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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 错

2018-11-13

核桃源 2018年2期
关键词:山城乡长

在未调离教育行业、进入人大机关之前,我对乡镇干部的构成、文化层次、人员素质、工作性质和行为处事的习惯与风格,总的来说是知之甚少、相当隔膜的。我总觉得乡政府里的那伙人是些不拿锄头的庄稼人,但做人的品质还不如普通老百姓:说话粗鲁,办事潦草,作风还无来由地霸道,干什么事都咋咋呼呼,有拉大旗作虎皮、依仗官府欺负人的味道。

这一切也许与当地流传很久、由真人真事演绎成的一则笑话有关:说是某一年的夏收季,大湾乡的乡长骑着自行车到各村去巡查工作,因为下大坡自行车的刹车线被崩断,自行车越滑越快,乡长惊叫着又不敢从上面跳下来。山坡两面正在大田里割麦子的人,都提着镰刀直起身子来看。乡长大喊:我是大湾乡的乡长,绊倒车子的五十(元),拉住车子的一百(元)。

这怎么会让人对他心生好感呢?

尤其是我在师范读书、毕业后转行到行政工作、竟然成为我们乡乡长的一个同学到任,来村子里指导工作所犯的幼稚可笑的错误后,我对这类人的反感就更甚。

那时候我即将调入人大工作,回家征求父母的意见。在老家务农的弟弟告诉我:你还说你的那个乡长同学是农村出来的,看来他对农村的情况啥也不知道。乡上在咱们村推广设施农业,建温棚。我说咱们家的地地头长,宽度不够,没法搭建温棚。你猜人家怎么说?两家共搭一个棚,各种各的。

我才知道,人稍微当上一个芝麻大的官,就会变得很愚蠢。

到了人大机关后,我提出到全县各乡镇去跑一跑,熟悉一下全县的情况,了解一下行政工作的程序。人大主任已经快到线了,是个明白人。因此慈祥地笑了,批准了我的请求。

首先奔东部山区高渠乡去了。

内心里有个小九九。

高渠乡十年前我去过。那是因为在寒暑假为县文化馆帮忙,搜集民间故事的时候去的。现在首选这里,是因为有个跟我一样喜欢写作的朋友小林在乡政府干文秘。

身份不同了啊,再也不是小学教员了嘛。到了县人大,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同样也是干文秘,但人大是县级部门啊,是权力机关啊,是法律实施情况的监督机关啊。如果连这样小小的虚荣心都不让我满足,那也太过残忍了吧?

时序进入九月,山区的秋意已经很浓了。一坡儿绿,一洼儿黄,一片儿红,花花绿绿,随山形地势而变,绝胜写实油画,只叹自然之手太过神奇了。

文友自然激动大于平静,也有炫耀的成份吧,直接把我介绍给了书记和乡长。

没想到书记那样年轻。

当然更没想到乡长会那样老。

这怎么搭班子干工作呢?

幸好年轻的书记点给我一支烟,给老乡长吩咐说:陪好县上来的领导。老乡长笑眯眯地拍着年轻书记厚墩墩的肩膀说,你放心去,亏待不了他。

书记说县上有个会,不陪我了,开着车一溜烟地走了。

乡政府有机关灶,但老乡长给小林说:你去,跟老何说一声,要驴板肠。提早准备好,晚上我们三个人好好喝一场。

我跟老乡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乡长姓张,已经整整五十一岁了。按照县上不成文的规定,科级干部年龄到了五十二,自动退居二线,把位子腾出来,让年轻人干。张乡长是县上正科级干部中资历最老的,干过乡镇文化专干、计划生育专干,干过副乡长、乡长,也干过乡党委副书记、书记。但不论怎样,都是在三亩半的地里转圈儿,从西山里调整到东山里,从东山里折腾到西山里,从没有在川区和县直部门干过,现在又干回乡长了。

我有些不自量力地说:一般而言,从乡长到书记,从书记到部门一把手,这是干部任用的一般导向。你怎么从乡党委书记反而干到乡长,返回去了?

张乡长笑。你说的是一般情况,我属于二般情况。

我问:怎么个二般情况?

乡长不笑了,抽烟。把脸埋在烟雾里。说:你在行政上干上几年,就会明白的。

晚上,真的没有再叫乡上的其他干部,就我和小林,跟着张乡长去了街上的卤肉馆。

山野小乡,没什么好东西。这间小馆子,倒还收拾得干净卫生。店主人的女儿一看见乡长,露齿一笑,大辫子一甩,掀了门帘进到厨间去了,听见她柔声说:张乡长来了。

何老板就端着热的、凉的驴板肠出来了。

我们这地方是农业大县。过去马、骡、牛、驴都是大牲口,靠它们拉车耕地。后来山区退耕还林,川区全用机械,牛、马、骡逐渐消失,就是驴还有一席之地。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嘛。不拉车犁地了,蒙上眼睛全宰,吃肉。

真没想到,这驴板肠果真有些身份。无论凉、热,都透着筋、弹、脆,有嚼劲。一个字:香。两个字:香死。当地老百姓告诉娃娃:吃何家的驴板肠前,先把裤带解下来缠到头上,免得香破了头。

驴肉就白酒,只管弄。

我和小林都已微醉,但老乡长气定神闲,烟酒不停。

乡长说:小李啊,我的二般情况就是我一直在犯错啊。干行政,不犯错你就没法进步啊。让小林给你说说我犯的错。

小林喝了一口酒。说:乡长,你哪里是犯错,你是酒喝多了,我们散了吧,回吧。

乡长闷头一口酒。说:也是,都到线了,回吧。

小街幽暗,夜风甚凉,繁星倒是满天。

看着乡长关了灯安稳地睡了,我和小林来到宿舍。

可是怎么睡得着?

小林说,张乡长嘛,就是每犯一次错,就晋升一格,每犯一次错就晋升一格。现在他犯的那些错没有市场了,只能等着退居二线了。

早先,他是乡上的计生专干。有一次县长到他所在的乡检查计划生育工作。到了一户农户家。这家的女人生了好几个,还没有计划。县长就批评她,说,你养这么多,日子这样穷,为什么不少生、早结扎呢?女人说,天生女人长个×,就是生娃娃的,我有什么办法?他立马说:你说话注意,这是咱们县的县长。女人仔细看了一眼县长,柔了声音说:我要知道养的儿子能当县长,我就只生一个,早结扎了。县长真地气坏了,出去坐在了车上。他左思右想,要为县长出气,就把女人打倒了。然后出去给县长说:县长,我犯了错误,把这个女人打倒了。县长掏出烟给他点上,说:抽烟。抽烟。

不久,他就被推荐、当选为副乡长了。

后来,县委书记听说他是县长的人,喝酒的时候就故意找他的茬,仗着酒扇了他左脸一个耳光。酒桌上的人全都愣住了。但他不慌不忙,举起右手抽了自己一耳光。说:左脸是书记练手的地方,右脸是我自己练手的地方。

过了不久,他就成了副书记了。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不断地犯着这类错误,不断地转变着身份。这两年是乡长,这两年是书记,又过了两年,又成了乡长,又成了书记。有一年,差点儿成了检察院的检察长,结果黄了,又跑到这儿当乡长来了。

夜已深,风更紧,秋虫都不再呢哝。

小林唧唧咕咕地梦呓着。

我睁着眼睛看着黑夜里的天花板。

垂钓者

西海固是个十年九旱的地方。早先,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中间夹杂三五场沙尘暴作调料。演化到生存环境大受威胁,人畜饮水都成了问题,几乎到了无法生存的地步。农村人嫁女,到男方去看家,不看房屋不问家产,只看有几窖水就知其家底。上学的孩子每人脖子上挂着一串青霉素小瓶瓶,一走路撞得叮叮当当响,你猜那是做什么用的?不是玩具,是盗水器。水贵如油,家家门户大敞,水窖却都是上锁的。但那窖盖,毕竟不严实,把这一串叮当乱响的小瓶子从缝隙里垂下去,提上来,水就喝到嘴了。

小孩子的生存智慧也是不可小觑的,他们已经读过书了,知道乌鸦喝水的故事。

西部大开发,退耕还林还草,不许牲畜上山,牛羊只能圈养,乡镇干部的主要工作是上山捉羊。有偷牧被抓住罚了款的,也有被没收了羊只的,都哭天骂地,免不了胡搅蛮缠一场。当然也有工作不力,被上级抹了官帽子的人。

十年过去,大有收成。山坡,慢慢地绿了起来;山沟,开始湿润、泛潮,有了一线浅流。

这并不是说这地方早先就没有河。

河是很多的。差不多有人的地方就有河。只是河里没有水而已,全是河滩,河滩里蓄满了白花花的石头。

大一点的河比如西面的葫芦河,南面的渝水河,东面的茹河、中间地带的清水河,都是西海固的重要河流。最有名的是泾河。泾渭分明的泾,指的就是泾河;西游记故事中被魏征梦中斩首的老龙,就是泾河的老龙王;中国古代四大传说之一的柳毅传书,说的就是洞庭湖老龙的女儿嫁到泾河龙宫不堪忍受家庭暴力,才让柳毅传书的。

想想这样一个干旱少雨、贫瘠天下之地,竟然有这么出名的故事产生,多少给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也多少让人有一些自豪感吧。

有水就有鱼,有鱼就有垂钓者。

我的一个内弟就是个钓鱼爱好者。

他读书不行,勉强高中毕业,七戳八捣地参了军,因为有城镇户口,复员回来成了宝(鸡)中(卫)电气化铁路线上的一名火车司机。他在部队上是开卡车的,什么时候取得了火车司机的资格证呢?人世间的许多事,你没必要完全弄明白。就这么地吧,他开火车了,撞死了一头刚在田地里耕作完毕、跨过铁路准备回家吃草咽料喝凉水休息的老黄牛。虽然火车撞死了人,也是没有多大责任的,但毕竟是一场事故啊,就停职三个月。

就这三个月,他不舍昼夜、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垂钓。

一开始都是跟屁虫一般地随着老把式到处跑,山溪、水库、渠沟、塘坝,哪儿都去,一去不归。使的渔具,也不讲究,自己动手制作的草杆子。有了两次狗屎运,扛回来几条大草鱼后,才着手装备。

周日,难得地见到了他。

抛过去一支烟,笑他:今天怎么没去水库上班?

抽着烟,沮丧着一张脸,说:昨天失手,损失大了。

大不了没钓着,有什么损失呢?

我借了人家的一副杆,还拿了我自己的草杆子,跑到西海子去夜钓。刚下好借来的杆子,正低头弄自己的杆子呢,他妈的,一抬头,杆子被鱼咬了,带上溜到海子中间去了。西海子那么深的水,咋敢下水捞杆子呢?就那么地,让鱼把杆子带走了。哪里是鱼,纯粹是鱼精。

一副杆子能值几个钱?

一万二。姐夫,有钱吗借两个,让我先把人家的这副杆子还了。

粮没打上,把口袋丢了。

我就是从那次开始,才对钓鱼有了点兴趣。

当然只是泛泛的兴趣,谈不上热爱。

男人应该热爱的东西多了。

经常去垂钓的地方是朝那湫。

朝那二字,不读朝那,读“祝挪”。是古地名。《山海经·海内东经》上说:“大迹在雷泽,华胥氏履之,生伏羲。”雷泽就是朝那湫,大迹就是龙神。《水经注·卷三》载:“高平川水,在水发源县西南二十六里湫渊。渊在四山中。湫水北流,西北出长城,北与次水会。”这个地方,战国秦汉时是国家祭祀的重地。

我到朝那湫,只是应景,看湖光山色,观四时之变,那鱼的有无,原不放在心上。内弟在侧,如泥塑铁铸一般,鱼倒是没见钓着几条,香烟倒是吸了几条。

这地方自然已经被人承包。他投下去鱼苗,收垂钓者钱币若干,钓上来的鱼归垂钓者,或带走,或就地烧烤,他提供烧烤用具。是个比较有经营头脑的土著。

去过几次,熟了,就与他闲聊。

他指着湫渊对面问我:看到那个人了吗?

我远远地观了一眼。波光潋滟,山影树形,其实就是一个不太清晰的黑桩。说:几乎每次来,都看到他在那里。一定是个高手,起码是个老手吧?

承包人阴险地笑:他是个屁的高手,说老手倒是没错,是个赖皮老手。钓鱼从来不给钱。他就是我们村里的。不好好种地,也不出去打工挣钱,偏爱钓鱼。他钓鱼,别人钓他老婆。现在没家没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常年四季坐在那儿,也没见钓上来个鱼。

我说,那也是个休闲嘛。

他说:你们钓鱼是休闲,他钓鱼,是羞先人。

亲 家

话说得没错,深山里面出凤凰。

可事实是,没有一只凤凰会甘心情愿地待在深山老林里。它有脚,长翅;能走,会飞。俗话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高士择贤主而事,良禽择嘉木而栖,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除非她算不上凤凰。

张好好就是这样的一只凤凰吧。刚生下来就死了娘,吃野地里菜,竟然没饿死,且随着年龄不断地丰满起来;喝山泉里水,也没见拉肚子生病,那肤色公然对抗了当地的水土,不像其他女孩子在脸颊上浮着深重的红,高原的风一吹,长出“红二团”。张好好是白里透着红,与众大不同啊。而且那身条,挺拔得像山里的白桦,柔软得又像是河边的春柳。真是看一眼,就让人魂飞魄散。

没娘的孩子早当家,练就了一身的生存技能。人大心大。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成怨仇,父亲张老五也拽不住女儿的心。这只凤凰就飞了,站了高枝儿,嫁给了城里人。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至于从小一块儿耍大的狗剩儿哥、草芭子弟,最多也就是“棋子豆豆煮鸡蛋”的交情,说忘了就忘了。

当然,这个高枝儿也并非高到什么程度,就是个城里人的身份,干着一份公家的事情,遇到来城里打工的张好好,本色,天然,那一股乡野的清新之气,压倒了城里的脂粉味儿,那就一好百好了。

真不枉好好这个名儿了。

但是张老五不满意,不放心。如果女儿顺顺当当嫁了狗剩儿,或者草芭子,他倒心满意足了。

春风送暖,冰冷的大地变得酥软。忙完春播,张老五进城去了。

虽然也是普通人家,可亲家毕竟是城门洞里的雀儿,多少见过点世面。没有女主人,倒也天天上饭馆,好酒好肉地招呼了几顿。

想着女儿把这样的日子能过上一辈子,也算有福,安心地回来了。

没想到在夏收之前,退休了的亲家,跑到山村里避暑来了。

亲戚嘛,原本就该时时走动,你来我往,才会亲热起来的。

只可惜五黄六月,最是农家的艰难时日,人又忙乎,不得便招待亲家。张老五孤身惯了,也只有粗茶淡饭。每天自己进田地忙活,丢下亲家一人满山坡乱走。

待了几日,亲家也不提走的话,张老五心生厌气。这亲家好没眼色,我一个庄稼人,每天忙里忙外;你是个闲人,城里公园、酒店、茶馆去处多了,何必傻子一般待在乡里。

这日天阴落着小雨,张老五和亲家窝在屋子里。

亲家说,好不容易你今天不下田,我们四处走走。

一走,走到麦田边。地中间扎着个稻草人儿,原是吓唬麻雀的,怕它们弹啄麦穗儿。

亲家看着稻草人,说:那地中间好像是个人。

张老五心里正没好气,说:那不是个人。如果是人,他走呢。

亲家一怔,想了想这句话,明白了。但他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走到田埂上,回身对张老五说:我看清了,真的不是个人。如果是个人,就有血有肉呢。

张老五看着亲家,想了想这句话,也明白了。

趁着天落雨,张老五到街上去,卤猪蹄、酱牛肉地弄了一包,打了二斤杨郎散白酒,归来,和亲家大醉了一场。

第二天,亲家走了。

中秋节的时候,张好好离婚回来了。

张老五说:女儿,你想好,再嫁人不难。但嫁人,总要门当户对才好。

后遗症

我的这副人高马大的身板,是结婚以后老婆喂养出来的。

师范学校集体灶上混浊的白开水煮萝卜、貌似金灿灿的玉米发糕不可能让谁拥有一个啤酒肚的身材。当然,作为准小学教师,似乎也不宜肥头胀脑,不雅观,不像话。照此看来,集体灶上的伙食,不但具有营养学上的科学性,也具有广泛意义上的社会性。

那时候的我个头矮小、头发干枯,一副营养不良的猥琐相,脸上也因为缺少水份在脱皮,像是被狗的舌头舔过了一样。因此被安排在教室的第一排课桌就坐,和王文武成了同桌。

王文武来自更为偏远贫穷的南部县。在当地,人们无来由地鄙视南部人,觉得他们除了孤陋寡闻、目光短浅、一根筋之外,还群体具有吝啬的坏名声:“南杆杆,喝了凉水舔碗碗。”吝啬当然不是本性,但如果人穷怕了,穷到极致了,难免会在行为上乖张起来。但是他们也有优点,那就是特别能吃苦,多脏多累的活,都不在话下,只要能够挣到钱。所以赶场割麦的麦客,全都出在南部县。

据说有一年夏收,一群麦客赶场结束,工钱到手,一窝蜂地涌到了街道上,要下馆子挥霍一下,犒劳一下,摆一次阔气。毕竟,人的一生,这样的机会是不多的。

昂首阔步地进到了饭馆里,散发着干燥的麦土气和浓重的汗酸味的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叉开着两腿坐在饭桌前,粗声大气地嚷嚷:

老板,烩面多少钱一碗?

八元。

酸汤水饺多少钱?

十三元。

面汤多少钱?

不要钱。

领头的环顾左右,豪迈地说:

那就来十五碗面汤,八碗加盐,七碗不加盐。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放开了弄球子。

我问王文武,这是不是说的就是你们南部县的人?

王文武白了我一眼:这是哪个傻逼说的?既然面汤不要钱,为什么十五碗不全加盐呢?这不是我们南部县人办事的风格。

王文武确实具有南部县人的秉赋。课堂上,他觉得如果不注意听讲,那就是吃了天大的亏。下了课,哪怕是不让老师休息,他都要将不清楚不透彻的地方让老师给整明白了才罢休。读了三年师范,他就课代表、小组长、班委、副班长、班长一路升上去,直到毕业——优秀毕业生。

但那时候,没有哪个同学会这样下苦功出死力地挣到这个优秀。反正就是个中专文凭,大不了是个小学教师,犯不着门门功课都考一百分。校园里流行的是“高兴不死的60分,气不死的99”。只要勉强及格,不至于肄业,工作照样分配,说不定还会比优秀毕业生分配得更好。

但事实证明,这之间的区别还是有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嘛。比如王文武,优秀毕业生啊,被抢到南部县城的中学了;毕业成绩惭愧如我,只能到北川的乡村小学任教。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相会在当初读师范的城市里。

我已经通过其他路径调到了这座当初读书的城市了。嘻。

我坐在宾馆的大厅里等王文武。他打电话说他从南部县城到市里来办事,住在宾馆里。

我看到他昂然地从楼梯上下来,不时地提一提裤子。我正想起身跟他打招呼,他却对我视而不见,直奔墙壁上挂的插卡电话,连卡都不插,拿起听筒直接就说:

请给我接中共中央办公厅……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位多年不见的仁兄裤腰带上挂着四部汉显BB机,怪不得走路费劲,一直提裤子呢。

我走过去,指着他腰间的那一排弹夹说:你这是干嘛?

他愤怒地挂了电话,用五指梳拢着他的头发,说:中共中央办公厅的这帮小官僚,竟然敢不接我的电话!你说这?(他勾头看了看腰间)这四部BB机,各是各。

他转着身子给我一一指认:这是中共中央办公厅的,这是中央军委的,这个是学校同事的,最后这个是老婆联系我专用的。

那天到底说了什么,忘了。

我只记住了四部BB机。但没有一个号码是我所知道的,因为那都是专用机,知道了也白搭,我又不在中共中央办公厅上班。

倒是记住了王文武说的一件事。

他说:我来的路上,专门在六盘山隧道下了车,在那里呆了一个小时。我统计了一下,一个小时内有230辆车经过隧道。我最近研究易经,给人看手相。你设想一下,如果每位司机都让我看,每位收费20元,也就是一包烟钱,他们会掏的。那一个小时的收入就是4600元;每天看八个小时,一天的收入就是36800元。假如砍一半,也就是有百分之五十的司机同意让我看手相,一天也有18400元的收入;假如我价格上再优惠,也砍一半,一天最少也有9200元。到那时候,我请你吃大餐,吃红焖全肘(惭愧,当天我请客,吃清炒油麦菜、千页豆腐)。

过后,我和南部县的其他同学谈及,他们大吃一惊。说:王文武早年参加传销被骗了个倾家荡产,差点连老婆孩子都买了,神经上有了毛病,已经停职看病多年了。

传 奇

在山城,老崔是一位传奇人物。

山城其实很小,但筑城的历史可不短。仔细阅读地方志,知晓从新石器时代这儿就有人喝凉水撒热尿,举着削尖的木棍戳野兽的屁股了。就说秦汉时期吧,已经设县筑城了。但再怎么悠久的历史,不还在地球上吗?因此没有什么可骄傲和自豪的。

山城周围,除了一条半死不活的河流,一座毫无名气的土山,其他的,就是大片的农田。农村包围城市,草木掩映水泥,所谓城里人,往上推三代,都是泥腿子庄稼人。农业大县嘛。

老崔是个例外。

他不是本地人,甚至都不是本省人,他是北京人。虎背熊腰国字脸,毛主席般地梳着大背头。捉住他,不用拷打,直接让他说话,字正腔圆,满嘴京片儿。

嘿。普通话,北京人,首都来的。

自然高看一眼呐。

老崔不是农民,是技术工人。一个北京的技术工人怎么会跑到这大山深沟里来呢?因为国家周边不安宁啊。东南沿海被美国的军事力量所包围,第七舰队甚至开进了台湾海峡;整个大北方,和中国交恶后的苏联陈兵百万;日本、韩国、印度都不叫人省心,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这多么危险,简直可以说是危机四伏啊!

按照东南沿海为前线,向西到京广线为二线,再向西的大西北、大西南为三线的划分,将高端科研单位、大型重工企业、尤其是军工企业全部撤向西北、西南,建到深山大沟里,甚至搬进山洞里。

要准备打仗,打大仗,打持久战。

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

老崔就是这么从首都北京来到偏远的西北山城的。

自然,刚来的时候还不是老崔,顶多是个小崔,是个整天钻在山沟里生产枪炮子弹的小年轻,也很少跟山城的居民打交道。所有和他一起来的人都很少和当地人有什么交往。军工企业嘛,保密单位啊。695。本地人只知道山城东面的黄峁山深沟十八里建了一个695厂,至于这个厂有多少人,有什么设备,生产什么产品,没几个人知道。人家自己建有宿舍楼、医院、体育馆、图书馆、食堂、招待所、子弟学校、幼儿园……纯粹就是一个小社会,相当封闭。

就连吃的粮食都是专供。

只有蔬菜、鸡鸭鱼肉、日常生活用品来山城采购。

咦,这个人怎么这样眼生,从来没见过。

你是哪个单位的?

695。

干什么?

买菜。

1975年之前,基本上都是在国营副食品店采买。之后,渐渐地宽松起来,有了摊贩。凡是遇到这样的主儿,菜贩子都喜笑颜开。这些人基本上不跟你讨价还价,从来都是把小数变整数的。

一共多少钱?

三块八毛五。

给你四块钱得了。

找零钱麻烦。

外地人大气。爷们北京人,阿拉上海人,牛高马大东北人,白脸瘦小浙江福建人。全这样。

695厂的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甚至引领着山城的时尚和潮流。男青年的大鬓角,女职工的喇叭裤,手提录放机,胸挎照相机;买羊肉吃是买整只,只要肉,皮毛归老乡;买鸡蛋是论筐买,你说多少是多少,不用数。最厉害的是这些整天钻在山沟里的家伙爱跳舞,男女抱一块,慢三、快四,探戈、交谊舞。

山城女青年最理想的人生伴侣是695厂的干部职工,山城男青年最大的梦想是到695厂当技术工。

695人的日子太红火了。厂里的效益太好了。

因为中国对越南发起了自卫反击战。695厂生产的子母弹,专打越南的山地坦克。外层弹壳钻透坦克的厚装甲,里面的弹芯在坦克内爆炸,给越南的坦克以致命的打击。

老崔就是在这个时候俘虏了山城一位漂亮的(不漂亮有什么资格跟695厂的技术员谈恋爱?)女青年做了老婆。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古今中外亦然。

和平发展成为世界的主题。

这时候,三线建设当时仓促上马,散、山、洞(大分散小集中、靠山扎营、进洞隐蔽)的后遗症迅速地暴露了出来。不打仗,军工企业就是聋子的耳朵,成了摆设。中国裁军一百万,造那么多的枪炮子弹干什么用呢?总不能全都拿出去打兔子。几乎所有的军工厂都在转为民用企业。所以建设摩托、嘉陵摩托遍神州。

695的辉煌成为昨日黄花。老崔造子母弹的双手,开始制造锰钢自行车。

一辆26式百合牌锰钢自行车市场售价168元,内部价不详。老崔年轻漂亮的妻子有一辆,经常在傍晚骑着自行车来山城工人文化宫跳交谊舞。有时候吧,时间晚了也就不回去了。从山城到黄峁山沟口要十里地,又没路灯,不安全呐。

简直就是一眨眼,695厂被首都钢铁公司有条件地接管了。有技术、有门路、有关系的人全都退潮似地回了北京,成了首钢的工人。

老崔没走。有老婆,有孩子,在山城已经买了住房,根扎深了,挪不动了。

老崔的妻子对不能去北京耿耿于怀。

人家能走,你为什么不能走呢?

到北京去,只能给我上户口。买不起房,你住哪儿?没户口,儿子在哪上学?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我觉得这儿挺好。

可我觉得不好!就是在北京城里讨吃要饭也比这儿强。

没什么好。就是路宽一些,人多一些,楼高一些而已。我是北京人我还不比你清楚?

哼。可是现在你比老农民还老农民。

695厂已经成为山沟里的一片废墟了。所有没能去北京的人,都买断了工龄,自谋出路了。

难不住老崔。老崔有技术。

他用买断工龄的钱开了一家电焊铺,专门制作防盗门。

八十年代中期,社会治安很不好啊。

因此老崔实际上还是赚了几个钱的。

都装在他那脸冷心硬的老婆口袋里。

然后,老婆就不见了。

他真地成了老崔了。人高马大,两手黑黑。头发已经乱披了,头发上沾满了细铁屑。忙完了电焊铺子里的活,还要忙儿子的吃喝拉撒睡,支付校服打架费。这时候的老崔,甚至可以连续一周都不洗脸。每到吃饭的时候,就提着几个馒头,匆匆忙忙地走在山城的小巷子里,去安顿儿子和他的肠胃。

大概就是这时候,老崔才写起诗歌、练起书法的。

人们只知道愤怒出诗人,不知道苦闷也可以出诗人。

中国申奥成功后,老崔很激动,连夜完成了三首祝贺申奥成功的歌词,第二天跑到邮局,郑重其事地贴上邮票,寄往他的家乡北京,很快就收到了北京奥申委的回信,对他这样一个普通公民的爱国热情给予了相当的肯定和感谢。

老崔在妻子离家出走后第一次脸上有了点颜色。

实事求是地讲,老崔的钢笔字写得还是不赖的。

但他力求创新。

也许是电焊的火花激发了他的灵感。他用钢条写字,他用枯死的树枝写字,他用石头块儿写字,他甚至用烧红的焊条写字,但他就是不用钢笔、毛笔、铅笔写字。

太传统。

儿子却绝不传统,这个小学念了八年、初中念了五年、高中只念了一年、经常打架斗殴的21岁的小伙子,就跟他的母亲当年一样,去向不明了。

孤身一人的老崔,真的是老了。连电焊铺都不开了。

他的眼角经常堆着两块眼屎,眯起原本很大的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像南极企鹅一样缩着脖子扭着腰挪步,徘徊在山城的大街小巷。碰到熟人,动作很快地掏出一张名片。待熟人仔细地看完名片上的内容后,他认真地询问对方:

你知道我现在的身价是多少吗?

多少?

他不说话,向对方伸出一只手巴掌。

五百万?

错!五个亿。

甩一甩散乱的白发,径直地走了,留下熟人像个傻瓜一样站在街头,摇着头想不明白。

老崔死后多日,邻居闻着味道不好才被发现。因为没有家属,没有单位,民政部门是按照老崔留在家里的一本破旧的电话薄上的号码,才通知了他的几个朋友为他在火葬场送别的。其中就有和老崔一块儿从北京来到山城、厂子解散后自谋生路开了修鞋店的老张。

伤感地看着老崔变成了一股轻飘飘的青烟,老张差点走不回自己的修鞋店。进了门,才发现老崔活着的时候为了宣传,做的一张喷绘,还支了架子立在他的店里。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些字:

中国三线战略建设的见证者

中国子母弹的制造者

中国锰钢自行车的研制者

中国申奥歌词的写作者

中国三十六种书写材料的首创者

……

老张轻声地将它念完,重复了三声老崔的名字,然后很仔细、很认真地将这张喷绘从架子上取下来,慢慢地卷了起来。

老张知道,身价五个亿的老崔死了之后,这座山城,将不会再有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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