周时间也快,可一周结束时,并没有等来她的微信。我微信她,她也没回。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又联系了几个拼车群,都不太合适,不是目的地不合适,就是上车地不合适。又过了一周,还是没等来她的消息。我再次微信她。没想到她这次回了,对不起啊,再过几天好吗?下周一,按老时间,在香河肉饼店门口。虽然不是一个完美的回复,但也算是给了希望。

重新坐到清风简的尼桑车里,感觉她车里有一股鲜花味,可能是喷了香水吧。

车里只有我一个人。原来常乘的拼客不见了(戴耳塞的青年应该不算拼客了)。车上稍微有点变化的是副驾驶的位置上,又放了她的包和手机了。似乎是新换的包,没错,原来的包是黑色的,现在的是白色的了。最大的变化还是她,她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小丝巾。大夏天啊,怎么系上了小丝巾?我付款后,她笑着说,耽误你这么多天……不用付钱了吧。我说,那怎么可以。她说,那谢谢啦!

一路无话。但小丝巾还是让我顿生狐疑。她莫非是宾馆领班?只有领班才戴这样的小丝巾——起到一种稳重、大方的装饰作用,还有,空姐也会戴这种小丝巾。她不会是空姐吧?不会,空姐不是每天都按时上班的。她既不像宾馆的领班,又不是空姐,那只能说她今天特意做了打扮。没错,不仅颈部多了条小丝巾(很素雅,淡蓝色带米粒样白点的小碎花),也没有像往日那样穿裙子,而是穿了条水磨蓝牛仔裤,右膝盖上有横向裂口的那种,上身是一件白色的休闲款长袖衬衫。最明显处是眼镜,那副镜框是玫瑰红色的眼镜变成了黑框——和我的镜框一样了。头发是新做的,那抹酒红还在,只是淡了点,主要是头发剪短了些,以前一直披到腰上的,现在只到肩窝里了。车过物资学院,快到草房时,她跟我说,你是乘地铁吗?到青年路可以吧?我说可以,省了四站地,可少花一块钱。她说,那真好,我在那一带上班。我觉得她的话明显多了些。但我还是说,那晚上回来,我也在青年路地铁口等你?她说,好呀,B口向前一点点,有个公交车站,五点四十你能到吗?我说,能的。她喜悦地说,那好……有情况再微信联系吧。

我在地铁上又想了一个问题,她把两头乘车的地点都改了(应该是针对某个人的)。而且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好,反而更方便了。如前所述,在香河肉饼店门口上车,单程我能节省200多米的路程,双程就接近一华里了。在青年路上车,不仅可以省一块钱,关键是,我能提前上她的车了,提前上车,就有机会和她多待一会——这是今天突然产生的想法。

一切都很顺利,五点四十不到,她在青年路地铁站B口前一点的公交车站接到了我,或者说,我等到了她。等急了吧?上车后,她跟我说。我说,刚好到。她说,我五点半才下班的,你是五点吧?我说是的是的。她的话的确比以前多多了。我注意到她颈间的小丝巾有了一点变化,早上的结是系在前边的,现在结是系在耳朵下边了。

车子沿朝阳北路一直行驶,路过草房时,路边的行人和斑马线上横过马路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她也减速慢行。我下意识地朝右侧路边望了一眼,就望到了他,那个戴耳塞的青年人,他穿一条颜色含混不清的七分裤,相当于大裤衩,一件短袖T恤,依然是背双肩包,依然是戴耳塞,不同的是,他戴一副墨镜。他就站在路边。离他不远的地方是长龙一样排队等车的乘客。他既不去排队等车,也不像是等人,有点无所事事的样子——或许是在等他要拼的车吧。是等清风简吗?清风简很快打消了我的疑惑,她快速通过了草房路口。当车子从他身边驶过时,我看到他胳膊上有几道明亮的疤痕,红的黑的都有,这是之前我没有看到过的。

车子过了物资学院,向右拐进了丁各庄路,这是通往燕郊的最近的一条不收费的路。

你晚饭都怎么吃?她又没话找话说了。我说,自己做。我估计她还会问我做什么菜,我干脆直接往下说了,煮面,挂面,我喜欢把干丝、粉丝和挂面一锅煮,再加点火腿——是火腿肉,不是火腿肠,再放点香菇和大白菜,小青菜也行,真是一等鲜。我一口气宣传了我的食谱。她乐了,哈,你真会吃,这么多好东西混在一起,肯定好吃,我就是瞎对付,吃点水果或点心,减肥。我想告诉她,你一点都不肥,不但不肥,还偏瘦,女孩如果不想当模特,还是偏胖些好看。但我没说,我继续说吃饭,我相信所有人都会对吃有兴趣的,我不但晚上自己做饭吃,就是早上也自己做。说完,我怕有显摆的嫌疑,加上突然想起来准备送她而没有送成的常熟特产饭粢糕,便旧话重提,知道吗?我差点给你送东西。她表示特别惊讶,啊?是吗?给我送礼?准备送什么呀?怎么没送?我说,不是什么礼……外地的一种小吃,叫饭粢糕。我只回答她一半,怎么没送我没有说,也没法说,当时为什么没送我也淡忘了。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问,饭……什么糕?好吃吗?我说,饭粢糕,还行吧,小点心嘛,吃吃玩玩的——我吃着挺好,就想送点给你尝尝。她委屈地说,那那那……那……她说不下去了,顿了顿,平静一下,才说,怎么没送啊?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也不说了,把车慢慢停到路边,轻声说,我去去就来。她声音里有一种悲伤的情绪——也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看到她下了车,从车头绕过,往路边一家便利店走去。这时候,我看到她大约一米六七那么高吧,而且并不算瘦,瘦的印象来自于比例偏小的脸,收身的衬衫,把她的腰衬托得很长,屁股也显出来了,可能和紧身的牛仔裤有关,一双崭新的白色板鞋,无桩袜子,除了脖子上的小丝巾有些不搭调,她的装束是清新而得体的。我光顾看她好看的身材和衣着了,没注意到她掀起眼镜轻轻拭泪的细微动作——等我发现时,她一只脚已经跨进便利店了,我突然紧张一下,她哭啦?哪一句话触动了她的泪点?从便利店出来时,她只是买了一包香烟。我以为她会买饮料什么的,没想到是一包香烟。她上车时,我看到她湿润的眼睛了。她把香烟往副驾驶的位置一扔,说,我不在车上抽的。她抽烟,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说,抽吧,没关系的。她说,其实……她哽咽了,没有说下去。后来还是说了,真是鬼使神差……我不抽烟的……不抽烟的。

她反常的行为,让我想了一个晚上。事实上,我是隐约感觉到她为什么反常了。

第二天,拼车客还只是我一个人。我发现她没有从她此前一直走的老路上走,而是从通燕高速又上了京通高速,从管庄那里下了高速后,拐上朝阳北路的。走这条路线,要交两次过路费。难道她不计算成本吗?晚上她在青年路地铁口附近接到我时,又轻松而愉快地说,我们不走草房了,直接去管庄上高速!她的决定并不让我吃惊——因为她早上已经走过了,成本核算对她不重要了。让我吃惊的是,她颈部的小丝巾不见了,在她脖子上,偏左,就是被小丝巾遮盖的地方,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红色疤痕,而且后颈上也一块疤痕。她受过伤?是什么原因受了伤?我似乎知道,又不想承认我知道。我拿出手机,给她转了十块钱。她看到了,笑一下,说,还想尝尝你的饭粢糕呢。我当然爱听这句话了。一路上,我们都在讨论饭粢糕的色泽、形状和口感,因为我家里没有了,而我的形容又让她馋涎欲滴,我甚至把公司同事对饭粢糕的评价添油加醋地讲给她听。她再次因为没吃到我的饭粢糕而后悔不迭,并且不断地咽口水,最后,眼泪都馋得流下来了。直到我答应她,一定给她搞到饭粢糕时,她才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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