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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子的摇滚

2018-11-10艾华

湖南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小丫矮子

艾华

初秋的夜晚,初次相识的尴尬中,他和我都有意无意抬头,真真假假看过几回月亮。月光落下来,我在他的额头上一次次看见抬头纹——一名矮子因为仰视无数高深莫测的鼻孔,而过早长出的抬头纹。

那年夏天,我利用暑假回家的时间,在南方乱走了一遭。我脚穿草鞋,肩背布包,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流浪汉,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体会青春的浪漫似的。日升,月落,我走走停停,一册地图,两脚河山。就这样,我顺从我的脚尖,最后走到了一个名叫“吴镇”的地方。小镇边上,正好有一个让我结束“流浪”的铁路小站。

我从一座石桥走进小镇时,太阳已快下山,街上不多的行人正和自己的影子一起回家。沿街有些女人在给小孩洗澡,洗完就把水泼在屋前,给地面降温。男人则搬出竹床竹椅,做着乘凉的准备。我在镇上随意走动,似乎招惹了一些眼睛,有人还对我指指点点,大约是针对我一头脏乱的长发。火车是深夜才来的,我有足够的时间体味小镇的古朴,不料没过多久便感到了无聊。寻到一家店,简单吃过,我就走到通往小站的山坡上,把屁股交给了草地。

夕阳,终于被远山吸沉,晚霞仍旧在天边浮了一阵,然后也不见了。月亮就乘机露了脸,淡淡的一圈,在东边的天上。地上,绕着小镇的河水尚有亮色,但小镇的房屋已被河水绕得模糊起来,像是搁浅的船,搁在升起的暮色中。

天黑以后,我头枕地图册,在小站候车室的长椅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候车室里人已不少,是嘈杂的声音吵醒了我,而拥挤的屁股挤得我只能坐起来了。我抱着布包打量一圈,幾溜长椅上坐着的,人人都是一脸疲惫,行李显示,他们大多是商贩和工匠。通往站台的栅栏门边,站了两个随身背包的年轻人,他们指点着墙上的地图,仿佛在指点江山。另一侧,候车室大门边上蹲着一个老人,手中是细长的竹烟斗,烟雾中有几个小孩跑进跑出。

忽然进来两个很矮的人,一老一少,都站定了东张西望。那年老的戴黑边眼镜,穿白色汗衫,鼓鼓囊囊一个旅行袋,手上青筋凸暴。那年轻的,一件红色衬衣,双手插在裤袋里,两肩略微耸起,脑袋缩着,好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又有点向右歪,似乎在倾听什么。我正要把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那老人却径直朝我这边走来了。

“请问,是去北京的大学生吗?”

老人停在我面前,镜片后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我吃惊了,站起来看看自己,以问作答:

“您怎么看得出来?”

老人笑一笑,掉开了头:

“××!”

老人朝身后叫了一声什么,大概是叫那个年轻人,不过叫得有点怪,口音也重。在闹哄哄的候车室,那个年轻人可能也没听清,他的脑袋正朝门外歪着。

“矮——子!”

这一下我听清了。那个年轻人也应该听清了,朝这边扫了一眼。有几个人也朝这边扫了一眼。

“矮——子——!”

更多的人朝这边看,又朝那个年轻人看,脑袋扭来扭去的。但那个年轻人没有理睬,反而朝门外走,一闪身不见了。

我觉得奇怪了,幸好老人回过头来:

“咳,小名,我喊我儿子的小名,他不喜欢我当众喊他矮子,不好意思。咳,矮子就矮子,我这个当父亲的,不就是个矮子?矮就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是,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您瞧我,我也是个矮子。”

说完我背好布包,挺直腰,但又忍不住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觉得到底有点不自在,哪怕我模仿流浪汉,穿着一双自以为是的草鞋。

小名“矮子”,大名“吴明”——我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只卖站票的铁路小站,会遇到这样一个即将成为校友的矮子,一个跟我一样矮的矮子。交谈中,吴明从父亲手中拎过旅行袋,三个矮子就在候车室门外不远的山坡边,矮墩墩站着。月亮已经升到中天了,山坡下的小镇不见一点灯火。

火车终于要到了,人人都进了站,望着车来的方向。月光下,远远的山影亮了一线,慢慢移动着,同时隐约听见闷闷的轰鸣,脚下也似乎有了动静。一会儿,车头的灯光猛地露出来,轰声突然一大,汽笛也叫了。几个小孩尖声尖气,模仿汽笛发一阵喊。火车越来越近,轰鸣大得足以将山唤醒。更近了,火车扭一下头,将灯光扫过小站,又很快摆正了,带着一溜车厢靠拢来。轰然一下,车头已过,疾风将人吓得倒退几步。车厢透出的光亮晃成一条横幅,又慢慢断成一块块窗,车就停下来了。

我和吴明挤上车,边走边找空座。看吴明专心的样子,似乎早就忘了给他送行的父亲。上车的时候我就没看见他回一下头,只是跟别人一样把袋子举在头顶,逃难似的蹿上了车。在车内的嘈杂和拥挤中,我看看窗外,站台空落落的,像是被人遗弃了,只有站牌仍旧立在那儿:吴镇站。突然一张戴眼镜的脸移进了车窗,那是吴明的父亲,瞪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很快移到了下一块车窗。我往前赶几步,追上吴明,不料已到车厢尽头。走到另一节车厢,我和吴明去看车窗,那张脸却不再出现。车这时也开了——窗外,小站的灯光哐当一下,换成了遍地月光。

火车上,两节车厢之间,吴明主动和我说起他的小名。吴明对“矮子”这个小名一直恨恨的,并且把恨意对准了父亲——他父亲四十岁才结婚,而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了。他认为他之所以是一名矮子,除了父亲“矮”的遗传,还有小名“矮子”的魔力,“矮子”这个小名就像一道紧箍咒,在“矮子”“矮子”的叫唤声中,他只能长成一名矮子。我不以为然,认为他父亲是希望他长得高大反而叫他“矮子”的,类似的例证是,很多父母叫儿女“猫儿”“狗儿”的,其实另有用意——好养!他们给儿女起个卑贱的小名,不过是希望他们借此躲过鬼怪灾祸,猫弹狗跳平安长大,然后活得更有人样。也就是说,贱名反而是护身符。那么,“矮子”作为小名,是紧箍咒还是护身符?我认为,紧箍咒和护身符两种说法尽管互相矛盾,但是都夸大了语言的作用。

“不不不,语言的力量是无穷的。”吴明说,“你瞧,我活生生长成了一个矮子。”

“你只看到语言的作用。”我说,“没看到语境……”

“好吧,不争了。”吴明说,“看在咱俩都矮的份上,你以后干脆叫我‘矮子吧,反正我也长不高了,求个平安。”

我心里一动,有了矮墩墩的认同感,就拍拍他的肩:

“好呀,矮子!咱俩再矮,也得去找个座位吧。”

矮子没能很快适应大学生活,这在我意料中。经验告诉我,一个南方青年到北国求学,往往会遇到一些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语言上的,饮食和气候倒在其次。我们口中的方言不是特点而是缺点,而且是很难改正的缺点,只要一开口,一种难言的苦涩就由我们卷不起来的舌头尝到了:

“瞧,南蠻!没有翘舌音的南蛮!”

跟我一样,矮子尝到的苦涩比别的南方学子更多。在高个儿云集的北国校园,矮子已经不是不起眼的矮个儿,而是挺打眼的矮个儿,牛高马大的男生看他就像看一名侏儒,高挑的姑娘则暗中目测他为“二等残废”。矮子被这些明明暗暗的目光压得抬不起头,无疑就变得更矮小了。他总是低头看地,不大抬头望天,因为望天的时候难免会碰到那些嗤笑的鼻孔。

在那些鼻孔的俯视和窥视下,矮子只好一次次调侃自己的身高——在心里,在嘴上,在笔下:

比天空矮

比大地高

出乎我的意料,在北国的秋天,在足球场,矮子很快成为一名“矮脚虎”。他无法与人争顶头球,下三路的球却玩得出色。矮子是踢后卫的,铲球动作干净利落,因此又获得了“铲子”的外号。矮子对这一外号很满意,把7号球衣穿得劲头十足,虽然号码7看上去更像一把锄头,而不是一把铲子。在足球场上矮子就像一名顽童,看台上的姑娘是不会视而不见的,“矮脚虎”和“铲子”这两个外号也便在她们中间流传开来。我想,矮子最终赢得某个高不可攀的姑娘的爱情,与他获得的这两个富于攻击性的外号可能大有关系。也许真如矮子所说,语言的力量是无穷的。

除了在足球场上充当“矮脚虎”,矮子告诉我,他在寝室里另有自己的锻炼方式。他在床上睡成一个十字,手脚都用橡皮带绷住,下巴颏儿也勒着一条。这种拉伸并未增加他的身高,但他却乐此不疲,每天早晨醒来后便是如此这般折腾一番。如果哪天下巴颏儿没勒着橡皮带,他准在折磨他的舌头,练习翘舌音:十四不是四十,四十不是十四……起初同寝室的人经常善意或恶意地笑他,后来他们被他的“受难”感动了,一个个躺到矮子的床上去体验。他们都比矮子高大,橡皮带并不能把他们的身体绷紧,但他们还是发出了哭腔:

“十四,不是啊,哎哟四十!四十,啊不是,十四哎哟!”

从此,他们对矮子刮目相看,认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秋天的日子跟落叶一样纷纷扬扬,随风而去。光秃秃的树站得笔直,仿佛毕恭毕敬等待着什么。一天夜里,第一场冬雪从天而降,包围了人们的梦乡。

“下雪啦!”

矮子后来告诉我,那天早晨醒来时他叫出了声,但是并没有把任何人叫醒。寝室比往常亮多了,天花板从未有过的白,他在下铺都看清了上面的一行小字:天花板就是地板——这是以前的校友留下的,似乎大有深意。矮子下了床,走到没有拉好的窗帘边——窗外,已是逼人的雪白。下雪啦!矮子真想大喊一声,最终却没再喊出声来,寝室里的其他人仍在各自的梦乡。

矮子这一天没有在床上折腾自己,而是很快跑到了楼外的雪地上。雪早已停了,满眼白色,白得有些不真实。矮子在雪地上走出第一串脚印,回头看看,确认自己的脚印是真实的。这是矮子第一次置身北国的雪地,他很快发现,相比南方,北国的雪如粉如沙,更便于撒野。于是他走到足球场边上来了几个徒手倒立,身体倒下后便就地打着滚。

一群孩子尖叫着到足球场上踢球来了,矮子忍不住跑到他们中间抢起球来。孩子们没有赶他,只是一旦他得球,就一起围抢。他和孩子们连滚带爬地玩着,不厚不薄的一层雪便是保护他们身体的毯子。矮子感到自己这时是一名真正的顽童,因为和他一块玩的,是一群不按规则踢球的孩子。

胡乱踢了一阵,矮子若有所失地离开了。在足球场边上他又竖了个倒立,还用手走了几步,他感到脸涨得发热,眼睛也被雪光刺得难受。他坚持着,看到远处看台上有一个孤单的身影,那身影似乎有点奇怪,又有点熟悉。在一瞬间,矮子恍惚看到了童年的自己。脚落地,重新站直,矮子看清那是个架着双拐的小孩,正默默望着别的小孩踢球。想起所谓“二等残废”的说法,矮子的心猛地一缩,耳根也扯得疼了一下。当时无风,足球场上孩子们的尖叫却似乎已被风吹远。矮子放松地望一回天,雪花,又点点地下来了。

“一大早,那群踢球的孩子,那个看球的孩子,是从哪儿来的?”我问矮子。

“我也不知道。”矮子说。

第二天是个大雪天,从夜里一直下到白天。呜——呜——起风了,雪花纷纷扬扬。矮子心里也起风了,吹得字词纷扬——他突然有了写诗的冲动。他趴在课桌上,笔尖嚓嚓有声,口中念念有词,没把讲台上的老师放在眼里,而窗外的雪也正旁若无人下得紧,一阵阵扑打着窗玻璃。

矮子的处女作就是这样写成的,定稿后他找到我,让我作了他的第一个读者。他递过诗稿时双手发抖,从这双手上我看到的不只是激动,更多的是寒冷,他也许是为了从心里御寒而想戴一顶诗人的帽子了。那时候有很多人都戴着一顶诗人帽,并且都以为自己戴上的就是桂冠,矮子大概也是被这种荣光吸引了。在和我谈诗的时候,他结巴得厉害,声音也发抖:

“我我我,要当个,先先先,先锋诗人。”

我没有想到,这个足球场上的后卫一旦写作,就摆出了先锋的姿态。我更没有想到,矮子的第一首诗居然以死亡为主题。这首诗写得杂乱无章,但它的确是矮子喷洒在白纸上的一腔血,乍一看一塌糊涂,仔细看就能看到一颗诗人的心了。

这首题为《无题》的诗很快经我之手发表在《无名》杂志。《无名》是学校“无名诗社”的社刊,我当时是它的一名编辑。就这样,矮子失去了文学童贞,同时,一名诗人诞生了。这名诗人本名“吴明”,与“无名诗社”的社名碰巧同音,也许是为了避开这点,他在处女作上署上了自己的笔名:矮子。跟一些很有诗意的笔名比,“矮子”这个笔名别具一格,叫人过目难忘,入耳也难忘,这与矮子很快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诗人是有些关系的。当然,这个名字名副其实,表现了矮子的诚实和勇气,这与赢得姑娘的爱情就更有关系了。

遗憾的是,我现在找不到那本登载矮子处女作的刊物了。时光淘洗一切,矮子最初的诗页已经随风而逝,我追不回来了。我只记得开头几句:

我生来就是为了长高的

当我不再长高

我成了一名矮子

我将踮脚走过一生

最终不再垂直于

大地

在北国的冬天,矮子喜欢上了又一项运动。这个连旱冰也没有滑过的人,一上真正的溜冰场却如鱼得水。他平衡能力极强,虽然身姿并不潇洒,但还是引起了一位始終没有学会溜冰的北京姑娘的注意。这位重心很高的姑娘平时亭亭玉立,一穿上冰鞋就东歪西倒,结果不得不放下高傲的架子,向一个矮个儿请教降低重心的方法。其实矮子的重心根本不用降低,高个姑娘一开始就错了,矮子却将错就错,牵着姑娘的手便教了起来。

这位向矮子学习滑冰的姑娘也是一位诗人,她早已在运动会上以两条长腿和百米短跑出名,因此她写诗也只写短诗,十四行或者十四行左右,并且用快速的换行冲刺她所说的“精神高度”。她的笔名倒是小巧玲珑,叫做小丫,据说也是她的小名。这个小名无疑是个漂亮的谜面,怎样从谜面通向谜底呢?猜谜者各有各的猜法。我也一度是猜谜者,跟在小丫身后屁颠屁颠的,就像一个跟屁虫。

小丫比矮子高一个年级,跟我同级,但她跟我和矮子都不同系。小丫读的是英语专业,据说是为出国作准备,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点,小丫大学毕业就去了美国。在她和我们一起当诗人的几年里,她是我们的梦中情人,激发着我们写诗的灵感。小丫还很有领导才能,两次当选为“无名诗社”社长。她把诗社的一堆诗人指挥得团团转,心甘情愿听她发号施令,那情形就像一个老板娘使唤一帮小伙计。办诗会、编诗刊、出诗集,一切围着诗歌转,很多诗人便不去上课了,仿佛写诗就是专业。然而小丫从不逃课,后来干脆写起英文诗来,害得我们面对一队队洋蚂蚁,不得不搬来砖头似的英汉词典。我们把各自的专业敷衍过去,而把主要的精力用在了共同的诗歌事业上,谁知我们最终既没有受到缪斯的青睐,也没有赢得小丫的爱情,小丫在飞向彼岸的时候,曾否回眸一笑呢?

我和矮子开始疏远,我们的友谊被小丫这个女人隔断了。可是,当过矮子的朋友,也当过矮子的情敌,我难以把矮子撇在脑后。在冬天的雪地里,我常常看到矮子练习踩高跷,那无疑是他从民间发现的一项适合他的体育运动。虽然踩高跷锻炼的只是他的平衡能力,但是借助外物使自己高过别人,也是可以找到一点居高临下的感觉的。何况小丫总是陪着他练,帮助他一次次站起来,又看着他一次次摔倒。

矮子和小丫恋爱的时候,是否甩掉了心底的自卑?我不得而知。偶尔相遇,他脸上露出孩童般的微笑,天真而又满足。矮子的情敌是很多的,也有“同情兄”向我透露他的行踪。据说他经常和小丫一起去爬景山,引得一些人暗中跟踪。跟踪者甲说,矮子在山顶一定会踮起脚尖和小丫接吻,然后就长久俯视着脚下的城市。跟踪者乙说,两人接吻常用道具,一人闭着双眼,一人则双眼蒙着一块红布。跟踪者丙说,有一次矮子用红布蒙着双眼骑到了小丫的脖子上,像个好奇的小男孩一样东张西望。跟踪者丁说,另一次小丫蒙着双眼骑到矮子脖子上,大约只看到一片红,红得晕乎乎地摔了下来,摔得哇哇大叫又哈哈大笑。跟踪者们总结说,如果抛开感情的私心,以景山上那些游人的眼光看,矮子和小丫其实就是两个纯真而顽皮的大孩子,于是有游人学着他俩的模样,骑在恋人、朋友、亲人的脖子上去看风景。

我没有跟踪过矮子和小丫,不知道跟踪者们的说法是否真实。不过我相信传说中的两句对话: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幸福。”

春天来了,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矮子由诗而歌,手舞足蹈——在一个留学生那里听到摇滚乐,矮子立即就入魔了。他觉得浑身长满了耳朵,也长满了嘴,他听着别人的叫喊,自己也忍不住想叫喊。他的身体不由自主随着节拍摇晃,失去了重心。作为一名矮个儿,他一直以为自己有极强的平衡能力,但是在摇滚乐的摆布下,他站不稳了。

那个让矮子听摇滚的留学生来自美国,中文名字叫高迈。高迈来到中国以后,热衷于收集各类像章,经常在校园里张贴海报。这些海报上面有画像,熟悉中透着陌生,陌生中透着熟悉,有一种说不出的味儿,据内行的人说,那是“波普”味儿。矮子被“波普”吸引,看海报总被雨打风吹去,于是拿着自己小时候戴过的几枚像章,去了高迈住的留学生宿舍楼。从此,矮子每天都往留学生宿舍楼跑,在高迈那里听摇滚、谈摇滚、练摇滚。高迈宿舍的四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像章,矮子觉得在这样的墙里面玩摇滚,是一件很刺激的事。

就这样,高迈成了矮子的摇滚乐启蒙老师。高迈让矮子听各种风格的摇滚乐:猫王和鲍勃·迪伦,甲壳虫(披头士)和滚石,平克·弗洛伊德的《墙》和大门乐队的《结束》……高迈还教矮子弹吉他,矮子手小,高迈就给他定做了一把吉他,指板上的音位标记是些五角星。矮子是个左撇子,操练起吉他来,左撇子有左撇子的风采,弹到兴奋了,他还会露一下反弹吉他的绝招:一举足,一顿地,一个出胯旋身,矮子把吉他当琵琶弹到了脖子后!

在操练吉他的过程中,矮子学会了基本乐理,并开始作曲。他把随口哼出的一两个简单的乐句记下来,在吉他上按和弦的进行规律予以发展,最后便写成了像模像样的曲子。好!解决了!高迈往往在矮子刚弹完曲子时就拍起手来,然后从床底拿出一瓶啤酒递给矮子,自己也拿上一瓶,两人咬开瓶盖,把酒瓶当地一碰,就吹喇叭似的喝上了。高迈问矮子的曲子从哪里来,矮子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自己的脚。在接下来的一个暑假,高迈便和矮子结伴,到陕北高原采风去了。据矮子后来说,老农们一首首“酸曲”把高迈唱哭了,“泪蛋蛋”一次次滴在黄土上。回校后,矮子和高迈来了一次大胆的改编,把民歌《白马调》摇滚化,这种土洋杂交的风格在当时是超前的,一段时间内为很多人不容。不过矮子他们的嘶吼唱腔倒是让很多不唱歌的同学也扯开了喉咙,《白马调》因此又传唱一时:

骑白马,跑沙滩

你没有婆姨呀我没汉

咱俩捆成一嘟噜蒜,呼儿嗨哟

土里生来土里烂

矮子和高迈从改编《白马调》开始了他们的摇滚尝试,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组建一支纯粹的摇滚乐队。那时候,中国摇滚的甲壳虫们还没有从地下拱出来,中国摇滚的披头士们也还没有把头发披起来,矮子和高迈为组建乐队费了不少口舌,喝了很多啤酒。矮子和高迈首先确定了乐队的名字:五角星。乐队成员也就定为五个人了:主唱兼节奏吉他矮子,主音吉他高迈,除此之外还差三个人,一个键盘手,一个贝斯手,一个鼓手。矮子叫来小丫弹键盘:你不是老在家里练钢琴吗?后来矮子才明白,这是一个无法纠正的错误。鼓手和贝斯手是从学校学生会的乐队里拉来的,这支乐队主要担任学校周末舞会的伴奏。当矮子和鼓手谈起摇滚,鼓手使劲点头:

“这一下我不用担心敲错鼓点了。”

贝斯手则对高迈说:

“只要你有啤酒,我就有海底冒泡的低音。”

乐队组成以后,五个人经常在一间地下室里练习,那间地下室在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下面,乐器和音箱平时就放在那里。

“这,这,这,是什么声音?”

一次,有个部长到学校大礼堂讲话,开讲之前,部长隐约听到舞台下面有响动,就问陪坐在侧的校长:

“这,这,这,是什么声音?”

校长的耳朵是有点背的,部长的问话听见了,部长所问的声音却没有听见,部长就示意校长用脚听,校长这一下听到了,便示意守在侧幕的保卫处长,保卫处长于是带着几个安保员去寻找声源——

打开通往舞台底下的一扇门,声音变得真切了,嘭嘭直响,沿一截楼梯走到舞台下方,可以听到鬼哭狼嚎的歌声了。这里是舞台下面的夹层,两边有几扇贴地的小窗,几匹光扯进来分割着昏暗的空间,灰尘紧随脚步在光线里浮动。地板上叠放着无数破旧的横幅和旗帜,这些曾经出现在舞台上的东西显然已是历史的遗物。那么,是谁在这里歌哭?

保卫处长从夹层往下,把楼梯边一个侧门猛地拉开,狂乱的鼓点和嘶哑的歌声从地下室里冲了上来。保卫处长站在门口,居高临下观察着地下室里的情形:一个大灯泡照着如痴如醉的五个人——披头散发,不辨男女,有一个好像还是“老外”。保卫处长把楼梯下完,走了进去,后面紧跟着几个安保员,但是搞地下音乐的人还在拼命地打击、弹奏、嘶吼,没有理睬外人的到来。当保卫处长来到他们面前挥手制止,他们也没有停下,直到一曲终了,双方才说上话:

“你们在干什么?”

“不不不是都看到了吗?”

“知道上面在干什么吗?”

“总总总有一天我們也会到上面去。”

当五个人再次操练起来,保卫处长立即切断了地下室的电源,几个音箱一下哑了,但是人的喉咙并没有哑……最后保卫处长只得强行把五个人带出了地下室。走到舞台侧幕的时候,五个人突然撇开安保员,冲到了舞台前沿,还一齐向舞台下面挥了挥手,将部长正在说的一句话挥断了。这是矮子他们第一次在舞台上亮相,有认识他们的同学带头鼓起掌来,很快掌声就响成一片。舞台上的部长愣了一下,和身旁的校长面面相觑。校长急中生智,朝部长鼓起掌来,其他陪坐在侧的人也一起朝部长鼓起掌来,好像部长的半句话就赢得了掌声。部长这时候也只好软软地拍了几下巴掌,然后竖起巴掌示意全场静下来。部长到底是部长,掌声也毕竟是掌声——台下的同学们就反而更热烈地鼓掌,而且喝彩:

“好——!”

在掌声和喝彩声中,矮子他们不慌不忙从舞台前沿的花丛中走过,走到了舞台另一边。他们隐入侧幕,全场就等待什么似的安静了。掌声和喝彩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他们一个个从舞台边上的门里走了出来,然后走到同学们中间,在同学们挤出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于是安静。于是又热烈鼓掌。于是部长继续讲话。于是继续听部长讲话。

散会后,矮子他们被带到了保卫处。他们在保卫处的地下室一直待到第二天——保卫处长把他们关在那里,责令他们闭门思过,但是他们在地下室里还是唱啊跳的,闹了一夜,一点也没有保卫处长所说的“老实”。天亮后保卫处长接到校长指示,只得让他们走人。矮子他们这一次没有遇到多大麻烦,其原因说法不一,比较权威的一种说法是:我们敬爱的校长虽然耳朵有点背,却是一个兼听则明的人物。

“平等的平平平是水平的平儿,自由的由由由却没有三点儿水。”

据说校长在听到保卫处长模仿的歌词之后,忍不住也用很重的儿化音模仿了一遍,并且按节奏续了两句:

“没没没事儿让他们结巴吧,不不不就是唱个歌儿嘛。”

五角星乐队的第一次“结巴摇滚”演出是在学校的艺术节上,演出地点不是学校的大礼堂,而是图书馆前的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尊塑像,塑像下面是基座,基座下面的平台就是演出的舞台。大大小小的音箱错落在平台边缘,被路灯照得黑压压的,矮子等人肩挎电吉他,面朝塑像望着的方向。一见这阵式,观众就狂呼乱叫起来了。

“骑白马,跑沙滩……”

第一首歌正是众人期待的《白马调》,随着节拍,听众摇晃起身体,异口同声唱和着,只有塑像在高处一动不动。一曲唱罢,广场上的人都疯了,掌声叫声口哨声升上半空。

接下来矮子演唱了他自己创作的《手》:

曾经举起我的手,让自己高过自己;

也曾握成拳头,让拳头长出力气;

现在看着这双手,掌纹不再肤浅;

如果握成拳头,深刻的是否就是意义?

噢……噢……我这双抓不住自己的手,

噢……噢……我这双抓不住自己的手。

曾经举起我的手,向别人提出问题;

也曾握成拳头,让拳头拿定主意;

现在看着这双手,掌纹不再肤浅;

如果握成拳头,深刻的是否就是意义?

噢……噢……我只有抓住我自己的手,

噢……噢……我只有抓住我自己的手。

演唱过程中,矮子、高迈、贝斯手不时跳下平台冲向听众,引得尖叫连连,弹键盘的小丫和坐着的鼓手虽然没有走动,但小丫拼命扭着她翘翘的屁股,鼓手头上的一根小辫也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额头,同样赢得了喝彩。到了第二段,听众开始随着歌词做着相应的动作:举起右手……握成拳头……摊开双手……两手相抓,“噢”的时候则一起“噢”,简直鬼哭狼嚎。

演唱会是在保卫处的干涉下结束的,时间已是子夜,路灯的突然熄灭引起了一阵骚动。矮子他们似乎早就料到了,所以一点也不惊慌,继续在黑暗中嘶喊着。乐队所需的电是从图书馆的厕所里拉来的,矮子早就吩咐过几个同学保护好电源和电线,因此保卫处的人无法一下将电切断,只好以熄灭路灯警告。路灯突然又亮了的时候,广场上无数对恋人紧紧抱着不愿分开,有一些及时分开的,仅仅是因为他们抱错了人,他们相视一笑,就又抱在了一起。据说有很多对恋人在这个摇滚之夜重新进行了组合,是灭了又亮的路灯乱点的鸳鸯谱。在路灯几次明灭以后,乐队所需的电最终也被切断了,观众骚动一阵,渐渐安静下来。黑暗中,火苗越来越多地亮起,那是男生打燃了打火机,乍一看如同点点烛光,遥遥呼应着天上的星星。

就是在这样星星点点的黑暗中,五角星乐队与广场上的听众无伴奏合唱了《欢乐颂》: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路灯再也没有亮起,打火机也不能洞穿黑暗,演唱会于是在《欢乐颂》的歌声中自行结束:点点火苗四处散去,歌声也四散而去,逐渐消失在夜里——天上的星星也稀疏了。

这天夜里有些人就这样唱着歌上了街。他们直到唱哑了喉咙,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学校睡觉。

五角星乐队的第一次演出实际上也是最后一次。学校很快下了禁令:五角星乐队解散,不得进行任何演出。起初矮子毫不气馁,他对伙伴们说:

“那我们就继续在地下搞吧。”

但是大礼堂舞台下面的地下室也不对他们开放了,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排练场地。不久,小丫率先退出乐队,并且开始躲避矮子。接着,鼓手和贝斯手回到原来的乐队,在舞会上安分守己地伴奏去了。最后,高迈也只好来了个美国式的耸肩摊手:

“我已经完成了传播摇滚乐的使命。”

矮子没有想到天下的筵席散得这样快,他更没有想到,高迈也不跟他喝啤酒了。本来在乐队组成以后,高迈的宿舍就是乐队成员聚会的主要场所,矮子简直把那儿当成了“第二寝室”。乐队成立时五个人还约定了相互串门的敲门方式:用大拇指控制其余四指,从小指到食指依次弹击门板,弹出轻重缓急,弹出摇滚节奏。这种敲门方式一直是樂队成员使用的一种风格化的暗号,而现在除了矮子,其他四人都不再用了。矮子指责他们背叛摇滚,他们却不以为然,有时候听到矮子一如既往的敲门声,还故意不给矮子开门。

出于惯性,也出于坚持,矮子每每走到高迈宿舍门边,听到里面摇滚乐渗出,就会激动地用手指弹击门板,弹出相应的摇滚节奏。起初矮子以为声音太小高迈听不见,后来他用手掌拍出或者砍出摇滚节奏,用拳头捶出或者砸出摇滚节奏,用脚踢出或者踹出摇滚节奏,甚至用身体顶出或者撞出摇滚节奏——高迈就是不开门。有一次矮子像常人一样散漫地敲了几下,门却很快开了,摇滚乐扑面而来,但是高迈一见是矮子,脸上露出失望和愤怒,堵在了门口。

“高迈!”矮子说,“我们继续摇滚吧!”

“摇什么滚?”高迈说,“我要你滚!”

矮子没想到高迈会这样巧用汉语谐音,虽然声调不合:我要(摇)你滚!他气得结巴了,但结巴得节奏分明:

“你你你,用汉语,玷污了,摇滚!Ro-Ro-Ro-Rock you!Ro-Ro-Ro-Rock you!”

深秋的一天,矮子最后一次去找高迈。在楼道里他就听见音乐了。高迈的宿舍露着一条门缝,摇滚乐正从缝里挤出来。矮子没敲门,直接用身体把门碰开,但是脚步随即就停了下来:高迈正和一个女孩热吻,女孩的脸被她自己的长发和高迈的脸遮住了,显得很神秘。高迈和女孩忘乎所以地吻着,对此矮子已经习以为常。高迈的宿舍是经常有神秘女孩出没的,起初矮子碰到接吻场面还会回避,后来发现他们并不在意有人在场,心里也就坦然了。现在,矮子故作镇定等待他们接吻完毕,但高迈和女孩都很投入,似乎在考验矮子的耐心。终于,高迈的歪脖子歪向另一边,女孩的半边脸在高迈的肩后露出来了,矮子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神秘女孩,而是——

“小丫!”

矮子叫出了声,但叫声被摇滚乐吞没了,小丫仍旧沉浸在高迈的深吻中,黏乎乎地醒不过来。看着小丫那半边潮红的脸,矮子感到自己的脸也一下涨红了:

“小——丫——!”

这一声吼,吼得小丫和高迈分开了,一丝惊慌从小丫脸上掠过,高迈则转过身来,一张美国嘴脸满是平静。矮子呆在原地没有动作,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动作。高迈的一只手仍旧搂着小丫的腰,那样子就像一对摆好姿势等待拍照的情侣。我不是摄影师,不是!矮子心里叫着,四肢紧张得发僵,小丫和高迈,却一人一副轻松的样子。

摇滚乐仍旧在轰响,搅动着无辜的空气。小丫似乎熬不住了,把脸转向高迈,求助似的仰着。高迈于是侧了侧身体,直视着小丫的脸,把自己的脸俯了下去,而小丫扬起下巴,启开嘴唇,闭上了眼睛。

“Fu-Fu-Fuck You!”

矮子几步冲到高迈和小丫身边,扬起自己使惯的左手,朝他们正要吻合的脸扇了过去。矮子的手就要击中目标,却突然僵在了空中,原来高迈迅速而准确地抓住了矮子的手腕。在高迈的控制下,矮子的手颤抖着,叉开的五指在摇滚乐中痉挛。小丫已避在一旁,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旁观着两个决斗似的男人。

“你想干什么?”高迈对矮子吼道,“你想干什么!”

矮子没有说话,他把力气聚在左臂,想把左手体面地挣脱,挥向它该去的地方。高迈也没有用另一只手来帮忙,他当然更要保持风度。

“你想干什么!你是想用手掌说话吗?”

矮子不答话,仍旧叉着手指,尽力使手掌展开,固执地表达着扇耳光的愿望。

“你真的只想用手掌说话吗?错啦!对女人说话用舌头,对男人说话就用拳头!”

高迈的话让矮子改变了主意,他真的把手掌握成拳头了。高迈也迅速甩开矮子的手腕,同时往后一跳,跳出了一副拳击手的架势。矮子看看自己握成的左拳,把目光从高迈晃着的双拳上慢慢移开了。

“Come on! Come on!”

矮子没有理睬高迈的叫喊,他已把目光移到高迈的下半身。出其不意,矮子一头撞入高迈叉开的裤裆,把高迈顶了起来。旋了半个圈,矮子就把高迈顶翻在地了。趁高迈嗷嗷叫着爬不起来,矮子朝呆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小丫狠狠盯了一眼,头也不回走出了高迈的宿舍。

矮子走得不慌不忙。不过他心里明白,即使已将高迈顶翻在地,那也是胯下之辱。矮子走过一段楼道,从高迈宿舍里传出的摇滚乐越来越小,然后一声门响,音乐被关断了。矮子站了片刻,沿着楼梯一步步往下走,泪水从他的眼中涌出来,又借着下巴一滴滴往下掉。

走到楼外的风中,矮子忍不住仰头去看高迈宿舍的窗户,他以为那里会探出一张愤怒的脸,但是他看到的却是紧闭的窗户,窗户后面的窗帘正在闭合。猛地低下头来,屈辱的泪水流得更凶,矮子只得紧紧闭住了眼睛。过了很久,矮子才睁开眼,眼前只有落叶飘零。

在随风而至的那个冬天,我曾经去看过一次矮子。那天我起床很迟,洗漱后出去吃早餐,在寒风中低头独行。忽然一片落叶贴到我的胸前,巴在衣服上不肯离去,我懒得用手赶它,忽然一阵风又把它吹走了,我扭头寻找时,已经不见了踪影。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天空下,早已落光叶子的树枝在风中冷得发颤,似乎还有细微而飘忽的呜呜声。我无端地受了感动,便想起跟我萍水相逢的矮子来了,在这个冷日子,他大概还僵在被窝里吧。早餐后我就去找矮子,却发现自己早已忘记矮子寝室的号码了,楼道两边的门都关着,只有冷风幽灵似的在楼道里窜来窜去。我正打算幽灵似的离开,看到一张门上贴有宿舍成员名单,“吴明”正在其中。咚咚咚咚,我在这两个字上敲起来。很久,没有回音。有人吗?我一声声问着,里边终于传出声音来:谁?我一听那沙哑的声音便知道是矮子,只是这声音被门隔得有些远,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想我的声音对矮子来说也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有人吗?”

“谁?”

“我。”

“你是谁?”

“我就是我。你还没起床?”

“少他妈废废废话,告诉我你是谁?”

“少跟我玩哲学,我问你,你又是谁?”

听不到矮子的回话了,我也没法再问下去,一个问题难倒了两个人,我和他之间隔着门的对话进行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门打开,我闪身进屋,见矮子已飞快钻回被窝,他似乎冷得不行,何况我又带进来一股寒风。我随手把门关好,隐约闻到一股酒气,再看矮子,他头朝里边睡着,没有理睬我的意思。一块红布做成的床帘拉合了大半截,光线透过红布,映红了矮子露在被窝外的一只耳朵,这只耳朵似乎在等着我说话,而我一时却不知怎样开口。矮子床头的墙上挂着一把木吉他,跟矮子一样沉默着,但是六根弦却是紧绷的,似乎随时准备陪主人歌唱。我还看见了矮子床头的橡皮带,它曾经勒住矮子的下巴颏儿,和其他绷住矮子四肢的橡皮带一起,撕扯过矮子的身体和头脑。我不知道矮子是否还像当初那样折腾自己,但我知道他现在的确在受难。他蜷曲在被窝里,那样的弱小,就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我第一次看见矮子的睡姿,发现他睡得局促——用被子紧紧包裹着自己,似乎只有被窝才是温暖和安全的。他把一只耳朵留在外面,是对外界的一种必要的警觉吗?

“矮子。”我打破沉默,叫了他一声,但接下来却不知怎么说了,只得又叫了他一声,“矮子。”

“坐啊,你。再矮也得坐下呀。”

我听从了这个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声音,坐在桌子边。桌子上站着两个空酒瓶,两副很无辜的样子,另有一个空酒瓶躺着,好像要滚走,被一个瘪瘪的烟盒挡住了。我拿出自己的烟,朝矮子露在被窝外的耳朵扔去一支,算是我在跟他说话。矮子仍旧没有动弹,接下来大约听到我打火点烟的声音,才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在枕边寻到那根烟,叼在嘴上。

我给他点上火,一时再也没有话了,两人便默默地抽烟。

春天又来了,风沙中传开了一个消息:学校决定接受一笔捐资,新修一幢办公大楼。据说校方起初不无顾虑:有钱不是拿来修教学大楼,而是修办公大楼,学生们可能不满。校方还有一层担心是在选址方面:新办公大楼拟建在图书馆前的广场上,这就把学生们在广场上活动的地方挤小了,而且那尊矗立多年的塑像将会移走,这会不会让人在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呢?事实证明校方的顾虑是多余的,这笔捐资来自香港的一位富商,他响当当的大名早已挂在学生们嘴上了。据校园“观察家”的观察,风沙中的消息带来的唯一影响是,在塑像前拍照留影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从图书馆出来,我常常看到矮子在塑像下面走走停停。矮子总是低着头,似乎想把自己的脸隐藏起来,偶尔抬头望天,眉眼顶着抬头纹。有一次我看见他站在那个摇滚之夜他曾经站过的位置上,心里不禁动了一下,便走到他身边问他对新建办公大楼的看法,他好像早有準备似的脱口而出:

“这是时代变迁的绝妙注脚!”

我给他一根烟,他点上后却没有话了。陪他抽完一根烟,我跟他告别,他却又突然说:

“快动手吧,我要看现场。”

校方对移走塑像的时间和方式严格保密,矮子最终只是半个目击者。

阴沉的夜空下,矮子看到高大的塑像开始摇晃,但他没有看到任何作用于塑像的外物。他绕着塑像走动察看,还是没有看到是什么工具在推动塑像,塑像却已朝他的前方倾斜过来。矮子吓得回身就跑,倾斜的塑像也随之转了方向。矮子继续往前跑,但他似乎只有跑的动作而没有跑出距离,就像是在原地跨步。在徒劳的奔跑中,矮子发现倾倒的塑像向他覆盖过来,一片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他。矮子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这张脸在变形,时而像低眉的菩萨,时而又像怒目金刚。矮子跑啊跑啊跑,就是跑不出砸向他的塑像,而地面早已迎着塑像倾斜,他一脚高一脚低变成了一个跛子。突然,他觉得自己挣脱了控制,便扭身背对塑像往外围跑——塑像带着一阵风砸向他脑后,前面的地面扑面而来。在他往前摔倒的瞬间,地面像一堵墙似的立起来,他一头撞在墙上,身后同时响起一声巨响——轰!

轰!——矮子被这声巨响惊醒了,他翻身爬起来,才弄清自己是在黑暗的床上。就在他清醒的一刹那,他意识到他仿佛等待已久的那件事发生了。矮子跳下床,拉开门就往深夜里狂奔。他一口气跑到广场,借助路灯的光亮,他真的看到那尊塑像已经离开基座,倒在平台和地面上了——断裂和破碎处有浓厚的阴影,而空中还有未散尽的尘埃。矮子不禁想起了刚才的梦境,觉得眼前的景象也可怕起来。塑像是往后方倒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破碎的偶像,但站得远远的矮子还是隐约看出了原先威严而和善的轮廓。矮子始终感到迷惑的是,和梦境里一样,他同样没有找到任何推倒塑像的工具,也没有看到任何来做这件事的人。莫非是地震?莫非是另一个梦境?矮子不由得变得恍惚起来。整个广场被路灯照得空空荡荡,只有路灯杆子形影相吊。在广场的周围,树木花草尽力证明着这是一个平常的春夜。矮子远远地望着破碎在地的塑像,自己全身上下是由后怕带来的彻骨冰凉。他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光着双脚,有一个大脚趾显然受了伤,流出的血染红了一小块地面。他使劲翘了翘那个大脚趾,在血泊中感觉到了疼痛。

第二天早上,矮子再次来到广场,他没有找到自己留下的血迹,不禁再度恍惚起来。然而,矮子跟其他人一样看到,干干净净的广场上,只有塑像基座和平台还待在原来的位置,那尊塑像已不知去向。

残留在广场上的塑像基座和平台最后一次成为校园的中心,是在那里举行港商捐款仪式和新办公大楼奠基典礼的时候。捐款仪式和奠基典礼是一并举行的,时间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据说这个时间由港商亲自定下,港商定得很具体,必须在星期六上午八时八分八秒,准时点响一串鞭炮作为开始。当鞭炮在现场如期炸响,人们果然听到了那种又顺又发的声音,同时看到空中炸出了一朵朵吉利的花。这串长达十几米的鞭炮悬挂在一个大红气球下面,随着鞭炮往上炸去,气球开始缓缓上升,而纸屑红红白白飘落下来,硫磺味也钻入了所有的鼻孔。

这种热闹打破了校园的宁静,威胁到校园的安全,在校史上可谓空前绝后。它制造了一种节日狂欢的气氛,也带上了一定的闹剧色彩,就像一则荒诞的神话夹杂在学校的历史里。一同载入校史的还有另一种热闹,那是仪式的序幕,同样别开生面不同凡响。

点燃鞭炮的火种取自星期五正午的太阳,是在天文系教学楼楼顶一口锅似的凹面镜上,由一名取火圣女采集的。火种随后移至图书馆保存。星期六上午七时,在图书馆前广场,仍旧由取火圣女用火种点燃火炬,开始漫长而曲折的传递。传递线路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拐到了校园的各个角落。有资格传递火炬的,都是严格挑选出来的人物,他们手执火炬不快不慢跑着,受到人们伸长脖子的夹道欢迎。

火炬传递过程中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插曲。当留学生代表高迈手执火炬跑出一种美国风格,突然有人从人群中冲出来,迎着高迈伸出了左手——那是矮子,高迈似乎并不吃惊,很大方地把火炬交给了矮子,谁知矮子没有转身接着往前跑,而是朝火炬传递的反方向跑起来。“夹道”的人们都被矮子弄糊涂了,紧接着是一阵骚动。安保员这时才回过神来,记起了自己的职责,开始维持秩序。不过他们不能干涉矮子,因为矮子是从那些没有资格传递火炬的观众里冲出来的,他代表他们举起了他们也想举一举的火炬,尽管他跑的方向不对,但还是赢得了喝彩。情势会怎样改变?谁能出面扭转?没人从天而降,但人群中突然冲出了一位姑娘——那是小丫,她在矮子前方迎着矮子伸出了右手。

矮子看见小丫,似乎吃了一惊,双脚慢下来,成了两只思考的脚——如果撇开小丫继续往前跑,就是在叛逆的路上越跑越远,如果回避小丫转身往回跑,那将抵消叛逆的意义。矮子进退两难,迟疑的脚步之所以仍在向前,似乎只是因为惯性……最后,矮子还是把火炬交给了小丫,一如高迈把火炬交给了他,他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出一种风度,就像高迈刚才表现出来的那样。

小丫从矮子手中一把抓过火炬以后,就沿着火炬传递的方向飞跑起来——传递火炬所需的时间是经过精密计算的,不能在任何环节出现误差,所以小丫必须把被矮子耽误的时间抢回来。小丫是学校的女子百米冠军,但是她有一撒腿就慢不下来的毛病,因此并没有入选火炬手名单——传递火炬不能跑得太快,也不能跑得太慢,而是要不快不慢,控制好步幅和步频。现在,小丫终于意外获得机会,让人们目睹了她手持火炬的风采。小丫本来是想展示自己的另一种风采的,那是取火圣女的风采,可惜在圣女选拔赛中,小丫最后败在了一位艺术系女生手下。那位艺术系女生经过初赛、复赛、决赛,最后脱颖而出,而小丫没有享受到圣女的荣耀,就坚定了出国的决心。小丫在国内最后一次亮相,便是手执由那位取火圣女点燃的火炬,跑出自己“女飞人”的风采。据当时在场的人说,她可能跑出了她的最好成绩。小丫去美国以后,还有人回忆说,她真是跑得快飞起来了,而她真飞起来的时候,一下就飞过了太平洋。

虽有不大不小的波折,火炬最终还是按时传到了港商手中,港商立即把它举起来朝周围晃了晃,记者就立即把他的形象摄入了镜头。然后港商把火炬交给校长,校长又同样把火炬晃动一番。时间逼近八时八分八秒,校长把火炬交给一位可爱的小朋友,小朋友就准时点燃了鞭炮……當鞭炮由气球带到空中炸完,一幅长长的标语突然从气球上悬挂下来,引起了新的惊叹。由于升得太高,地上的人们无法看清长幅上的文字,隐约可见的是港商的大名,气球拖着这个大名,最后像一条龙似的升上了天。

接下来的仪式跟同类的仪式没有什么区别。在掌声和镜头中,港商把一个写有很大数字的大纸板交给校长,然后两人握手……然后两人松手,没有掌声和镜头了。奠基的时候,校长和港商同时开始铲土,又是掌声和镜头……这些都不必啰嗦了,需要啰嗦一下的是,我们那位本来耳朵就有些背的校长大概是被那一串鞭炮炸得更聋了,结果不得不当场戴上了校医送来的助听器。

办公大楼开始日夜施工了。图书馆所有的窗户紧闭,玻璃不太透明地挡着风沙和噪音。矮子失恋以后,先是在宿舍里蒙头大睡,冬眠似的,当暖风把他吹醒,他开始上图书馆了。然而图书馆前的广场已变成工地,施工的噪音越来越大,折磨着他的耳朵和神经,于是他上图书馆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有时候像一阵风一样在校园里游荡,有时候又像一棵树一样在风中发呆。幸而为期三周的“社会调查”如期而至,矮子和同班同学一起离开了不再安静的校园。

矮子和同学们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前往经济特区深圳。他们一路上唱着歌,敲着牌,把半节车厢闹翻了天。与众不同的只有矮子,他一个人坐在车窗边,常常雕塑似的望着窗外。火车是迎着南风前行的,越往南,同学们觉得越热。当火车驶入南方,一些北国姑娘便把头扭向窗外,寻找心仪已久的风景。她们看到大小河流都露出了春汛的迹象。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她们吟唱起来,没人顾及矮子的眼中已经含满泪水。

“你也要发点桃花汛?”

有位姑娘公开对矮子耳语了一句,矮子眼中的泪水马上像洪水一样泛滥开了。

时空转换,深圳的气候似乎已提前进入夏季。同学们轻装上阵,身穿T恤开始“社会调查”,一个个都是一副准备毕业后到深圳就业甚或创业的样子。矮子在深圳则显得无所适从,在喧闹的街头和建筑工地,他常常会捂住自己的耳朵,同学们想不通这个能够接受“重金属”摇滚的人怎么会如此脆弱。矮子对粤语也难以适应,同学们都尽力模仿着粤语,他却操着京腔和当地人对话。在罗湖桥头,同学们望着对面的香港呼喊那位港商的名字:×××!恭喜发财啦!而矮子却在异口同声的呼喊中独缄其口,很不合群。

传说矮子在深圳找到了他的初恋情人。这个名叫何丽的女人和矮子是中学同学,在矮子北上求学时,何丽就南下打工了,通过自学和自荐,何丽最终进了一家公司,负责商标设计。但是据那位自称陪着矮子去找何丽的阿乌说,从何丽的打扮和住处的布置看,何丽不像在出卖劳动力,不论是体力还是脑力,而是像在直接出卖肉体。所以阿乌在何丽与矮子两人大谈商标设计的时候,借故先走了。矮子深夜回到住处时已醉得东倒西歪,第二天也没有外出参加调查活动。当同学们回到住处,矮子却失踪了,床上留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再见,深圳。纸条上还画着一个别致的图案。阿乌说图案可能是何丽叫矮子帮忙设计的商标,他们昨天晚上好像谈起过这件事。带队老师把图案仔细研究了一番,得出结论:

“什么商标,这是颗骷髅头!”

同学们再看那个图案,真的是一颗骷髅头,一颗经过美化的骷髅头。这颗骷髅头似乎暗示了什么。带队老师急了,让阿乌带路找到了何丽的住处,然而开门的是另一个女人,声称不认识什么何丽。阿乌要求进门看看,那个女人堵住了门:

“我要叫人了!叫警察,叫大哥,叫警察大哥。”

阿乌把矮子留下的纸条掷给女人:

“你转交给何丽吧!”

那个女人朝掉在门边的纸条瞥了一眼,立即关门,把自己的声音关在了门外:

“哇!好好好可怕哦!”

带队老师捡起纸条。然后他们回到了住处。针对矮子的失踪,同学们议论纷纷。有人说矮子可能偷渡去了香港。有人进一步推测矮子还可能偷渡去美国,他要在美国等着小丫和高迈,一俟高迈踏上祖国的土地,就给高迈一个扫堂腿,让高迈尝尝中国功夫的厉害。带队老师没有同学们那样的想象力。他很务实地把矮子留下的“骷髅头”收好了,又很务实地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

关于寻人启事,后来还有一种说法:带队老师并没有把寻人启事登报,而是更务实地发动学生把打印件贴遍了深圳的电线杆。据说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是阿乌拟定的:

吴明,男,现年二十岁。头发长,腿短。左撇子,头略右倾。面白无须,无痣。喜自语,不时吼歌,继之吟诗,口音不辨南北;爱漫步,偶尔狂奔,反之呆立,方向不管东西。终于走失。时在四月二十五日,深圳。走失时上身穿红色T恤,胸前一个黄不拉叽五角星;下身着蓝色牛仔裤,屁股兜上两个泛白手印。有知其下落者……酬谢!本人见启事后……速归!

又据说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还有一个版本:一名矮子,二等残废;三生有幸,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六神无主;七窍生烟,八九不离十……魂兮归来!这个版本后来传成了歌谣,在口头和风中循环:一名矮子,二等残废,三生有幸,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六神无主,七窍生烟,八面来风,九九归一,一名矮子……

矮子再次露面是在北京,和他在深圳失踪相隔六天,这六天是我对矮子的回忆中的一段空白,我的想象力难以将它填补。不过,无论矮子在失踪期间行踪如何,我相信他回过故乡,一个依山傍水的南方小镇。

我想象矮子在深圳乘上了一列火车,他几番下车和上车,在某些陌生的地方逗留,去某些陌生的地方转悠,最终却还是越來越接近故乡了。从沿海的城市到内陆的乡村,喧嚣和繁华离他越来越遥远,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明显的宁静和原始。矮子觉得自己不仅在回归故乡,还在上溯一段光阴。他真的有一种正在走向过去的感觉——我从哪里来,正回哪里去。车厢里满是各种口音,口音后面是旅客们各自的故乡,那么,他们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矮子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了说话的欲望,他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于是他开始和几个老乡搭讪,但一张口他就觉得自己口音很怪,既不是车厢广播里的那种普通话,也不是老乡们口里的家乡话,而是不伦不类的南腔北调,他想和那几个人认老乡,他们却向他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到了,吴镇站,矮子下车,一脚踏上了故乡。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踏实,相比动荡的火车,他现在脚踏实地了。矮子一步一步往站外走,他惊异于偏僻的故乡跟外面的世界一样,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车站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站,而是扩建成了一个大站,因为有更多的人在这里上下车,有更多的车从这里经过或停留——他刚才所乘的火车,车次就是以前没有的。矮子走出车站,更惊异地发现车站已与镇子连成一片,全新的街道盖住了原来的山坡,他曾经亲近的泥土已难以透气,而街道两边的房屋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逼得他只能在街中间快步走,斗胆避到房屋之间的缝隙里,两堵山墙将熟悉的山和水也夹得陌生——他透一口气,又透一口气。

在陌生的街巷里,矮子辨认不出自家所在的方位了。他不认识街上的人,街上也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他无头苍蝇似的窜了一阵,仍没有看到熟悉的街景——那根永远歪着的电线杆呢?那个叮叮当当的铁匠铺呢?——旧店面似乎都已破败,难以辨认,新店面内外是火车拖来的各种时髦:旅游鞋、高跟鞋、明星画片、折叠饭桌、女式自行车……录音机和电视机制造着有声有色的热闹。地摊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玩意儿,在风和阳光里吸引着一双双眼睛,刺激着一个个鼻孔。有一种奇形怪状的气球引发了矮子的联想,他觉得眼前的镇子就像一个又大又怪的气球,在铁路和河流间迅速膨胀,呈现出一种夸张的繁华。矮子渐渐感到脚底发虚,不再有踏实的感觉,他使劲跺了跺脚,水泥路面对他摆出一副生硬的面孔。他明白是这一层水泥把他的双脚和真实的大地隔开了,而水泥也是取自大地,却掩盖了大地的面目——在这样一种现实面前,他真正无所适从了。他凭感觉朝自家所在的方位迟疑地走着,在已认出回家的路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知道矮子的故乡有一种风俗,一个回乡的人应該先去祭拜死去的亲人,然后才能跨进家门。矮子在已认出回家的路时突然想起了这个风俗,就折回脚步穿越街巷,寻找母亲的坟堆去了。我猜想矮子在野外找到母亲坟堆时正是日落时分,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坟堆上,节气已过清明,坟堆上照例插上了一串纸花,表明矮子的父亲已经来过。矮子在母亲的坟堆前跪下,一直跪到太阳下山,跪到他的影子消失。

我曾经还设想了另一种可能:矮子根本没有找到母亲的坟堆,镇子新修的某间房屋或者某段街道取代了矮子母亲的坟堆,矮子甚至无法找到坟堆原来的准确位置了,他也不知道母亲的坟迁往了何处,于是回家向父亲询问。但是从我后来得知的情况看,矮子并没有回过家,或者说过了家门而不入,所以我排除了迁坟的可能,那样对矮子也许太残酷了,而我写不出那种残酷。

矮子没有跨进家门,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曾在家门前徘徊,浓厚的夜色掩盖了他的身影。矮子在自家门前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敲响家门——上大学后他就从未回家,寒暑假宁愿在外打工或者旅行。

秋冬,春夏,秋,冬,春——矮子离家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回乡却感到恍若隔世。唯一使矮子觉得真实的,是他在故乡听到的纯正乡音。在车站、街道、店铺,矮子歪着脑袋听着,乡音就像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耳朵,揪得他耳朵发热。他慢慢悟出这只无形的手是母亲从冥冥之中伸出的手。小时候他曾经渴望像别的孩子一样,在调皮捣蛋后有一只母亲的手揪住他的耳朵,让他在疼痛中感到幸福。现在,揪住他耳朵的乡音终于使他隐约感受到了那种疼痛和幸福。

矮子在子夜时分登上了当初我和他一同乘坐的那次火车,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了故乡,而我不再与他同行,也就不知道他是否像第一次离乡那样急不可耐直赴北京。也许矮子中途还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也许他想过要永远失踪。但是,正像一种神秘的力量曾经控制他,使他回过故乡一样,那种神秘的力量再度控制了他,使他抵达了北京,抵达了他的终点。

在死去前,矮子写下了一首自传体长诗《矮子的摇滚》。不过,《矮子的摇滚》是没有结尾的,真正的结尾是矮子的死亡。我是在矮子死去以后才读到他的长诗的,所以可以说我先读到了结尾,然后才读到开篇:

我,我,我

我结结巴巴的啼哭

开始于一次剪彩

剪刀的那那那边

血像花一样开放

我的母亲,死于难难难产

剪刀的这这这边

会哭的果实,八斤八两

边边边哭,边边边长

由于矮子失踪,矮子的同班同学提前结束了在深圳的“社会调查”,于五月一日凌晨返回了学校。经过长途旅行,他们已经太累,和带队老师在一盏路灯下“再见”后,男生和女生又在另一盏路灯下“再见”了。然后男生们就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楼。宿舍楼里的人正在梦乡昏睡,而楼梯和楼道的灯还勉强清醒着。男生们打着哈欠,打开寝室打开电灯,作着睡觉前的准备,只有和矮子同寝室的六个人遇到了不想遇到的情况,他们打开寝室门后正要进去开灯,却发现寝室有些异样。

寝室朝东的窗户大开着,露出天已破晓的真相。漫出窗台的是最后的城市灯火——看上去就像一个空中舞台,白中渗红的一方天空当然就是舞台背景了。那么,这样的舞台诱惑了谁?

“矮子!”

他们走进寝室大叫起来。他们相信矮子回来了,因为出发去深圳时,窗户是关好的,现在窗户大开,一定是矮子所为。但是,不用他们开灯,从窗户进来的晨曦就足以显示,矮子并没在寝室。他的床帘拉开了,被子掀开了,似乎他刚刚起床离去。

他们把目光再次投向诱人的窗户,一种不祥的感觉蹿上他们的喉咙。矮子?!他们盯着窗户,仿佛矮子刚刚从那儿跳下去,天空渗出了血色,在矮子倒下的前方,太阳就要爬起来了。

“矮子!”“吴明!”

他们叫喊着奔到窗边,探身往楼下看去,七层楼下的地面迅速逼上来,果然将一个俯卧的人摊在他们眼皮底下。他们不敢相信那真是趴在地上的矮子,而宁愿把他看成一个抽象的“大”字。

那天早晨我是在哭声中醒来的,不过哭声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梦中,我在梦中哭个不停,醒来后摸到了枕边的泪水,我不知道我为何而哭,直到矮子自杀的消息传入我的耳中。也许是已经在梦中哭过的缘故,我听到矮子的死讯后再也哭不出来了,只是脑中不断闪过矮子的人生片断,最清楚的是一头一尾:

他离开血淋淋的母体,落入接生婆之手,发出第一声啼哭:哇——

他张开胳膊张开腿,把自己狠狠拍在地上,发出最后的响声:啪——

关于矮子最后的“掷地有声”,很多人回忆说,那天凌晨他们在梦中都听到了,很沉闷,一点都不响亮,所以他们并没有惊醒过来。

矮子的父亲在矮子死后第三天赶来北京。学校给他的电报中没有讲明真相,只说“吴明病重速来北京”。我是学校里唯一认识矮子父亲的人,被学校派往了火车站。在人头攒动的火车站出口,我手举一块白纸板,举着五个大字:吴大明先生。我两边也有人举着白纸黑字:某某总经理、某某局长、某某某——人流滚滚,人海茫茫。

无数晃动的脑袋,无数隐现的面孔,无数错落的肩膀——我终于看到了我要接的老人:矮矮的,黑边眼镜,黑洞洞的双眼。我晃着“吴大明先生”——吴大明先生也看见了,挥了挥手……来到我面前,老人很快认出了我,双手抓住我的右手,问起矮子的病情。我在人流边上立稳脚跟,把预备的谎言说了出来,我说得结结巴巴,幸好他也没有细问。我想起我和老人的第一次见面,觉得他嘴巴热闹,现在话少,难道是有预感?我帮他背上包,他把“吴大明先生”抢在手中,两人走到了站前广场。在一块空地上,他站定了,朝周围望了一圈,又仰头看天。我也松一口气,看看天——蓝天白云,难得的一个大晴天。休息片刻后,老人坚持自己背包,并且把白纸板仔细对折,小心放入包内。他边收拾边自嘲:

“丢人现眼的,藏起来吧,又不是什么人物。”

我带他去乘地铁,他说:

“怎么不走上面?我想顺便看看首都。”

在保卫处长的带领下,矮子的父亲在学校医院的太平间里见到了矮子的尸体。我当时也在场,看见矮子的父亲尚能撑住衰老的身体。他已经在保卫处得知了真相,最后目睹真相时便镇定多了,只偶尔扶一下眼镜,镜片后也没有泪光。矮子的眼睛是睁着的,据说这在跳楼自杀的人中极为罕见,以致没人敢伸手帮他合上。

“睡吧,矮子。”

矮子的父亲伸手把那双眼睛合上了。收回发抖的手,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说:

“闭上眼才能睡着啊。”

矮子的尸体及时火化了,然后矮子的父亲就在一位安保员的护送下,抱着骨灰盒离开了学校。据说那位安保员回校后向保卫处汇报:矮子的父亲在进火车站的时候,突然转身乱跑,嘴里喊道:我要……我要去……我要去找……去哪里呢?找谁呢?找什么呢?人们嘴上流传开了多种版本,我难以一一列举,也难以弄清这种说法本身的真实性。我最后一次看见矮子的父亲,是在火葬场,那时候他倒是冷静,甚至没有跟到焚化炉前。他站在室外一块空地上,只是仰头望着高大的烟囱,发呆。

读完大学,我回到南方就业,在一家报社做记者,业余写一点小说。同事对我写小说的爱好不以为然:又搞新闻又写小说,你还分得清真假么?我无力纠缠真假,但会认真区分这些词:本职、职业、专业、业余。

作为一名职业记者,我经常满世界跑来跑去,很专业地做报道,很业余地看风景。为了实现旧地重游的愿望,有一次我就在完成本职工作之余,顺便踏上了途经矮子故乡的火车。这是一次快车,“吴镇”并没有列在停靠站点上,但我已经顾不得了,买了距吴镇最近的一个大站的票。

依照列车运行时刻表,我将在黎明时分下车,然后我会顺从我的脚尖,抵达矮子的故乡,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就是在那里,我跟矮子初次相遇,初秋的月光下,我在他的额头上一次次看见抬头纹——一名矮子因为仰视无数高深莫测的鼻孔,而过早长出的抬头纹。我再也遇不见他了。我宁愿从未遇见他。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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