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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的细软

2018-11-14

长江丛刊 2018年28期
关键词:新娘子婆家被子

看新娘子,是小时候一定要去凑的热闹。“新娘子”对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有着非凡魔力,或许是一个孩子对美的朦胧向往,又或许是渴盼长大的懵懂意识。

隐隐听到迎亲的唢呐声,就会从屋子里跑出去。通常路边早站满看热闹的媳妇婆婆,我们这些孩子们则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欢乐得很。唢呐声越来越近,远远看得到红红绿绿的人影,人群便躁动起来。我倾着身子睁大眼睛,努力搜寻着新娘子的身影。待新娘子走近,大人们热烈地议论开来,“这个新娘子长得蛮水灵的”“她家条件不错啊,嫁妆比前天的那家多”……小孩子则兴奋地跟在新娘子后面,跑前跑后,直至老远。

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一概不知,那恍如惊鸿一掠的新娘子一如《诗经》里淇水边的女子一样美好,在记忆里青草一样泛绿。后来,一些姐姐幺幺出嫁,或一些叔叔哥哥娶亲,我就有了接亲或送亲的机会。

那时候在乡下无论路途多远,新娘子都是走路来婆家的。自行车是稀罕与贵重之物,还没有普及,又或者人多了,自行车也派不上用场,而坐轿子又是封建一套,早淘汰了。远的就早点发亲,近的就迟点发亲,进婆家门不能到的太早,这样显得不尊贵。到的时候天大多黑了下来,屋子里张灯结彩,鞭炮声声,锣鼓齐鸣,夹杂着铙的“哐哐”,唢呐也不失时宜地吹起来。小孩子照旧跑来跑去,大喊大叫;帮忙的人穿进穿去,慌着把嫁妆往里抬;姑娘媳妇们连忙摆小东西、铺床,灯光和新人把屋子映衬得亮亮堂堂。乡下只有娶亲人家蓬荜生辉,嫁女儿却不是这样。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民间流行哭嫁,当人去楼空,不禁悲从中来,做娘的边哭边唱,不仅没有那份热闹,反而显得有一份悲凉。

我很喜欢一条长长的送亲队伍走在路上的那份热闹,好像冬天的树一下子爆出一枝枝红艳艳的花,让宁静的乡村有了生机与活力。唢呐声歇歇停停,新娘子也停停歇歇,那当儿,就有抬嫁妆的停下来索要红包;接近婆家,又有一拨人吹着锁呐远远地等在路上迎亲。特别是路上有两家送亲的队伍,新娘子就要抢上风,那份你追我赶的热闹是无法形容的。

记忆中只有一次是坐船送亲,那是我堂姐秋红出嫁。大概婆家太远了,挑嫁妆也不方便,我们是坐船去的。回来的路上,几个人稀稀散散地摸黑走着,与先前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顿生曲终人散的悲凉。我们沿着改道河走,大声地说着话,感觉走了整晚才到家。那一幕如同底片一样存放在我脑海的暗室里,不经意就冲出一张有着树影、波光、长长的人影及犬吠的照片。

回想起来,无论走路还是坐船送亲,都让人感觉时光缓慢,空气中弥漫着美好,有充裕的时间憧憬,还有什么比憧憬更美好呢?好日子是要充满等待的,像吹得鼓涨的气球,不要慌着炸裂。人一直在路上该多好,像风中游丝一样晃荡的桂花香,回忆也有了长镜头。怀念那时走在路上的婚礼,因不同的人、村景、乡俗而呈现太多新奇。

那贴着大红喜字的瓦屋什么时候变得金碧辉煌?像《渔夫与金鱼的故事》里出现的景况,过不了几日,又变回去,依然是那黑褐色的瓦屋。站在中年的港口,眺望时光深处烟树掩映的乡村。那时的新房确实没有啥看头,过于简陋、寒酸和艳俗,而当时喜欢的恰恰是那份艳俗。那些大红油漆家具,花花绿绿的洗脸盆、糖罐子、瓷杯子,亮晃晃的镜子,还有雪花膏、胭脂盒、肥皂盒之类,让人目不暇接,眼光的忙碌让心灵充满了饱胀的喜悦,像豆荚要炸开了……但当你把目光移到新床上,停留在“琳琅满目”的锦锻被子上,心突然会从无限杂乱中宁静下来,一个嘈杂、俗艳的婚礼顿时散发出精致的光泽,呈现富贵的气息。

爱极了那堆在婚床上小金山一样的锦锻被子,它看上去那么华丽,像一个不可企及的梦;但它包裹的却是棉花,人间最朴实最贴身的温暖。它让一个乏善可陈的婚礼变得富丽堂皇,它称得上是穷人的细软。新婚一过,那些细软就会被小心折叠起来,锁进红木箱子;像女子把青春锁进染着红晕的记忆里,从婚礼里华丽转身,开始下田、做饭、服侍公婆、哺养儿女。那一床一床锦锻被子仿佛只是一树早春粲然盛开的桃花,春天还没走就了无痕迹。只有到了夏天,打开箱柜,把那些带有樟脑味的细软拿出来晾晒,那树桃花才得以复开,虽然不复当初惊心艳丽,但那些竹竿上实实在在的亮丽,让日子饱满、有底气,眼中掠过一丝满足和憧憬。

锦在中国有着太悠久历史,沉淀了太多文化内涵。《陇西行》中春闺女子,一定是在一床鸳鸯锦被下梦到远在边关的良人,是那些华丽的金丝线让一具无定河边枯骨还原为翩翩少年,让一对天人远隔的夫妇鸳梦重温;“香冷金倪,被翻红浪”,那位慵懒的女词人,大概就是在春日迟迟里偎坐在一床石榴红的龙凤锦被里,心中翻腾起“念武陵人远”的诗句,沉浸在昔日旖旎的梦里不愿醒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从锦被底下一场脂粉香浓的春梦到“断雁叫西风”的客舟,再到僧庐,蒋捷的词可谓道尽了人生的荣衰;还有柳永“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辛弃疾“被翻红锦浪,酒满玉壶冰”等等。锦给人太多诗意和遐想,太多相思和缠绵,太多温暖和慰藉!

一个人不论遭际如何,不管他的目光如何暴戾、焦躁或者虚弱,当他触碰到一床锦,一定会变得温柔多情。“锦瑟年华谁与度”?锦被底下两个“你侬我侬”的人儿!多风雨的人世间,锦锻被子可谓青春、富贵、温柔乡的代名词。这人间的大富大喜,支撑着穷困的日子,是穷人惟一慰藉和生辉梦想。“锦绣前程”、“花团锦簇”、“锦衣玉食”,“锦天绣地”等等,世间还有什么比锦更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期望?正因为怀揣着锦那样美好的向往,世间一对对夫妇才能相濡以沫走过风雨人生路。

曾经看过的新娘子早已成老媪,看新娘子的人也沧桑了,再也没有看新娘子的那份欣悦。但是看新房的想法还是有的,只是今非昔比。期望看到的不再是红红绿绿的俗艳,生活中喜庆的底色。而是着重“看”别人家底,房间装修和家具电器之类,我们愈来愈人间烟火。但除了这些俗念外,我依然想找回记忆中的锦绣,那惟一属于婚礼,属于两个相爱人儿的贴身细软,它是两个人的奢华,它让朴素的日子露出妖娆的裙裳。

早不流行锦锻被面了,幸亏我出嫁时还流行,它让我的记忆变得光滑熨贴。不是因为有比锦更美丽的东西替代,也不是因为它不再包裹棉絮,而是整个时代从温情脉脉变得急功近利。需要针线连缀的锦锻被子早被被套代替,就像书信被短信、QQ等代替。我们心底不再有一个温柔旖旎之梦,对于取暖,被套带我们直达目的,不需要锦锻跌宕出绵长的相思和温柔的离愁。

一次到爱人叔父家,看到床上一床褪色了的湖蓝色锦锻被子,其间泛白的丝线像一缕缕白发,再看看相携大半辈子的叔父婶娘,这床旧锦被见证了他们“慢慢变老”;那一刻,我像被谁拽进遥远的时光深处,想象两个鬓生华发的老人如何从年轻时代慢慢地走过来……我双手摩挲着被面的丝线,生出对旧时代无比眷恋之情,不知道再到哪里寻这贴身的、有体温的华丽?有一次回娘家,看到一堆妹妹搬家后弃在娘家的新崭的锦锻被面,心中生出恋恋不舍。后来,她的婚姻也如这堆锦锻被面,来不及用旧,就寂寞地抛在一隅,泛着冰冷的光。

岁月日新月异,这些穷人的细软逐渐丢失,连同美丽的梦想。或许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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