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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老大

2018-11-14

长江丛刊 2018年28期
关键词:丫丫大汉架子

哦嗬——

闷雷般的吼声从老鹰岩滚下来,宣告背老大林大汉翻坳了。

林大汉在坳上打了几声哦嗬,就把挂在弯架子上的蓼叶粑解下来啃,眼睛却往坡下望。十来公里的上坡路像是从天上扔下去的鸡肠子,一半盘在陡坡中,一半挂在明岩上。山腰路坎上那几间吊脚屋就是他的窝,被几棵老青树罩着,他眼力再厉害,也看不清屋的样子。林大汉有些伤怀,便闭了眼。吊脚屋里那个嫩丫丫立马跳进他心窝子里。他就扯心扯肝地疼。

儿媳刚刚给孙姑娘丫丫断了奶。这几天,丫丫吃不到奶,眼睛哭得像烂桃子。林大汉晓得,儿子和儿媳这么急着要给丫丫断奶,是为了出远门打工。这几年山里的人像酉水河一样往东、往南涌去,一去几千里,去的越来越多,回的越来越少。儿子在打工时睡了个外乡女子,生了丫丫也没办证。两口子回到野溪坡,下蛮熬到丫丫一岁时再也不愿熬下去了,要把丫丫扔给爷爷,接着去广东找活干。林大汉见两口子心狠,骂了几回,儿子就把两具弯架子砸得稀烂,打死也不愿走林大汉的老路——当背老大。林大汉就明白,儿子儿媳的心都长了翅膀,是无法拦下来了。

“背老大”是野溪坡人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对靠弯架子讨生活的人的俗称。野溪坡老一辈人背不动弯架子了,年轻一辈纷纷外出打工,林大汉成了最后的背老大。

这天丫丫早起后还是吃不到奶,却出奇地安静,偎着妈不吵不闹。丫丫爹妈已约好了长途汽车的座位,车票钱都托人付了,他俩必须在当晚赶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投宿,第二天一早上车去广东。到县城需先出野溪坡,沿酉水河走三十公里小路到锁龙湾,去得早可以在锁龙湾搭上面包车,去迟了只能再走三十公里到青峰口集镇搭过路车。丫丫到了中午还偎着妈,哪儿也不去,急得爹妈心里像猫抓。那两张车票钱是卖了两头肥猪才凑出来的,如果搭不上那趟车,车老板是断然不会退钱的。

往常到了中午,丫丫都要美美睡上一觉。这天中午,丫丫却两眼睁得像铃铛,半天也不眨一下。她爹悄悄把爷爷林大汉拉到屋后,一膝跪了下去,闷闷地说,老人,求您把丫丫抱开!我两口子到广东勤扒苦做,攒了钱把家搬到青峰口镇上,给您茶上手饭到口,孝敬您到百年归世,哪也不去了!

林大汉不做声,只长长地叹息一声。

见林大汉不言语,儿子怒道,您莫非要眼睁睁地看着丫丫也变成背老大?

林大汉心思一硬,走过去对丫丫说,山上的蓝燕子孵崽了,等着丫丫去捉呢!

丫丫立刻来了精神,喊道,爷爷,去!

丫丫骑在林大汉肩上进了林子。丫丫爹妈各背了两个编织袋,像逃亡的罪犯,悄悄地、匆匆地逃离了野溪坡。

爷爷一声唿哨,小蓝燕子从窝里飞出来,被爷爷候了个正着。爷爷把小雀递给丫丫,丫丫捧着黄爪蓝羽长尾的小雀,手一紧,小雀一声惨叫,把丫丫也叫得惊慌起来。她放飞了小雀,拼命催爷爷带她回吊脚屋。回到吊脚屋丫丫找不到爹妈,就跌跌撞撞、哭天喊地往路口撵,林大汉拉她,她就用刚刚长出的乳牙咬林大汉的手。丫丫顺着野溪河谷撵了一道坡、一道弯,嗓子就喊哑了,小脚板就走不动了。丫丫扑在地上,把脸埋在泥灰里哑哑地喊妈。天色越来越暗,丫丫的喊声越来越细,林大汉却感到整条河谷都被丫丫喊得发抖起来。

丫丫变成了一只胆小猫,见了生人就躲,见了熟人也像个哑巴,见了蓝燕子也害怕。胆大如虎、力大如牛的背老大林大汉,忽然不敢和孙姑娘对眼了,他见了丫丫空洞洞的眼神就背梁骨发冷。

丫丫爹打工去了四年才回家。丫丫妈却没有回。丫丫妈提的条件——到镇上建房子,或者到她的娘家去建房子,丫丫爹想都不敢想,丫丫妈就把丫丫爹扔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丫丫在路口碰上爹,爹没有认出黑黑瘦瘦的丫丫,过路人骂爹眼瞎,爹才看出她就是自己的姑娘,一膝跪在泥灰里,将丫丫揽在怀中嚎啕大哭。丫丫没有哭,呆呆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眼熟的大男人,感到很害怕。她推开爹,匆匆向吊脚屋里跑去。

丫丫爹的假期很短,在家里呆了几天,又走了。离开河谷那天,丫丫好像有些不舍,却并没有撵脚,也没有哭,只是站在吊脚屋上,呆呆望着爹的背影在河谷里变小、消失。爹走到路口,回头,见山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人撵脚,又撕心裂肺哭了一场。

丫丫上小学了。书包是爹从广东寄来的。爹不敢回来看丫丫和林大汉,一个来回要花去几个月工钱。爹把书包寄出后,喝了一碗烈酒,躲在街角扇了自己的一夜的耳光。

丫丫背着大书包,林大汉背着丫丫。上学要过野溪口绝壁上那几里悬道,过去后才是沿酉水河岸下去的土坯公路。过了悬道,丫丫从爷爷背上滑下来,在土坯公路上跑得飞快,像头吃饱了食的小麂子。林大汉把丫丫送到学校,就在附近采山货,等丫丫放学后又把她接回来。丫丫上了几天学,就想自己去来了,但她爬不过野溪口那几里悬道。林大汉早上把她送到野溪口,下午又把她从野溪口背回来。

上了三年级,丫丫就能从野溪口绝壁的悬道上往来了,再也不要爷爷接送。丫丫在悬道上遇了几回险,破了几回皮。林大汉从远处看到丫丫背着个大书包在悬道上挪动,渺小得像一片随时都会被山风吹走的树叶。他不去帮丫丫。他不管打工的事,在他看来,野溪坡的女子注定绕不过那段悬道,那里是她们一生的关口,也是她们必走的生路。野溪坡的女子成年后,不光要往来悬道,还要成为背老大,能背弯架子从那里进出,把山货、腊肉背出去卖,把肥料、小猪小羊背回来养,脚杆硬的女子还能把小牛犊子背进来。

丫丫转眼就上五年级了,还是瘦不拉叽的,除了一头又青又密的长头发,其它哪儿都不茁壮。这天,林大汉估摸丫丫放学回家了,就早早收了工回家做饭。丫丫回了家,眼睛红红的一声不吭,林大汉问她为什么哭,丫丫就是不说话,只会嘤嘤地哭。问了半天,丫丫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爹摔残了!

野溪坡没有电话信号,林大汉奔到学校,借老师的电话打到广东。儿子说,他是从四层楼高的工地上摔下来的,当场昏死,不过到医院后就醒了。林大汉在电话中问明了地址,说,你安心住院,老子把年猪卖了,马上带丫丫过来接你回野溪坡!

儿子却怒了,在电话中气吼吼地说,回野溪坡受穷等死?我就是死也要搬出那老山旮旯!

丫丫爹做的是黑工,小包工头见他病情稳定下来,给他交了几千块钱医疗费后就失踪了。丫丫爹伤好出院后成了瘸子,积攒的二十万块搬家的钱也花得精光。他不肯两手空空地回到野溪坡,瘸着一条腿又进了工地。

丫丫去青峰口初中住读了。她的个头窜得很快,力气也大,却还是个胆小猫,遇事就躲,开口就脸红,连写的几个字都缩成一团,看不出撇捺。班主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让丫丫活泼开朗起来。丫丫从来不举手提问,每次老师喊她答题,她的声音都细得像小猫叫,连同桌都听不太清楚。带课老师把她狠狠批评了一回,丫丫就偷偷躲到校外的山林里怄气,天黑了也不回校。带课老师和班主任报了案,几十人在山林里搜了一夜,把冻晕了的丫丫找了回来。丫丫从医院出来后,班主任和带课老师都灰心了,任由她胆小怕事,连上课提问都懒得喊她。

放月假了,丫丫回到野溪坡,立刻来了一身野劲。煮饭,喂猪,放羊,给爷爷洗衣,还能背弯架子。长长的苕藤搭在弯架子上,背在背上,把丫丫的大半个身子都遮住了,丫丫不怕,她的脚板对这里的每一段路都熟悉,闭上眼也踩得准。

爷爷见丫丫的小肩膀越来越硬,就做了一具小点的弯架子给她用。丫丫把脏衣服、床单搭在弯架子上,到野溪去洗。野溪坡刚刚下了雪,山梁上薄薄地蒙了一层。山脚下没有积雪,风一吹,照样冷得像刀子割。丫丫不怕冷。空空的河谷,淙淙的水声,没有人喧闹,只有鸟雀脆脆地歌唱。丫丫喜欢这样的地方。她把浸泡好了的衣服摊在大石板上,扬起洗衣棒子一棒棒捶下去,该轻的轻,该重的重,该缓的缓,该急的急,声音从河滩飞起来,在河谷里冲撞、回荡,形成一种悦耳的韵律。从老路上看不见河里的棰衣人,却听得清棰衣声。听见这声音的人都以为是个手劲大、功夫好的嫂娘子在洗衣。

洗好了衣,丫丫在河滩上捡出一小捆火劲足的硬木浮柴放在弯架子上,在柴上面搭一块洗净了的编织袋,把洗好的衣物放在袋上。丫丫背着弯架子往上爬,她的脚步还不硬实,但能稳住桩子,不晃。走不动时,丫丫把那根带横把的撑杵往屁股后头一顶,让弯架子的重量落在撑杵上。丫丫对重心还掌握得不太准,不会四两拨千斤,但她的肩膀已经很硬了,只要卸去一半的重量,她就能轻轻松松歇气。

林大汉看着丫丫弯成了一张弓,一步步从陡坡下爬上来,他的心窝子又扯心扯肝地疼。

第三天是星期天,丫丫照例要去学校上晚自习。丫丫吃了早饭就去野溪口,那儿每个星期天都有“双排座”带学生去青峰口镇,收十五块钱车费。但这次丫丫眼都等花了也不见“双排座”来,只好来硬的,扯起腿子就往锁龙湾赶,到那儿搭车去青峰口。

丫丫走了,林大汉心里空得慌,扯起弯架子便往山林里钻。别人早就习惯用煤、用电做饭取暖了,林大汉还是觉得用柴来事。进了树林,他照例只砍硬木柴,青,花梨,黄檀,油茶树,九八胡,香楠,猴栗木……顺手就砍,砍下后把枝叶削掉,只留下光溜溜的树干,一片叶、一根细枝都见不到。林大汉将削好的柴顺着木道滑下来,在木道尽处用藤条将柴勒成几大捆,用弯架子背回家。

晚上,林大汉把几节早先砍下的半干的青柴放进火塘,一边泯酒一边熏肉。别人家熏腊肉都是用枞毛、青棱子树叶或柚枝,用浓烟,熏得又快又香,林大汉却怪,偏偏只用青柴,而且只用青树的粗干,用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细烟慢慢熏,小雪时杀的年猪,要到立春前才熏得出色、味。青柴重得像毛铁,林大汉不在乎。他是山里响当当的背老大,背座山他都敢,何况背几捆柴?

林大汉的硬木柴码得很威武,却像千斤巨石一样压在林管员的胸口。一听到砰砰的砍柴声林管员便心惊肉跳,便跟上去劝林大汉莫乱砍乱伐。林管员说,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枯枝,您何必劳神费力去砍生柴?每每这时,林大汉便会瞪着牛眼睛说,这柴火劲足,来事,祖祖辈辈都这样,还要你教乖?再多嘴,老子捶你!

为了表示对林管员的不屑,林大汉还会吼几句野调子:砍柴莫要桐木柴啰,炖肉不烂烧水水不开哟;砍柴要砍青柴啰,火劲足了细伢才拢来哟嗬……林大汉喊山的功力还和当背老大一样了得,一嗓子放出去,几面山都在回响。林管员不敢当面硬碰,偷偷把林大汉的柴、话和野调子录了音录了相,向森林公安报了案。

森林公安民警赶到野溪坡,把林大汉捉了现行,交给拘留所关了十几天,还要罚款。林大汉说,钱没有,命有一条!办案民警不想把这个孤居的背老大惹毛了,便凑钱替他交了罚款,还请他喝酒。酒到半醉,办案民警劝他说,这山是自然保护区,您砍柴那地方在界内,您砍的柴里有保护树种,如果来硬的,都该刑拘您了!林大汉说,拘就拘,老子贱命一条,在哪不是吃饭?办案民警说,您在哪都一样,可是我们上老下小,要是因为您乱砍乱伐被追责,怎么办?您回家就用煤用电,下个月我们就给你送家伙来,您不用花钱,只管用就行了!话讲到这份上,林大汉只得点头答应了。

回到野溪坡,一大群寒雀叽叽喳喳从对面山上卷过来。林大汉想,丫丫快放寒假了,管他们送不送家伙,老子得赶紧准备过年的烤火柴了。他在腰杆上的刀挎子里插了一厚一薄两把柴刀,一头钻进树林子。清脆震耳的砍柴声响了大半天。林管员从青峰口集镇赶场回来,心急火燎地跑上山拍视频取证,被林大汉撵下来,撵了两道弯,掼在地上打得喊爹叫娘,还把他的手机扔进峡沟里。

这事自然又被上报到了森林公安。

森林公安的会议室里就起了高腔。围绕提请刑拘林大汉的事,新来的副局长林深和局长扛了起来。林深说,林大汉是靠山吃山的山民,七十多岁了还要自食其力,还要养孙姑娘,从来不愿向别人伸手,局长大人你硬得起心思把他往牢里送?局长怒道,老子看你是青峰口出来的,也姓林,才给面子和你商量,你目无原则包庇本家,老子连你也要问责!

林深虽出生在青峰口集镇,但自小就随父在外生活,从没到过野溪坡,和林大汉也没任何牵扯。他是因为妻子在青锋口镇工作才来这个县的。他对林大汉的了解都是从调查人员口中得来的。听了局长的训斥,林深冷冷说,莫拿鸡毛当令箭!问责老子也不签这个字!教导员给两人分别倒了杯茶,对林深说,你怎么也变成背老大了?不讲规矩不敬法条!又对局长说,帮助林区山民解决困难,也是我们该考虑的事,能不能暂缓提请刑拘?给林深下个码子,要他把林大汉的臭习惯纠过来。教导员接着说,林深的爱人汤老师不是青峰口集镇有名的“干妈”吗?林丫丫不是在青峰口集镇读书吗?

局长眼睛一亮,对林深说,给你两个月,要是还改不掉林大汉的臭习惯,老子把你的乌纱帽搞脱!

丫丫很快住进了汤老师的宿舍,周末也不用回野溪坡,就跟着汤老师回县城。汤老师不要丫丫喊她老师,要喊妈。丫丫憋红了脸才喊出口,一喊出口,就再也改不回去了。

一场大雪过后,野溪坡剩下的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都缩在火塘边,路上半天也看不到几行脚印子。林大汉的火塘里,青柴烧得旺通通的,腊蹄子的香味飘下了野溪坡。今天青峰口中学又放了月假,丫丫又要回野溪坡,对林大汉来说,一锅腊蹄子是必须炖耙的。腊蹄子刚炖好,丫丫就从屋坎下跑上来大声喊爷爷。林大汉赶紧叫丫丫洗了手脸吃腊蹄子。丫丫却不像往日那样猴急,从书包里拿了本书说,爷爷,我写的诗上书了!林大汉说,快给爷爷看!丫丫把书递给爷爷,林大汉接了书傻笑说,爷爷一字不识,你念!丫丫不像以前那样开口就脸红,这回她站直了,气沉丹田,书也不看就大声朗诵起来:

野溪坡

妈妈生长在野溪坡/森林是她的黑发/溪水是她的眼泪/妈妈去了远方/把黑发和眼泪留给了我/于是,我的眼睛/如溪水清澈,我的黑发/像森林茂密/妈妈去了远方/野溪坡成了我的妈妈……

林大汉听着听着,转过身,借着给火锅炉子加炭,狠狠抹了把老泪。丫丫问,爷爷,你不喜欢我的诗?林大汉忙说,喜欢,喜欢!为了表示自己听得懂,林大汉笑着说,古话讲黄毛毛三百谷,青毛毛饿得哭,丫丫的头发又密又青,青得像大树林,跟着爷爷受苦啰!

丫丫却听不懂爷爷的话,上了桌,敞开肚皮大吃起来。林大汉呆呆看着丫丫啃腊蹄子,看着她脸上以前没有的红晕,越看,越觉得丫丫好看了。

丫丫啃到半饱才发现爷爷还没动筷子,赶紧摆好椅子,放好碗筷,酌了一满杯苞谷老烧,把爷爷请到上坐,硬给他舀了一碗腊蹄子。

第二天早上,丫丫还在贪床,屋后的高坡上又响起呯呯的砍柴声。丫丫一骨碌起了床,看到雪地上一行大大的脚印子往密林里伸进去。丫丫顺着声音跑进林子,看到爷爷正在砍青树。她抢了爷爷的柴刀气鼓鼓地说,您没听懂我的诗!

林大汉乐呵呵地说,爷爷一字不识,哪听得懂诗?

丫丫更加生气地说,我写诗,是要您把这片山当我妈妈一样保护,不再砍硬柴了!

林大汉不以为然,还是乐呵呵笑着说,山就是山,人就是人,这山为么子变成了你妈妈?你妈妈又不是妖怪!

丫丫气得脸红耳赤,吼道,反正就是不准您乱砍乱伐!

林大汉是第一次听到丫丫对他起高腔。看来丫丫真的生气了。他赶紧说,好,爷爷不砍,爷爷不砍了!

丫丫坐在火塘边,和爷爷辨理。爷爷说,盘古开天地,我们林家就是这么干的,山那么大树那么多,砍了又生生了又砍,几千年都没砍光。丫丫说,现在环境污染严重,这片山是长江中游的生态屏障,要好好保护。爷爷说,爷爷早就收手了,放在以前,哪年不烧几片山来点种苞谷洋芋?

丫丫本就是个闷葫芦,说来说去就没词了。她撅着嘴,眼冒火苗盯着爷爷看,爷爷自顾翘着二郎腿抽叶子烟,好像并不在乎她生气。丫丫突然站起来就往门外跑,转眼就跑下了坎。林大汉吃了一惊,撵出门喊道,乌天黑地的,往哪去?丫丫并不回答,自顾往野溪口跑。林大汉急忙追下去,拦住丫丫埋怨道,人大了,脾气也大了!有事就讲嘛!

丫丫不回答,却嘤嘤地哭了。林大汉最见不得人哭,跺脚搓手地说,急死人了!有事快讲!丫丫大声说,怎么讲?你乱砍乱伐,我没脸回学校了,只能去广东找爹!丫丫又往前冲去。林大汉拉住丫丫说,你莫走,爷爷今后一棵树都不砍了行不行?

丫丫回到屋里,写了个保证书,从书包里拿出印泥要爷爷按手印。林大汉苦笑道,老子往年给地主当长年都没按过手印,今天却要给你这嫩丫头按了!他伸出大姆指沾了印泥,重重地按在保证书上。

丫丫回学校的第二天,林深就开着皮卡车来到野溪口。林深下了车,扛着电锅、省柴灶往悬道边走。走了一小段,他就退回来,不敢走了。等了小半天,他终于等来一个过路的老汉。老汉对林深嘿嘿笑了几声,扛起电锅、省柴灶绑在弯架子上,像头麂子一样窜了上去。林深空手跟着老汉走了几步,往下望头晕,往前走脚手都滑,只好心惊胆颤地退了回去。

林深在局里听人说起过这一带的背老大,今天才明白了这个“背老大”的意思。到了野溪坡,骡子客不来事,挑担担的挑二哥也爬不动,只有背弯架子的才管用,背弯架子的自然就成了老大。这一带虽蛮荒,往时却是湘西去往川东的近道,过往的贩子客哪个离得开背弯架子的?

林深望着老汉在悬道上腾挪,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那个干瘦的影子才完全从山腰上消失了。再过不久,林深又见一个更轻快的影子从悬道上端腾挪下来。那身影来得有些猛,不知不觉就落到林深面前。这人正是林大汉。

林深和林大汉一起把一堆蜂窝煤从车上搬到地上码好,他又把几样用具交给了林大汉,还拿出一张电费条子说,电锅你尽管用,估计我给你交的费用管一年都不成问题!

林大汉想请林深到家里喝碗寡酒再走。林深望着明岩上那几里滑湿的悬道,嘿嘿一笑,说,晚上局里有会,要赶回去。林大汉也嘿嘿一笑,说,过几天我到你家来喝酒!

林大汉刚要走,林深扯住弯架子问,您想没想过迁出来?这地方过日子,火色!

林大汉苦笑道,哪个不想?脑壳都想偏了!有本事的、运气好的全搬走了,老子怕是要在野溪坡打千年桩了。

林大汉背着弯架子过了悬道,林深觉得脸上有一大群蚂蚁在爬,他牙齿一咬,虚飘飘爬上悬道。林大汉和先前那个老汉的几声“嘿嘿”,像棒子一样打在他脸上。要是因为怯道不去丫丫家,他这个森林公安局副局长恐怕得转行了。

悬道宽处有一两尺,窄处只有能落下半只脚掌的小石窝,石窝里的雪被踩实了,没来得及融化又冻成了冰碴子。道上几乎看不见泥土,却有不少小老树和藤扎在石缝里,可借力,但绝不能依赖它们。林深手脚并用,爬了几十丈,见一个小洞露在道边,就像见了救生符,一屁股坐进去。他伸手往后一摸,背梁骨早湿透了,也不知道是热汗还是冷汗。

林深歇了一会,壮起胆子继续往前走。又抹过一个山角,头上忽然淅淅沥沥飘起雨来。再往前走,才看清是一股山泉从崖上飘下来,在水雾覆盖的、逼仄的悬道上,长着一层薄薄的青苔。一半也结成了冰碴子。好在路面还算平整,林深小心走过去,远远看见林大汉背着弯架子又下来了。林深鼓足了劲,加快速度向上爬去,不料脚上劲用大了,一滑,借力的小老树也扯断了,人像截木头一样往崖下倒去。

林深摔下去几丈,被一棵老青树卡住。林大汉用棕绳把他拉上来,横在弯架子上,像背头牛犊一样背回吊脚屋。林大汉弄了一堆干湿药草,蒸、抹、喂、抻,忙活小半夜,林深醒了过来。

林深被卡断的那条退终于还是没有保住,林副局长成了“林一腿”。

丫丫转眼就上了初二,丫丫爹还是没有回家。丫丫的作文一月比一月写得好,每个月都有作文上报刊或网站,每个月丫丫都会把她发表的作文读给爷爷听。作文里写的全是野溪坡和酉水河。林大汉也觉得丫丫的作文写得越来越好,但他还是一点也看不出哪儿好。他只看得出丫丫吃炖腊蹄子时,不像以前那么猴急了。是读书累了,还是想妈想累了?还是干妈弄的蹄子更好吃?

有一点林大汉是可以确定的:不是青柴熏的、烧的腊蹄子,丫丫肯定尝得出。丫丫和爷爷一样,就是喜欢腊肉里那股青柴的清香、硬香,这种香味是其它柴草熏的腊肉里绝没有的,是透肠穿心的味道。

去年存下的青柴早就烧完了。林大汉提起柴刀,又想上山放几捆下来。林大汉的手刚刚触到柴刀的木柄,便像握住了丫丫小小的手;扯起弯架子,又像扯住了林深那截干枯的腿骨。林大汉坚持着爬到半山腰,痴了半晌又走了回来,把柴刀扔在屋角。

林大汉把弯架子擦干净,重新打榫补铆,往背上一搭,下河滩捞浮柴去了。

野溪口的水平时细得像一绺山泉,山洪一来却铺天盖地,厉害的时候能把上面的山林成片地刮下来。树木成了浮柴,被河床和石岸削得利利索索,捞起来不用削枝就可直接捆了背回去。若浮柴冲出野溪口进了酉水河,想捞也捞不上来了。

林大汉捞浮柴的时候也很古怪。他不像别人那样等水消了到滩上或石缝里捡,而是喜欢用棕绳绑个铁爪,见有浮柴在洪峰上冒了头,便把铁爪扔过去抓了拖过来。干这活,力气小的不敢干,水性不好的不敢干,稳当人不愿干。为了几根浮柴,被洪水拖下去喂鱼,值吗?但林大汉是古怪,他想干的事没道理也要干。林大汉运气也不错,被浮柴拖下水几次,都完完整整爬上了岸,毛都没丢一根。

林大汉有很多年不干这活了。从河滩上吊脚屋那半里陡坡路,上了年纪的他也感到了吃力。

林大汉下了滩。滩上没涨水,没人要的浮柴到处都是,大都朽烂了,没火劲。林大汉好不容易选了两捆,只捡到几小根青柴。他把一捆柴放上弯架子,屁股一撅,站到一半便再也接不上力,还稳不住桩子,晃了几下就偏倒在卵石上。他把手伸到屁股上一摸,摸出一块血皮。他骂了几句,找了块两尺来高的石台,先把弯架子抱上去放稳,再下来把自己套进竹系子里,起了身吃力地往上坡走。

半里上坡路,林大汉歇了两次,歇气时撑杵顺手往屁股后头一放,就顶住了弯架子的重心,背上的重量便落到了撑杵上。林大汉用一只手握着撑杵的横把,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地控制着沉沉的柴捆。好多年没背弯架子爬老鹰岩了,虽然功力大不如前,但背老大的细活还在。歇够了,再起步时,林大汉感觉背的是一座山,把他的腰越压越弯,几乎挨到了路面。

背了两天浮柴,林大汉躺了一天,还是腰酸腿疼。

林大汉把浮柴晒到半干,用那几小根青柴细细地熏肉、烧肉,一片渣也不肯浪费。丫丫从学校回到野溪坡,脚力比以前更厉害了,蹦蹦跳跳上了吊脚屋,喊爷爷的声音把林大汉震得耳朵都麻。丫丫草草洗了一把冷水脸,坐在火炉子前猴急地啃着腊蹄子。林大汉傻笑着陪丫丫吃饭,浑身的酸疼全没了。

第二天早上丫丫贪床贪够了,起身,没看见爷爷,站在吊脚楼上大喊。脆脆的喊声飘出去,对面山上也有个丫丫在喊爷爷。

爷爷的回声终于从河滩漂上来。丫丫急匆匆跑了下去。看到爷爷被弯架子压成了一张弓,丫丫命令爷爷立即把柴捆解了,她扛了一多半,给爷爷留了一小半。

丫丫的成绩越来越好,县城的老师接二连三来到野溪坡,给林大汉做思想工作,要包丫丫读书的全部费用,还给林大汉留下几百块酒钱。别人告诉林大汉说,这是县城的高中提前抢苗子,您老要享丫丫的福了!林大汉就成天乐呵呵的,每次家里来了人他都把丫丫的作文递给这些人看,甚至还能背上几句。别人说他背诗像公鸭子叫,他说,就是像鬼叫老子也不怕丑!

在林深的努力下,野溪坡进山步道改造和山民搬迁项目启动了。步道坯子刚刚在悬崖上刨出来,三五成群的闲人便涌进野溪坡,爬到鹰嘴岩打哦嗬。他们回程的时候,总忘不了把当地的山货大包小包买回去。林大汉的荷包一天天鼓胀起来。

中考很快就来了。考完,汤老师和林大汉商量好后,要把她送到广东她爹那里去过暑假。丫丫在县城汤老师家住下了,临行前两天,她说,下广东前想回趟野溪坡,看看爷爷,也给林叔叔带两只腊蹄子过来。丫丫从汤老师家回野溪坡的前一天,有个过路的背包客在屋坎下喊,背老大,拿包好烟下来!林大汉大摇二摆地从岩梯道上下来,把烟递给背包客。背包客说,给您报喜,丫丫中状元了!

林大汉嘴都笑岔了。他相信背包客。这两年从野溪坡过身的背包客越来越多了,他们自己说是驴友,来这里就是为了转山。他们好像什么都懂。目送背包客消失在山弯弯里,林大汉像头老豹子跑上屋坎。屋旁那几棵老青的绿叶正在一片片变亮、变红,有的都快红到茎了,正在给林大汉报雨情。

夜里,几场惊雷把整个野溪坡都喊醒了。林大汉躺在床上,听着雨响、水啸,闻着水气,便知抓青柴的好时机来了。

天刚亮明,林大汉吃了几个蓼叶粑,扯起弯架子和那把锈铁爪就往河里奔。他要为丫丫准备一锅炖蹄子,还要把剩下的那两只蹄子烧好,让丫丫带到林深家里。他还要把几块饱肋肉烧好,托丫丫带到广东,给那个不晓得归屋的野人尝尝,让他记得自己还是野溪坡的人,上有高堂下有嫩娃要他回来管。林深为我林大汉的事丢了一条腿,汤老师没有怨恨,仍然把丫丫当亲闺女养。如果我林大汉还把一屋的事都交给别人扛,还算是个人吗?

这一波山水猛得有些怪,像是从老鹰岩倒下来的天河。水啸声让林大汉的耳痒痒的有些难受,漫天水雾把他罩得严严实实。洪峰里的浮柴时隐时现,像山魈的爪子,神秘而狰狞地挑衅他。林大汉目光灼灼,看准了一棵青柴,铁爪飞出去,手膀子硬起来,一拉,两拉,半尺粗的青柴便上了岸,可惜已被山洪磨得只剩两三尺长,不够分量。林大汉又紧紧盯着洪涛,看准了涌过来的一棵长长的青柴,爪子飞出去把柴抓牢实了,铆足劲往岸上拖。一拖,柴没往这边移。再加把劲一拖,那柴忽然翘起一丈多高。林大汉来不及松手,像片浪花一样被扯进洪流,冒了几下头后,就被吞没了。

野溪口的山洪吼了一整天。人们找到酉水河也没见到林大汉,又顺着酉水河往下找,天黑前才在锁龙湾见到林大汉的尸身。

撒叶尔嗬在野溪坡一遍遍跳起来,悌玛的歌唱缠绵悱恻。丫丫爹正在从广东拼命往野溪坡赶,丫丫是孝户里唯一在场的人。丫丫要戴孝,几个族家长辈厉声训斥道,孝子不孝孙,莫非你要给爹妈戴孝?万万戴不得!丫丫死活要戴,悌玛停止了歌唱,灵堂的锣鼓全都歇了。悌玛说,让她戴吧,就当是丫丫为她爹妈代劳!

族家几个老婶子见悌玛默许,便把丫丫扮成她爹。

丫丫一身白孝跪在棺前,把爷爷的弯架子擦了又擦。汤老师看得眼泪直流。林深拄着拐杖站在丫丫身边,见了便扯心扯肝地疼。他自责他的搬迁计划没有早点实施。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丫丫莫擦了,爷爷在那边不背浮柴的,用不着弯架子!丫丫终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人们就当是孝子哭灵,以她的哭声为节拍跳撒叶尔嗬。等丫丫哭够了,大家都争着替她给亡人烧纸钱。

丫丫没有烧纸钱。她把两年来上书刊、网站的作文一张张撕开,全都烧给了爷爷这个背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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