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自收到战书，小雨就知道，他已时日不多。

让他放不下的，并非江湖，而是花园。

二十年前，小雨用一杆长枪，将九大邪派的掌门人杀个精光。那是九大邪派的泰山结盟大会，一旦成功，江湖中再无力量可以与之抗衡。都想去阻止，都不敢。但小雨敢。他认为他应该去做这件事情。他不想江湖从此腥风血雨。

小雨无门无派。枪也无名。小雨提枪上山，九大掌门正在豪饮。小雨连刺三枪，便取了三大掌门的性命。接下来的厮杀极为惨烈，惨烈到连小雨都不愿回忆。总之九大掌门就这样被一个无名之辈杀死在泰山之巅，而小雨，永远失去一条右臂。

九大邪派经此一劫，皆群龙无首。随后几年，终被江湖力量逐一消灭。

当然有人不肯放过小雨。小雨亡命天涯，逃到花园。花园是村落的名字，隐在山水之间，宛若安静的花园。小雨在这里疗伤，养神，种地，赏花，爱上一个叫作小荷的姑娘。几年后小雨和小荷有了一个女儿，日子平淡快乐。有时小荷会问那杆枪，小雨说，出门人，防身。小荷便不再问。其实连小雨都不相信他的谎言。出门防身，一把刀便够，提枪作甚？何况初来花园时，他的断臂还在淌血。

可是现在，他只能将一切告知小荷。因为梧影残找了过来。

梧影残乃梧褚派掌门人之子，其父梧啸天乃九大邪派之首。那天梧影残随父来到泰山，九大掌门饮酒结盟之时，他跑到悬崖边采摘灵芝。后来当小雨拖着那柄枪往回走，恰碰到梧影残。两人对视良久，小雨终放过了他。他对小荷说，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你后悔吗？小荷问他。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小雨看着那杆枪，说，一次便足够厌倦。

现在怎么办？

等他来找我。小雨说，有些事情，终究要解决。

小雨绝非梧影残的对手。在花园，种地的锄头远比杀人的利器重要得多。当然还因为小荷和女儿。小雨不想让任何一件兵器，在花园里舞起。

他已太多年没有摸过他的长枪。

二十年里，小雨从年轻人变成中年人，而梧影残则从一个孩子，变成真正的江湖领袖──梧褚派虽已不在，但梧影残还在。他不仅练就一身高深莫测的武功，还让江湖重新有了规矩，一些门派在他的劝说和打击下重新结盟。与二十年前不同的是，这次的结盟，是为秩序。

江湖的秩序。

梧影残的战书说得明白：决斗时，各大掌门人会悉数前来，以亲临这场生死大战。

战书一下，小雨既不能再逃，亦不能与人结盟，否则就坏了规矩，为人不齿──这等于决战之前，小雨的性命已被终结。

小雨却暗自庆幸。如此，在各掌门的监督之下，梧影残便不可杀死他的家人和无辜的村人。这也是规矩。

梧影残的刀叫作花瓣刀：形如花瓣，薄如花瓣，轻如花瓣，小如花瓣。明明只有一把，然抖开时，却如天女散花，飘飘洒洒。无论如何闪躲，快还是慢，这里还是那里，终会被花瓣般的刀刃割断喉咙。世上绝无人可避。

小雨也不能。

决斗说来就来。小雨、梧影残和几大掌门人将一间草屋挤满。这也是小雨的要求──他不想让小荷、女儿和花园的乡亲看他血溅三尺。

梧影残的指尖间，旋着小小的花瓣刀。他不像要决斗，更像要剪剪指甲。他冲小雨微笑，冲每一个掌门人微笑。或许他早将小雨当成即将被剪掉的指甲。

多年以前，你就该杀了我。他说。

好像是。小雨说。

杀父之仇，必须有个了结。

是这样。

开始吧！

请。

梧影残的刀旋起来，越旋越快，越旋越快……花瓣漫天飞舞，密不透风……

小雨提枪。枪锈迹斑斑，仍快如闪电。枪刺出，却被漫天花瓣所困……

刹那间梧影残已至近前，花瓣刀旋转不止……

刀只有一把，然此时，世间尽是残花飘落……

刀贴上小雨的咽喉。小雨闭上眼睛。小荷和女儿依次在他眼前闪现……

死亡是唯一的选择和结局。

花瓣刀旋至小雨的下巴，小雨的面庞，小雨的眼睛和眉毛。刀继续旋转，小雨眉毛飘落。刀开始回旋，落于梧影残指间。身影一闪，梧影残已距小雨五尺之遥。漫天花瓣瞬间消失，天地间寂静无声。

梧影残盯着缺掉一半眉毛的小雨，微笑着。

所有人惊愕不已。

这几年我常想，假如多年以前你没有杀死我的父亲，现在的江湖会是什么样子？梧影残盯着他的手指，说，或者就算你不去做这件事情，我相信总会有别人去做，我能否侥幸留得性命，真的很难说。假如没有我，没有我立下的这些规矩，现在的江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杀父之仇，必须了结。你不是生得英俊吗？削你一条眉毛，看你如何英俊？

梧影残抬起头，看着小雨，突然笑起来。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掌门人的脸，说，今后，谁若跟小雨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跟整个江湖过不去。

他上前，盯住小雨，说，江湖也可以是花园，是不是这样？

两人一起推开屋门。外面，一片繁花似海。

选自《微型小說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