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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香

2018-11-13

娘子关 2018年5期
关键词:麻将馆瘸腿林子

●李 慧

变香是个长相普通的女人。一个女人,名字里带了香字,就多少有几分动人。动人的女人本该幸福地生活在这个世上,可变香的一生却浸泡在了泪蛋蛋里。

变香的娘家在河下村。河下村人多地薄,农民不像农民。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靠种地下窑养活一家人。变香在家排行老三,天底下三闺女的命运大抵相同。父母急于想得到小子,就给她起了这名,变香之后果然是弟弟长明,两人是挨肩的姐弟,关系最好,“矛盾”也最深,这“矛盾”源于一个“吃”字。

七十年代的河下村不缺粮,变香家的钱都交了罚款,没钱只能从嘴里省,白面只给长明一个人吃。父母的偏心管不住变香肚里的馋虫,为了和长明抢一个白面饼,变香扔出个笤帚疙瘩,把长明的脑门上杵了个黑青疙瘩。长明还故意把河捞吃得“哧溜溜”响,变香吃不到河捞,只能看着长明碗里的河捞咽自己的口水。

变香在家吃不饱,就到地头找吃的。春天刚长出的槐花被变香撸进了嘴里;西红柿刚露出白肚皮,就被变香一口咬出了黄瓤;变香还刨挖地里的生红薯吃,房梁下的冰柱也被变香当干粮吃到了肚里。田间地头成了变香的餐桌,瓜果野菜滋养了变香的身体。

变香不仅满坡满梁找吃的,还学会了“偷吃”。变香家来了亲戚去宝华家借宿。宝华家父母是双职工,家里不缺粮,宝华家墙上常年挂着个黄书包,黄书包里装满了吃的。去宝华家借住就成了变香重要的一个节日。

每当夜深人静,饥肠辘辘的变香就在黑暗中等待。当宝华终于酣睡如雷时,变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蹑手蹑脚,一步一步靠近黄书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馒头,掰下半块,钻进被子吃馒头。在黑漆漆的夜里,馒头的清香通过鼻腔、食道、滑入变香空空的肠胃,“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分外响亮。每当这时,宝华一定会窸窸窣窣地翻个身,变香常常被吓个半死,可奇怪的是宝华“从未”发现过变香的秘密。

吃不上白面,并不影响变香的发育。变香像一株野生的瓜菜,见风见长。首先蹿起来的是身高,她很快成为兄妹里的高个,每天吃白面的长明反倒成了豆芽菜。担水、担炭这些力气活都成了她的营生。十来斤重的木头扁担压在她的肩膀上,眼泪一个劲地往肚子里咽,她的胸脯变得鼓鼓囊囊,衣服被撑得变了形,走在村里,男人们左一眼右一眼地瞟她,她就恨不能钻进地洞里。变香的头发乌黑浓密,洗头要用小半桶水。她一洗头妈就骂:作死的妮子,头发顶在脑袋上,风没刮上去,雨没下进去,有啥洗的?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就跑到干枯的河渠里大哭一场,眼泪哭干了,就在心里祈祷:只愿早一天离开这家,离开这“不亲”的妈。

变香在这个家熬到二十二岁就嫁了人,嫁的是燕子村的俊红。俊红个子中等,样貌白净,头一回见面,俊红像刀刻过的眉目让变香的心无端地一痛,变香还不懂男女之情,只想找个人嫁了。俊红一共来了变香家三回,父母就准了这门亲,日子就定在了这年的五月十五。

四月的天,春光明媚。变香和俊红相跟着去泉城。变香坐在公共汽车头,俊红站在公共汽车尾,两人之间隔着老远的距离,怎么看也不像一对要结婚的新人。变香以为俊红脸皮薄,要面子,九十年代的河下人,观念还很保守。

离开了父母,变香像出笼的小鸟,手里头一回有了活钱,免不了要东张西望,一条接一条街地走,一家接一家地逛商店,一开始俊红还在门口等着,后来就蹲着抽烟,不搭理变香。变香满心满眼都是对新生活的渴望,哪注意到俊红已悄没声地变了脸,

变香买了衣服,不见了俊红。虽说泉城不大,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一个不太熟悉的人,也不是易事。好在俊红没有走远,俊红正蹲在马路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俊红生气和妈不同,妈生气了,就冲变香大喊大叫,俊红生气一声不吭,变香心里就笑,没一个男人爱逛街。

变香从小会体谅人,更何况是自己的男人,就脸上赔笑,让俊红看新买的红裙,本以为这夺目的红裙会冲淡俊红的怨气,谁知俊红一把推开变香,崭新的红裙立刻掉在了地上,新嫁衣还没上身就粘了污渍,变香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买完东西,两个人别别扭扭地吃饭。变香胃口好,吃得快,脑门上渗出了汗珠,变香抬手擦汗,碰上俊红厌恶的目光,变香瞬间跌入冰窖,她满指望嫁了人,生活有了希望,谁承想小日子还没开始,隐约看到了结局。

意见归意见,变香还是嫁了俊红。五月十五这天,天气有些阴冷,变香穿着红裙,跪在炕上,摁破火罐上的红对纸,在枣儿介糕上狠狠地切了一刀,头也不回爬上了林子的脊背。

高大敦实的林子是俊红的堂弟,在燕子村有兄弟背新娘的习俗。变香小鸟依人地伏在林子背上,林子步子迈得很大,每一步都稳稳当当,林子背着变香向婚车走去。林子爱笑,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透过盖头,变香看到了林子的后脑勺,心里竟然有了说不清的慌张;看到大和妈正站在家门口抹眼泪,变香也红了眼眶。

新婚之夜,送走亲朋,变香把大醉的俊红扶上婚床。俊红穿着衣服睡在红被褥里,映出了一张瘦长的白脸。俊红长了一副细眉细眼的女人样,人常说长女人样的男人命好,可俊红从小没妈,全靠他那瘸腿的父亲拉扯大,过够了失皮露肉,鞋塔拉、袜塔拉的光景,俊红的命好在哪里?可从今天起,变香进了这门,成了俊红的媳妇,就得让俊红过上像模像样的光景。

变香一眼又一眼地看着俊红,心里五味杂陈。人常说:嫁闺女就像跳火坑,二十二岁的变香不知深浅地跳了下去,究竟是折断了腿,还是跌进了福窟窿,她心里没底。变香姊妹的婚事自己哪做得了主?谁不知道银柱家的闺女一个比一个嫁得早,银柱两口眼里只有长明,早早地把闺女嫁了,还不是为了供长明念书娶媳妇?

变香睡不着觉,头蒙在被褥里,嗅几口新棉花的香味。变香看房顶上悬挂的彩灯,看立柜、梳妆台、粉墙。十五的月亮像银盆一样倒扣在天上,变香看着看着,脑子里出现了粉团一样的阳阳。阳阳是姐杏香的儿子,杏香嫁给了五家山的宝胜,每次杏香来家小住,宝胜的电话就一个接一个打来了。每次宝胜不厌其烦地嘱咐变香,要看好院子里的老狗,别让阳阳独自在院子里玩耍。变香知道宝胜是怕老狗吓着阳阳,让变香不解的是,杏香身上仿佛有蜜,牢牢地粘着宝胜的目光,变香更想不明白的是,一个毫无血缘的男人倒比自己的亲妈还亲?

俊红呼出的酒气一口一口扑在变香脸上,她心里像有个猫爪子在挠,她想帮俊红脱去外衣,让他舒舒服服地睡觉,手刚搭在俊红肩上,他就翻了个身,把个新媳妇撂在了一旁。变香的新婚之夜就在俊红长一声,短一声的鼾声里度过了。

结婚第二天,俊红就去了小镇的修理铺,从燕子村到小镇也就几分钟路程,俊红总说店里忙,中午就不回家吃饭。变香做好了午饭,装在保温盒里,让俊红带到修理铺吃。她不是个糊涂女人,她知道开小店全靠时间里熬,把俊红拴在家里,谁来养活这一家人?家里还有个瘸腿公公,瘸腿公公下窑砸断了腿,捡破烂补贴家用,好在变香干家务样样拿手,她尽心尽力为这一老一少做饭、洗衣。没过几日,瘸腿公公灰突突的面色渐渐红润,俊红的工作服上也看不到一个油点子。

变香嫁给了俊红,才知道俊红是个没话的男人。没话也就算了,俊红还像块石头膈应着变香的心。人常说:“冷汉冷汉”,俊红就是天下最冷的男人。问题是俊红不是没话,俊红和公公能说上一黑夜闲话,瘸腿公公烟瘾很大,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能在烟雾里打几个滚,变香听着两个大男人在烟雾里拉呱,眼泪就掉进了洗碗水里。她本指望离了家,能称心如愿地活,可偏偏碰上了无情无义的俊红,她的苦日子才开了个头。

离开了父母,变香不再为吃喝发愁,这个刚过门的新媳妇成了超市、菜店、小吃铺的主要顾客。各种新鲜蔬菜,时尚小吃摆上了变香家的餐桌。丰腴的饮食滋养了变香的身体,让变香原本苍白的脸蛋变得粉红。燕子村的人都说,这个新媳妇好看。变香去照镜子,镜子里的女人浓眉大眼,白脸粉腮,人常说,女人这一辈子就是靠着这张脸活哩,可这样的变香却入不了俊红的眼。

变香穿着枣红色背心,露着白花花的膀子,坐在街门口洗衣服,燕子村家家户户的自来水都接到了厨房,唯独俊红家的还在街门口。俊红家门前有一条大路,有村民从路上经过,就开变香的玩笑,说没见过这么勤快的新媳妇,变香也不搭话,呵呵地笑几声,继续洗她的衣服。

转眼间到了冬天,变香嫁给俊红半年整。变香去小卖铺买菜,卖菜嫂子盯着变香的肚皮看,盯得变香满脸通红。嫂子大大咧咧地说:快当妈了,还脸红?变香的脸越发红到了脖子根。看着小媳妇们挺着大肚子在大街上走,变香就想找个地缝钻了,小媳妇们叽叽喳喳地说让人脸红的笑话,变香就远远地躲开,小媳妇们都说变香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小媳妇们看着变香大笑,变香就在大家的笑声里灰溜溜地走开。

人离开了,笑声却印在了她的脑子里。她洗衣,这笑声就说:俊红嫌你衣服洗不干净;她做饭,这笑声还说,俊红不喜欢你做的饭菜;她洗脸,这笑声又说:俊红不喜欢你这白白胖胖的丑样。天寒地冻,她的双手浸泡在冰冷的大洗盆里,她就想;这辈子咋就这么招人嫌哩?想着想着,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滴在了大洗盆里的红棉袄上。

夜里下了雪,早上,变香端着一锅热腾腾的馓进了东窑,变香对睡在被窝里的俊红说,今天别去修理铺了,雪天路滑的,这天也没几个顾客。俊红紧紧地抓着被头,喉咙里“哼”了一声,再没了下文。她受不了俊红这半死不活的腻歪样。把小半锅馓狠狠地放在桌上,热腾腾的馓溅了一地。俊红不高兴了,眉头上挽了个疙瘩,狠狠地掀了被子,骂了句:邋遢娘们。连早饭也没吃,歪歪扭扭地骑着摩托走了。变香把小半锅馓全倒进了泔水桶,呜呜地趴在床上哭,瘸腿公公在正窑大声地咳嗽,这咳嗽声震耳欲聋,快要掀了窑顶,变香就在心里发了狠:掀了也好,反正这日子是不能过了。

中午,眼睛肿成了核桃的变香去街门口洗菜。数九寒天,水管漏了,滴滴答答地滴水,水管周围结了犬牙交错的冰柱,变香的手碰到了冰柱上,冻得直打哆嗦。

每天变香洗菜总要碰上林子。变香担着大水桶担水,林子就来帮忙,变香说不用,自己力气大呢,林子就说:女人再怎么强壮也是女人。林子说完,提起水桶进了院子,变香就发一阵呆,脸红一阵。在燕子村,林子成了变香唯一的熟人。后来为了洗菜,更为了看见林子,变香每天准时坐在街门口。林子并不久坐说几句话就走,有时变香拿烤红薯给林子吃,一开始,林子还扭着脸不吃,后来两人就一边说话一边吃烤红薯。

林子家弟兄几个,哥哥们将就娶了妻。去年林子大病故,家里只剩下七十岁的老妈,林子的婚事就不敢再提。有时林子妈也急得哭,可谁家也不会把闺女白送上门。林子说自己有手有脚,要自己给自己找个媳妇。听着林子的话,变香就在心里恨俊红,他倒是有个干眉净眼的媳妇,可天天搁在一边,爱答不理的,倒是不如不娶媳妇。变香又痴痴傻傻地想,林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林子会娶个什么样的女人?心里想着,脸就红到了脖子根。

今天变香在雪地里洗菜,林子来了,林子说:这么冷的天,你咋用凉水洗菜?变香没说话,端着盆往院里走。林子大声问:俊红欺负你了?林子话音刚落,变香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林子扔了手套,上前一步,拽住了变香的胳膊,变香没有提防,一盆菜有多半盆扣在地上,变香慌了,不知道林子要干啥,人顿时抖得像筛糠。林子啥也没干,只伸出一只大手,为变香抹去了脸上的眼泪。林子的举动看似平常,却让压抑已久的变香哭出了声,变香的哭声由小变大,像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疼她的父母。变香一耸一耸的肩膀也让这个一米八的男人有一种想要拥抱的冲动,就在林子的心瞬间就要融化的时候,瘸腿公公推着小车回来了,瘸腿公公的一声咳嗽惊醒了两个梦中人,林子的脸像霜打了的茄子酱紫酱紫,变香的脸则红得像烤了个炭火盆。

春天来了,街门口的老槐树开了一树槐花。变香用铁钩子摘了槐花,包了一篦帘槐花馅饺子,白胖白胖的饺子个个鼓着肚子,丝丝缕缕的清香沁入鼻腔。变香吃了饺子,去看屋檐下的燕子,燕子夫妇每天忙着衔泥、絮草,热络地过着光景,变香看着看着又红了眼眶,一肚子的委屈没人诉说。

瘸腿公公自从遇见林子,整天阴着个脸,只要林子从门前经过,瘸腿公公就指桑骂槐,摔盆子打碗,明里暗里给变香脸色。变香一个人在家,瘸腿公公说:把门关严了,看不长眼的野狗进了院子。再见了变香,林子就看几眼变香,再不敢多说一句话。没了林子说话,变香就和门前的花草说话,和屋檐下的燕子夫妇说话,和窑洞里的椅子凳子说话,和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说话。

进了六月,变香嫁过来整一年。看着墙上落了灰尘的结婚照,变香的脸上挤出了几丝苦笑。今年多雨,变香在院子里撒了芫荽,栽了小葱。半上午下起了小雨,变香把晾晒的衣服拿回窑。雨越下越大,雨滴在彩钢瓦上“咚咚锵锵”地响,变香趴在窗台上看喝饱了雨水的小葱和芫荽,看着看着,听到有人叫门,变香“哎”了一声,没顾上打伞就跑去开门,大门开了,是淋成了落汤鸡的俊红,俊红身后还跟着个小个子的女人。

女人耳朵上戴着明晃晃的耳钉,头发湿嗒嗒地滴水,女人五官清秀,身形像个没长大的孩童。俊红和女人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变香倒不像这院子的主人。俊红进了窑,变香把干毛巾递给俊红,俊红当着变香的面为女人擦头发,擦脸,女人眯着狭长的狐狸眼瞟一眼变香,变香立刻像万箭穿心。

变香没哭也没闹,变香进了厨房,捅开火,调了一锅糊嘟,变香招呼这对男女吃饭,厚脸皮的女人坐在椅子上,蘸着辣椒吃糊嘟。变香说,咱三人吃完了这顿糊嘟,就该结束这糊涂的婚姻了。一对男女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吭声。

三个人正围着桌子吃糊嘟,瘸腿公公推着小车进了门,变香招呼公公吃饭。公公手里拎着几个矿泉水瓶,照着女人扔出了瓶子,女人被砸中了脑门,“啊”了一声,叫唤个不停,俊红起身护住女人,瘸腿公公动了大气,掀翻桌子,让女人滚,俊红气呼呼地带着女人冒着雨离了家门。

瘸腿公公手里拿着筷子指着变香骂,见过窝囊的,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别的女人骑到你脖子上拉屎,你咋没一点气性?变香的沉默连自己也害怕,她对俊红的感情已在这日日夜夜的冷默里消失殆尽。变香像等死的囚犯,判决书下来的这一刻,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变成了赴死的决心,就像当年离开妈一样,变香要头也不回地离开俊红。

变香和俊红的离婚官司打了半年,终于有了结果。俊红没什么存款,电视和洗衣机判给了变香。长明大了,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妈怕离了婚的变香常住娘家,就变着脸数落变香,放着好好光景不过,尽瞎折腾。

变香没处可去,就在镇上找了一所院子。院主人在市里买了房,想留人看院子。让一个离了婚的年轻女人看护一所院子,本身就是一件荒唐的事情。白天黑夜,变香的房前屋后总是晃悠着几个男人。变香为了避嫌,天还没黑,就早早地关了街门,流言蜚语还是传了出去,变香出门总有人指指点点,夜里还有人往院子里扔石头。

多少个夜里,变香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月亮,听着院子里野猫野狗的乱叫,脑子里想着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妈、俊红、林子交替着出现在梦里。俊红冰冷的白脸像一把薄片刀,一刀一刀地割着变香的皮肉,妈嫌弃的眼神让变香的心空落落的,林子宽厚的手掌为变香抹去了眼泪,可醒来时林子又不见踪影。变香的枕巾湿了一片,空荡荡的房间只有变香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少个漫漫长夜,变香终于为自己做了个决定。变香起床为自己做了一碗疙瘩汤,变香穿戴整齐,走出小院。镇上有许多店铺,变香要自己养活自己。变香在一家饭店做了服务员,忙时也帮着择菜、洗菜,饭店人多嘴杂,少不了喝醉酒的男人,变香自然成了消遣对象,遇上实在难缠的人,变香就从饭店后门悄悄溜到街上。

这天晚上,饭店十一点才关门。冬天的夜,寒气逼人,变香穿着厚棉衣还打哆嗦,凉水里洗了一晚上盘子,两只胳膊不听使唤。从饭店到变香家要穿过一条小巷,小巷里有许多空院子,一座接着一座,阴森吓人,变香一路小跑,脚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这脚步也惊动了夜行人。一个拿着手电筒的男人背着口袋翻墙而出“咚”的一声落在水泥地上,变香躲在一棵树后,屏住呼吸,就着手电筒的光看清了男人,男人脸上有一道刀疤,男人恶狠狠地看着变香,迅速上了路边的面包车。变香吓得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变香被刀疤脸吓破了胆。变香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三天,梦里一会儿是妈,一会儿又是刀疤脸。变香生病的第三天,厨师老张来了,变香想挣扎着坐起,被老张一把摁住,老张摸摸变香的头发说:你好好地躺着别动,想吃什么我为你做。变香没想到,唯一记着自己的人是老张。老张像看孩子一样看着变香,老张为变香请大夫买药,老张为变香做她喜欢吃的酸菜疙瘩汤,变香的这场病在老张的汤汤水水里痊愈。

老张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老婆前几年没了,一儿一女在外地念书。老张的条件差,老张唯一的好处是,在家里伺候惯了老婆,知道该咋样疼变香,变香孤零零地长了二十几岁,没有被谁这样疼过,于是刚离了婚年轻的变香跌入了五十岁老张的温柔乡。

就在变香痊愈的那一夜,老张住进了变香的院子。老张紧紧地抱着变香,变香很紧张,甚至还狠狠地踢了一脚老张。被踢了一脚的老张非但没有生气,还乐得哈哈大笑,老张说,俊红真是个傻子,没想到让我老张捡了个便宜。变香红着脸钻在被子里,既害羞又委屈。老张得了甜头,想夜夜笙歌,变香一开始还配合,后来就应付了事,老张毕竟是老张,五十岁的老张还要为一双儿女挣钱,没有过多的精力。

变香和老张同居的消息传到了妈耳朵里,妈就放了狠话,再不认这个女儿。变香心酸却没有掉泪。自从跟了老张,老张就变了个人。老张处处限制变香,老张心细,能知冷知热地疼人,老张也心小,见不得别的男人。

这天中午,变香正在大厅上菜,一双熟悉的眼睛正呆呆地看着变香,看到这人,变香脸色大变,手里的盘子“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这人一双大手抓着变香的胳膊,使劲地摇晃,一个劲地说:你为什么不等我?

变香离了婚,林子想把变香接回家,林子妈说,她是你兄弟媳妇,哪有大伯子娶兄弟媳妇的,天下女人多了,你咋就偏偏看上了她?林子拗不过妈,又放不下变香,林子想和变香去外面住,又丢不下孤零零的妈,林子瞻前顾后,左右为难,犹豫了几天也没拿定主意。

变香一个人住到镇上,林子每晚都去院子外走走,撵走了不少讨厌的男人。每当变香院里的灯暗下来的时候,林子多想推开门亲切地叫一声:变香。林子一遍一遍地在院子外打转,又一次次离开院子。变香受惊那日,偏偏林子跟车去了外地,林子回来时,老张已住进了院子。林子为自己的懦弱后悔,林子也为变香的决绝而气愤,林子满腹心事,借酒浇愁。林子喝了酒,要当面来问一问变香。

老张闻讯从后厨赶来,一把揪住林子衣领。林子血气方刚,反手扭住老张胳膊,老张上了岁数疼得“哎呀哎呀”地叫,变香让林子放开老张,林子不看老张,林子对变香说,你和我回家,我就放手。变香恼了,她对林子的爱和怨在这一刻爆发,变香声泪俱下地说:我无家可归时,你在哪?我三天三夜水米未进,你在哪?我被男人们骚扰,担惊受怕,你又在哪?现在晚了,一切都晚了,我不会和你回家,你赶紧走吧。

林子以为他今天一定能带变香回家,没想到变香会断然拒绝。林子的气焰渐渐熄灭,最终黯然神伤地离开。变香的眼里含着泪水,她不能因为林子伤害老张,更不能让林子背负一个离婚女人的包袱,也许离开了变香,林子会找到更好的女人。变香恨这作弄人的命运,恨这变幻莫测的人生。

自从见了林子,老张对变香的态度就有了变化,一方面竭尽所能关怀,一方面又极度猜疑。最无法忍受的是老张会一边做爱一边问是林子厉害还是他老张厉害。变香对老张的感激在老张一遍又一遍的追问和喋喋不休的聒噪里化为乌有。变香看着老张衰老的身体心生厌恶,变香任由老张在她身上折腾,竟然一动不动,变香看着自己雪白光洁的身体,心想这些年来,自己太自轻自贱了。想着想着,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一股气流直冲喉头,变香一脚蹬开了意犹未尽的老张,趴在床沿上翻江倒海地呕吐。老张说,你大姨妈一个多月没来莫非是怀孕了?刚才还像个英雄的老张刹那间变成了狗熊,老张说:明天你拿点钱,去医院把孩子打掉,我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坚决不能再要这个孩子。

老张的这句话直接导致了他们的分手。就在老张说出这句话的当晚,变香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在老张的胳膊上咬了好几个血口。老张忍着剧痛,屁滚尿流地跑出了小院,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说:变香疯了,变香疯了。

老张对变香的感情说到底是一个老男人对年轻女人的青睐和占有,老张能给变香的不过是一些甜言蜜语和虚情假意,而变香要的远不止这些,老张甚至舍不得为变香买一件体面的衣裳,老张和变香的感情注定是露水姻缘,滴水之恩,还没有经历什么曲折和灾难就先败下阵来。

第二天,变香就把老张连同他的东西扔出了小院。尽管后来大姨妈又准时报道,变香还是义无反顾地甩了老张。老张几次来小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变香干脆关了院门,去了泉城。

变香去理发店把一头长发烫了大波浪,变香个子高,皮肤好,亮瞎了小镇男人的眼睛。变香不再是以前的变香。变香不再去饭店打工,变香在小院开了麻将馆。变香麻将馆很快在小镇出了名,不是麻将馆的条件好,而是麻将馆的老板娘是一位时髦的单身女人。

变香戴大大的耳环,涂鲜红的蔻丹;变香抽细细的摩尔烟,穿恨天高的细跟鞋。变香的服装大胆新潮,引领了小镇的风潮。变香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大很热闹,变香是这个小镇的中心,有钱的没钱的男人为了变香争风吃醋,围着变香转圈。

变香和所有男人打情骂俏,变香又对所有男人冷若冰霜,变香对男人们的态度取决于变香的心情,变香高兴,又是秧歌又是戏,变香生气,把所有男人轰出家门。变香没什么文化却像红楼梦里的尤三姐,不是男人玩了她,倒是她玩了男人。

变香越是这样反复无常,男人们越是爱这样的变香。变香的麻将馆玩家爆满,源源不断的大钱小钱装入变香的口袋。哪天玩的人多,变香高兴,下厨炒几个小菜,喝几壶小酒,变香和男人们喝酒划拳,大块吃肉,变香的日子从来没有这样潇洒过。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卸了妆的变香才放声大哭,这哭声在这漆黑的小院里分外凄凉。

夜里变香会想到林子,林子还要不要这样的变香?变香也会想到俊红,以俊红的骄傲,他怎肯戴这大大的绿帽?变香还会想到老张,这个自私小气的老头一定会惊愕地张大了嘴。想到这里,变香笑了,人的记忆真是奇怪,偏偏要记住已经失去的东西。

一天早上,变香刚开了店门。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进了门,来人是俊红,俊红说,你现在发达了,借我几个钱花花。变香好笑,我的钱就是这欠条,你要是不嫌弃,就拿这些欠条去要,变香本想戏弄俊红,没想到俊红急了,要不是我当初和你离了婚,你哪有今天的光景?俊红一辈子不会说话,借钱还这样气冲,但毕竟夫妻一场,变香刚要取钱,俊红神神秘秘地说,你不就想和我睡觉嘛,今晚上我可以过来……变香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变香冲着俊红的白脸狠狠地啐了一口说了句“滚”,俊红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了。

变香的日子表面上开开心心,却隐藏了暗伤。这些男人,嘴上说着恭维话,满脸堆笑,每一个都安着坏心,在男人堆里混,变香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八面玲珑。

变香麻将馆全靠鸿哥罩着,要不早关了门。鸿哥开着一家洗煤厂,是远近有名的小老板。鸿哥和变香的关系一开始只是主顾,鸿哥玩麻将从来不玩大的,鸿哥的原则是小玩怡情,大玩伤身。别看鸿哥是个粗人,做事情很有分寸。一开始鸿哥隔三岔五地来,后来就成了常客,还带他的朋友来。时间长了,变香就起了疑心。变香开麻将馆是正当生意,不想担什么虚名。

有一天麻将馆有人闹事,变香毕竟是女人,男人们打架,女人只有吃亏的份。就在变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鸿哥拿起杯子,“啪”的一声扔在了地上,鸿哥剑眉倒竖,怒目圆睁,那样子活像个捉鬼的钟馗。鸿哥是有身份的人,闹事的人立刻偃旗息鼓,鸿哥说,以后谁要在麻将馆闹事,就是不给我面子,鸿哥的话成了麻将馆的保护伞,也让变香对鸿哥的态度起了变化,鸿哥是变香的恩人,面对一个有恩的男人,单身的变香除了以身相报,没有更好的办法。

变香照着镜子,往头发上打啫喱,香喷喷的啫喱让变香恶心,变香嘴上涂了鲜艳的口红,活像吃了个死孩子。自从开了麻将馆,变香的身体就发了福,不到三十岁的变香怎么看都像四十岁的女人。变香讨厌这个变香,变香趴在梳妆台前呜呜地哭,泪水湿了胸前的衣裳,一生围着男人打转,离开了这个圈套,又跌入了另一个套中。

变香去见鸿哥,鸿哥斜躺在床上,鸿哥说,你不愿意我就走,哭哭啼啼的,我又不是坏人。变香笑了,鸿哥一把搂住了变香。鸿哥说抱着变香像抱了一床鸭绒被,比他的排骨老婆强,从那之后,鸿哥就常来盖他的鸭绒被,变香心里不大乐意,还是接受了现实,变香抓不住感情,就抓住这实实在在的物质,许多时候,物质为女人带来的安全要远远大于一句看不见摸不着的承诺。

鸿哥有时候在麻将馆吃饭,变香就为鸿哥熬小米粥,凉拌各种时令小菜,鸿哥说排骨老婆好多年没为他做过饭了,他就是排骨老婆的一台印钞机,在麻将馆里他能找到家的温暖,变香听着听着就觉得他俩更像是一对搭伙过日子的男女。

变香的生活平平淡淡,无风无浪。直到一天,排骨老婆出现在麻将馆里。排骨老婆瘦得像排骨,力气却大得很,排骨老婆三下五除二就掀翻了麻将桌,鸿哥说过,谁要是在麻将馆闹事就是不给他面子,排骨老婆看来没打算给他面子,排骨老婆还想冲上来给变香几个巴掌,变香躲过了排骨老婆的巴掌,可躲不过排骨老婆无休止的谩骂和侮辱。变香的火气也上来了,两个人在麻将馆里正闹得不可开交,鸿哥开着车来了,平时英英武武的鸿哥,被排骨老婆从头数落到脚,脸上还被挠出了几个血道,最后鸿哥就被排骨老婆拽着出了门,变香知道,这男人这一去,就再也不会踏进她的门。

后来鸿哥托人送来了钱,说是砸坏了东西的补偿。变香爽快地收了钱,再没和他联络。鸿哥和变香的感情也只能用钱来衡量。能用钱来衡量的感情就像无根的浮萍,聚散无常。没了鸿哥的庇护,麻将馆的生意不好做了,无奈之下只好关了门。绕了一圈,孑然一身的变香又回到了原地,唯一不同的是,变香用麻将馆挣的钱,在镇上买了一套房。

自从关了麻将馆,变香整天昏天黑地地睡觉,变香觉得自己这几年没睡过一个好觉。醒来时,变香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这几年的事情,从俊红到林子,从老张再到鸿哥,这些男人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走过,她爱过恨过,也搭上了自己的青春。在人们眼里,变香是个问题女人,变香活该有今天,活该这样孤老终身。

空房子的墙上,贴满了站着、躺着、卧着的变香。许多的变香在她的命运里笑着、哭着、活着。变香的一生抗争过、妥协过、沉沦过,变香始终是一个为了爱奋不顾身的女人。

下雪了,三十岁的变香趴在玻璃窗上,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兴奋地像个孩子。一个高大的男人向这边走来,几年不见,那人还是虎背熊腰,高大英俊。变香惊慌失措,乱了方寸,那人钻进了单元门,变香家的门铃就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来人是变香日思夜想的男人,林子呆呆地看着变香,这几年让你受罪了,我来找你回家。变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变香使劲地摇头,林子的眼神绝望、沮丧,林子抓住变香的肩膀拼命地摇晃,我知道,你现在有钱有房,你看不上我,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看上过我?变香再不能隐藏,走了这么多弯路,到头来还有一个爱她的林子在原地等待,变香以为这又是一场梦境,但变香下了决心,即便是梦境,变香也要拼命地抓住,变香始终是一个为了爱奋不顾身的女人。

变香扑进林子怀里,大声地说,我和你回家,我们这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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