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尧峣（麻章）

八米深潭

一道贼亮的蓝光闪过，地动山摇！

夜复漆黑，又黑灯瞎火的。只凭感知，一条渗血的腿，血染蓝裤通红。小儿子紧抓母亲的手，一步一个踉跄的艰难爬行。起初，母亲还能说，孩子你自个儿走吧，我怕是走不动了，小心飞石！不，妈，我们一起走！眼下的母亲，又给痛昏了过去！小儿子仍是不放弃，一步一停的，又攥着母亲的胳膊，洒出了一路的血迹……

这是一个恶梦，是一道劫数，更是一场噩耗！

漳扎镇盘旋公路上，山体滑坡，堵住了中巴车的去路！司机要倒车调头，但还不及换挡，山上的巨石就猛个砸过来，车随滚石，飞翻下八米的深潭去！

母亲给飞车摔出车厢。好在，车厢没砸着头，头缩在车厢与土坡构成的三角空间里，却给飞石剐了左小腿的一块肉，腿骨折断了，血直淌了出来！小儿子，是从被摔开的车门里爬了出来的！

儿子，在爸爸、妈妈的喊叫。爸爸没回声，只有妈妈断断续续的儿子、儿子的应着。声音，从潭底飘出来，很沉很沉……

有妈在，儿子就有了不小的力气和胆量。儿子从车里，乱石堆里，从深潭的绿水沟里爬滚了出来。衣裤破了，脸皮划破了，膝盖也磨出了血迹……

中巴车，在九寨沟旅游区堵车，堵了两个多小时。要不，车早就回到县城的旅馆了。堵车，再平常不过了！但就这么一个堵车，却让遇难的车友，永远定格在九寨沟七级大地震的深潭里。时间指向，2017年8月8日晚上9时19分。

刚才，有说有笑的一车鲜活，立时是一车阴森可怕的空寂！

车子是撞着土坡，再翻飞，掉落深潭的，还要经受二次的蒙难。撞进潭底的车子，给有棱有角、奇形怪状的黑石头，是撕又掰，裂开了膛，扭曲得像一头野猪状。车窗的玻璃和车轮子，有的不知飞向了何方……。小儿子，还是操着沙哑的声音，声嘶力竭的叫喊着爸爸，但爸爸一丁点回声也都没有。小儿子才急急、不知恐惧的，盘着石头，挣开黑夜的魔掌，逃出深潭吞噬的虎口，随着几个幸存的叔叔、阿姨，爬上山坡。找到了母亲，小儿子就拉上母亲，往前走……

哪里还有路可走？山崩来压，地裂成河，大路又被顽石死死的堵住！

不知走了多个时辰，不知躲过多少次的余震，上百次的飞沙走石，从头上身后擦过！终于，见了前方的星点灯光。他们得救了！村民晃着电灯筒的光柱，向他们走来！

妈妈左脚严重骨折，在救护点做过简单的医疗处理，挂着吊针，就转去了绵阳中级医院救治。小儿子，也登记了有关信息，但依然留在救护点，跟随着一帮的叔叔、阿姨……

有一天两夜了，妈妈终于醒了过来！妈妈常做着恶梦，叫喊着她爱人的名字，一醒，就是一襟泪水！又过了一天的时间，儿子的爸爸还没有消息，她的担心与悲伤也越来越加重。她的担心，并不没道理。当时的景况，她应是最清楚的。天旋地转，一个几吨重的大车子，满载 12位旅客，还有司机和大堆的行李，东碰西撞，直冲潭底，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心悲恸，情绪坏，骨折治疗的效果，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漳扎镇，是震中的重灾区。曾一度实行戒严，只准出不许入（武警、救援人员除外）。

震后的头两天，武警小队到过事发地段搜救，但都没找准位置（因中巴司机，也在昏迷中，幸存的车友，又人生地不熟，说不着方位）。到了第四天中午，救援人员才找到损毁的车子。

深潭里，只闻水声，却不见遇难者；往日的青枝绿叶，也全损毁，枯滕缠绕的韵味，更不复存在。人心是肉做，人见人落泪！凄惨、荒凉的阴霾，却紧紧笼罩着每个救援者的心。乱石成堆，车的一大半，还给深深的潭水无情的淹没着……从车外，是无法看清车内的情形的。

但经生命探测仪的扫描，车内、潭底早没了生命的迹象！

救援小队启动吊机，将整个中巴车吊起。

起吊时，秋日隐去，生出淡淡的乌云；潭里，又飘起针尖儿的雨毛，有一袭的凉气！吊起的中巴，车内竟没有一具尸体，而压在车下的乱石上，倒有完整的两具，一齐捞上来的，还有几块奏不到一起的碎骨。血肉模糊，满目凄惨！还有一乖巧、圆眼儿的小姑娘和一位胖阿姨，连尸骸都一直无法找到……

儿子的爸爸，尸骸完整，但脸部浮肿、五官模糊。是从随身的证件、物品，还有亲人的辨认，才确定下来的。

爸爸遇难的事实，但一直都瞒着妈妈，怕她难以接受这个现实。直至，她的伤势有了好转，亲人来了，单位领导来了，小儿子也回到了她的身边。一切准备都做好了，才敢和盘托出真相。

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闹，一行行痛心欲绝的落泪，她拍过床板，也哭着要拔出针嘴，不要命、不要活……哭累了、喊哑了，只有看着劫后余生的儿子，心情才算平静了一些！

以后的日子，每有探访者，她都会噙着泪这般诉说：他爸是为这心肝宝贝，才撒手人寰的。车翻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儿子的头，紧紧的攥入自己的怀里……

80秒

一道贼亮的蓝光闪过，地动山摇！

几乎在一瞬间，几阵的撕毁声，爆裂声，轰隆轰隆了几下，启明小学随着大地的摇晃，就慢慢的沉了下去……

垮塌墙体，撬开一角，搜救人员的泪眼模糊了：一名男老师，惨遭活埋！砖墙轰倒，上百斤重的预制板倾压，他的两腿却还能跪着地，双臂实实的搂住两名学童！学童都有气息，而他却已去世多时……他，就是该校的米索老师，芳龄才 28。“摘下我的翅膀，送给你飞翔。”爱唱爱跳、多才多艺的米索老师，用年轻的生命诠释了歌词的至高含意，鲜活的血肉之躯，绽放出了新的生命之花！

米索老师被埋的位置，离校的大门，仅一步之遥。米索老师，只要纵身一跃，就能逃出险地！但在生死关头，他却选择了无私的生命奉献……

当晚的自习，并不是米索老师值班。值班老师，家父病急，抽不出身，请米索老师顶替。米索老师二话不说，抱着备课本，就跟班来了！

地震时，米索老师正给一名学生，讲解难题，分析正数与负数的运算法则。这人生的准则，不也含有一正一负之理——负负得正啊！

一道奇光，划破苍穹，耀亮了整个教室，有如着了魔，天火爆烧一般。米索老师，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了！第一个意念，想的就是学生的逃亡！立即推开桌凳，扫平障碍，让学生先跑，但这群小学生，一时的惊吓，方寸大乱，竟不知往哪儿跑，还乱哄哄的堆在一起！

米索老师，不得不领着他们走。但刚跨出半步，后面还有学生大喊大哭，给横着的条凳，绊倒在地，腿血直流。米索老师不及给她包扎了，掉头推着他们就走。

教室里的吊灯、挂扇掉了下来，楼的钢筋也爆裂了开来！米索老师硬是挥着手，叫班长领着大家，往校大门冲，口里叫喊着：大门！大门！

教室断电了，校园断电了，视线可及启明小学的四周，也都没了灯光！一时，大家都陷入一片阴暗与惊恐的煎熬中……

辨不清方向、方位，也得拼死的跑！

走廊的横梁塌了下来，楼也开始有了倾斜！不跑，就再也走不开了。米索老师，又听到有学生在哭！这个学生，就是贪玩，爱分神，课也没多认真听好。平日里，米索老师就不少拿他说话。往常他的动作是够利索的，但今天怎么，在关键时刻，就那么不争气？呵，他是拉了稀，嘴馋，吃了不该入口的烂山桔。

这个调皮蛋，还爱作恶作剧，告“御状”。米索老师还因他多事，挨过校长的批评。

不及想这些了，米索老师背上他，就往大门跑。全班的学生，都逃出去了。米索老师才记起了合班的语文老师。米索老师，内心大喊不妙。语文老师可是有身孕，大腹便便啊……

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明。这时，学校食堂却着了火，先是冒烟，后冲出窗户的火龙，烧红了半边天。米索老师料想，这夜晚，食堂该是没员工的，便不做理会！但若冲出去救，也不是说，想救就能救的，这里距食堂，少说也在100米之外，又有倒塌的楼房，如座座高山阻隔，碎石、钢筋，张牙舞爪，犹如重重叠叠铺设的陷井。食堂燃烧的火焰，倒让逃生的师生，多少能看清脚下的路面，知道了该往哪儿跑！

说时迟、那时快。米索老师要从一楼冲上四楼。在二楼就给倒塌下来的檩木打中自己的右臂。左身翻飞过去，又给断裂的窗框，直打过来。玻璃如刀，无法穿越！

这时，语文老师也皮球样，滚了过来。见过语文老师，米索老师亦有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妻子兰兰，去哪了？与语文老师同是校友，亲如姐妹！兰兰能自个儿跑了出去？时间不容米索老师细想，再想去救兰兰，也更不现实了！不知那里来了这么大的力气，米索老师憋了一口气，竟把整个大窗，连同窗玻璃都能顶了开来。语文老师，撑着大肚，拖着爬着，一心向着学校的大门……

这样跑下跑上的折腾，米索老师已没一点儿力气了。但就这样的境况下，米索老师也不绝望，硬是要运作全身的血液，让自己多生出一点儿能量来，闯出这即将变成地狱的校小！

就在这一刻，五楼六年级的一男一女学生，才慌里慌张的冲了下来。也在这当儿，整个楼都随着大地的撕裂，陷了下去！他们再也不能腾出半步了。米索老师就本能的张开双臂，将他们的头颅，压在自己的大胸里……

震后，有数字显示：这次九寨沟大地震，从地晃到楼房的全面倒塌，前后约80秒 ！在这80秒，挥手即逝、眨眼就过的80秒里，米索老师一人，竟然能救出8条鲜活的生命，其中有一孕妇，合计9人！

但却救不了爱妻兰兰！兰兰老师教数学，兼任校小的科技活动小组长。地震前，兰兰老师做实验，到食堂拿点儿海盐和盛水的大的塑料箱。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崩塌，引发食堂的煤气爆炸，活活的烧焦，又被深埋……

高山杜鹃

一道贼亮的蓝光闪过，地动山摇！

消防队员小杜，跪地落泪说，求求你们，让我再去救一个！

小杜，随着救援队伍，第一时间赶到山坳村。山坳村，地势高，楼房大都建在半山腰。山地一抖，摧旧拉朽，泥石倾泻，房屋大都坍塌了，露出高尖、刺眼的水泥柱，至少有半百村民，淹埋在这楼房的底下！虽然，没有特勤工具，但队员们很快展开徒手救助。 22岁的杜建，第一个奔向了废墟……

余震不断发生，钢筋和楼板摇摇欲坠，残存的墙体时不时往下掉渣，小杜全然不顾。手掌磨破了，手指头出血了，脚底被钢筋刺破了，小杜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悲伤的气氛，上感苍天，天都落泪了。雨中，小杜和队员们仍然没有停歇……

中午时分，就在抢救的最关键时刻，民楼的墙体，在余震和吊车的操作中发生了巨大的晃动，楼板在摇，墙体在垮……二次坍塌！危险！消防指挥部下达了命令：快撤！

小杜从废墟中钻了出来。就在此时，他听到塌楼中有个小女孩在呼救！他转身就要奔向废墟……余震再次袭来，并引发了更大面积的坍塌。队友和群众把小杜死死拉住，拖到了安全地带……

雨下大了，雨点豆大！有狂风卷起，沙土鞭打着小杜。小杜却跪在了地上。就在跪下去的那一刻，小杜哭着大喊：我知道很危险，我知道进去了就可能回不来，但是求求你们，让我再去救一个吧！我还能再救一个！

现场所有人都哭了……

时间就是生命！小杜如此说过。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救了多少人，但在他的脑海里，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救人，赶快救人！

再次冲进危房时，小杜给卡在倾倒的横梁下……头颅被夹扁，折断了的椽条，揭穿了肠子，鲜血淌了一地……。其状，惨不堪言……

被救的村民，大都活了起来，而小杜却永远离开了大家……

公祭时，有上千人参加了追悼会。花圈与鲜花，从台下堆到台上，一地新鲜、灿烂！会开了一大半，还有腿绑纱布、持着拐杖、戴红领巾的小姑娘，匆匆的赶来！

要爬上村后的高山，对一个腿伤的小姑娘来说，并非易事！跌倒了，又撑了起来。用她的话说，不是咬咬牙，就过去了么？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捧回一朵红杜鹃，一朵长在高山上鲜艳、盛开的红杜鹃！

出门时，妈妈哭着对她说，宝贝，妈的病身，怕是走不动了，你能行么？山那么高，又路陡道滑的，还能找到震灾后的红杜鹃？

她说，妈，相信女儿，诚心所至，金石可开，一定能找到的！你说，妈，消防叔叔救了我们母女，两条性命啊，可消防叔叔，却落在那吃人的废楼里……说着，母女搂在一起哭……

哭着喊着的小姑娘，将饱含雨水的红杜鹃，献到嘴带笑容的小杜画像前！红杜鹃，那花瓣花枝，虽有破损，定是掉落了不少花瓣，但它依然是那样的耀眼、精神，依然是那样的高贵与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