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沛忠

引言

清代末期的上海滩被分割成了租界，却是中国的一颗耀眼明珠，也是举世瞩目的宝地。只要来到上海滩，各显神通，就能发财致富，所以富人、大老板多得数不清；当然，奸商、流氓、坏蛋也不少。

这时的上海滩，出现了一个奇人——此人大名陈春澜，来自浙江省绍兴府上虞县。父母务农，陈春澜是最小的老五，家里穷得叮当响，在他十四岁那年，来到上海滩混饭吃。被惇信洋行的外国人看中，把他招去当杂工，每月也有八九块银元。陈春澜因为不习惯花钱，从不去领工资，有人说他“戆佗”（呆子），而陈春澜从不放在心上。

1.路遇告地状

这天，陈春澜受洋行之差，去给几家单位送信，走在外白渡桥上时，发现东边桥堍下，拥着一群人，来到桥堍近前一看，原来众人围观的是“告地状”。

所谓告地状，是乞丐讨饭的一种方式，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写在纸上铺在地上，双膝跪地，请路人施舍……陈春澜见这个告地状的是外国人，摊着的是一块白布，上面写的是汉字和英文。他坐在地上，身穿破旧西装，一头凌乱蓬松的黄头发，高鼻子大眼睛，脸上脏兮兮的。围观者中没人施舍，却在指手画脚地议论，让陈春澜心生好奇。

有位穿长衫的先生，把地状内容朗读起来……内容并不复杂——告地状的是个叫约瑟夫的德国人，是个经营丝绒的洋行老板。因为经营不当，又遭东洋流氓团伙欺诈，如今一贫如洗，想要回国再来重振旗鼓，却无回德国的路费。谁能借给他三百块银元，三年以后将以加倍数量奉还……

听此一说，引起围观人更激烈的议论：这个外国佬是骗子，把中国人当成洋盘傻子了，三年以后不还银子，找谁去算账啊！除非遇上了有钱的戆佗，会给他银元呢！

陈春澜听说这般情况，心中异常同情，他听人说过，人总有落难的时候，做人无需锦上添花，应该雪中送炭。他想到他每月从不领取的工钱，回到洋行，找管账先生一问，先生翻开账本一查，说：“你有400多块银元没领取呢。”春澜领了300块银元，随即把银元装进布袋，急匆匆走了。

陈春澜来到外白渡桥桥堍，依然有许多人在围观议论。他拨开人群对约瑟夫说：“300块银元我借给你！”他将布袋往地上一放，“这钱你拿去吧！”约瑟夫惊讶地张开布袋一看，将手伸进布袋，抓出一把银元来凝视一番，然后站起身来，用中国话说道：“你是我的大恩人哪！”

围观者们看傻了，惊讶得肃然静悄悄，骤然间又叽叽喳喳嘈杂起来——果然有这样的戅佗啊！也有人十分不解，说这人不像是富豪，哪来这么多银元，又有这般慷慨，难道他是济公活佛转世呀！……

人们只管不解和议论，不知不觉中德国人和陈春澜不见了。他们俩来到一个僻静处，约瑟夫问了陈春澜的姓名地址，一再表示三年后一定加倍奉还。双方依依惜别。

2.出手抱不平

陈春澜有次送信回来，碰到个苏北口音、破衣裹身的乡下人，说他来上海找不到打工的地方，肚皮饿得发慌，要求给点小钱去充饥……这时有个东洋人经过，不但不给钱，嘴里还骂着“白格亚路”，再狠狠地踢他一脚……陈春澜见此情景，当即怒目而视，不客气地走上前去：“你为啥要踢人啊？”东洋人举手想要打人，陈春澜撩起一脚把东洋人踢翻在地：“你这个东洋流氓，有本事起来跟我来较量，我非揍你个半死不可！”这时候来往的行人，见到正气凛然的小伙子，都跷起大拇指，东洋人见此情景，赶快爬起身来就逃。

说来也巧，这天陈春澜正好身上有三块银元，他把钱交给乡下人，说：“我只有这点钱，你赶快去吃饭吧，只要你肯干活，打工的地方总会找到的！”乡下人再三道谢而去。

陈春澜转身要走，远处三个东洋人，手执木棍奔过来，奔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个挨踢的坏蛋，陈春澜明白，这是东洋流氓要来报复他了。于是他卷卷袖口准备迎战，一来二往，春澜明显寡不敌众。这时突然有个西洋人喊话：“快停手，你们怎能三打一，再不停手我要叫巡捕了！”东洋流氓一听喊话的是西洋人，赶快逃走了。

陈春澜掸掸身上灰尘，转身要走时，有人呼叫：“陈先生！你别走！”陈春澜回头一看，正是刚才喊话解围的外国人，他抢步上前，紧紧地握住陈春澜的手，说：“我找得你好苦啊，今天总算把你找到了！”春澜方才认出原来是德国人约瑟夫！

约瑟夫激动异常，准备请陈春澜吃饭，商量还债事宜。春澜摇摇手说，现在不能跟你去，眼下未到下班时间，我要去公司回复送信情况。于是，约瑟夫只好跟着他，边走边说：“三年前记下你的地址放在身上，在长途跋涉的回国路上，有一次摆渡落水，身上藏着的纸张及地址全废了，这次来到上海，无法找到你，只好天天在这里等候，今天果然被我遇上了，这是上帝保佑啊！”约瑟夫跟随陈春澜，来到惇信洋行门口，直到陈春澜下班，两人终于正式会面交谈了。

3.还债的意外

约瑟夫会见了陈春澜，比挣到一笔巨款还要开心。想起他三年前流落街头，要是没有遇上陈春澜，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了，像这样的中国人，只有中国上海有，全世界都无觅处——要是没有这样的好人，他怎能回德国，怎能再来重振旗鼓啊？陈春澜对他恩重如山。

约瑟夫把陈春澜带到黄浦江边，指着江中四条木船说，这是德国生产的丝绒，其价值是300块银元的五倍，全归你了！陈春澜凝视了一會儿说，我只要欠债还钱，不计较利息，更不用加倍，你这样做，岂不是让我变成贪财的人了？再说我没有存放丝绒的地方呀！

约瑟夫一听哈哈大笑，感到此人确实品德高尚，他说：“我早就租好仓库了，因为没有找到你，不能随便卸货！”于是他对江中船夫交代——将四船丝绒全部进仓。然后把陈春澜拉进饭店里，两人边吃边谈。

约瑟夫的父亲是德国资本家，主要生产丝绒。他认为翻倍还钱尚不够表达感激之情，要让陈春澜也成为老板，才算真正的报恩呢！他劝说陈春澜辞去洋行杂工职务，和自己合开公司。这时的陈春澜，方才如梦初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既然有这样的好机会，陈春澜当然愿意接受喽。

陈春澜第二天便去洋行辞职，开始与德国人合伙开办丝绒洋行。约瑟夫负责总行，陈春澜负责分行，分行起名为“春扬丝绒批发商行”。货源由总行提供，其销售后的所有赢利，全部归分行陈春澜所有。

陈春澜对经商是外行，这一点约瑟夫早有准备。他聘请了曾经的业务精兵，到分行工作，其中有个名叫阿坤的职员，能干有头脑，与陈春澜是同乡，当起了老板身边的“绍兴师爷”。

由于陈春澜为人忠厚，又有菩萨心肠，对待职员非常和善，除了每月固定工薪以外，常发红包给外快，连对打杂的员工也一视同仁。人心都是肉长的，对于感恩是自然的，他们为这样的老板更加尽心尽力、忠心耿耿地工作，销售丝绒的生意，越来越兴旺。

这些员工常在外面夸耀陈老板，说咱们的老板是菩萨转世，非常同情穷苦人，经常花钱助人为乐，而且出手大方，一辈子从未见过这样慷慨的好老板。于是乎，有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富豪活菩萨！

4.名声天下扬

春扬丝绒商行，不到半年时间，便在上海滩家喻户晓了。用上海话说，生意好得来发热昏。“绍兴师爷”阿坤，在每匹丝绒上贴一张彩色的弥勒佛，作为商品的标记。在外夸赞说，我们的老板不是外国人，是中国的活菩萨，不仅商品货真价实，如若不满意随时可以退货……于是老百姓去商店买丝绒，指定要标有弥勒佛的春扬货，这样一来，所有批货的商家，都拥着来春扬商行要货。约瑟夫的总行生意，远远不如分行，他干脆关闭总行，把货全部归分行销售，自己只管去德国要货。

三年下来，陈春澜成了了不起的富翁，员工们也都腰包满满，约瑟夫因为源源不断地把德国丝绒运往上海，也发了大财。结果来了个良性循环，生意越来越好，名声越来越响。于是，引起社会各界人士的关注，认为和像陈春澜这样的老板交往，只会赢利不会亏损。

有一天，来了一位姓方的不速之客，对陈春澜献计献策，说你挣了这么多钱，都放在库房里没啥意思，如果去借给商人做资本，可以挣到利息，成了利上滚利了！听此一说，陈春澜与阿坤商量。阿坤说，这就是开钱庄，在钱庄里可以让人存钱，也可以借钱，借钱就是给人解决困难呢。陈春澜原是文盲，这些年来经过刻苦自学，也有了点文化。对于给人解决困难，一直是他在所不辞的心愿。

姓方的原是钱庄掌柜的，业务非常熟悉，陈春澜便聘请他当顾问，于1887开了家名为春丰的钱庄。几年下来，钱庄的赢利果然更多，而且声誉大振。接着一年又一年，钱庄也一家又一家地开出来，多年下来，开了十一家钱庄，分布在南京、汉口、九江等商埠……这时的陈春澜名声扬天下，连国外都知道，中国有个富豪活菩萨。

陈春澜的名声响当当，并不在于他是富豪，而是在于他的为人。他认为金钱再多，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做善事就是积德。有个商人在钱庄里借了一大笔钱，由于经营不当亏本了，到期无法归还。陈春澜不但不计较，而且主张再借他一大笔钱，嘱他认真经营。结果这个商人不仅扳回了老本，还发了笔小财，将两笔借款连本带利全部归还。事后，他逢人便说陈春澜是活菩萨。所以在上海滩，所有的商家老板，都对陈春澜信任有加。

5.行善不记账

有个浙江宁波的商人，来到上海进百货。他带来的本钱虽说不少，但他批货项目多，最后去批发一船布匹，尚缺千块银元，想赊账对方不允许，却给他出了个点子，说：“你去找活菩萨担保，只要他点头说声‘嗯马上赊给你！”

宁波商人急匆匆来到陈春澜家，要找活菩萨，家里人用手一指，示意他在卫生间里边。宁波商人对着卫生间的门，诉说他的苦衷，要求活菩萨当一回担保人。上了年纪的陈春澜，根本没听清楚外面在说些什么，他只顾用力出恭：“嗯”“嗯”两声。商人听到里面的“嗯、嗯”声，赶紧回转身来，笑眯眯地回去了。当陈春澜出恭毕，洗手走出卫生间，却无人影了，他也就不当一回事。

宁波商人得到了活菩萨的“嗯”，兴奋地奔到批发站，与对方说，你放心，活菩萨答应担保了。听到活菩萨肯担保，果然把一船布匹赊给了宁波商人。

宁波商人带了货物回到宁波，诉说他在上海批货的过程，尤其把得到活菩萨的信任和担保一事，见人就说。因为宁波人早就知道，上海滩有个富豪活菩萨，你这个宁波商人，能够得到活菩萨的信任和担保，说明你为人厚道，你的货物质量当然可靠。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他的百货和布匹，不到十天工夫，被宁波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抢购一空，让宁波商人发了大财。他往年来上海批一次货，一年都销售不完，所以在他的心目中，首先要感谢的是活菩萨。他知道做人要凭良心，绝对不能忘恩负义。于是他这次把获得的利润，将其中的一半，去交给活菩萨。当他来到陈春澜家，将银票放在他的手中，说：“因为你给我做担保，这是给你的酬金！”说毕一躹躬，回身走了。

如此举动，令蒙在鼓里的陈春澜不解，此人究竟是谁？这时家里人说，此人曾经来过，在你上卫生间时，他不知说了些什么，后来就走了。陈春澜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因为自己做的善事无数，也从不记账，经常有人来报答，当然想不起他是谁了。

这时候的陈春澜，已经年迈了，他想到父母早已经故世了，四个哥哥都得到过自己的好处。如今金钱越来越多，金钱这东西放着有何用呢？想着想着，陈春澜想到了一个用处，他毅然决定，要回家乡去做善事。

6.故乡遇知己

陈春澜的指导思想非常明确——我这个打杂工文盲，居然成了名声显赫的富豪。这滚滚而来的财源，不是靠自己的本事，都是依仗着员工们的努力挣来的。如今要这么多钱有啥用啊？倒不如把钱去为家乡百姓造福。于是他打定主意，收拾行装，带上巨额银票，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出发去上虞家乡了。

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绍兴，他发现河道中有乌篷船，这是家乡祖传的交通工具，他兴奋地乘上乌篷船，到达目的地。他下船上岸时，迎面来了个年龄相仿的老头，双方对视一番，他认出这是童年时代的小伙伴，惊讶地问：“你是增祥吧？”对方开始有些懵，仔细辨认后“哇”地叫起来：“你是春澜呀！”増祥赶快接过包袱，把他领回家去歇脚，烧水泡茶，边喝茶边叙谈起来。陈春澜关心的是，如今的上虞家乡最需要的是什么，以便他把钱花在刀口上。

心领神会的增祥，说家乡最缺的是学堂，孩子们读不起私塾，只好当文盲。此话犹如金针插入穴道中，他小时候就知道，绍兴人最重视的是读书，为啥上虞有个百官的地方？就是因为读书人多。

陈春澜抓出一把银元给增祥，说我今天要在你家里吃饭了。于是两人喝着绍兴花雕，海阔天空地畅谈，酒逢知己千杯少，陈春澜摸清了情况。由增祥引路，与有头有脸的人物会面，商谈建造学堂的事宜。

最后，陳春澜花巨资，在上虞白马湖畔买下500亩土地，建造了上虞私立春晖中学。谁知到了1922年春晖中学开学之际，83岁的陈春澜尚未看到开学典礼的盛况，便与世长辞了。

据传当年春晖中学开学以后，陆陆续续有何香凝、蔡元培、黄炎培、张闻天、郭沫若、叶圣陶、陈望道、丰子恺等许多名人，都去执过教、讲过学呢。

解放以后，上虞白马湖畔的学校不断完善，春晖中学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如今春晖中学已经升级为省级重点中学、省级特色示范高中。直到今天，校内依然完好地保存着一批20世纪20年代的经典建筑，是后人纪念陈春澜的方式之一。

（责编/王研 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