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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2018-11-12山泉

连云港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大伯妈妈

山泉

童 俑

牛蕴秋的爸爸不幸患了绝症,而且已是癌症晚期,浑身瘦得皮包骨头,活脱脱一具木乃伊。临终前,他头脑甚为清醒,一再嘱咐妻子,蕴秋这孩子天资聪明,学习成绩在中学一路领先,以后你就是拄着棍要饭吃也要供他上大学。他又疼爱地抚摸着蕴秋,我对不起你,没有把你拉扯成人就走了。往后,你们娘儿俩要相依为命,你妈跟我没享几天福,你一定要好好待承她。说着悲从中来,两串热泪从眼角汩汩流出。稍停,他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爸爸临死没闭上眼睛,他有心事啊!

妈妈扑在爸爸身上,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牛蕴秋跪在爸爸身边,一边啜泣,一边用手给爸爸合拢上眼皮,让他放心远行。

埋葬了爸爸,牛蕴秋觉得被命运一下子推进了尘世的漩涡,肩上又增添了无形的压力。他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万事要从头开始,望着萎靡不振的妈妈,觉得她衰老了许多,心中不免一阵酸楚,他牢记爸爸的话,要发奋读书,还要好好照顾妈妈。

这一年麦收后,牛蕴秋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三十里外的一处县重点高中。娘儿俩捧着录取通知书,笑在脸上,愁在心里。是的,爸爸生前为治病欠下一身债务,承包的责任田每年需要好多费用;供个学生更不容易,学杂费多得惊人,别说是他们孤儿寡母,即使是一般家境的农民也是难以应付的。

牛蕴秋说妈我不想去念书了,待在村里干活,免得让您为我受苦受累。

妈说儿啊,乌云不会老遮着头顶上,以后不敢说红日头不在咱门前升起。眼下这点困难算啥,咱勒勒裤腰带遭点罪就挺过去了,有妈在就不会亏待你。

妈妈是个要强的女人,把终生赌注压在儿子身上,跟亲戚好友七凑八借,总算凑足了学杂费。

入学那天,妈妈把儿子送到村西的路口。娘儿俩难舍难分,眼睛都湿润了。

牛蕴秋说,妈,家里的活儿干不了,您就捎信叫我,千万别累坏了身子。

妈妈说,你别管这些闲事,只要你好好念书就行了。

牛蕴秋连连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直到看不到妈妈的身影,才放开大步朝学校方向赶去。

爸爸生前将一亩责任田立上了苹果,品种挺好,是红富士。这种优质苹果价格不低,一斤能卖3元多。去年这片幼树就崩崩星星见果了,如果靠上去管理,收入上万元不成问题,怎奈爸爸在医院做手术,妈妈和蕴秋什么也顾不得了,结果全让人摘光了。现时这片果园进入了盛果期,每棵树上的果子都熙熙攘攘地望人了,放眼整个果园,那些密密匝匝的苹果有如满天璀璨的星斗。妈妈一心指望它出产钱,以便偿还债务和供给儿子完成学业。她成天泡在那里,一时不闲地劳作,有时居然忘了做饭,可说是与果园融为一体了。她心地善良,望着果树时常发生联想,人物是一理,人若生个多胞胎,那得多少好东西滋补身子;果树结了这么多果子自然也需要人好好伺候,这叫人给果树三分疼爱,果树给人十倍馈赠。于是,豁上再拉点债务,也买来足够的化肥和农药。平常日子里,每攒满两罐臭水,就挑到果园挖坑倒下。天旱时,风从果园穿过,树叶作响,仿佛果树发出的声声叹息。她深知焦渴的滋味,就挑上水筲到附近河沟里挑水浇树,途中没有几步好道,几乎全是上坡,累得她张口直喘,两腿死拖死拉。然而,她挑了这一担就忙着挑下一担,浇完这一棵再奔计浇下一棵,直把水湾舀干为止。这时,她的肩膀压肿了,不敢触担杖了,即便不挑水肩膀也倾斜。

妈妈原是村里屈指可数的标致女人,眼下虽说将近四十岁了,论面貌论身段仍比一般女人受看。好心的婶子大妈不忍心见她这么使破驴样作践自己,就劝说她,你别这么死羊磕死圈了,不如趁年轻时另物色个主儿。

妈说不啦,倘若找个主儿待孩子不好,你让我扔石头打天哪,那样我就对不住他死去的爸了,不如这么挪蹭着往前过吧。

管理果园,需要修剪技术,需要查虫喷药,妈妈就显得外行了,就要求助人了。一些好心的男人总愿主动过来帮忙。苹果傍近下树的当儿,到了晚上,妈妈要去护园。秋凉露冷,潮气又重,好身膀骨的男人拉起半月二十天宿在果园里也是受不了的。妈妈身体孱弱,看护了几夜,老病又犯了,一口不罢一口地咳嗽。邻近的园主看不过眼,要她放心回家,他们捎带替她看护。俗话说寡妇门口言语多。为此,妈妈招了口舌,一些饶舌的女人瞥眼瘪嘴指指划划传得更凶。妈妈听了不予辩白,一颗心好像被刀子剜了一下,在嗤嗤地出血!

这一年,卖完苹果收入了一些钱,偿还了部分债务,妈妈感到欣慰。她暗暗祈祷,倘若老天爷保佑我们母子没病没灾,保佑年情风调雨顺,再这么奔计个三年四载的,就有了剩余,就开始攒钱……她仿佛透过黎明前的黑暗,看到了满天灿烂的霞光。

牛蕴秋是个性格内向的孩子,跟同学们老是疏淡不入群儿,动辄独自散步低头思考,见枯草瑟瑟,就情不自禁地想到妈妈那散乱的头发,学习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有时他跟同学们上街,见他们要进酒馆啜上一顿,就赶紧借故脱身。他深知,人情如拉锯,你过来我过去,不能老竖竖嘴吃人家的,总要请人家,这就要破费,妈妈出力泼汗挣个钱不容易,这么白白花了不忍心。有时下了晚自习,他仰望夜空,偶见流星飞逝,就会想起死去的爸爸,耳畔会萦绕爸爸的遗嘱,心里就有一团不可名状的东西在涌动。他躺在床上久不成眠,一天所学的东西电影般在他大脑的屏幕上一一滑过。有的实在想不起来,真想拉开灯看看,但是又怕影响同学们休息,正好厕所里的灯彻夜长明,就穿上衣服带上课本到那里看上一番,直到记准为止。

牛蕴秋每每考试,成绩在全班总是拔尖的,令同学们羡慕不已。此外,他还画一手好画,学校黑板报的报头和插图全是出自他的手,所画内容落笔不俗,新颖大方,令人驻足端详。他俨如一颗乍生出现的闪亮的小星,受到人们的青睐。

牛蕴秋的同桌同学柳闻莺,长得眉清目秀,性格开朗。她家境富庶,手头宽余,衣服换得频,而且式样新,是全校公认的“名模”。她对牛蕴秋十分钦佩,尤其对他的家境表示同情。她的智力不如牛蕴秋,有些问题时常向他请教。牛蕴秋有求必应,对她耐心辅导,久而久之,两个人相处得很好。柳闻莺发现,牛蕴秋身上似乎有一个磁场,她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有一次,柳闻莺故意将牛蕴秋的破钢笔弄到地上踩断了,下午她就偷偷塞给他一支挺贵重的金笔和几支塑料皮本子,牛蕴秋说啥也不要。

柳闻莺说这不是我花钱买的,是我爸赞助学校,学校举办教师节时发给我爸爸的纪念品,我拿来两支,你一支我一支,咱若不用,关在抽屉里就成了废物,现在咱们是变废为宝。

盛情难却,牛蕴秋只得收下。

又有一次,牛蕴秋在劳动中不慎跐坏了鞋,心疼得不行。第二天,柳闻莺从家里带来一双新旅游鞋,背地里塞给了牛蕴秋,说这是别人送给我爸的,他穿着嫌嫩,扔在家里不稀穿,正好你脚上没有一双正儿八经的鞋,你不嫌乎就穿着吧。

牛蕴秋说这双鞋太贵了,这个情我可领不起。

柳闻莺说快别这么拉拉扯扯的,让同学们看见,又不知要说些什么了。

这当儿,正好有几个男生从远处走来,牛蕴秋不便推辞,但心中老觉得欠了柳闻莺的情。

有道是旁观者清。柳闻莺和牛蕴秋之间的奥妙早被几个“克格勃”分子摄在眼里。那天课余时间,他们当着他俩的面,把《化蝶》唱得九腔十八调。牛蕴秋羞得面如枫叶,柳闻莺根本不在乎,仍然我行我素。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已是初秋时节,牛蕴秋上高二了。

这是个礼拜天,牛蕴秋从学校回到家里。他听天气预报说,今天要刮台风,瞅瞅天道,委实有翻动天的迹象。你看,整个苍穹低垂着,黑黢黢恶道道的,那厚重的云层后面如同潜伏着一群妖魔鬼怪,要对大地上的芸芸众生施以蓄谋已久的报复。空气凉兮兮的,带有三分煞气。空中不见一只鸟影,原野上阒无人迹。人们老早回到家中,惴惴不安,皆如杞人忧天。

牛蕴秋做完作业,一看妈妈不在家中,断定她去了村北果园。因为果园是他们母子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她要与果园一起承受台风的侵袭。他拿上雨衣,急匆匆赶到果园,果然见妈妈呆怔怔地站在那里,掉了魂似的。可不是,满园苹果都探头探脑地望人了,长势比去年强多了,再有个把月就可下树卖钱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刮台风,怎不叫她心疼!

牛蕴秋上前扯妈一把,妈,咱回家吧,台风马上就要来了。

孩子,我回去心里也不安稳,不如守在这里还好受些。妈妈说,你快回去吧,没事儿看看书也好。

牛蕴秋说,您既然不回去我也不走了。

果园南侧有一截石堰子,正好背风,娘儿俩就倚墙而坐。

俄顷,台风就上来了。风雨交加,越刮越大,天地间全是可怕的风声雨声,好像冥冥中有大批天兵天将杀气腾腾地开向远方。远处的垂柳在披头散发与老天爷抗争。近处的玉米如同被洪水漫顶,皆顺向扑倒,叶子齐刷刷甩向北方。果园惨遭洗劫,苹果纷纷坠落,如同降下一场触目惊心的冰雹!

台风穷凶极恶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撤走了。

妈妈望着遍地残果,心中如同刀绞。血汗白流了,希望破灭了。她脸色苍白,扶着果树弯腰咳嗽,竟然吐出一口鲜血!

蕴秋见状如同五雷轰顶,妈,您怎么了?妈,您心里疼吗?

妈妈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不要紧的,妈妈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妈妈病成这个样子,牛蕴秋哪有心思念书,便打定主意就此辍学。

学校的老师来了,面对这冷酷的现实,只能说几句安慰话,别的就爱莫能助了。

柳闻莺也来了,对这个连遭不幸的家庭深表同情。她问老同学,今后将作何打算?

牛蕴秋说准备到外面打工,挣了钱好孝敬妈妈。天老爷饿不死没眼的野鸡,到了哪个地步说哪个地步的话吧。

柳闻莺说,你到外面人生地不熟,我怕你年岁轻吃不消,这样吧,我爸在家做陶器烧窑,挺来钱的。他身边正愁没个得力的帮手,你干脆跟他干吧,我让他给你高工资,甚至把准备赞助办学的钱也给你。你只干一年,明年再接着念,这期间,你可以利用业余时间自学,我每天放学回来可以辅导你,这叫勤工俭学两不误。

妈妈说闺女,你这个主意太好了,我们娘儿俩求之不得,但这样就给你们家增添了麻烦。

柳闻莺说咱们也不是外人,何必这么客套。

好话一句三冬暖,把个牛蕴秋感动地热泪盈眶。

柳大伯夫妇为人和善,对待牛蕴秋就如自家亲戚,大家在一个锅里掉勺子,在一个桌上吃饭,每当女儿回家,家里就平添了几分欢乐。牛蕴秋住在厢房,到了晚上,柳闻莺就与他一起学习。白天干活时,柳大妈再三叮嘱柳大伯,牛蕴秋这孩子命苦,若不你就是请人家来人家也不稀来。他细皮嫩肉的,支派他干活千万别没轻带重的。

柳大伯乐呵呵地说,闻莺早跟我说了,你就别絮叨了。

在作坊里,柳大伯向牛蕴秋介绍说,普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学问,比如石匠成天握镩子抡锤对付石头,铁匠五冬六夏守着铁砧子打铁,木匠就知道使斧弄凿抠榫对缝;咱们这些烧陶器窑的,离开黏土离开“辚子”就完戏了。干这一行一般需两个人,管着搬泥的,行中人称作掌柜的,管着制作陶器的,叫掌桌的,咱爷儿俩就不那么称呼了,你仍旧叫我大伯吧。

牛蕴秋含笑点头。

制作陶器需要上等的黏土,惟村北黄泥坨上有。这份黏土红彤彤的,竟如石硼般硬,抢起大镢一下只能劈一小块。牛蕴秋不怵硬,挥舞大镢一刨就是半晌,然后驾起小推车搬到作坊门前的小场园上,用铁锨把黏土像摊晒粮食一样摊铺好,让太阳晒得崩崩干,尔后将毛驴套在指杆上,后面拖个石磙子,他握着指杆末端驱使毛驴像打麦场一般辗泥。当泥碾成细末,用脚一踩噗呲噗呲的,像走在一层草木灰上,他就卸下毛驴,将泥土集中起来,支好筛子,开始筛泥。有时天道突变,冒刺刺上来片乌云,他就像抢收粮食一样拾掇利索,否则就稀稀了。每每收拾好场园,他就累得大汗淋漓。平日里,牛蕴秋总是细细琢磨,按照柳大伯说的,将细泥掺水调和,反复搋好,尔后紫燕衔泥似的搬到作坊背阴的墙角,用塑料布密封起来,以便长期使用。他默默劳作,而且干得有条不紊,柳大伯甚为满意。

烧陶器需要木棒或松柴,要花钱收购,四邻八村的人总愿送柴上门。有一次,有个老大爷推着一车松柴来卖,他衣服褴褛,腰儿罗锅,一副寒酸样儿。秋儿挺可怜他。恰好柳大伯有急事儿离开,要牛蕴秋给老人过秤,牛蕴秋偷偷给老大爷加上了三十斤。三十斤就是十块钱,给老大爷可以解饥就渴,对于东家来说,就微不足道了。尽管柳大伯没觉察出来,但他一连好几天心里直胆虚,如同他偷了东家十块钱似的。

牛蕴秋第一次跟柳大伯赶集卖货,盆盆罐罐大缸沙碗摆了一摊。柳大伯用烟袋锅儿一一敲打陶器,但闻声调不一,回声冗长,有如演奏编钟一样,以此说明货色上乘,同时招徕顾客。他是这一带有名的陶器匠,人们都喜欢买他的货,一时间下货不少。正卖着,有人来求柳大伯办事儿,柳大伯临走时嘱咐牛蕴秋,这些货到一定时候即便便宜点也处理掉,免得往家搬弄。它们像鸡蛋一样,一有失手擦脚就毁了。

这等于把牛蕴秋从幕后推上了前台,要他在生意的大舞台上尽情表演。于是,牛蕴秋学着柳大伯的样儿,捡块瓦碴频频叩响陶器,热情张罗买主。人们见他人小憨诚,嘴上又甜,都乐于购买,不大一会儿又卖出几件。待柳大伯回来已剩下不多了。柳大伯背地里数了数牛蕴秋交给他的一打儿钞票,见分文不少,他佩服女儿有眼力,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伙子。

柳大伯开始教牛蕴秋制作陶器,教得极耐心,唯恐徒弟听不懂。然而,牛蕴秋好像干过这行似的,这些专业技术竟如窗户纸一点就破了。在柳大伯耐心指点下,牛蕴秋很快掌握了个中奥妙,并且能生发许多花样来。他用海卵石将盆的里侧打磨得光光滑滑的,主妇们顶喜欢用它发面浸菜,像用瓷盆一样。他发挥绘画特长,在陶器上模仿出土文物上的花卉鱼虫,并用红涂料和黑胶泥涂抹,使陶器显得古朴而美观。这种绘画陶器拿到集市上,没有剩下的,有人还“按图索骥”到窑上定做。

有一阵子,陶器销路不好,柳大伯似乎添了愁肠。

牛蕴秋说,大伯,这陶器已经制作了好几辈子,它跟其他商品一样,只要达到饱和或者供大于求,就滞销没有市场了。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

柳大伯说甭管孬好,你尽管说说。

牛蕴秋说如今强调精神文明建设,各地都在建设花园式学校,城里也在美化环境,美化市容市貌,这就需要养花种草,自然需要大批花盆,咱们索性烧它一两窑。在制作上力求精美一些,式样新颖一些,保准会盈利不少。

柳大伯说这主意不错,咱们这就动手。

两个人说干就干。柳大伯做出一批捏边捆花的传统花盆,牛蕴秋做出一些细泥异形花盆和花盘,还给它们画上了几笔兰草石竹什么的,这种异形花盆适合摆弄盆景。

牛蕴秋很有悟性,用黑胶泥雕塑出几对小狮子,一个个憨头憨脑,活泼可爱,似乎真的有了灵性。柳闻莺见了十分喜欢,说古人能制作出兵马俑,成了举世奇观,你心灵手巧,给我雕塑一对少男少女吧,烧好后就取名童俑,怎么样?

牛蕴秋说这不成问题。

柳闻莺见老同学在十分专注地望着她,就说你莫非要照着我的模样雕塑吗?

牛蕴秋不由得脸儿一红,随即点头承认。

一个星期后,这一窑陶器就烧好出窑了。晚上柳闻莺又来到厢房。牛蕴秋从抽屉里拿出那对烧制好的童俑,柳闻莺好不欢喜,将这对少男少女并排放在桌子上细细端详。哇,做得太棒了!那个少女果然像她,扎个马尾巴,苹果脸庞,两腮有酒窝儿,尤其右面嘴角上有一颗醒目的痣。那个少男也酷似牛蕴秋,这分明是他在为自己造像。

柳闻莺乐得孩子般跳了起来,蕴秋你这双手真巧,感谢你送给我这对童俑。这样吧,我把你这个男俑收藏着,你把我这个女俑收藏着,你说行吧?

牛蕴秋深情地望着柳闻莺,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柳闻莺意识到方才说漏了嘴,不由得两腮潮红……

这一窑花盆花盘很快脱销,柳大伯自然有了许多进项。他很感激牛蕴秋,对他说,我想给你一些钱,可是闻莺偏要我给你攒着,说是等你上学好一块带走。这样吧,我先给你一百元,也好买点什么。你又好几天没回家看望你妈了,我已经给你准备了一包东西,你顺便带回家,好赖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柳大伯这等细心关照,牛蕴秋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才好,当天下午他就骑上自行车回家了。他跟妈妈学说了柳大伯一家对他的许多好处,妈妈免不了勉励儿子知恩图报,柳大伯没有儿子,唯有闻莺这么个女儿,你就多为他排忧解难吧,把窑上的事儿当成自家的,把生意做得再红火一些。

牛蕴秋暗自思忖,烧陶器窑离不开黑胶泥,这种泥的泥线很窄很窄,从地底下抠出来的黑胶泥蓝莹莹黑黝黝的,就如沥青一样,泡在盆里上面能浮出一层油。陶器上有砂眼,用它一刷就戗死了。用它做酒瓶盛酒从不走味儿,用它做咸菜坛子腌鸡蛋咸菜从不向外渍盐。有人专干抠黑胶泥这桩活计,抠一斤就卖五毛钱。窑上一年需要许多黑胶泥,致使资金外流。我何不趁大地封冻时打洞下去抠呢,这样可以抵顶柳大伯多给我的钱,也不至于太欠人家的情。

回到窑上,牛蕴秋就向柳大伯吐露了这个意图,柳大伯说,那活儿太遭罪了,成天像个知了猴蜷缩在地下的小窝窝里,别说抠泥了,即便蹲在里面什么不干也蜷缩的慌,依我之见就别去了。

牛蕴秋听了不以为然,说别人能抠上来咱也能抠上来,到了天寒地冻时,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勤快勤快去抠一些,省得花钱买别人的。

转眼到了冬天,牛蕴秋在村西的芦花沟找到一条挺好的黑泥线,当下选好场址,先挖竖井,然后支好辘辘,在地下顺线抠泥,抠满一筐,就扯绳攀上地面,摇动辘辘挽上来,然后再下去,有时柳闻莺也来帮忙,抠得就多了。

且说开春后的一天,牛蕴秋贪图下面的黑胶泥成色好,如果不抓紧时间抠上来,随着大地解冻,这洞就坍塌闭死了,于是独自下去抠泥。他在窄缝里拿着小镢抠啊抠啊,猛然间听得井口“忽哈”一声,他感到一阵窒息,尔后就失去了知觉……

牛蕴秋的妈妈接到噩耗赶到井口,一边哭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发疯似得扒土,一双手扒得鲜血淋淋。

柳大伯和乡亲们轮换着没命地挥锨挖掘,挖了半晌才将牛蕴秋挖了出来。但见牛蕴秋双目紧闭,嘴角上似乎有一丝笑意,似乎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柳闻莺闻讯赶来,与牛蕴秋的妈妈抚尸大哭,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柳闻莺将那个心爱的童俑搁在床头上,时常呆怔怔地凝视着,不免心中凄怆,泪眼婆娑。她仿佛看到牛蕴秋从童俑中幻化出来,在和她一起看书学习……

照 鱼

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霜儿和弟弟露儿就去帮邻居老芒爷看护瓜园。

老芒爷的瓜园坐落在清阳河畔,紧挨着一大片密匝匝绿澄澄的护滩林。那是一块油沙地,泥土就像用箩箩出来的,细腻而又松散,加之靠水又近,是料理瓜顶理想的地方。老芒爷自从承包这块地以后,年年在这儿种西瓜。他总是在排涝沟上搭起一个二起楼的铺子,这样可以不占瓜园的地场。他原先有个老伴儿,因三伏天过大河被山洪拉走了,他不愿续弦儿,多少年来就这么形单影只地过日子。因为家里没有牵挂,西瓜又需要细心料理,他就弄一个煤油炉子和一个小铝锅,带上点粮米和蔬菜,在瓜园里燎烧着吃。从瓜芽露头到西瓜下市,这段时期,他一直泡在那里,默默无闻地打杈、埋蔓、捉虫、摘瓜,无声地与土地交流感情,与西瓜对话。他的瓜瓤口好,皮儿薄,个头大。更重要的是他人缘好,待人厚道,讲求信誉,满地轱轱辘辘的大西瓜不用拿到集市上卖,在地里现摘现称还供不应求呢。这才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哪!

出村不远就是河畔,兄弟俩到了瓜园,老芒爷刚吃罢晚饭。

“孩子,我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除了西瓜还是西瓜。来,吃瓜。”老芒爷说着取过一个大西瓜。

霜儿忙推辞:“老爷爷,别切开,刚吞下饭,饱饱的。”

“这西瓜是水气货,能帮助消食,像喝茶一样,喝下去不大一会儿,就尿出去啦。”老芒爷捞起切瓜刀,刀刃刚破瓜皮,就听得“嘭”的一声裂开了。“这是一个好瓜,该着你们有口福。”老芒爷说罢割成几小块,催促道:“自家出产的,不金贵,尽管吃好了,来。”

盛情难却。既然切开就无法保存了,不吃也就糟蹋了。霜儿和露儿就开始吃瓜,哟,是黄瓤的,沙迷迷的。

好容易把大西瓜吃了,兄弟俩的肚皮鼓起来了,老芒爷像检验西瓜熟不熟似的用手指弹着他俩的肚皮:“嗯,熟了,熟了。”说着,两眼笑眯眯的,嘴角上的皱纹也像西瓜上的弧形花纹。

这当儿,瓜园的东北角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爷爷,八成又是那只獾来了。”霜儿咒骂道:“这该死的家伙!”

“嗯,是它,去把它撵走吧。”

霜儿和露儿沿着园边,蹑手蹑脚地摸上前。小家伙见有人来,慌忙钻进旁边的玉米地,夜色酽酽,哪里还看见它的踪影。兄弟俩吃了个大西瓜,觉得憋得慌,便各自挺着肚皮,长长地撒了一泡尿,这才回到铺子里,仰面八叉地躺在草帘上。老芒爷点燃一根用艾蒿、山胡椒扭成的蒿绳,明灭的火头上袅起一缕带中药味的青烟,迫使蚊子们不敢近前,只能在外面纠缠起哄。老芒爷呢,却在一边悄没声地把小车轮胎裁成条条,他时常这么做,也不知派什么用场。

“老爷爷,讲个故事吧。”霜儿征求道。

“不啦,时候不早啦,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老芒爷叹了一口气。

霜儿料定他有什么心事,就再也没有吱声。

天有些阴,远天不时地打露闪。轻微的略带腥味的串河风从上游吹来,从铺子里荡过,凉飕飕的,就像妈妈在给他们扇扇儿。河滩林里树叶沙沙,偶尔有斑鸠咕咕,好像在窃窃私语。前天下了一场雨,空气有些潮湿。河边和沟汊传来清脆的蛙鸣,连同周围蛐蟮和蟋蟀的低吟浅唱,汇成一支和谐的催眠曲,令人蒙眬入睡。啊,在这静谧的夏夜,没有比在这河滩瓜铺里过夜再惬意的啦。

约莫睡到下半夜,霜儿觉得铺板摇晃了一下,他一向睡觉惊醒,微微睁眼,见老芒爷下了铺子,穿上挂在旁边的衣服,掏出烟袋在荷包里搓揉出一锅旱烟,噙在嘴上,划火点着,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尔后,带上胶皮条子和一个用细柳条编成的罐形小篓,走出瓜园,沿着林中的小径,朝河边走去。

露闪愈是频了,远天有了隐隐的雷声。抬头看,天阴得黑黑的,不见一粒星儿。

霜儿想,在这黑黢黢的夜里,在这鬼气森森的河滩上,他要去干什么呢?他裁胶皮又是干什么用呢?对了,他有好几次傍亮天从外面回来,坐在铺子上用草茎抠牙缝,分明是刚吃过什么。那么,他在哪儿吃的呢?他觉得老芒爷的行动有些蹊跷,决定暗中跟踪察看。他赶忙爬起来,推了推露儿:“哎,起来,起来!”

露儿睡眼惺忪,很不耐烦:“叫我干什么?”

“你先在这儿好好看着,我到南面去转悠转悠。”

“老爷爷呢?”露儿觉察出老芒爷不在铺子里。

“他有事回村去了。”霜儿没有直说。

“你们都走了,我自个在这儿会害怕的。”

“不就是来个獾和刺猬嘛,你还怕它们吗?好弟弟听话,我去去就来,你千万别嚷。就这样,你睡吧。”霜儿安慰弟弟一番后,走出铺子,机警地睁大眼睛,悄悄地尾随而去。

树林茂密,枝叶蓊郁,里面越发漆黑。霜儿像盲人摸摸索索地朝前行走,走了一阵子,眼前有些蒙蒙亮了,不用说,已经来到河边。然而,河面茫茫,杳无人迹,老芒爷究竟在哪里?霜儿正焦急地上下寻找,忽听得下游不远处传来一声咳嗽声,接着便有了一团不大的火光。霜儿沿河边悄悄地向下游走去,绕过一片芦苇,眼前一下子开阔起来。老芒爷正手持用胶皮做成的火把,脱下衣服,开始走进水里。

这是一个极幽静的河湾,发大水的时候,湍急的河水在这里打了个漩儿,将河滩冲成一个急弯,大水一消,这里自然有了一泓渟水。河边一拉溜柳树因根部的泥土被河水掏走,便歪斜在水面上。这儿上有树冠遮阴,下有裸露的树根掩护,鲫鱼和“花拉板子鱼”爱在此处聚首寄居。它们可刁啦,光凭一盘抡网,是绝对制服不了它们的,除非有独特的狩猎技术,才能迫使它们就范。

这阵子,老芒爷已走进齐胯深的水里,腰带上系着那只小条篓,全神贯注地盯着水下。在火把的照耀下,他活像一只精瘦精瘦的叼鱼郎子。

噢,弄了半天,原来他在照鱼。

霜儿只听说过这种古老的猎鱼方式,道理跟书上说的那种海上灯光诱鱼法一样,但他从来没见过,更没亲身体验过,今晚他要好好领略一番。

老芒爷仍然弓腰站在水中央,将火把紧贴着水面。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他那鹰隼般的目光在火把周围来回打量,不用说有鱼儿游到身边。他捏着一根锃亮的类似织毛衣用的针儿,极其麻利地朝水下一扎,就提上一尾一拃长的鱼儿,取下后塞进篓里,然后,又瞅准机会,有把握、有选择地一一猎获。那麻利劲就跟在苹果堆里挑选苹果一样。他不多不少扎了八条,就走上岸来,打了两个寒战,穿上衣服,径直朝村里走去。

霜儿索性要看个水落石出,依然偷偷跟踪。

老芒爷来到村东冯奶奶的院门前,轻轻拍了三下门环,屋里就有了灯光,接着门儿开了,老芒爷走了进去。

霜儿在院外屏声敛气,侧耳细听两位老人说些什么。

“唉,真难为大哥你这么老记挂着俺,可我这病就是不见强,这几天觉得有些重了。”冯奶奶的话语充满了凄楚。“唉,恐怕是不行了,枉费了你对我的一番好心。”

老芒爷说:“得了病就要好好养护,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好如抽丝’嘛。”

“……”

“……”

噢,原来是这样。霜儿听奶奶说过,冯奶奶患的是癌症,而且又是晚期。她消瘦了许多,像一盏迎风摇摆的残灯,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猝然熄灭。她有两个女儿,怎奈都嫁到外村,没有一个尽孝道照顾她。据说她早年跟老芒爷很要好,播种时,老芒爷在前面扶犁,她在后面撒种,从不拆帮儿。如今在她生命垂危之际,老芒爷不忘旧情,时常去安慰她,照顾她。霜儿很同情这两位不幸的老人,他俩商量好了,照鱼的事儿绝不出去声张,甚至想找机会助老芒爷一臂之力呢。

又过了几天,老芒爷仍然背着霜儿和露儿隔三岔五地去河湾为冯奶奶照鱼、送鱼。每每这时,霜儿心里就觉得热热的,真想跟他一块前往。但是转念又一想,这样做会影响那种神秘而美好的气氛。他只能爬起来,更好地为老人家看护瓜园。

最近这趟,老芒爷从村里回来,倚着铺子连声长叹。霜儿借助他划火吃烟的当儿,见他一双老眼里潮上了一层泪水,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更密了。霜儿猜测,准是冯奶奶的病情加重了。唉,这个可怕的不治之症哟!

前天夜里,老芒爷在河湾照鱼时,遇上了骤降的雷雨,他年迈体弱,一时受了风寒,一连两天卧床不起。多亏霜儿放了暑假,为他烧水、拿药,还为他摘瓜卖瓜。同时,小霜还记挂冯奶奶,他知道老芒爷已有三天没去为她照鱼了。

这天夜里,霜儿假意告诉老芒爷要回家做作业,暗地里要替他去河湾照鱼。他听大人们说,云黑头去河边照鱼照蟹子,时运不好,会碰上夜叉,那怪物可高啦,上顶天下拄地,还伸手跟你要鱼要蟹子吃,可吓人哩。霜儿想起来,不免有些打怵,只得叫上露儿,给他充个胆儿。

兄弟俩从下游抵达河湾,这样可绕过瓜园,不被老芒爷发现。

霜儿也点燃一根胶皮,手握一根带尖的铁丝,一丝不挂地走进水里,学着老芒爷的架势,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水下,远看真像一尊雕塑安放在水中。露儿则坐在岸边,准备随时往小篓里装鱼。

这水中的鱼儿真刁,刚才还跃出水面,带起一小簇洁净的水花儿,落进水中,画出一圈圈柔绵的涟漪。一旦有人下水,它们便一哄而散,各自隐蔽在树根旮旯里,湛清无比的水里一时荡然无存。你要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它们觉得是虚惊一场,就会游出来,游到火把底下,稳稳地停在那里,如同一群虔诚的佛教徒,为一天中最庄严的时刻膜拜顶礼。

霜儿看到一条鲫鱼游过来,金黄色的鳞片都看得那么清晰。它一口不罢一口地吸水,两腮不停地翕动着。霜儿好不欢喜,瞄量准了,伸手扎去,提上来一看,连片鱼鳞也未穿着。

露儿指望哥哥能手到擒来,没想到首战告吹,只得扫兴地坐回原处。

水面平静了。霜儿又看到近处停着一尾“花拉板子鱼”,它距火把挺近,两肘上的绿杠杠显得那么美观新颖。若在白天,你只能看它像个影子在水中窜来窜去,很难观赏到它的丰采。霜儿又迅速扎下,谁知那刁滑的家伙早有防范,尾巴一甩,就不打影了。他又连连出击,仍然没能得手。霜儿在心里咒骂道:“好哇,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专门欺负一个小学徒的。这个法子我治不了你们,我还有顶厉害的绝招儿。你们等着瞧吧,不叫你们漂出来才怪呢!

霜儿回到岸上,穿好衣服,对露儿说:“你帮我捋一些萍柳叶子来,再拔一些野荞麦。”

“哥,你要药鱼?”

“嗯。”

“那可需要好多。”

“河滩上有的是嘛。”

露儿只得遵命。

兄弟俩不大一会儿,就捋来一抱萍柳叶子,又拔来一些野荞麦。各自找来两块石头,像捣蒜一样,将所采之物全都捣烂,尔后撒进水中。这两种植物的叶子,有一股苦苦的味儿,药鱼特别好使。

停了不长时间,水面上就有了数不清的鱼尾纹。霜儿知道这是鱼儿们坚持不住了,纷纷朝下游出口处逃窜。那儿水深,堵是堵不住的,毕竟此方有效,还是有一些小鱼儿肚皮朝天地浮上来。霜儿和露儿也不嫌弃,跳进水中一一捞起。

他们连夜送给了冯奶奶,并告诉她是老芒爷指派他们送来的。

在回家的路上,霜儿对露儿说:“这件事千万别对外人说,更不能让老芒爷知道。”

露儿见哥哥说得这般严肃,只得点头表示保守秘密。

第二天,老芒爷病情初愈,就在瓜田里忙活起来,直到太阳落山,才将几天积压下来的活计干完。他仍想着那桩事儿,到了夜里,又一声不响地走进河滩林。

望着老芒爷的背影,霜儿心里咯噔一下:哎哟,那河湾的水已经污染了,鱼早跑干净了,只有再发河水,将污水冲走,才能再存下一茬鱼。唉,满以为背着老芒爷做了一件好事,岂不知是做了一件十足的蠢事!这下倒好,害得他又要在水中泡上一阵子。他的病刚好,下水能受得了吗?不行,要赶快招呼他回来。哎呀,这么做岂不是暴露秘密了吗!霜儿好内疚,好懊恨,躺在铺子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果然不出霜儿所料,老芒爷擎着火把,在水里足足泡了一袋烟的工夫。火光照得水下亮亮的,水底的沉淀物无不看得清清楚楚。唉,较大的鱼儿不见影儿,连小鱼崽子也不光临了,真是邪了!老芒爷又把火把移到靠岸的地方,嗬,水里裸露的树根真像幽深的密林,莫非它们全藏在里面?他捡起一块枯枝往里捅了捅,依然不见一尾鱼儿。蓦地,他发现水边上漂浮着一些细碎的树叶,捞起来一闻,是萍柳叶。那些红茎儿是野荞麦。老芒爷恍然大悟:原来在他患病期间,这儿的鱼被谁药了!他连声惋惜:“糟蹋了,糟蹋了!”他抱怨药鱼的人做事太绝,不该竭泽而渔。

临走时,老芒爷擎着火把,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这个偏僻的、不很大的河湾。是的,这儿曾一度是他的“冷藏箱”,自有照不完的河鱼,扎不完的情趣,这儿曾遗落他多少对往事美好的记忆!可如今……老芒爷倏然间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这河湾“死”了,她会不会也要走了呢?细想想,已有四天没去看望她了,也不知她病成什么样子。明天一定想法弄几条鱼,顺便带给她,这是她最爱吃的。

老芒爷回到铺子里,烦躁地把胶皮和小鱼篓扔在一边,掏出烟袋吃起了闷烟。

霜儿自然知道老芒爷的心情。他不便搭话,装着酣然入睡的样子,心里呢,却像打碎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有露儿大概太困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恰好后半夜下起了大雨,河林、原野、瓜园,到处充满了沙沙沙的声音,就像有一群漫无边际的羊群匆匆地跑向远方。看来傍亮时分必能下来河水。

啊,这雨下得好哇,能冲走河水,能游来鱼儿,能及早纠正我们因一时鲁莽造成的失误,霜儿这么暗暗地想着。一道闪电照得瓜园惨白惨白,霜儿看见老芒爷从外面弄来一根长长的杨树条子。怎么,他要做鱼竿钓鱼?对了,天亮后不能照鱼,更不能扎鱼,那么只有钓鱼才有把握。难得他对冯奶奶这么痴情。霜儿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天亮了,雨仍在下着。霜儿和露儿回到家里,妈妈告诉他们:冯奶奶在昨天半夜不幸过世了,霜儿猛地打了个激灵,啊,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应该立即让老芒爷知道,别让他去苦苦地钓鱼了。

霜儿拉上露儿,又钻进稠密的雨帘里。他俩跑啊跑啊,到了瓜铺里一看,老芒爷不在。他俩又钻进河滩林中,朝河湾跑去。跑着跑着,突然霜儿止住了脚步,回头示意露儿别弄出动静。

在他们面前,呈现出一种从未看到的景致,这景致俨然一幅水彩画:透过茫茫晨雨,两岸的芦苇显得朦胧含蓄,浑浊的洪水打着漩儿向东奔流。岸边,一位老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执着地垂钓。啊,画面是这般古朴、凝重,背景是这般悲壮、苍凉。

霜儿望着老芒爷,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一任雨点打在脸上、身上。

露儿有些惊讶:“哥哥,你不告诉他吗?”

霜儿不忍心打破眼前这种肃穆的气氛,低声说:“等一等吧。”

“哥哥,他还在为冯奶奶钓鱼吗?”

“嗯。”

“他为啥要这么做呢?”

霜儿抽抽噎噎地说;“好弟弟,我,我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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