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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靠

2018-11-13尹宗义

赤水源 2018年2期
关键词:蜡像馆蜡像寨子

尹宗义

1

一年后,乌永莯带着一沓照片去复命。面对严厉精明的祖父,他不敢正视祖父目光。虽然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但他手心里一直冒着冷汗。

祖父能够从大山里出来,白手起家,创建乌氏集团,自然有他过人的一面。如果祖父知道他弄虚作假,糊弄人,不但不会帮他实现愿望,而且可能会更加严厉地打压他。

祖父坐在轮椅上,仔细欣赏着放大的照片。被皱纹密密网住的浊眼,竟然放射出明亮的目光;几根又白又长的眉毛,跃跃欲试,迸发出激动的光芒;没有戴假牙的嘴,被笑容舒展,面容显得年轻了许多。

第一张照片拍的是装修一新的吊脚木楼,架构凌空,虚实结合,飘洒轻盈,稳重和谐。特别是美人靠,是点睛之笔。一位穿着百褶裙的少女,衣裙抵足,飘逸多姿,正侧坐在美人靠上,专心致志地绣花。祖父闭上眼,屏气凝神,似乎聆听到美丽动人的歌声——

妹家手帕绣星星,星星藏在半云层。

星星藏在妹身上,莫把真心当假心。

乌永莯记得,祖母曾经给他讲过祖父娶亲的趣事——虽然祖父、父亲和哥哥都不喜欢他,一致认为他不务正业,整天沉迷于蜡像艺术;但一直喜欢蜡染的祖母特别理解他,暗暗支持他,还偶尔给他讲寨子的事。

祖母说,在出嫁前几天,她就开始哭嫁。乌永莯一直不理解,结婚是喜事,怎么要哭嫁?难道是被逼婚?直到祖母给他示范过一段哭嫁,他才豁然开朗。

“爹啊,娘啊,您把女儿当朵花,一尺五寸抚养大。花了钱来费了心,女儿哪忍离开家。爹啊,娘啊,抬头望见满天星,低头想起父母恩。为儿花了多少钱,为儿操了多少心。”

祖母痛哭流涕,声泪俱下。每一个被拉长的音,打颤的音,都被泪水冲洗出来,在寂寥的黑夜里传得好远好远,久久不能散尽。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乌永莯总是感觉到还有那一丝一缕哭声,萦绕在耳边,钻进了心里。

祖母还说,祖父来迎亲,她的姐妹们早就准备好竹竿,拦住了去路,要对歌,要送礼,才能过关。如此过了一关又一关,祖父终于到了新娘家。突然,另一群姑娘涌出来,用锅灰把新郎抹成大黑脸,最后还用大竹箩筐把他牢牢罩住,动弹不得。

哈哈哈——姐妹们笑成一团。

“笑?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乌永莯只是忍不住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没想到被祖父察觉到。他赶忙把脸绷得像一块青铁,硬梆梆的,冷冰冰的。祖父随意翻看了一眼其它照片,不怒自威地说:“你认为你祖父老得可以随便欺骗了吗?”

祖父把照片留在茶几上,让福叔推他进书房。祖母顽皮地冲着祖父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拿起茶几上的照片欣赏起来。她指着满山的云海感叹说:“几十年了,寨子的云海还是那么壮观。永莯,你身临其境,视觉冲击力更强吧!”

“每次看云海,我总是相信柔雨会踏云而来——柔雨没有来,只来了云雾。那云雾好似柔雨的长裙,长得看不见她的纤纤玉足,长得拖在软软的草地上。她轻盈飘至,又轻盈飘走。我伸手想拉住她,却只有清风在指间流走。”

“永莯,都这么多年了,该放下的要放下!”

乌永莯看了一眼被残血点染的晚霞,轻声说:“我没事……”

祖母又看了骞马照、赛歌照、牧羊照、腊染照等后,很满意地点着头,很不理解地说:“从照片上看,你已经完成了任务,你祖父怎么会不满意?别理他,他就是嘴硬心软。你的蜡像馆,祖母出钱帮你建!”

乌永莯心里很清楚,在寸土寸金的都市,想租一大片场地来建蜡像馆,没有祖父点头是不可能——祖父本来就不喜欢他搞艺术,再加上柔雨的原因……他心灰意冷地说:“不用了。”

“你一生的梦想都不要了?”祖母很惊讶地问。

一生的梦想,谁能放得下。虽然他在家里塑了一座座形态各异的柔雨:在厨房里戴着围裙烤蛋糕,在书房伏案写诗,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但是,家里太小了,不可能装得下他对柔雨无尽的思念。每次想起柔雨,他就会为柔雨塑一座蜡像。他甚至计划要把柔雨的一生都塑造出来,从孩童时代到豆蔻年华,从相遇相知相恋到结婚生子,从锡婚瓷婚到金婚钻石婚,每一个重要环节都不能少。那么多柔雨,需要穷其一生,耗尽所有,才能塑造出来;那么多柔雨,不是一两百个平方能容得下的。并且,他也不希望把心爱的柔雨真的当成蜡像,整齐地排列在蜡像馆里。失去生活场景,柔雨就没有了血肉,没有了感情,再也不会与他共同生活,相爱一生了。

本来,钱对于祖父来说,只是一个数字。祖父不支持他搞蜡像艺术,主要是因为柔雨。

乌永莯并没有留下来陪祖母吃晚饭,疲惫不堪地拖着孤单的身影走了。他辛苦了整整一年,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

夕阳照射进来,在祖母的苍老脸上镀了一层怀旧的色彩。她还在欣赏照片,不禁感叹:“山还是那么高大,云还是那么洁白,但人都不认识了——我们这一辈人,都差不多作古了,不认识也正常!

不过——我怎么感觉寨子里的人有一个我好像熟悉,会是谁?还有,这么好的事,老头子怎么会突然生气?永莯到底怎么欺骗他了?”

2

一年前,祖父让乌永莯回寨子,出钱帮家乡人把寨子建设一下,修路架桥,修缮房屋,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都可以。祖父许诺,如果他完成了任务,就出钱给他建蜡像馆。

乌永莯欣然接受使命。他想,只要钱到位,什么事都好办。他带着钱,信心百倍地回来。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无尽的凄凉。

他颠簸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祖父所说寨子。虽然已是三月,但这里还是寒冬,随时都会突然下一场大雪。他只穿了单薄的衣服,怎么抵御得了刺骨的寒风。他赶忙钻进车子,开空调取暖。浓雾袭来,将他团团围住。他迷茫了,不知身在何处。同时,他不禁感叹,祖父祖母能从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走出去,成就一番霸业,真是了不起。

浓雾散去,他再打量一下寨子。首先进入眼帘是一幢三层楼的水泥房,在寨子里鹤立鸡群,异常醒目。一根笔直挺拔的旗杆,光溜溜地伫立在宽阔的院子里,特别凄凉。他想,那一定是一所学校。他驱车过去,始终没有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也没有听到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他看了一下手表,确定今天是星期一,按理说应该在上课啊!他从锈迹斑斑的铁门缝里张望,始终没有看到一个孩子,也没有看到一位老师。

寨子确实很破烂,有些房子都没有顶,只剩下断垣残壁;有些房子没有了门窗,像挖掉了眼睛,留下一个个可怕的黑窟窿;通往各家的小路,被枯草霸占;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狗吠。凄凉和恐怖像浓雾一样,席卷而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他找不到人打听祖父的老屋究竟在哪里。仅凭祖父的描述,大概确定了一下乌家的老屋。祖父曾多次回报家乡,当地政府有意修缮过,保存得还算完整。但几十年没有人住,铁锁锁住的只是无尽的凄凉。

他大声地问:“有人吗?”

他的声音被寒风撕成一丝一缕,抛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来,祖父的寨子早就空无一人了。

“人都去哪儿去了?”他驱车回到茂镇,直接去问镇长。

镇长给他泡了一杯荞茶,不慌不忙地说:“乌先生,您是第一次回老家吧!先尝尝家乡特产——这荞茶,是个好东西,能清热降火、消食化滞、凉血消肿、美容养颜呢——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他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又着急地问:“父老乡亲都去哪里了?”

“其实,你应该也想到了。寨子在高寒山区,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不能出门。气候不好,土地贫瘠,百姓无法脱贫。我们只好鼓励百姓外出打工。许多人尝到打工的甜头,陆续地把家搬走,不再回来。有些人打工积攒了一些钱,本想回老家翻修老房,恰好遇到国家脱贫攻坚与城镇化建设的大好时机,政府对寨子实行整体搬迁,他们就在镇上建房定居了。”

寨子在祖父祖母心中是宝贝疙瘩,但在乌永莯看来,就是不毛之地。只是他带着祖父的心愿回来,只有帮助祖父圆了心愿,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他直接表明来意:“我这次奉祖父之命回来,是要重建寨子,请镇长支持!”

镇长为难地说:“现在寨子空无一人,重建寨子,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如果乌先生想继续回报家乡,可以帮助我们建设乡镇。”

乌永莯知道祖父是一个固执的人,只要是他下达的命令,是不会修改的。如果向他解释,他只会觉得你无能。你只有按他的指令去完成任务才行。

没有政府的支持,他只好直接去找修建公司洽谈。建筑公司很高兴地接了这单大生意,但最后还是善意地提醒他说:“寨子已没有人了,还是确定要修缮吗?”

3

半年后,修缮完毕。乌家老屋古香古色,四合院落宽敞幽深,吊脚楼飞檐翘角,灵动轻盈。梁柱板壁全用桐油反复涂抹,风吹日晒,乌黑发亮。别家的吊脚楼也修缮一通,整个寨子焕发出了朝气。

验收那天,艳阳高照,湛蓝的天空中飘荡着一缕缕白云,把蓝天点缀得无比干净神圣。乌永莯依着美人靠,看到辽阔的草地在脚下铺开,感觉世上任何一个高尔夫球场都难以媲美。他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开始有点喜欢这个与世隔绝的寨子了。

乌永莯正想告诉祖父,任务完成,祖父就打电话过来,询问寨子里的父老乡亲们好不好,对他的回报是否满意。突然,乌永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祖父知道花了一大笔钱修缮的寨子,竟然没有人居住,肯定要用犀利的目光杀死他。

看来,还必须解决人的问题。

乌永莯再次找到镇长,请他出面动员父老乡亲回寨子居住,许诺每年都给他们一笔生活补贴。镇长为难地说:“很抱歉,我们的城镇化建设初见成效,这个时候不能拆台。再说,大家现在生活得好好的,肯定没人愿意再回那高寒山区去……”

山穷水尽了,乌永莯只好先回寨子再说。

他一个人居住着整个寨子,寂寞就像黑夜一样吞噬了他。此时,他首先想到柔雨——如果有她陪在身边,寂寞就会随山间的云雾飘走了。

他买来材料和设备,专心地做柔雨的蜡像。做好蜡像,他突然想买苗家服装给柔雨穿上。穿上苗家服装的柔雨侧坐在美人靠上,专心绣着星星,温柔贤淑;夺目的色彩、繁复的装饰和耐人寻味的文化内涵,让柔雨散发出民族的独特韵味。他不禁赞叹苗家服饰的艺术魅力,挑中带绣,染中带绣,织绣结合,花团锦簇,流光溢彩,精妙绝伦。突然想起一直喜欢蜡染的祖母,不禁又对她更敬佩几分。

塑了一个柔雨,就想塑第二个,第三个,就想带着柔雨去山头看云海,去草地牧羊,去溪边担水。等他塑了好些柔雨后,突然悟到了破解之法——他在教室里塑了许多上课的孩子,在坡地上塑了披着毡衣放羊的大叔,还有在地里劳作的男人,在溪边洗衣的妇女,在院子里打闹的小孩,坐在门边抽旱烟的老人。他塑好父老乡亲,接着塑吃草的羊,奔跑的马,拱土的猪,打鸣的公鸡,蜷缩着睡懒觉的猫,对着人摇尾巴的狗……有了男人女人,孩子老人,有了家禽生畜,整个寨子有了生机,活了起来。

4

乌永莯很沮丧。他的柔雨蜡像馆是不可能建成了。他心灰意冷,在这繁华的都市,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正打算回到寨子,去看看柔雨,祖母就打电话来说:“永莯,我知道你祖父发现你弄虚作假的原因了!你回来我们聊聊。”

“算了,都不重要了!”

“其实你祖父并不是很生气,你向他解释清楚,你的蜡像馆还有希望。”

祖母的好消息并没有在他的死水潭里掀起涟漪。他平淡地说:“不用了。”

“永莯,祖母知道你心中的痛。谁也没有想到柔雨会在结婚的当天出车祸——都这么多年了,你要往前看。你喜欢蜡像艺术,我们并不反对,反对的是你不能总是沉浸在过去的悲痛里。”

“柔雨在我心中,她并没有离我远去——我不会抛弃她的!”

祖母沉默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高兴地问:“你猜我是怎么看出破绽的?”

“不知道。”他心不在焉地说。

祖母卖不了关子,只好自揭谜底:“我总感觉照片里有一个我熟悉的人,后来想了许久,才想到柔雨。说真的,柔雨穿上我们的民族服装,真的美极了!”

“我也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

他很惊讶,怎么突然变成祖父的声音?祖父说喜欢就好是什么意思?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回到寨子,陪柔雨坐在美人靠上,悠闲地欣赏壮观的云海,看回眸一笑的夕阳。

后来,他又陆续塑了许许多多的柔雨。

他总是深情地望着穿着苗家婚礼服的柔雨,小心地搀扶着大肚子的柔雨,欣赏着给孩子喂奶的柔雨,陪着柔雨送孩子上学,带着柔雨去骑马……

慢慢地,他终于发现整个寨子就是一个蜡像馆时,才明白祖父的良苦用心。在严厉的外壳里,竟然始终包裹着最柔软的爱——祖父知道他不喜欢喧嚣的都市,特意在与世隔绝的寨子帮他实现愿望。

他鼓起勇气,给祖父打了电话,突头突脑地说:“谢谢。”

祖父沉默了许久,只说:“好,好,好。”

5

乌永莯的心愿算是圆了,但他并不高兴。

不久以后,他修缮寨子的事儿被人关注,旅游发烧友纷纷前来观赏原汁原味的苗寨。特别是看到栩栩如生的蜡像,更是惊喜万分,不停地用手机拍照,纷纷在微信上分享。无人寨子的蜡像越炒越热,来看稀奇的人也越来越多。

无坚不摧的网友,最终还是挖掘出乌永莯与柔雨的爱情故事。经网友添油加醋地渲染、夸张,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柔雨身上。整天有许多人围着柔雨拍照、议论,乌永莯怕柔雨不高兴,正愁眉不展的时候,喜欢热闹的柔雨进入他梦中,高兴地告诉他:“自从有了游客,无人寨子才有了活力,我们的生活才不寂寞。”

柔雨又说:“我很喜欢靠在美人靠上看云海,很喜欢有那么多人抢着与我拍照……”

柔雨还说:“能发展家乡,传承民族文化,多好的事啊!”

乌永莯笑着翻了一个身,睡得更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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