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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林黛玉与卡夫卡的诗人气质

2018-11-10周维

北方文学 2018年17期
关键词:孤独卡夫卡林黛玉

周维

摘要:林黛玉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虚构的人物,凝结了曹雪芹的真性情和血泪,她睥睨世俗,绝不苟合;坦诚直截,一派天真;才情横溢,充满灵性。卡夫卡则是西方现代派文学的鼻祖,他是世俗现实生活的失败者,只守着自己在文学里的方寸天地。其作品伟大,充满荒诞不安的气息,却又无比真实。他们都是世俗的叛逆者,凭着自己在世间独特的诗意生存方式,自我完成。

关键词:诗人气质;务虚;孤独;林黛玉;卡夫卡

诗人都是精神贵族,务虚不务实。其标记有二,审美的、孩子气十足的。所谓审美,即不苟合于世俗,衣锦夜行,于无人处自风流;所谓孩子气,即赤子之心。

林黛玉与卡夫卡二人,一虚一实,一中一外,一女一男,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都是举世无双之辈。木心先生曾经打趣过:“卡夫卡就像林黛玉,肺病,也焚稿,应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初听不过一句惹人流连的俏皮话,细想来,林黛玉、卡夫卡二人在精神层面确有相通处,伟大的灵魂总是相似。世界荒谬、卑污、庸俗。天才必然是叛逆者,是异端,一生注定孤独。

林黛玉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书香门第,自小家教良好,所以早慧聪颖,才情横溢;然则命途多舛,父母早逝,黛玉孤苦无依,只好寄人篱下。初到贾府,她告诫自己“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初见宝玉,黛玉心下惊动,犹如故人,却无端端成了他摔玉发疯的根源,惹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宁。两个舅母过分热情,两个舅舅闭门不见,处处考验她的分寸和礼数,步步惊心。王夫人对黛玉则向来轻蔑。初见面,就冷冷淡淡;平日里碰了面,总会有意无意提起黛玉的病,像是在宣告,药罐子可配不得我家宝玉。贾府上下,个个认为林姑娘爱使小性儿,拿她当“外人”,不是正经主子。

贾家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不属于她。因此她时常自怜身世,感到天地渺渺,无可寄托。唯有宝玉,对她知冷知热。被她引为知己。青梅竹马,共读《西厢》,葬花吟诗,倾诉肺腑。宝玉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而当这一点点微末的希望也被夺走,她只好宁为玉碎,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

至于卡夫卡,他的出身极其尴尬一一不受基督教欢迎的犹太人,不受捷克人欢迎的德语人。他的父亲是一名屠夫,蛮横、专制,毫无道理,使卡夫卡自小无比自卑、压抑、痛苦。卡夫卡自称,在父亲的身边,他就是“悲惨的标本”。在家庭中,他形同弃儿。

卡夫卡于世俗而言,是个失败者,而他的父亲,是对他作出宣判的那个人。他只能选择以写作的方式,表达自己内心的孤独,在边缘化的定位中,表达自我分裂和自我异化的心理状态,被认为是一种精神病患者的写作方式。

林、卡二人,知音寥落、忧郁、决绝。时刻关注自己的内心,外现的是一种超逸的诗人气质:赤子情怀,质性自然;风流不群,才情飞扬;多愁善感,悲剧情怀。现分论二人的三个诗人特质如下:

一、睥睨一切,风流不群

古代文人的世界观,不过是报国杀敌,功名意气,忠孝仁义,在人伦上转圈,女性几乎没有地位。作品鲜关注人性,拼命赞扬忠臣英雄、节烈妇女。曹雪芹大笔一挥,将这些归于大荒、无稽。他写林黛玉,带有自况性,是意象化的,几乎不着笔于其穿戴服仪。独独写眉目,写气质。与她在仙境的绛珠仙草身份对应,黛玉疏离且睥睨人间,充满了强烈的自我意识,从来只关心自己的遭际,视世俗主流价值观为无物,皇帝在她眼里也不过一个臭男人而已。

自小生活在处处勾心斗角的贾府,她不得不长出浑身的刺来保护自己。在《红楼梦》第七回中,薛姨妈让周瑞家的送宫花,迎、探、惜春三姐妹各两枝,王熙风得四枝,最后才送黛玉两枝。黛玉也不管是否皇家珍宝,心中并不买账,得知其他人都有了,便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何等强烈的自尊心。

林黛玉聪明通透,将人世间的繁华冷漠看得分明。对于贾府的兴衰起落,她也了然于心,却并不在意。对她而言,其他事都不重要,在人间还完了宝玉的眼泪,她就要回去的。而三四百年前的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克服了自己的时代。在当时能够超越世俗和偏见,也不论所谓的成功学,用超脱的、性灵的眼光看问题。

他的这份勇气是落在林黛玉身上的。

卡夫卡,形貌已经落落寡欢,内心更是高度敏感。在他的作品里,荒诞不经,充满象征。对政治事件冷眼旁观,不写大的时代主题,不关注人类,只关注自己,只写那些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个人。

《变形记》里,是转了味的人道主义。小职员格里高尔,作为家里的经济支柱,劳碌奔波,节衣缩食,供养父母,供妹妹上音乐学院。有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大甲虫。工作迟到、母亲昏倒、秘书吓跑。父亲把他打回屋,全家人开始为家计发愁,也一天天地对他感到厌烦。可他还爱家人,只望自己死。

卡夫卡关心的,从来不是匹夫之责,而只是自己的感受一一透过他的感官所呈现的社会,扭曲变形,充满矛盾。而那些普通平凡的小人物,挣扎于其间,难以脱身。他们恐惧绝望、孤立无援、充满悲观和不安,又无力反抗,毫无出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卡夫卡自己。而卡夫卡自己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

上述二人,黛玉是文学中虚构的人物,凝结了曹公的血泪和勇气;卡夫卡是文学史上确凿存在过的精灵,不拘于世俗。在中国,便是断了线的风筝,自在高飞,不受牵绊,充满魏晋风度。在西方,便是高蹈的伊卡洛斯,向阳而生,像无脚的鸟,只求自我完成。

二、拒绝矫饰,质性自然

封建社会,在严明的生存规则面前,每一个人都懂得如何去隐忍,变得圆润,甚至狡猾。

宝钗规矩劝道,以柔克刚,懂得审时度势地说出极有分寸的漂亮话;听到小红和坠儿的对话,巧妙嫁祸给黛玉;迎合贾母爱软甜食物、热闹戏文的习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炉火纯青。袭人则缜密规矩,中庸温顺,规劝宝玉,效忠寶钗,谄媚王夫人,告发黛玉。薛姨妈老于世故,爱语慰痴颦。王夫人伪善至极,平日吃斋念佛,敬顺贾母,而面对大观园的女孩子,嫉恨歹毒,手段狰狞,可见于金钏投井,晴雯被逐等。但是只有林黛玉,始终倔强地捍卫着她的棱角。

她总是在揭开真相,戳穿谎言。将非议她的世俗浊物映照得心惊胆战。林妹妹的“小性儿”,其实并无恶意,都是出于宝玉与别的姐姐妹妹好了,或者二人试探真心,产生了误解嫌隙。一旦这对冤家心心相映,她再没有发作过,不伤大体。李劫评日:“林妹妹断然扬弃了圆滑的生存之道,表现为见一个打趣一个的惊人坦率,从不趋炎附势,人云亦云。”

这恰恰来自于其独立人格和自由灵魂。以情主性,真诚坦率,一哭一笑,绝不矫饰,诚如魏晋名士一般惊世骇俗。天生的高洁品性给了她自尊,也令她懂得尊重他人。香菱学诗,专门过来请教。她耐心讲解,诚心相待,既无嘲笑,也无苛责,像对待一个好学的朋友。而对丫头紫鹃,完全情同姐妹,无门第之见。

有人说,黛玉不谙世事,其实不然。她曾经计算过贾府的收支,知其入不敷出,终难长久。收到宝钗派人送来的燕窝,她知道要给婆子多些赏钱,以免阻了人家夜里赌钱发财。她可贵之处在于,她明知自己所处的环境粗俗,市侩,势利,也不愿违背自己的清高,去随波逐流、逢迎取巧。她完全可以用钱去打点下人的口碑,顺从贾母的心意,用心孝顺王夫人,但她不会,也不屑为之。她只会在受到折磨时,用自己的性情进行自我保护。

宝玉因肩负光耀门楣的重任,不得不捧起那些面目可憎的经史子集。而黛玉却从不说些“混账话”,因而宝玉在林妹妹面前总是毕恭毕敬,格外珍惜。这种珍惜,无疑也是作者对林黛玉这类女性的珍惜。

再谈卡夫卡。在生活上,卡夫卡的内心十分简朴,精神很健康。他的朋友马克斯·勃罗德提到过,别人总会对卡夫卡有所误解,因为通过阅读他的作品,会认为他平日在生活中也很抑郁,甚或充满绝望。这其实是一种先入为主的刻板和偏见,事实上,卡夫卡总是令人感觉到很舒服。他的舌头很灵活,说话很风趣,总是亢奋并且开怀大笑。最重要的是,他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幽默,去逗笑别人。

生活上如此健康,而在作品里的世界如此荒诞变形,令人喘不过气来。究其根本,在于卡夫卡的纯粹性,他视写作为一门艺术,而不是作为社会历史批评存在。考察和追究自己内心的靈魂,是他的使命。在他的作品中,有一种清醒的创作意识贯穿其中。他不是站在故事的结尾往后看,而是拎着脑袋进行可怕的自剖,掺杂着痛苦,不安,矛盾,体现在文学里,则是难以捉摸的呓语,浑浑噩噩的人物形象。这种剖白和自省,恰恰需要创作者的纯直心肠、简朴人格。

白天,卡夫卡是一名普通职员,处理工人受伤保险,晚上则奋力写作。他说过,为了这项伟大的事业,必须孑然独立,像一个死人一样,全身心投入。他在这个过程中自我欣赏,自我完成,又不断自我怀疑,以至于对于稿件一改再改,毁而再毁。

“如果没有这些可怕的不眠之夜,我根本不会写作。”

卡夫卡一生三次解除婚约,究其根本,是因为受一种恐惧的折磨,那种恐惧来自于对写作本身的偏执。他特别害怕他赖以生存的孤独,会因为婚姻的缔结而全部被毁掉。他就像圣徒一样,要成为这事业心甘情愿的祭品。

与这种一根筋走到底的坚持相对应的,是他的文体特征,卡夫卡从不说教,但却动人。叙事直接抵达事物本质,迅速,绝不拖沓。直截了当地进入故事。他的叙述语言客观抽离,没有多余的议论,十分纯粹,真诚。

这两个人,可谓都是怀抱着一颗赤子之心,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着。黛玉并非不关心外界的一切,只是不愿向外界妥协,只愿永存心中那一方净土,那一片诗意。卡夫卡的坦荡和健康,则出于对自己人格的坚持,这种坚持充满力量,鼓舞人心。

三、灵气十足,悲观主义

黛玉咏絮才高,不仅善琴识谱,也是海棠诗社的诗魂,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世俗奉行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真理的最大嘲讽。她喜爱读书,涉猎广泛,正统读物如《四书》、李杜王孟等人的诗,西厢牡丹等杂剧,她一点就通,充满见解。

《咏白海棠》风流潇洒,不合流俗,令宝玉大为喝彩。《葬花吟》借生存之紧张,表明自己风流不群的态度,“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元妃省亲,她胡乱作一首应景,“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十分清新可爱。她的菊花诗,题目与立意都新,处处才情满溢。在《五美吟》中,她悲叹那些为正史所鄙薄的女子,石破天惊地颠覆了修齐治平的男性权利历史。而《桃花行》几同诗谶,暗示着大观园的末日将至。

薛宝钗以诗载道,认为女子不应看些歪书,乱了心性,无才便是德。而对黛玉而言,文学是知己,应该承担自己的性灵和脾气,不是任何事物的附属品。她对于创作也有自己的理解,告诉香菱,词句是末事,立意要紧,应当不以词害意,这实在令人惊叹。

黛玉充满灵性,敏锐、细心,初进贾府便留意到各色人等之异同,往后的日子更是处处留心,看得比旁人更远更透彻。最难得的是,她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有自己的想法,敢于表达,充满力量。

而在卡夫卡笔下,社会充满恶意,人类被异化,被困扰,对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神经过敏。他们无论怎样费尽心机,都只能走向灭亡。我们能从卡夫卡的作品中,读出一种先识力量,见到很多后来在二战中种种非人现象。

在长篇小说《审判》中,银行职员约瑟夫·K,无缘无故在自己30岁生日那天的早晨被捕。他回想不出自己犯有什么过失,找律师申诉,极力加以证明,设法反抗法庭,力陈无罪。然而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因为根本没有人能证明他无罪,连他自己也不能。最后他只能无辜地被杀死,就在31岁生日前夕。这种“审判”,草菅人命,愚蠢至极。天地无情,人生荒唐。以为见到一点点微末的希望,最终还是幻灭,这是属于智者才会有的痛苦,是一种悲观意识。

悲观主义者总是引来世俗“不正确”的讥评,世人敬而远之。殊不知,唯有用悲观的眼光,才能直抵事物的本质。因为深知所有的关系最后都要崩裂,世间绝无牢不可破的存在,考虑问题才会长远、深邃。面对人间悲欢离合,才会坦然,并在这种坦然中,活得慈悲,获得力量。与朗朗乾坤保持疏离,是一种艺术。

同样地,卡夫卡在文学上,也有很高的才能。他的文字,轻逸、迅速,确切,充满梦境,象征,跳跃,非理性和非逻辑思维。他说过,他的文字记录了他自己的弱点,那是人性的弱点。因此他决不肯公开他们,让其他人阅读,所以他要烧毁他们一一在这种压抑和责任感之下,他反而获得了重生的一贯力量,得以自我完成。

林黛玉和卡夫卡,从来只关心自己,也不惮于“自私自利”的误解和讥评。他们有灵魂的洁癖,崇尚真实,不愿被世俗所同化为功利的、虚伪的、麻木的人。因此以怀疑为信仰,以叛逆为完成。一旦看到人间赏心悦目,只好挥洒才华,闻鸡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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