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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好合休嫌晚

2018-11-14施立松

莫愁 2018年10期
关键词:徐悲鸿

文/施立松

一别竟是二十载

那天,他来晚了,推开老师徐悲鸿的画室门时,心里有几分忐忑。可门刚推开,他就无法再移动脚步。初秋的阳光,像一团金色的丝线,透过窗棂,把倚窗而立的她的侧影,镶在金色的画框里。她清澈的眼眸,与一盆盛开的紫色雏菊对视,空气里,流淌着紫菊的芳香。他的心,顷刻间被击中,绵软如水。

这是吴作人与萧淑芳的初相见。那时,吴作人在中央大学艺术系学习,才华出众,锋芒毕露。北平女孩萧淑芳,作为一名旁听生在中央大学艺术系学习油画和素描。

18岁的萧淑芳眉清目秀,身材窈窕,举手投足间都是“民国范儿”。萧淑芳不仅拥有很高的绘画天分,还喜欢滑冰、骑马、游泳、打网球。吴作人被她深深吸引,在教室后排偷偷画她的速写,一张又一张,在简洁明快的线条里,倾注无限的深情。他深深地苦恼,不知道如何向她表达爱意,甚至不知道如何跟她说上话。

一天,萧淑芳拿着习作《一筐鸡蛋》请徐悲鸿指教,吴作人正好在旁边。无数次设想过与她对话的场景,可说出来的话竟是:你画的这些鸡蛋是买来的吗?萧淑芳白了他一眼,没有搭理。这搭讪太过拙劣,心高气傲的吴作人讨了个没趣,很受伤,彻底放弃。此后,在同窗半年的时光里,他不再与萧淑芳有交集。有时,在校园里偶然碰面,他也是远远地躲开。随后,他们各自读书、学画、留学、结婚,一别竟是二十载。

相逢情转怯

1946年,抗日战争结束,国民政府教育部聘吴作人为终身教授,上海美术协会为他举办个人画展。画展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吴作人见到了萧淑芳,他欣喜若狂。隔着二十年的岁月,烽火连天,世事沧桑,他们都已伤痕累累,这偶然的相遇,弥足珍惜。“三月烟花乱,江南春色深。相逢情转怯,未语泪沾襟。”双手轻轻一握,心事尽在不言中。

萧淑芳正处于彷徨困苦中,她因盲肠手术感染腹膜炎后引发结核病,每到傍晚便发烧到四十多摄氏度,到凌晨出一身汗后退烧,卧病长达三年,连上海最好的医生都无计可施。重病期间,丈夫弃她而去。她对爱情和人生,都已心灰意冷。而在艺术上成就斐然的吴作人,也遭遇了一系列伤痛,妻子李娜因抗战期间医疗条件恶劣,在重庆死于产后胃痉挛,儿子也意外夭殇;他的作品因日本侵略军轰炸,全部化为乌有。

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结核病被称为“白色瘟疫”,人们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吴作人却毅然决然地走近萧淑芳,他不是没有害怕,只是他不能再次失去与她牵手的机会。

吴作人特地填了一阙题为《调寄〈浪淘沙〉——寄梅儿》的词表白心迹:“九岁乱无凭,重过清明,可怜人事半飘零。喜得萱堂春更茂,英瑞盈庭。心似晓烟凝,欲散还停,吴山不比蜀山青。无奈巫城云起处,不透阴晴。”这浓得化不开的情思,渐渐抚慰了萧淑芳的心灵创伤。吴作人还为她画了多张肖像,包括那幅流传甚广的油画《萧淑芳像》。画中的萧淑芳面带微笑,神情安然,透露出生活的平静与幸福的满足。

吴作人深情地对萧淑芳说:“再不相爱就来不及了,我们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萧淑芳心中的坚冰慢慢融化,她给吴作人写信说:“人生是一次旅行,有泥泞黑暗,有险峰……尽管有过许多曲折和磨难,但毕竟春天会来,花总会开。”她重又相信爱情的美好和人世的温暖。两个有着相似伤痛与共同志趣的人,相知相惜。他们的爱,像一壶经年的酒,经历了时间的沉淀,变得愈发浓郁而醇香。

生死不离

1948年6月5日,在北平,在共同的恩师徐悲鸿的见证下,萧淑芳与吴作人喜结良缘。徐悲鸿在赠予二人的结婚礼物《双骥图》上书:“百年好合休嫌晚,茂实英声相接攀。譬如行程千万里,得看世界最高峰。”那年,吴作人40岁,萧淑芳37岁。

婚后,他们琴瑟和谐,互相充当对方作品的第一位观众与最真诚的品评者。共同的志趣,使他们有着永远聊不完的话题。1949年,南京解放,吴作人以萧淑芳为模特的油画《南京解放号外》震惊中国画坛。新中国成立后,吴作人先后担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协会主席。萧淑芳把吴作人照顾得妥妥帖帖,用她智慧而灵巧的双手,为他缔造一份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吴作人对她,更是深情缠绵,哪怕只有几天的分离,都会给她写信,倾诉对她的思念。

余生的岁月,他们就这样做一对“神仙眷侣”,守护这迟来的幸福。然而,文革期间,历次运动,吴作人都在劫难逃。被批斗的日子里,萧淑芳每天都悬着心,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迫害给吴作人的身心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萧淑芳成了他的避难所。每天晚上,他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从“牛棚”回家,一看到萧淑芳温和的面容,笼罩身心的乌云就都散了。她每晚端来一盆热水,把他的脚放进去,轻轻地按压,搓摩,他的委屈、牢骚和苦闷仿佛都溶化在这热水里。她用无声的语言传递给他信心和勇气:“坚持,坚持下去。”

文革后,吴作人又进入创作的高峰期。耄耋之年的萧淑芳,陪吴作人到云南、贵州写生,陪伴他出国讲学、办画展,当他的参谋和拐杖——过马路她都搀扶着他,她说“要跌倒一齐跌倒”。在吴作人生病卧床一直到去世前的六年中,萧淑芳悉心照顾,始终在他的病榻前守候,连心爱的画笔都未曾拿起。她说:“为他,我心甘情愿。”

吴作人还是踏上了天国之旅。在遗体告别仪式上,他身上盖的白缎中间是一个“寿”字,四周缀以朵朵红梅。这是萧淑芳亲手绘制的《寿梅图》,她说:“作人小字‘寿’,我小字‘梅’,合为一体,生死不离。”

穷尽心间爱,给彼此一段山高水长,云淡风轻。能照亮生命的爱情,从不嫌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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