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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禅岩

2018-11-13董怀庆

娘子关 2018年5期
关键词:普惠和尚

●董怀庆

禅岩山普惠和尚

在狮垴山的西面和其同属一脉,有一座山叫禅岩山。这座山由白灰砂岩构成,是座悬崖。怪石林立,林木荫翳;背风向阳,日照充足。在山上还有一座与山同名的寺院,叫禅岩寺。关于山的得名,《平定州志》记载称:“禅岩,在蒲苔庙南峰上,有僧普惠示寂岩下,故名。”这说明:禅岩山的得名来源于一个叫普惠的和尚,他曾经在山上的岩石下面修炼,并且在那里圆寂(死亡),后人便把这座山命名为禅岩山。

关于普惠和尚的生平事迹,在《平定州志》“方技”一栏有这样的记载:“普惠,号洞云,寿圣寺僧,有戒行,能诗,与左丞吕思诚为方外友,吕尝概括梵语作《洞云歌》赠之。及吕北上,惠赠以诗云‘十里长亭送老哥,老哥问我意如何?君王若问榆关郡,地瘠民贫山水多。’能得风人之旨。后徙于狮子山石岩下,卒年九十八岁。因名其地曰禅岩”。

这段文字是说:普惠和尚的法号叫洞云,原来是平潭寿圣寺(后来人们叫平潭寺)的僧人,他严格遵守佛门的规矩,道德高尚,而且会写诗,与后来曾经入朝为官,担任过元朝御史左丞的吕思诚是佛门之外的朋友。吕思诚曾经概括佛经上的语言,作过一首《洞云歌》赠给他。在吕思诚应召北上入朝为官的时候,临行时普惠赠给他一首诗:“我在十里长亭送别老哥,老哥问我有什么心里话?如果皇帝问讯起咱们平定州的情况,你一定要告诉他,咱们这里土地贫瘠、老百姓生活贫困、只是有许多穷山白水。”可见这个和尚深得规劝人的旨趣。后来,他从寿圣寺迁徙到狮垴山的一处石岩定居,最后死在那里,享年九十八岁。人们便把惠普修行圆寂的地方命名为禅岩。

这段文字不仅介绍了禅岩寺山得名的缘由,而且介绍出了一位高僧普惠——他是禅岩山的开发者,也是禅岩寺的开创者。这普惠可不是一般和尚,他不仅精通禅理,而且还会赋诗作文,是一个集儒、佛于一身,以济世救人为己任的和尚。试想,一个脱离红尘,万念俱寂的方外人,他念念不忘的是“地瘠民贫”的榆关百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看来,吕思诚能够成为有元一代的治世名臣,和在出仕之前有这一位“深得风人之旨”的方外友不无关系。而普惠和尚也必定从吕思诚那里学得了儒家学说的精髓,成为儒佛兼通的一代名僧。

与禅岩山有关的还有一个叫汪真一的人,《平定州志》记载:“汪真一,字健阳,束鹿人,善修炼术,筑室州之禅岩,仅可容身,以窦近食者三年。”从他的名字“真一”和他的擅长“善修炼术”推断,他是一个道士。“以窦进食者三年”一句中的这个“窦”字是“洞”的意思,这说明,汪道士在禅岩山上“仅可容身”的石头洞里整整住了三年,吃饭睡觉都在那里。可见禅岩山在当时是座佛道双栖的名山。

吕思诚《洞云歌》里的禅岩山

吕思诚《洞云歌》在《平定州志》“艺文”栏目内能找到。照录如下:

洞云洞云云何深,洞云出洞云无心。洞深敛云入洞去,踏破虚空不可寻。不可寻,那可测?桃江开雨天光发。山头放起白月来,慧日边前翻无色。翻无色,相间明,肘后净瓶杨柳生。却是玉舍城外行,雪山雪落才见晴。才见晴,还又起,洞口柏荫慈云里。火中救湿莲花青,华严经藏满池水。满池水,云归来,蒲团静坐绝尘埃。清风一尘自谈笑,长笑洞门不肯开。不肯开,时正睡,幽潜未许分内外。却不是云又入洞,聚散凝合犹四大。犹四大,涅槃山,洞云扰扰谁能安。洞云长老无忧树,南北东西自在闲。自在闲,缘与觉,灵鹫抚养有依托。万松分得曹洞云,付祝往来不要错。不要错,有无踪,万松林泉西庵宗。摄衣欲往须能从。洞云好作僧中龙。

这是一首古体歌行,这种体裁在唐诗中并不少见,杜甫的《丽人行》,白居易的《琵琶行》皆是。但其内容却很少见于唐诗,这是一篇充满禅意的作品。本人是个老冬烘,不通禅理,只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待它了。《洞云歌》中的洞窃以为就是禅岩山普惠和尚修行并且圆寂的石洞。普惠既然以洞云为号,就有以洞云自况的意味。因此,诗中的“洞云”二字就一语双关,既指山洞里的云,又指普惠和尚。

诗的前一部分写洞,写云。写洞,深不可测;写云,来去无踪。诗虚中有实,并非全是禅语。你看“桃江开雨天光发”分明就是写桃河上空云开日出、晴空万里的壮观;那“洞口柏荫慈云里”分明是写禅岩山石洞四周松柏成荫的景象;“华严经藏满池水”写的就是禅岩寺里泉水洋溢的水池,等等。

诗的后一部分写人。先写普惠和尚云游归来在洞中“蒲团静坐绝尘埃,”过着“清风一尘自谈笑”悠闲生活。后写那洞“长锁洞门不肯开”,因为洞里的主人正睡觉。这位僧人“南北东西自在闲,”,十分悠闲自在。如果你想“摄衣欲往”也许能够找得到他,那洞里的僧人可不一般,他是僧中之龙。

诗里的高僧绝尘出世,不食人间烟火,并不是普惠和尚的全部,只是他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位方外人可是个十分入世的关心民间疾苦的仁者。在他的身上佛家的普救众生的理念和儒家的仁爱百姓的思想,有机地统一在一起,体现了中国传统的儒学和外来的佛学在元朝融汇交流的情况。禅岩寺的这位初创者不同凡响的思想境界在平定一带的浮屠长老中是绝少见的。

诗还提供了这样一个信息:禅岩寺后来发展成为一座规模宏大的寺庙,但他的最初只是一个石洞,不过这个石洞可不是一般石头洞:它在高山之巅,能吞云吐雾;它的四周苍松翠柏,林木荫翳。洞前还有一个水源充足的水池。后来的禅岩寺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建设起来的。

《洞云歌》的作者是曾经担任过朝廷御史中丞、翰林院编修、集贤院侍讲学士、国子祭酒、并且总裁宋、辽、金三史的有元一代文坛盟主吕思诚,这首诗是他在出仕之前留给家乡的为数不多的遗墨之一。

禅岩寺有如此佳美的自然风光,又有如此丰厚的文化沉淀。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任其湮灭,实在有负前人,愧对后代。

几首古诗里的禅岩风光

笔者的手头有几首古人咏吟禅岩的诗,诗的作者皆为清代人,让我们看一看在他们的笔下禅岩山是个什么样子?

李锦书的《登禅岩山寺》:堎埁不可攀,盘曲度前湾。面石疑无径,崖回更有山。苔痕新雨迹,秋色老丹颜。放眼千峰外,天围指顾间。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四联八句。首联说:禅岩山怪石林立难于攀登,作者在那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着——这是写刚登山时的情形。颔联说:刚走过弯道,迎面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好像无路可通;峰回路转,只见前面山外有山。——这是写攀登到半山时所遇到的情况。颈联说:石路上的苔藓留有刚刚下过雨的痕迹,而那山间的树林在秋天一片火红——这是写山路所见秋雨过后的景象。尾联说,登上禅岩山顶放眼四望,蓝天之下无数山峰环绕在四周,好像就在眼前伸手可及。——这是写登上山顶所见。

诗虽不长,但却写了攀登禅岩山的全过程。文字不多,却把山景写得历历在目。估计作者是从王家峪一带开始登山的。因此仰视禅岩山,就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作者暗示登山的季节是秋天,秋天的禅岩山满山红叶,但是颜色并不单调,有绿色的苔痕装点着山路。登上山顶,环顾四周就有一种“登禅岩而小太行”的感觉。

张修巳的《游禅岩》:逃禅应自爱深林,跌坐何嫌抱膝唫。山耸危岩浑妙相,鸟啼空谷即圆音。偶离火宅陶幽兴,几向清池照素心。世事浮云安足忆?好从惠远遁庐岑。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首联是说:自己想逃离尘世,皈依佛门,自然会爱这深山老林;参禅打坐就不怕抱膝而坐,闭口不言。颔联是说:禅岩山上耸立着高高的岩石浑然有一种佛家的妙相;寂静的山谷传来声声鸟啼就是美妙的梵音。颈联是说:自己是个红尘中的人,偶然离家在禅岩寺陶冶性情。几次面对着清清的池塘,让它映照我冰清玉洁的禅心。尾联是说,世事如浮云不值得回忆,就让我追随着普惠和尚隐居在禅岩寺远离尘世吧。

如果说上一首诗是一个旅游者记叙自己游禅岩山一路行程,这首诗却表露出一个佛教徒意欲步普惠和尚的后尘,在禅岩寺出家修行的心思。但是透过禅意,我们仍然能够看得出禅岩寺的美妙风光:读“山耸危岩”一句,你能不被那高高的禅岩山上耸立的巨石所慑服吗?读“鸟鸣空谷”一句,你能不被深山里的小鸟悦耳的鸣叫所陶醉吗?而站在禅岩寺清清的水池前面任何人都会有“一片冰心照玉池”的感觉。你不必逃禅,也自会爱上禅岩寺的山石、深林和清清的池水。

李其达的《禅岩杂诗》第一首:我来竟何事?久坐高僧庐。想购数椽屋,因繙贝叶书。

诗是一首五言绝句。第一、二句是说,来到禅岩寺,久久坐在德高望重高僧的禅房里,竟然忘记了自己来到这里要干什么?——一副超脱凡尘,浑然忘我的样子。第三、四句是说,既然来到这里能达到超凡脱俗境界,就应该在禅岩寺买几间屋子,住在这里学习佛经参禅悟道——李其达竟然要想在买屋子定居,出家为僧了。

再看第二首:石洞窅且深,花落无人扫。仙翁去不还,何处寻瑶草?

前两句讲的是:普惠和尚参禅打坐的那个很深的石洞还在,石洞四周落满了山花无人清扫。后两句讲的是:普惠和尚已经修炼成仙,涅槃化归,一去不还,我到哪里去寻找得道升天的仙草呢?

抛开李其达想到禅岩寺买屋修炼希望得道成仙这件事不说,让我们看一看诗中的言外之意。李其达到来的时候,禅岩寺的庙宇禅房还在,普惠和尚修炼的那个石洞也还在,禅房有高僧居住。李其达久坐僧房,竟然产生了想在禅岩山买几间屋子出家修行的想法,可见当时的禅岩对人们的吸引力之大。石洞已经人去洞空,四周落满了山花无人清扫——估计这个石洞当时已经成为“圣迹”,只是供人们朝拜,和尚们已经不在洞里参禅打坐了。

这两首诗没有正面描写禅岩山的山水的奇特,也没有刻意渲染禅岩寺庙宇的宏丽,只是写了自己来到禅岩寺的感受。但是我们却可以推测出,当年它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及其对公众的吸引力。

傅山的《禅岩》:无情难顿至,幽意一亭分。绿雾上轻雨,黑峦颓重云。秋心健孤往,水涌轰三军。雄剑耻未举,碧霄知有文。

首联“无情难顿至,幽意一亭分”。开头一句以抒情起笔,作者是说自己心情不好,难意顿生,来到禅岩寺。第二句是讲,坐在寺院里的小亭里,就让它去化解这满腔的愁绪吧!

颔联“绿雾上轻雨,黑峦颓重云。”禅岩寺坐西向东,又在山腰,夏天从东方吹来的潮湿空气,沿着山坡向上攀升,先在山腰形成雾,攀升到山顶变成云(笔者在上世纪70年代亲眼所见)。禅岩寺下面的山坡上森林密布,雾气顺着山坡向上爬,看去就像“绿雾”——这是第一句写的内容。俗话说:“狮垴山戴了帽,长工睡了觉(下雨不上地)。狮垴山顶笼罩着云雾,阳泉一带必定会下雨。第二句“黑峦颓重云”,写的是过了一段时间,作者回过头来向后看,重重云雾已经遮住了后面是山峦;黑云笼罩,山峦也变成了黑色——禅岩山上正酝酿着一场疾风暴雨,傅青主能诗善画,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用泼墨晕染手法画成的水墨画。

颈联“秋心健孤往,水涌轰三军。”第一句是说,傅山虽然已经人到晚年,但雄心健在;独自一个人攀登狮垴山,来到禅岩寺。第二句“水涌轰三军”是写作者坐在禅岩寺的小亭里,所看到的山上云蒸雨降的壮丽景象:这是一场疾风暴雨,黑云翻墨,遮住了山峦;顷刻间,一阵暴雨从天而降。山水从禅岩寺的陡峭的石壁上倾泻而下,形成数条瀑布;水花喷涌,其声如雷,就像千军万马冲锋陷阵。傅山一生以反清复明为己任,与他的好友顾炎武遍游北方的险隘,准备一旦时机成熟,举起义旗,率领三军夺取满人的江山。看到禅岩山汹涌的瀑布,听到瀑布像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般的响声,想起了当年的雄心壮志,怎能不心潮澎湃?

尾联首句“雄剑耻未举”,说的是只可惜作者一生奔走,但是壮志未酬,手中的宝剑并没有能举起去指挥三军,内心感到无比遗憾。第二句“碧霄知有文”。“文”指的是“星文”即北斗七星,是剑的象征。已经年逾古稀的傅山因为自己没有实现反清复明的壮志而感到遗憾,苍天有眼它知道作者内心的苦衷。

诗里展现的动人心魄的风雨壮观,让我们看到了禅岩胜景的另一个方面。

五十年前的禅岩山

上世纪40年代中期,我十来岁的时候,曾经跟着大人们到禅岩寺赶过几次庙会。我们一行人经大阳泉、过牛家峪,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登。禅岩寺地处偏僻,但是赶庙的人并不少。人们提着的竹篮里摆放着香烛、纸锭和供神的馒头糕点,一个个弯腰曲背慢慢地向上攀爬。爬到半山腰,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寺庙依稀在望,但是拐弯抹角老走不到它的跟前。随着上山的人流,走走停停,我和叔叔终于来到山门前面。

这是一座南向的沙石雕砌牌坊形建筑,经过山门,下一道坡,便进入庙院。庙廊里没有一般佛寺里都有的凶神恶煞般的四大天王,庙门两旁也没有一般寺庙都有的钟鼓二楼。一座钟亭端端正正地立在庙院当中的高台上面。听同行的人们说,这里的钟声响起来,山下的四乡八村都能听得到,因此当地就有“五村闻钟”的说法。庙院里有僧舍,里面住着穿袈裟的和尚。庙殿建在悬崖下面,殿堂和悬崖连成一体,从下面看,庙宇仿佛悬在半空中,有一种凌空欲飞的气势。整个庙宇不是修建在一个平面上,而是顺着山势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因此在我看来,禅岩寺很像大户人家的一座花园。我和叔叔向殿里的神仙烧完纸,磕了头,在庙院里转悠起来,来到一个水池旁边。我俩用手捧起池水喝了几口,那水又凉又甜,沁人心肺,和家里喝的“苦水”可不一样。

下得山来,牛家峪正在唱大戏。原来,禅岩寺的庙门前没有戏台,要想演戏娱神,只好在牛家峪的戏台上借花献佛。

几次上山赶庙,都是走马观花。大人们没有指给我看普惠和尚“示寂”的那个石头洞;也没有讲禅岩寺得名的由来。因此,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禅岩寺只是建造在悬崖峭壁是的一座普通寺庙。

上世纪70年代,文革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学校进入学工、学农、学军阶段。我当时在阳泉二中当教员,狮垴山是我们学校的学农基地,基地的大本营便扎在禅岩寺内,我和我的学生们便成了这里的常客。少则十天八天,多则三月五月,经常住禅岩寺里,在狮垴山农场开荒种地。我成了禅岩山人,和这山、和这寺朝夕相处,终于见识了禅岩寺的“庐山真面目”。

当时的禅岩寺山门、钟楼、僧舍、神殿都还基本完好——这大概是由于地处偏僻,才躲过了人为的破坏——庙宇和僧房成了我们的宿舍、灶房就安置在原来挂钟的亭子里。狮垴山是个缺水的地方,唯独禅岩寺里有水。山泉顺着砂岩的缝隙流出来,汇成一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水微甜,清冽,恒温。夏天冰凉,冬天温暖。我和我的学生总共40多人,吃饭、洗衣全靠它。有时大队人马上山,贮存在几个大水缸里的水能共几百人用。

普惠和尚修炼的那个石洞还在。这个石洞非常特别,它是开凿在悬崖峭壁上,距离地面大约一丈多高。洞上面有木雕的斗拱,瓦搭的屋檐。两扇红色的洞门紧锁,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里是普惠和尚参禅打坐的地方,也不曾听说过有一个叫汪真一的道士在禅岩山的一处石洞里吃住了三年。而且由于它距离地面太高,对我们没有什么用处,渐渐地人们忽略了它的存在。

禅岩山最美的季节是夏天和秋天。

夏天的早晨,有时你能看到只有在泰山和黄山才有的云海。当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站在禅岩寺的院子里,俯视下面,你会看到沟壑里慢慢升腾起一片灰色的雾气,顷刻间这雾气便形成一张雾幔,罩住了下面的山谷。向前看,渐渐地,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线鱼肚白,下面的雾幔也由深灰变作浅灰。不一会,天际的鱼肚白里,出现了一个橙红色的半球——那是刚刚出现的太阳。它在慢慢地上升,并不耀眼,你可以直面。这时,山谷里的雾幔也变成了银灰色,向上翻腾。须臾间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禅岩寺前面那张银灰色的雾幔也已经伸展到天边,变成一片洁白的云海。一阵风来,云海波翻浪涌——是苏东坡的词里描写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景象。面对着蓝天、红日、云海,这时,你总会觉得自己不是站在高山之巅观看日出,而是驾着航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乘风破浪

仲夏时节禅岩山的雨也别有一番样子:那“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雨前酝酿,那“飞湍瀑流争喧豗”的疾风暴雨,那“小楼西角断虹明”的雨后美景,在傅山的诗中已经描述过,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秋天来到禅岩山,最吸引你的是那满山红叶。狮垴山上其他地方也有红叶,但都是零零星星形不成一大片,唯独禅岩寺得天独厚,这与它的山势有关。禅岩山在狮垴山的南面,峭石壁立。石头的缝隙为那喜欢在岩石上生存的橡树提供了合适的地方;坐西向东的位置,使从东方升起的太阳大半天照耀着这一带的石崖,为橡树林提供了充足的日照——这里的橡树林自然要比狮垴山其他地方生长得茂盛。到了秋天,天地造化就把禅岩山的橡树林染成一条延绵数里的红色锦缎。一到晚秋,火红的橡树林便包围了这座寺院,远远望去,就像灿烂的云霞簇拥着一座仙山楼阁。唐代诗人杜牧的《山行》诗里写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如果在晚秋时节,你从禅岩山下向上攀登,恰好是眼前景象的写照,只是把其中的“人家”二字改成“寺庙”罢了。

橡树的叶子不能一下子变成红色,它有一个缓慢的过程。秋分一过,碧绿的树叶变成深绿色;到了寒露,深绿的叶子已经发黄;霜降之后,发黄的叶子变成红色。因此,到禅岩山观看红叶的最佳时节是在霜降之后。

禅岩的得名是因为那个普惠和尚曾经参禅打坐并且在那里圆寂的石头洞,一次意外的发现,让我了解了它的历史,领略了它的奥妙。

原来,我们农场有一个长住的看护人,就是二中的校医老柯。他原来住在禅岩寺的僧房里,有一次,我带领学生来到山上,在禅岩寺里的角角落落找了个遍,也没有看见老柯的踪影,正在四处寻觅的时候,看见一只猫从悬崖上的那个平常门户紧锁的洞里跑出了来,接着洞门大开,露出一个人头来。啊,原来是老柯!老柯从洞里推出一架梯子,顺着梯子走下来,和我一起安排好学生,然后又领我回到洞里。当时正值盛夏,老柯嫌僧房里热,搬到石洞里居住,于是这里便成了他的新居。石洞不能直立,须躬身进入;洞里的石榻,可供人睡觉。洞里空气清新,十分凉爽;视野开阔,洞外的云山一览无余。

老柯告诉我,听山下村里的人说,石洞里曾经住过一个和尚,在这里修行圆寂。

对于老柯的新居,我觉得既新奇又羡慕,经过反复的磨蹭之后,老柯终于同意了和他同榻而眠。

劳动了一天,吃罢晚饭,我俩爬上梯子,先后躬身进入石洞,在石榻上躺了下来。第一次在石头洞里睡觉,有些兴奋,一时不能入睡。我捅捅身旁的老柯说:“咱们学一学老和尚坐一回禅吧?”老柯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地道:“亏你想得出……”又安然入睡了

我盘起腿来,端坐在石榻上。月光隔着石洞的草帘在石榻下面撒下一地碎银,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从外面传来一两声深山鸟鸣,像是上天的召唤。我静静地坐着,万念俱灭,只觉得自己已经和这块石头,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树木融为一体,成为禅岩山的一部分……

二中狮垴山的农场存在了三年。后来,学校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我这个禅岩山人又重新登上讲台为学生们传道授业。

禅岩寺现状

2016年12月11日,我和阳泉弘德国学文化研究院院长史玉江先生、平定李林柱先生一同驱车前往禅岩寺考察。汽车沿着狮垴山的盘山公路到达山顶,向南走了一段路,在路边停了下来。史先生此前已经来过一次,由他带路,我们沿着东面的山坡向下走。山坡上长满了荆棘,只有一条似路非路的小径,隐藏在榛莽丛中。我们用双手拨开面前的荆棘弯腰向前,越往下,路越难走。左边是陡峭的悬崖,右边是深不可测的谿谷。高高低低的砂石路两旁长满了叶子还没有落尽的橡树,交错的枝柯,常常挡住去路。落叶在曲折而坎坷的小路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脚踩上去经常打滑,一不小心就是一个趔趄。每当这时,我便抓住林柱的手,喘息一会儿。仰视右边壁立的悬崖,俯视左边的万丈深谷,只觉得一阵眩晕。走走停停,前面出现了一片沙石坡。

爬过石坡向下看,是一处断崖,前面已经无路可走。就在这时,听到下面史玉江的呐喊,但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林柱拨开橡树林,看见石坎下面有人走过的痕迹。他跳下石坎,拉着我一路向下,来到一面砖头垒成的断壁前面。这堵墙虽然已经坍塌了一半,从那剩下的一半来看,似乎原来是一堵门墙。我俩走过剩下的半个门圈,进了里面。时隔近50个年头,我又见到了久违的禅岩寺。如果说,70年前我来禅岩寺赶庙的时候,禅岩寺是座富丽堂皇的寺庙;50年前,我在狮垴山种地的时候,禅岩寺的建筑还基本保存完好;如今,呈现在眼前的禅岩寺已经是一片瓦砾!禅岩寺躲过了无数的劫难,却没有躲过风雨的侵蚀和后来的人为破坏。

脚下铺满了砖瓦和碎石,不能迈步。右边紧贴悬崖原来是一个沙石砌成的窑洞,当年可能是僧人居住的地方,狮垴山种地时是我们学生的宿舍,现在仅剩下了半截。走过瓦砾堆,见一块圆形的石板盖在一个石头砌成的池子上面。透过石板的缝隙向下看,里面已经干涸。我环顾四周,北面的悬崖上有一处缺口,下面的山谷正对着悬崖。而这个干涸的水池“适当其中”。啊!它就是吕思诚的《洞云歌》里赞美过的“华严经藏满池水”,张修巳在“游禅岩”诗里歌颂过的“几向清池照素心”的那个冬暖夏凉,长年不涸的“圣水池”。也是50年前,我们二中师生在狮垴山开荒种地,赖以生存、甘甜如蜜的“饮水池”——这个曾被古人倾倒,让今人活命的水池,现在竟然成了一口被弃置在荒山里的无人理睬的枯井,面对着它,只能是一声浩叹。

再向前,一株枯树挡住了去路,绕过枯树,一座似曾相识的建筑出现在面前——它就是禅岩寺里的钟亭。在一片瓦砾丛中,只有这座钟亭相对完好:沙石砌的基座没有坍塌,石雕的围栏基本没有损坏,四根石柱稳稳当当托住上面的木梁,木梁上面的顶板也没有损坏,覆盖在亭顶的瓦片大多没有脱落,四面翘起的挑檐上,甚至还有残存着的砖雕兽头。李林柱对古建筑颇有研究,他面对着这座保留相对完好的亭子说:“你看,这基石的铺砌,石栏的刻工,栋梁的安置,都体现了工匠们高超的技艺。”他没有再往下说,但我却暗自猜度,这座亭子历尽百年的天灾人祸能够相对完好保存下来,恐怕于此不无关系。石柱上面雕刻的楹联字迹清晰,尚能辨认。上联是“此钟所为有故急鸣”,下联是“五村同声乡地照管”。证明了附近村民“五村闻钟”的传说并不虚妄。

从钟亭下面走过,向右看,紧靠着悬崖,有几孔半截窑洞。窑洞上面一座残破的房子,隐藏在灌木的枝柯中间,看样子是一座庙,屋顶的瓦大半已经脱落,庙门只剩下一个空洞,像一只野兽张开的大口。

悬崖峭壁下面是一堆堆坍塌房屋的破砖碎瓦。光溜溜的峭壁上,距离地面约一丈多高,有一个长方形的石洞,没有任何遮拦,像一只被挖掉眼珠的没有灵气的野兽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面的山谷——这就是普惠长老修行、圆寂的那个能够吞云吐雾的“云洞”。记得原来石洞上面有红色梁柱支撑的飞檐,两扇洞门也油漆成红色,远远看去给人一种凌空欲飞的气势。普惠和尚早已升天,柯医生也已经亡故;现在,只留下悬崖上的这个空洞和我这个曾经在“云洞”里坐过一次“禅”的耄耋老人。

再往前走,抬头看见一座四壁残破但屋顶尚还完好的小庙,孤零零地立在一方砖砌的台基上。李林柱捷足先登,我紧随其后,两人拉扯着枯藤野草来到庙前。看来这座小庙的香火并没有断绝,地下有烧过的香纸痕迹;屋顶垂挂着香客们“还愿”时送给神仙的、落满尘土的红布幔。奇怪的是,有几个神像不是端坐在佛龛里面,而是歪歪斜斜地摆放在门口,头上戴着紫色的毛线编织的贝雷帽,脖子上围上粉色的围巾,看去活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这是前来探险的年轻人的恶作剧。

在禅岩寺里的几段没有倒塌的砖墙上,镶嵌着三块青石碑片。碑片都不大,约二尺见方;字也很小,是蝇头小楷。三块石碑镌刻的年代分别是:顺治庚子,康熙十年,康熙二十六年。康熙二十六年石碑的碑题是“补修禅岩记”。碑文开头说:“禅岩为一州之胜,棨画栋云飞,空中楼阁,洵足快人之游赏。数年不修,倾颓凋残。适有(下面碑文不清)……目睹心伤,募化修葺,今已告阙成。为永垂不朽。”接着是立碑的年代“康熙二十六年仲月吉旦”。再下面是捐款人的姓名。寥寥数语,说明远在300多年前,禅岩寺就是平定州的一处美景。雕梁画栋,云飞雾绕;凌空欲飞,引人遐想——是州人游赏的一处所在。只是“数年不修,倾颓凋残”。山下的村民们“目睹心伤”,于是集资修葺。在大功告成之日,刻石纪念。

我们的祖先面对禅岩寺的“倾颓凋残”,曾经“目睹心伤”,从而慷慨解囊,重修庙宇,再现胜景。而今,他们的后代面对的是:一片瓦砾,数椽破屋。其“倾颓凋残”之状远胜于前代!如何使禅岩寺起死回生,重现昔日的胜景,是摆在我们这一代人面前的义不容辞的责任。

站在禅岩寺堆满瓦砾的院子中间向下看,再也看不见当年波翻浪涌的云海;苍黄的天底下,一片死沉沉的雾霾伸展到天边。向后看,悬崖峭壁上面几株已经枯死的老树枝干,张牙舞爪地向你扑来,令人心悸。同行的李林柱说:“看样子那是几株千年松柏,其树龄不比冠山资福寺内的金柏短。”

在这座荒废的寺院里已经逗留了两个多小时,正值隆冬季节,天气又出奇的寒冷,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大家返身出庙。还没有走出院子,抬头看,在悬崖顶上,一座白沙石砌成的似门又像桥的建筑兀立在那里。顶部已经断裂,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李林柱从残存的台阶爬上去,回来说:“那是一座大门,坐西朝东。”哦,我想起来了,对他说:“这是禅岩寺的山门,想不到它还在!”

穿过榛莽交织的坎坷山径,我们从原路返回。铺满落叶的山坡上,有大型野兽走过的足迹,甚至还有野兽打过滚的痕迹。同行的汽车司机说:“那都是野猪寻找食物留下的。”我的心里一阵发怵,想:真要是碰见一头野猪,这几个人恐怕对付不了它。胡思乱想,走走停停,一行人终于来到汽车停靠的公路旁边。大家稍事休息,乘车返回市区。

听说,禅岩寺已经被城区政府定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窃以为“保护”二字似乎有些“题”不对文。与其冠冕堂皇地去“保护”一堆瓦砾,不如像我们的先辈那样,踏踏实实去“修复”,让这千年古刹重现昔日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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