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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鹤

2018-11-14

长江丛刊 2018年28期
关键词:白鹤白鹅姐姐

我出生时,上面已经有两个姐姐了。当时,跟父亲一起守在门外的伯父听说又是个丫头竟嚎啕大哭着跑开了。伯父之所以这么伤心,因为伯父跟伯母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兄弟两个上面还有一个傻子大哥,传宗接代、继承香火的希望自然责无旁贷地落在我父母的身上。而父母此前已经一气生了两个女儿,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是一个男孩身上。父亲叹息着一边端详我的小脸,一边跟母亲说:“这个孩子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漂亮姑娘,就叫她‘琴’吧!但愿她比那两个强一些!”

长大了我才从母亲那里知道,颇会咬文嚼字的父亲说“琴”字是二个王加个“今”,就是希冀着“今天你为王”的意思。也许真应了父亲的话,我从小就显出了与一般的婴儿不同的地方。三个月大的时候,据母亲讲,我就能抬起头来看屋子里出出进进的人。有时一翻身就会挨到床沿。为了防止我跌下床来,忙碌无比的母亲命令两个姐姐一头一个坐在床沿把守。我们这里有句俗话:“爹娘疼的是断肠儿”,也许是出于天下父母对最小孩子的偏爱,父母尤其是父亲无比的疼惜我。母亲说,父亲不论多忙多累,都会到床边来看看我,把我逗弄一番才去做其他的事。

迫于母亲的命令,两个姐姐无论我醒还是睡都得在床边守着。她们看着四处疯跑的玩伴,心里百爪挠心。终于在我五个月的某一天,一个姐姐向另一个姐姐提议:“整天守着这个小家伙,又不能出去玩,我们不要她了,把她扔出去算了!”于是,两个姐姐把熟睡的我拖到床边,一人拉腿,一人拽胳膊,把我甩了出去。

待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听到声响跑出来的时候,两个姐姐早就躲出去玩了,而我则一地鲜血地躺在屋外的旮旯里。母亲失魂落魄的抱起奄奄一息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离家数里之外的乡中心医院,父亲闻讯赶来时,我已被迅速转往县医院去了。

父亲以为我会死去,或者被摔成一个漂亮的傻子,成为乡人口中的“体面苕”,父亲哀哀地流下了眼泪。

在母亲的绝望和父亲的泪眼婆娑中,我竟一天天地康复起来,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我想接下来就该说一说那只白鹤了。那时我们村都养着许多牲畜和家禽,幼年的我最喜欢的事是跟着母亲一起喂鹅。鹅又下蛋,又看家,一有客人到访,那些鹅就嘎嘎嘎地叫个不停。鹅几乎是我年少时最觉亲切的玩伴了。

幼年的我喜欢四处游荡,满脑子的奇思怪想,向往着有一天能够走出群山的环抱,去寻找那广袤坦荡的草原,感受闪电与雷鸣猛烈搏杀的激情与酣畅,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

我曾悄然跑到离家十余里的小闸河,在河岸边静坐,在浅水中跋涉,倾听那醉人的“哗哗”声。或者爬上高大的老槐树,掬一捧洁白的槐花,高高地举过头顶,再缓缓地迎空抛洒,体味那洁白的芬芳与美好。

我还曾一个人悄悄地挤上汽车,任凭颠簸的汽车把我带到数十里外的陌生地。而我,则像朝圣者一般,偏着脑袋,端详着陌生地方的每一样景物,每一个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那种恣意快乐的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那种深刻而厚重的人生感悟,我永远无法把它从记忆中抹去……

自小我就特别爱下雪的天气。因为雪像个魔术师,可以把肮脏和黑暗的东西都掩盖,让世界变得纯澈晶莹。童年的记忆中雪下得似乎特别大。雪花漫天飞舞,素洁的天空只看得到雪花静谧地往下坠落,那种静美与圣洁,至今记忆深刻。其实我是一个非常怕冷的人,可是只要是下雪,不管多冷我都会跑出门外,或者趴在窗台上看着大雪飞扬,有的时候甚至会忘了时间,直到手脚发麻。我更爱在雪后的地上奔跑,一路跑出去很远,然后回过头去慢慢欣赏自己留下的脚印,一串一串的,就像母亲挂在屋檐下的大蒜坨。

我永远记得那一个雪后的夜晚,整个村庄无比宁静。我推开床头报纸糊的窗户,整个大地被白雪浸染成银色的世界,周遭的世界一派静态的纯美,美得让人窒息。霎时,我年少敏感的心似乎被什么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回头看看房里,两个姐姐已进入梦乡,发出平静均匀的呼吸声,雪夜的美丽似乎只我一人独享。我无心睡眠,懵懵懂懂地下了床,套上袄子,轻轻推开门,跑出了门外。

大雪后的空气冷冽而清甜,我一人悄悄跑到平时惯常去的那条小河边。河水早已被冻住,上面覆盖着棉被一样松软的雪花。小河边散尽落叶的杂木树林上裹着厚厚的一层雪,抬头看天,一轮明月静静地悬在我的头顶,打量着我的东张西望和惊喜。

突然,梦境一般的画面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只美丽的“白鹅”孤独而突兀地站在湖边,在雪夜里显得那么孤傲而寂寞。当时的我并不知这是从他乡飞来的白鹤,想当然的以为这是一只我们每个农家圈养的“白鹅”。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这一幕时总是在想,这只白鹤因何神秘地来到了这里?它在欣赏白雪覆盖的湖景吗?它在表现抗寒的豪兴吗?或者,它是冻僵在那里,彷徨无助?又或者,它是因为失去了爱侣,在这雪夜里黯然神伤……

成年后,我总会回忆起那一幕,一只白鹤与一个小女孩在寂静空旷的雪夜里静静对视……

良久,我静默无语。带着满腹的疑团与惊奇,回到了家。第二天的夜晚,我又踏着残雪来到小河边,那只孤傲的“白鹅”仍然在那里,仍然茕茕孓立,仍然洁白无瑕,仍然无声无息,仍然无比美丽。

第三天,那只“白鹅”仍然在那里。

终于,第四天早上,在父亲推着自行车准备出门的时候,我把我发现的这个秘密悄悄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爱怜地揉了揉我满头的乱发,责怪了我几句,说我不该夜晚一个人出去。然后用着标准的哄小孩的语气说:“好,好,我晚上陪你一起去看。”看着父亲骑车远去的背影,我的心情一下放轻松下来,一整天都与小伙伴们堆雪人、打雪仗玩得无比开心。

当夜色悄然来临的时候,我拉着父亲来到静静的小河边。那只“白鹅”仍然还在那里,趁着雪光,我看见它依然静静引颈四顾。父亲一看,就敲了一下我的头,笑道,“个苕姑娘,这哪是白鹅,这是一只白鹤。”然后父亲给我讲起了白鹤与白鹅的区别,我才发现这只“白鹅”果然与我平常所见的“白鹅”有很大不同。如今回想起来,关于“鹤立鸡群”、“闲云野鹤”这些成语,老师远远没有父亲讲得生动。

父亲看着我睁大眼睛惘然出神的样子,抚着我差不多冻僵的小脸问我,想不想把它带回家。我忙不迭地拼命点头。于是,父亲轻轻走近那只白鹤,冒着落水的危险,踏薄冰而过,走向白鹤。奇怪的是,那只鹤竟动也不动,任父亲轻轻地把它装进袋中。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也许从一开始这只白鹤就预知了它的宿命,在等待着父亲的到来?

这只白鹤被养在一米见方的栅栏里,每天踱着细长的腿,伸着细细的脖子四处悠闲自在地睃巡。栅栏实在太小,它只能稍稍转一下身。我不知道它是否向往自在的生活。冬去春天,白鹤,它已被囚禁的太久了。

那一天是白鹤的末日。也许是感知到春天到了,天上自由翶翔的鸟儿激起了它的野性,总之它疯狂地想挤出栅栏一飞冲天。它兴奋地啾啾地叫着,与它平时的温顺孤傲形成了鲜明对比。我被这兴奋的叫声吸引到院子里。大概白鹤怕我打扰了它的自在,它低下它高傲的脖颈,尖利的嘴巴夹住了我向前伸出的手指,负痛挣扎的我将手往回猛地一缩,但白鹤的动作比我更快,它长长的尖尖的喙竟深深钻进了我的膝盖。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一种剧痛。那时的我刚刚七岁。

大概每个人都对“第一次”有深刻的印象,第一次看见的画面,第一次关于疼痛的记忆等等。后来,我已经忘记了那种疼痛的剧烈和恐惧的感觉,但膝盖上鲜红的疤痕却永远挥之不去。

流了那么多血。母亲与姐姐们都对那只白鹤怒目而视,但也不敢再靠近它。或者预知到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白鹤安分了许多,畏缩地在栅栏里面整理着自己的羽毛。

傍晚,随着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父亲下班回家了。当他得知原委,并看到我膝盖上深深的伤痕时,盛怒着就从栅栏里揪出那个罪魁祸首。我从未看过他如此的激动和愤怒,在我印象中的父亲永远都是温和而亲切的。如同魔鬼附身一般,刹那间他的脸变得狰狞而凶恶。他用一只手攥住白鹤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指着一旁的母亲:“拿刀来,砍了这个畜生!留这样的畜牲干什么?免得浪费了我的粮食。”愣在一边的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父亲已手起刀落,白鹤的细脚在空中扑腾了几下,鲜红的血就流了下来。

事后,母亲总是懊悔地说,我为什么没有拦住他呢?确实,父亲的暴躁和怒气我从未见过,以后也没有再见到了。好像一场梦一般,那只白鹤就这样从我们家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般,除了那只窄窄的栅栏和地上散落的几根雪白的羽毛外,一切都了无痕迹。随后两天母亲都给我端来一碗香喷喷的肉汤,里面有鲜嫩无比的肉块。母亲对我说这是特地为我杀的一只公鸡,给我补身子的。

我膝盖上的伤一个多月后才慢慢地好起来。我曾经问过母亲,那只白鹤是不是被煨了吃了,我吃的是不是就是白鹤煨成的肉汤。母亲却总是涩笑不语。

后屋的昭大爷读过几年私塾,说的话往往许多人都会相信。他叹息着说:“这只白鹤来得突然,去得也诡异。”昭大爷还说,古时候“鹤”是长寿的象征,杀了这只白鹤,怕是不吉啊。我至今记得他说这些话时摇头晃脑的样子。他的这番话竟然在不久得到了应验,让乡人越发对他加了几分敬重,也越发显出这件事情的神秘与神奇。

还有二婶婆也神秘兮兮地说我是这只白鹤的化身,是来讨命的。证据就是杀掉白鹤后不久父亲就猝然去世了,而我的命又那么大,五个月的时候,被两个姐姐摔出屋外都没被摔死。最初听到这些传言我感到莫名的愤怒,但很多年之后,当我对命运的不可抗拒产生畏惧之后,才感觉这些谣言所包含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确实,人生许多事都无法预知,正如我们无法揣测上苍的心意。无论你信不信,你都将无法抗拒命运的走向。

如果我们相信灵魂的存在,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确实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的,你的,家人的,朋友的,陌生人的,无不被命运所掌握。

无论你信不信,你都将无法抗拒命运的走向——真实的和虚幻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

没过多久,父亲就去世了。

父亲的死来得无比突然。那天早上他和平常一样推着车子出门,出门之前如往常一样笑眯眯地摸摸姐姐的头,揪揪我的小辫子,嘱咐我们好好在家里做暑假作业。然后,跨上自行车,留下渐行渐远的背影与铃铛声声回响在家门前的山路上……

下午3点41分,父亲的死讯传到了家中。我之所以永远记得这个时刻,是因为正和二个姐姐一起趴在堂屋的竹床上睡午觉的我,在那一刻无来由地惊醒过来。我扭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座老钟,那是一口在我记忆中慢慢老去的钟,这座钟联系着父亲温和的影子,前两天父亲刚刚把钟取下来重新上好了电池。我注意到那老钟的指针在3:41,屋外的太阳依然灸热无比,知了的聒躁声突然让我觉得无比心烦意乱。

一个人影突然从屋外跌了进来,我凝神一看,是在外面捞猪菜的母亲。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头发被汗水全部浸湿了粘在头上,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心悸。她哆嗦着嘴唇说:“快,快跟我去看你爸爸!”然后,拉起我们姐仨就往外跑,甚至顾不上要我们穿上鞋子……

我无须赘述母亲和我们见到已经死去、静静躺在政府大院里的父亲时那一刻的痛彻心肺!父亲的死全属偶然。事发之前,他如往常一般在办公室里起草一份报告。后来母亲去清理他的遗物时,看到桌上摊开的那篇写到一半的报告时忍不住又一次痛哭失声,这是后话。当时,听到外面的喧哗嘈杂声,父亲起身走了出去。正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改变了他和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外面正有一伙人在哭诉吵闹。原来街上卖卤菜的老贺年仅十岁的儿子在政府后面的河里游泳时淹死了。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是在接连着生了四个女儿之后才生下这个爱如珍宝的儿子。为了这个儿子,他忍受了镇上计生办和妇女主任无数次的恐吓,带着怀身大肚的老婆四处躲藏,在一个外县的亲戚家里生下了儿子,儿子差不多半岁了,才敢回到家中。为了生下这个儿子,年过四旬的夫妻二人承受了背井离乡的痛苦,几乎散尽家财——家中所有值钱的家具和电器都被全部搬走,并且东拼西凑地四处借贷交纳了几千元的罚款。而在回乡之后二天,他老婆就被人押上车去做了结扎手术。

总算望到儿子一天天长大,总算盼到政策稍微好转一点,能够偷偷摸摸、起早贪黑地做点小本生意。日子似乎有了盼头和指望:老来终于有后,往日的辛酸似乎也渐渐远去了。但是有如晴天霹雳一般,一个看管不慎,寄托着所有希望的儿子居然淹死了,居然就这样淹死了!

看着往日调皮慧黠的儿子苍白地躺在地上,生命就这样从幼小的身体抽离出去。老贺数度昏厥,但却没有哭泣一声。看着头发已斑白的老婆抚着儿子的尸体恸哭,老贺的心中悲恸无以言表。周围的街坊们一边抹眼泪,一边劝说着伤心欲绝的老贺夫妻。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件事政府绝对是有责任的。那个河在政府后面,应该竖个警示牌嘛,比如“禁止游泳”之类的。确实,从更早些时候起,很多单位就习惯了四处张贴标语和树警示牌防患于未然,万一出事也能权责分明。不能不说这种说法是无可厚非的,算是法律维权意识的最初觉醒。

伤心绝望和一腔愤懑无处发泄的老贺听到这些话,仿佛为儿子的死亡终于找到了仇人一般。于是,他立马跑到政府里面找那些“当官的”去讨个说法。当然谁都没有想到,儿子惨死的老贺会在衣服里别上一把尖利的刀。这把刀是他每天切卤菜用的,锋利无比。

他在政府里没有找到一个“当官的”,任他的老婆哭诉了半天,任围观的乡邻们劝说了半天,那些人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所以当他看到父亲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积蓄了满腔的伤心与愤怒一下爆发了出来,那把刀顷刻间就深深地插进了父亲心脏。

父亲就这样死去了,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

父亲就这样死在另一个绝望暴怒中的父亲手里。

事后很多年,母亲常常会在午夜醒来觉得心口疼,那把刀更像是直插入了母亲的心脏。那是一种锥心的疼痛,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也无法消饵……

没有一个人愿意反反复复地咀嚼过去的痛苦,人们愿意回忆的永远是些甜蜜幸福的往事。所以,很多年来,母亲都不愿提及父亲的猝死给我们家庭带来的灾难、给我们姐妹仨人的生活带来的波及与变故。

我有时还会想起那只白鹤,是那只发疯的白鹤让我记住了那些零星的片段,记住了父亲那愤怒的脸。让我记得有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他说:“留这样的畜牲干什么?”

而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如昭大爷和二婶婆他们说的那样,人生际遇,真有因果循环,杀死父亲的那个人居然就姓“贺”,他的老婆又恰好就姓“白”……

父亲去世后,老贺的家庭也在瞬间遭受巨大的变故,老贺锒铛入狱,老婆也变得疯疯癫癫,他的四个女儿后来都过得乱糟糟的。而母亲带着我们姐妹三人度过了一段艰辛而困苦的日子,那应该是属于另一个故事了,而所有故事的源头都应该从一只白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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