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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鸣一直喂着我的耳朵

2018-11-14郭立泉

山东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窝棚蛙鸣花枝

郭立泉

河子西的月光排着队从绿豆叶上溜下来。一地的虫鸣此起彼伏,不时有蚂蚱走婚,从我家的这棵草蹦到花枝家的那棵草上。前桥村有个约定俗成的事儿,长在谁家地里的庄稼是谁家的,长在谁家地里的草也是谁家的。我家和花枝家的地紧挨着,中间只隔着一条一拃宽的地堑。姐姐种的绿豆蔓有的爬到花枝家去了,花枝家的绿豆蔓有些也羞羞答答地混到我家地里来了。混就混了吧,我喜欢,都混了才好呢。

地堑上胡乱地长着些野草,我胡乱地坐在地堑上,一个打开的日记本安静地趴在我的膝盖上。刚才借着黄昏的微光写了几行字,我在盘算着姐姐回娘家的日子。姐姐的事和花枝的事,是河子西的小忧伤。唉,该去看张承志的《黑骏马》了。我向窝棚走去,一阵阵蛙鸣跟随着我。

绿豆结了一身的角子,有的枝子上已经不堪重负。绿豆熟时有个特点,它不像黄豆那样一起熟,而是你熟你的我熟我的,即便是同一棵绿豆上的角子,熟起来也先后不齐。熟了的角子发黑了,没熟的角子还绿着,要在往年,绿豆角一熟姐姐就来了,把它们摘进箢子里。回家晒晒,打出的绿豆就换成了我的铅笔、本子。可今年不行了,早熟的晚熟的绿豆,都在伸着长长的脖子,等着姐姐来采摘它,好像在说:“快来采吧,你再不采,我就要老了!”

这些绿豆是三个月前姐姐提议种的。一个星期六傍晚,姐姐说趁着星期天,明天咱去河子西三角地里种绿豆吧,那块地去年种的芝麻,今年再种点绿豆,重茬了不好。

我和姐姐种绿豆已不是第一次。小学五年级时,春风刚染绿地头,姐姐就叫着我去点绿豆。绿豆种完后,我盼着它快快发芽。我趴在地上,侧耳倾听,想听到绿豆发芽的声音。姐姐说,绿豆发芽,要四五天呢。几天后我放了学,又跑到河子西,站在地头上,看到一地绿豆探出令人心疼的小脑袋,子叶正慢慢伸开,在阳光里上色。发芽,原来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儿,它们一下子冒出来,头紧贴着地面,一垄一垄地正在打开。

后来,我忙于考初中,绿豆是怎么长的,我都没顾上关心。秋天了,娘说明天和你姐姐割绿豆去,都上初一了,该顶大半个人用了。割了半天,我说腰疼死了。姐姐笑着说,腰疼你就歇歇吧。我一下子想起春天点绿豆时,我说腰疼死了,姐姐说,小小孩家哪里有腰。我指着我的腰问,我没腰,那这里是啥呢?姐姐说啥也不是。

绿豆作为一种双子叶的庄稼,长足了个也才大半米。茎上长着褐色的长毛,羽状复叶上挂着三片小叶。姐姐问,你知道它的小花开在哪儿吗?腋窝里;你知道她长长的豆荚长在哪儿吗?就是开花的那个地方;你知道一个绿豆荚结多少果豆吗?十好几颗呢!

《本草纲目》提到绿豆时,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偏爱之情:绿豆处处种之。三四月下种,苗高尺许,叶小而有毛,至秋开小花,荚如赤豆荚……北人用之甚广,可作豆粥、豆饭、豆酒。磨而为面,澄滤取粉……以水浸湿生白芽,又为菜中佳品。牛马之食亦多赖之。李时珍最后还感慨——“真济世之良豆也。”

那年我们家的良豆收得可真多。姐姐说,种啥收啥,收啥吃啥。绿豆一直是姐姐的最爱,一个伏季,绿豆汤姐姐熬了一锅又一锅,做的绿豆饭也五花八样,有绿豆粥、绿豆糕、绿豆饼、绿豆干饭等。姐姐还跟村里一位寿光老妈妈学做“扒谷”,把绿豆面、粉条、青菜叶炒一块儿,可饭可菜,香得我收不住嘴,吃吃就吃多了。

其实,在草桥沟两岸,因为产量的原因,绿豆种的并不是太多。有时作为陪衬,套种在玉米的身旁。玉米长得又高又大,像是一位姐姐护佑着小弟。当玉米结出嫩嫩的棒槌子的时候,绿豆棵身上也结满了密匝匝的绿豆角。绿豆不是很皮实,旱了不行,涝了也不行。

有一种“胡绿豆”,是小捣蛋,数量不多,但绿褐色的小身子藏在绿豆粒中,特别坚硬,咋煮也煮不烂。喝绿豆黏粥时,它开始使坏,冷不丁硌一下你毫不设防的牙。

我们姊妹多,娘顾不过来,小时都是姐姐带着我。姐姐和小娥、花枝她们做游戏,我就坐在场院边上的绿豆蔓上看。她们两人一组,背靠背蹲下,右臂挽着右臂,左臂挽着左臂,互相勾连,蹲好了后,一个问一个答:

天上有啥?天上有星。星里有啥?星里有井。井里有啥?井里有蛤蟆。蛤蟆咋不叫啊?咕——呱,咕——呱。

到了说“蛤蟆咋不叫”时,俩人一齐用力,像只蛤蟆一样跳开去,喊“咕”时跳起来,喊“呱”时正好落下。做完一遍游戏,换过来喊着再玩一遍,游戏要一直玩到月亮上来,我喊困了,姐姐才带我回家。

我们姊妹五个,姐姐比哥哥小四岁,比我大三岁,学习用功,连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可为了供应哥哥和弟弟上学,她小学没毕业就被娘掐下来了。在那时的村里,女孩上学无用论根深蒂固。其实也没办法,日子太苦了。姐姐退学后,家里的日子马上感觉有了起色。在家里,她帮娘做家务,忙吃忙穿;在地里,她要放下锄头拿镰刀,收了麦子种棒子。最关键的是,姐姐最疼我,有好吃的让着我,有好穿的想着我,我要是在外面受了欺负,她会比谁都急。有个姐姐真好啊!

姐姐是家里受累最多的人。我虽然干活不少,终究是大部分时间在学校里,哥哥结婚不久就分家单过了。爹常年拖着个病身子,娘要照料他,妹妹身子骨小,农活都压在了姐姐身上。姐姐整天劳作,常常是披一身朝霞上地,迎一路月光回家。

绿豆种上了,河子西的大地上,美人如诗,草木如织。大地上到处是我难以做主的青春。

姐姐坐在河岸上,风习习,水汤汤,一首歌她反复地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风吹过,不断有新枝窜出来,叶子越来越密,越来越绿。细雨、微风,初开的豆花,绿豆爬到哪里小碎花就开到哪里,长长的豆角也便结到哪里,哪里的天空也就会被绿豆角支起一片来。

绿豆棵快要长足个了,它的腋窝里,次第开出一地的碎花,黄微微,白生生,无端的让人心怜。姐姐来看它时,绿豆用力抱着她的脚,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但绿豆并没有等到姐姐把它们收回家。我星期天回家,娘说你姐姐结婚了。结婚?我咋不知道?娘说怕影响你学习。再说你一个孩子家,念好你的书就行,不该你管的事……娘的话还没说完,我脚一抬,一只脚床子就飞到了院子里,然后进到里屋哐当一下关上门。这是我第一次对娘发脾气,姐姐结婚这么大的事,她们竟然瞒着我。我们这里还有个风俗,闺女结婚,是要哥或弟去送的呀。娘在外屋里说,你姐姐结了婚,把床给你倒出来了,以后不用在大炕上和我们挤了。我才注意到原先姐姐用的床上,已换上了我的被褥,床上面的墙上,红色的菱形纸上用毛笔写着:立新,做生活的强者。我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就在不久前,姐姐和我锄绿豆时还说过不想早结婚,结了婚,家里的农活儿咋办?爹的病咋办?可婆家催了好几次了,爹也想在活着的时候看着女儿出嫁。娘说:你想让你爹多活几天就趁早结婚!

姐姐出嫁了,为了地里那些庄稼,我请假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还要拽上同学帮忙干活。

我扎了个看坡的窝棚,窝棚扎在靠近草桥沟的三角地边上,一是我怕一河子堐上长虫(蛇)太多,二是为了亲近这些绿豆,再说草桥沟里蛙鸣鱼跳的声音吸引着我。

秋天,草桥沟里的水不是很急,白天我趟水玩时,水刚好没过我的小腿。水蓬花里的那些浮梢子鱼来拱我的脚丫,拱得我痒痒的。现在,层层叠叠的蛙鸣爬上来,喂着我的耳朵,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

我抱着一本杂志看了一会儿,又想起姐姐的叮嘱,是的,绿豆真该割了。阳光对庄稼的抚慰永不失约,别说是绿豆,任谁也受不了这种柔情,刚才就在我眼皮底下,一撮豆荚再也撑不住,“啪”的一声脆响,绿玉飞散,长长的豆荚拧成了一条漂亮的麻花。再不割绿豆可真要爆一地了。我这样想着,枕着一沟的蛙声沉沉睡去。

睡梦中,我仿佛听到了草桥沟里水流的哗哗声,这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是要把窝棚淹没了一样。我一骨碌爬起来,钻出窝棚,看见姐姐正在霍霍地割着绿豆,窝棚附近的绿豆,已被她割倒了一片。姐姐说刚才看你睡得香,没叫你。我问你啥时候回来的?姐姐说昨晚上回来的。早晨起来给你烙了韭菜盒子,在地排车上,趁热吃吧。我一看姐姐连毛驴车也赶来了。姐姐说,我结婚娘也没让叫你,路过利津二中门口时,我还抹了好一阵子眼。姐姐说,不说这些伤心的了。你看花枝家的绿豆,熟绿豆撮得多干净,晚两天割不要紧。可咱家没劳力,今天说啥也得把绿豆割完,这绿豆再不割就都爆了。我大口吃着热乎乎的韭菜盒子,低头舀罐子里的绿豆黏粥,泪珠滚到了黏粥里。

没想到割绿豆会割一天,连午饭都是在地里吃的。割到黄昏时,月亮已早早地升起来了。姐姐说:“你饿了吧?紧紧手,把绿豆割完吧,省得明天咱俩都走了,娘在家发愁。”

我确实很饿了,但姐姐的话必须听。再说,我饿,她不也饿吗?

割完时,月亮已经升到头顶。姐姐说:“再紧紧手,把绿豆拉回家里去吧,拉到场里,就都放心了,明天,你去上你的学,我也好回沾化。”

驴可能没想到今天的活会干到这么晚,我们装车时,它有点耍驴脾气,忽快忽慢不听使唤。我朝着驴腚给了几棍子。装完车,回到村里时已半夜。我把车赶到场院里卸车,家里的狗迎到场里,轻声汪汪着叫我的名字,围着我闻来闻去。我又累又饿,一脚把它踢到了一边。

老屋里,煤油灯睁着一只眼,望着姐姐给我盛饭。我端着碗绿豆黏粥,先暖和起手来。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地听娘说,快起来,吃了饭上学去吧。我一骨碌爬起来问,俺姐姐呢?娘说早走了。我就想出去撵。娘说,这阵子早过了汀河,快到虎滩了吧。为赶着给你做鞋,她一夜没睡。我看到我的自行车后座上,一双新鞋静静趴在那里。

我骑上车子,迎着西天的云彩,使劲蹬向利津二中的方向。来到河子西时,我的耳朵里又隐约传来信天游的歌声:“六月里黄河冰不化,逼着我成亲是我大,五谷里数不过棒子圆,人里头数不过女儿可怜,女儿呦……”

风有点大,眼角不时有泪水流出来。我不是真的哭泣,而是让沙子眯了眼。来到草桥沟边上时,我突然感觉有点耳鸣,耳朵里被咕呱咕呱的蛙鸣塞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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