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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远或近的生活

2018-11-10王大进

江南 2018年5期
关键词:爱国

王大进

1

漫天的大雪,下得赵大荣心里竟然生出了些许欢喜。就短短一会工夫天地间就白了,尤其是许许多多低矮建筑的屋顶上一片白。钱玫玫一直在催他,说是走慢了雪下大了不方便。但赵大荣不以为意,因为他不相信它真的能下大。他们要去医院接她的父亲,办理出院手续回家。老头得了中风,在医院里已经治了半个多月了。在赵大荣看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但钱玫玫说治疗效果不错,恢复有望。医生们是催着办出院手续,一来是床位紧张,二来每天的费用也不少。虽然老头是退休老师,能报销不少的费用,但终归个人还是要承担一些的。

“让你早点走你不走,这会下得这样大。”钱玫玫埋怨说。两人才到振兴路身上就落了一层雪。“还真下大了,没想到。”赵大荣承认自己是大意了。但钱玫玫认为他出来早晚不仅仅是时间上的差别,而是对她父亲的态度。她把这事升级了。她认为这些年来尤其是最近两三年,赵大荣对她父亲非常冷漠。她的哥哥们对父亲也是冷漠的,条件好的借口忙,时间多的说自己条件差。钱玫玫也不想多事,但她到底是个女儿,放不下心不管。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跑前跑后,忙东忙西。

雪下得越来越大,路上都铺满粗粗的一层了。眼前满城白茫茫的一片,原来真实的图景反而隐藏在后面变得影影绰绰的。路上的行人很少,来来往往的各种车辆都是急匆匆的,就像有什么大灾难要来临在慌张逃跑。落在头顶上的雪不断地化成雪水,顺着脸往下流,灌在脖子里凉凉的。县医院早不在老城区了,搬到了外环线的城西片,可能是那里最豪华的大楼。现在就是医院和学校最有钱了。医院里的收费也越来越贵。人不能不生病,生病就得花钱,这也是钱玫玫急着把老头早点从医院接回家的原因。原来到县医院走路十分钟就到了,现在骑车也得要半个多小时。这些年里,县城的规模不知道比原来扩大了多少倍。在这个苏北的平原上,县城可以无限地扩大,像在平底锅里摊饼一样的,摊薄,摊大……面貌完全地变了,变得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到处是新扩的马路,新建的楼盘……每一任领导来了,都要折腾一下。城东、城南、城西都发展过了,还又新辟了工业园区、开发区、新港区……据说欠了银行里几十个亿。唯独老城区还是那个样子,而且比原来越发地破旧。

“这雪太大了。”钱玫玫头发都湿了,脸上一直在淌水。她有些担心回来的路上不好走,出租车不好叫,三轮车肯定也稀缺,再说又不安全。

“积不住的,一会全化成泥水了。”赵大荣说。风大,也冷。他的心里在哆嗦。这雪下得有点意外。事实上前面已经下过三场雪了,但都不大。

赵大荣喜欢这场雪的原因,却是有点说不出口的。这场雪意味着年是越来越近了。前不久一个过去和他一起玩的朋友告诉他,说马桂龙要回来了。当时他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下子都没能反应过来,“马桂龙,马大”,那个朋友看他反应有点木讷不得不提醒他,“一铁棍差点把你敲死的那个。”

“狗日的发了,”对方语气里真是充满了羡慕与向往,“大老板了,你能信不?”

要不是受到提醒赵大荣真的忘了这个人。多少年了?也许有近二十年。他真的已经完全把那个名字从脑海里抹去了。最初的那些年他只在阴天时犯头痛才会想起那个人,时间长了他就慢慢忘记了。朋友说错了,不是铁棍,而是砍刀。那个人消失得太久太久了,没人知道他到哪去了。他居然还活在世上,而且还成了大老板,这是真的吗?

有些事情真的由不得他不信。后来又有好几个人告诉他,这是真的。别人亲眼见到了。马大不是原来的马大了,他改了名。好多年前他就改叫魏亮了。魏姓也许是随了他的母亲。易名改姓当然是为了不被发现。有人说他在云南那边躲了好多年,后来又到过越南和缅甸,直到有一天不知怎么听说赵大荣当年并没被他砍死,公安也并没有追缉他,心里的负担才放下来。慢慢地,开始公开露面了。他在许多地方做生意,越做越大。

做大了,他也并没急着回来。

他也还是继续叫魏亮,并没打算恢复原来的名字和身份。作为魏亮,他生活得很好,直到有一天被别人认了出来。别人惊叹羡慕他现在的成就,劝他回去走走。他又拖了许久,才真的决定要回来。他对自己许久没有计划要回来的解释是他太忙了,根本没时间。

“他说要回来了,很快要回来了。他一直是计划着要回的,要回来看看。很快他就会回的,县里也邀请他回。”传这话的越来越多了,赵大荣相信那应该就是真的了。

回来也好,赵大荣想,相逢一笑泯恩仇。过去的那种事不算是个事,当时年轻。年轻时的打打杀杀不能记恨一辈子。要说他心中一定有什么疙瘩,肯定不是那一刀,他想。

“他让带话呢,‘告诉赵大荣,下次回去一定好好地请他喝酒。”传话的人明显带着许多的羡慕。今天被请的荣耀并不是过去那些人都有的,即便是當年的同伙。现在的魏总不是当年的马大。人们甚至隐隐地觉得赵大荣将来很可能受惠于当年的马大。赵大荣自己也隐隐地感觉到了。开始时,它在心里只是一点火星,慢慢地在众人的鼓噪里仿佛如鬼火一样地跳跃起来。随着时间越来越逼近,这鬼火跳成了明亮的火球,越来越大越来越热……总之,没有他赵大荣的存在,马大不可能成就为今天的魏总。这样的因果关系,怎么能不让赵大荣心里暗自高兴呢。

住院部的人真多,楼上楼下住满了,连电梯里都上上下下地挤满了人。赵大荣一点也不喜欢医院里这种乱糟糟的感觉,一间病房里摆了好几张床位,陪护的人比住院的还多,里面散发着一股消毒水和别的什么混合气味。赵大荣感觉老头似乎真的比前一阵要好一些了,看到他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的,双腿在颤抖,但右手在指着他,好像要和他说些什么。“回家了,回家了,接你回去。”赵大荣说,“医生说回去静养能恢复的。”

“唔唔唔,好……”

钱玫玫去结账好久才回来,头发乱乱的,脸色有点红。“这是抢钱呢,这个星期又花了两千多。这是用了什么呢。单据上好多项目,莫名其妙的。”她说。

赵大荣看到单子上密密麻麻的,好多项目。

他更不明白。

“走吧。”他说。

2

赵大荣那段时间几乎天天在想着这件事。他想像不出现在的魏总是个什么样子,但他无数次想到魏总风光无限地回来,大宴宾客,然后亲热地拥抱他。他也许会给他许多钱,或者给他一份体面的工作。自然,自己也要做出假意推辞的样子。

“……马大……要回来了。”几个月前他就曾经在饭桌上这样说过。

钱玫玫却像没有听见一样。

但是赵大荣知道钱玫玫听进去了。他原以为她会一怔,但她脸色平静得不行。女人心,深如海。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她突然把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赵大荣不知道她是装的,还是真的气恼了,总之这只是一个女人的喜怒无常。他都不计较,她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让他唯一感到心惊的是她对那个名字的反应是多少有些激烈。

那名字對他俩都曾是一种禁忌。当然,他们俩在后来的生活里谁都不轻易提及那个名字,尤其是她。

钱玫玫和马大那时名声响亮。

马大的名声响亮是因为他打架凶猛,敢于斗狠。那时的县城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很小,但却活跃着好几个派别的小混混。开始时马大的那一小伙只有三五个人,并不出名。但有一次他们把城南的一帮最出名的几个打了,据说还打得很惨。一战成名。

那是一个没有英雄崇拜的年代,而对港台那些明星的崇拜虽然也在县城里开始流行但到底是太遥远了。就在马大名声越来越响时,钱玫玫的名声也开始被小范围地传颂了。

钱玫玫有名不仅仅是因为她开始长得越来越好看,还因为她是钱老师的女儿。那个时候老头在县中当物理老师,名气很大。一是教得好,二是脾气坏。学生们对他是既怕又爱。成绩好的学生见他喜欢得不行,成绩差的怕他就像见了阎王。老头不仅物理好,数学也教得好。从他的手里已经先后出去了好几茬学生,不少人考上了中专和大学,甚至还有考到北京大学的,这在当年是了不得的成绩。不要说学生怕他,连校长都要敬重他三分。

这样的一个名师,他自己的孩子却教不好。一段时间学生们经常看到他在操场上追打他的大儿子,高声叫骂。那时候赵大荣觉得自己特别的幸运,没有分配到老头的班上。但他已经听说过钱玫玫这个名字了,说长得漂亮。她应该在初中班,比赵大荣要低三年级。

赵大荣自然早就见识过马大,不止一次。

马大那时候经常带着一伙人在县中门前转悠,寻衅滋事。他并没有一定的目标,完全是随意性的。低年级的和胆小的会把身上的零钱什么的掏出来,有时甚至是一包香烟。赵大荣那时候怕他,生怕正面遇到,因为他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赵大荣直到工作了,他才不必怕马大了。但他在心里有些崇拜马大,觉得他很神气。马大马桂龙和他们不一样,他早应该进工厂了,可他却不走寻常路。他直接走上了社会,整天在县城里晃荡。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生活。他没有经常性的固定收入,但却过得比许多青年工人要好,满身的名牌,甚至还开上了辆崭新的摩托车。

马大的名声越来越响了,据说连当时机械厂和阀门厂的那些刺头也要让他三分。关于马大的传说也越来越多,真真假假的。最常见的就是说他如何与人打架,砍断了对方的大腿或是胳膊什么的,挺吓人的。更有种传奇的说法,有一次马大带领几个小兄弟遇上了城西另一帮流氓,马大为了镇住对方,拿一把一尺长的刀,生生地捅进了自己的大腿,眼睛都不眨一下,血流了一地。对方看到这阵势,吓得全跑了。

“那是傻子!”那时赵大荣的妈妈还在世,当时就这样气乎乎地斥责他。对儿子这种崇拜马大的三迷五道的表现很是不满。她觉得他有点傻。

“有本事他妈的扎别人啊,哪有往自己腿上扎的?”母亲翻着眼,觉得他缺心窍。

赵大荣多年后想起他妈的这句话,觉得真的是有道理的。但当时他可真的没去细想。

钱玫玫成为马大的女朋友时,赵大荣那时进厂还不到三年。好几次赵大荣看到马大开着一辆摩托车在街上轰鸣着,后面坐着钱玫玫,紧紧地搂着马大的腰。那时候钱玫玫有一头飘逸的长发,下身是一条流行的黑色健美紧身裤,脚上一双耐克运动鞋。

“他妈的,找个这样的女朋友,死了也值了。”老卡说。

老卡当时和赵大荣在一个厂里,也有一些拥趸者。他的拥趸者和马大的拥趸者,是不一样的人群。老卡身材高大,长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他会写诗,据说连县文化馆里的一位专门负责创作的副馆长都看不太懂。而且,连他“老卡”这样的名字也很有深意的,和某个外国著名的作家有关。他的本名叫朱爱国。

赵大荣虽然不爱文艺,更不懂诗歌,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对老卡的崇拜。毕竟他和马大那一群人是有距离的。他觉得老卡这样的,可能更为社会所接受。

“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啦。”老卡说。

赵大荣觉得老卡是有点妒忌了。

世间的事像变魔术一样。赵大荣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娶上钱玫玫。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很长时间他自己都有些恍惚,结婚前的一个星期,他和钱玫玫在照相馆里拍照。镜头快门都“咔嚓”了好几声,他还坐着不走。他把钱玫玫当成了画中人,而自己则是黑屋子的木偶。两人走在大街上,他都不敢拉着钱玫玫的手。他怕这样的关系瞬间会消失,就像一滴水从地面上蒸发。

“那个马大,马桂龙,是狗屎。你要好好地待我妹妹。”

在赵大荣结婚的那个晚上,钱玫玫的大哥钱友声好像是喝多了,搂着他的肩膀说。

“你放心吧。”他说,“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别听外面闲言碎语的,我知道玫玫的。”钱友声说。

钱友声这样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赵大荣。赵大荣把这样的话,当成了安慰。他真的不需要安慰。他满足骄傲得很。钱友声那个时候已经从外地调回来了,调在县里的机械局,当上了股长。当年他在他父亲的追打下,到底还是勉强考上了当地的一所师范。师范毕业后,开始是分在邻县的一个中学里做教师。但他在内心里很不情愿做教师,就算是做教师也要调回本县做。努力了好几年,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家乡,还进了政府机关,相当的体面。

那段时间钱友声很得意,他算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了。他的回来冲淡了妹妹在名誉上对家庭的影响。多少年后赵大荣还记得当时整个酒宴上到处是起哄的人,不少是钱玫玫父亲过去的学生。老头其实对赵大荣是不满意的,但是能把女儿嫁掉,他也感觉是一种解脱。

钱玫玫那时候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事实上她和马大恋爱的时间不长,也许只有一年?肯定不会有两年。而马大消失后,她沉寂了许久。她的沉寂只是她不露面了,很少上街。人们在街上看不到她了。但人们却更多地谈起她,仿佛她成了马大的替身。他们都在猜,她以后会嫁给谁。

如今的魏亮,还会记得钱玫玫吗?赵大荣不会吃醋的。这么多年来他对她有信心。更主要的是如今的魏亮,不是过去的马大。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他盼着昔日的马大早一点回来,因为他欠他的。

他真的很期待。

3

就像赵大荣预料的一样,马大,不,魏亮真的就在春节前回来了。

县里的动静很大。

魏亮回来了,县电视台不仅播发了他回来的消息,还专门采访了他。县里的相关领导陪同视察,称他为大企业家,“远腾集团董事长”。赵大荣在电视上看到他似乎还像是过去的那个马大,又似乎不太像。明显是胖了,也气派了,气派十足。前呼后拥的,县长、副县长都热情地围着他。当年的一个混子,现在成了成功的企业家。这样的反差,怎么不让人感到意外?这已经成了一个传奇,一个神话故事。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那段日子都在说昔日的马大和今天的魏总。

太神奇了!

赵大荣等着哪天被魏总召见。他想一定能见着的,既然他之前已经放话了,而且显得那么迫切的样子。但他一直也没见着。那段时间赵大荣真的是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每天他要换送好几十瓶的液化气罐。最高峰时能达到上百罐。轻的二三十斤,重的百十斤。一般的住宅楼都没电梯,他扛上扛下的,最后腿都软了。不要说在平时,就是在大冬天,他一天下来内衣能湿好几次。

不管如何的辛苦,赵大荣也得干。就是这份工作,还是亏了钱友声帮他找的。钱友声几年前就已经在县政府办公室做了科长,人头熟。赵大荣早就从原来的工厂下岗了,然后干了很多杂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止是他没活干,很多人都没活干。不少人去了南方打工,或者就在本地闲晃。赵大荣有一段时间还在一个木器加工厂干过,干了大半年,结果老板没影子了。

而钱玫玫比他下岗更早。

可是,钱玫玫找工作要比他容易得多。钱玫玫先是在商场里,商场倒闭了,就去了超市大卖场。后来又在两三个饭店打过杂,现在在县政府的宾馆里当服务员。在宾馆里当服务员工资不高,但很稳定。

液化气公司有许多小站点,城中城东城南城北各有一个。每送一只气罐,赵大荣从公司里提成两块钱,生意好时一天也能挣个一百多块钱。但遇到天气不好或者清淡的时候,一天也挣不了几块钱。住户在城里还好,有些不仅楼层高,路程还远,来回一趟要二十分钟。赵大荣被公司安排在城东点,城东点的人手少,派活多。但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城东的用户比较分散。遇到这种单子,有的送气工就不愿意接。那些坏东西自己不愿意接也就算了,还一齐拨唆赵大荣去送。

赵大荣勉强也去。

力气不值钱,他想。挣一块也是钱,闲着也是闲着。

他珍惜每一块钱。

这年的除夕,几家人全聚到了老头子那里。老头子出院后就整天在家里躺着,平时雇了一个乡下的远亲照看他。那个远亲是个中年男人,身体也不太好,在村里种地挣不到什么钱,出外打工体力又跟不上,帮助照顾病人还可以。这是过年了,这远亲要回家,老二钱友益一家就主动过来陪护老父亲。这主意是老二的婆娘主动提出来的,而且申请动用老头两个月的工资来置办年货。钱玫玫有点不高兴,暗骂老二的婆娘太会算计,但自己还要上班,也就只能认了。老大钱友声忙,老头出院回来后他还没上过门,除夕才是他第一次出现。

“忙,忙死了,天天跟着江县长跑。”钱友声说。

“你是大忙人。”老二的婆娘也早失业在家了。她每天除了骂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就是收拾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时不时地染成红竭色,甚至是金色,就像一只老母鸡。她得了好处,还不忘扎刺。

“别人忙,有忙的好处。无利不起早。他忙,屁好处也没有。”钱友声的妻子瘦巴巴的,戴着高度的近视眼镜。她在一所小学里当老师,说话时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就像在背书。

“这是没办法的事啊。”钱友声不想他们间为这些琐事扯皮。他是明白人。既然自己是老大,就要能压住阵。

钱科长平时在家里总是要摆出老大的样子。不仅因为他排行老大,他也自认为权力最大。虽然他在机关里其实混得并不好,有时酒喝多了也发牢骚,透露许多的不满。他最盼望的是有一天能下派到乡镇去当个镇长甚至是党委书记,或者在县里的某个局里当一把手。可看上去这个目标似乎还很难实现,许多比他年轻的都被提拔了,位置让人家先占了。也许他永远都没机会了,他在心里应该比谁都明白。

“人这一辈子上哪說理去?”几杯酒下肚,钱友声又有了感慨。

“谁能想到那个马大,现在成就这么大的事业?”钱友声看着钱玫玫,“资产十几亿。他这一回来,县委书记县长都围着他转,一心盼着他回来投资。”

“他发他的财,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老二钱友益对一切有钱人都是不满的。同样他也憎恨有权的,如果钱友声不是他的哥哥,他对他会很不客气。他认为现在社会这么糟,就是有权人和有钱人搞坏的。马大过去是个什么人?不就是小混混么?打了人,逃跑了,现在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有钱人,回来一趟县里的领导还跟前跟后地巴结,这是什么世道?

他觉得老大钱友声不应该也跟着捧马大。马大当年和妹妹是恋爱关系,家里是非常反对的。钱友声那时考上了师范,在外地读书了,还特地写信回来表明自己的反对态度。没有任何人认为钱玫玫和马大的恋爱是合适的。有一次父亲气得不行,还动手打了钱玫玫。那天夜里的雨好大,钱玫玫就那样站在屋外被淋着,全身都湿透了。妈妈那时还在世,要把她喊回来,老头非不让。钱玫玫站到半夜跑了,跑去找马桂龙,两人在外过了有一个多星期。老头在家急得要跳楼。

“就当是没了这个女儿吧。”妈妈挺伤心的。她管不了女儿,又说服不了丈夫。她也感觉丢脸。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儿,嫁谁都比和马大恋爱强啊。那些从老头子手里毕业出去的学生,不少是有出息的,他们也迷恋钱玫玫。

钱玫玫跑掉的消息当时在小县城里,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所以能成为新闻,和老头是县中的名师有很大的关系。而且老头还去公安局报案了,而受理案件的也是老头的一个学生,当时是公安局的刑侦大队的大队长。大队长看老师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决定要把马大当流氓抓起来问罪。

“叭!”外面突然炸响了一个鞭炮声,盖住了老头子喉咙里发出的一声含糊的轻蔑。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声音,因为接着外面就是更响的一连串的鞭炮声。城东城南城西城北……鞭炮声炸成了一片,此起彼伏……

4

其实钱玫玫早就知道马大的事了。

至少她在两三年前,就知道那个过去像是凭空消失了的马大,还活在这个世上。她一直就不相信他那样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能凭空消失。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消失,一去不见踪影。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他的恐惧。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的理解和感受是不一样的,有的甚至是完全相反的。

让她想不到的是马大不仅活着,还活得相当滋润。当别人告诉她,说现在的马桂龙是个人物了,她真的完全无法相信。但她不能不信,因为是宾馆的经理亲口告诉她的。李经理前一段时间去了省城,和马大一起吃了饭,成了很好的朋友。

钱玫玫心里有点不太舒服,但很快也就释然了。过去的事情总归是过去。不要说那么远的过去了,就算是昨天 ,她都回不去的。她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和马大好上的了,也许是在某个路口被他搭讪上了,或者就是在文化馆的滑冰场上,再不就是在电影院或是某个舞厅里。她那时候多大?高中还没毕业呢。正是爱玩的年纪,无忧无虑的。县城不大,整天在街上晃荡的就是那么几个人。

在她的眼里,马大当时就是全县城里最帅的小伙子,一身深黑色牛仔装,脚上是一双名牌耐克鞋,嘴上叼着美国的万宝路牌香烟。那时候耐克鞋不太好买,整个县城里恐怕也就他这么一双。那时他瘦瘦高高的,有一头漂亮的卷发。为他发狂的姑娘不止一个,据说纺织厂里有两个漂亮姑娘为他要拼命。还有人为他打胎,还不止一次。但钱玫玫后来问过他,马大说那全是扯蛋的事。

钱玫玫的父亲是半年之后才听说她和马大恋爱的消息,气得脸色发青,全身直哆嗦。全家都是反对的,但他们越是反对,她越是要和马大好。马大的一举一动,在街上的那种霸气,在她眼里都帅得不行。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和他相比。他敢作敢当,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把她迷得神魂颠倒。他说什么,她都愿意听,愿意无条件地服从。当她在他的那辆咆哮的摩托车后,双手搂着他的腰,把头贴在他的后背上,内心里不知道有多满足。

这让当时她的同学小温很受伤。

现在老温开着一家小超市,规模不大。钱玫玫过去有一段时间就在他那里打工。老温还是小温的时候,他们俩好过。他们是一个班的,他坐在她的后排。小温的成绩也很好,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好几个女生都喜欢小温,但小温却只爱慕钱玫玫。他们只拥抱过,拉过手,没有别的太过格的举动。那时他们太单纯了,说话脸也红,拉个手心惊肉跳的。而相较之下,马大就粗犷多了,霸气多了。当她坐上马大的摩托车时,她就完全忘记了当时的小温。

小温也不再理她了。

有同学说小温当时受的打击挺大的。他是个不爱表达的人,情绪是憋在心里的。也就从那时起,他的成绩直线下降,降得很厉害,高考没有半点的胜算。后来有人把小温没考大学和这事联系在一起,可是小温自己否认了。

很坚决地否认。

钱玫玫和小温分手了,她一点也没想到自己有问题。那时她年轻,漂亮,她想到的就只是自己。别人喜欢 关注她,她陶醉在自我里。

“所有的问题都是别人的,自己只负责美丽。”這是老温后来对她的一句评价。他是开玩笑说的,但她觉得老温说得真是太对了。她后来还是佩服老温的,觉得他比赵大荣要强许多。老温是个聪明人。难怪老温自己能开超市,能把日子过得那么有滋有味。她后来也觉得过去是有点欠了老温,但老温宽厚温和,表现出不以为意。他还是喜欢谈论她的父亲,说钱老师的教学如何如何的认真,如何如何的严厉。而这认真和严厉的背后,都是为了学生好。他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当年不够努力,但钱玫玫知道他这样说只是有意地淡化他们的过去。

“老温是个厚道人。”

因此当钱玫玫辞了在小超市里的工作,去县政府的宾馆当服务员时,李经理这样说。李经理熟悉她的哥哥钱友声,也认识老温。认识钱友声那是自然的,但认识老温就让钱玫玫有些意外。最让她意外的是他居然还知道马大。马大当年的名气是很响亮的,但他消失后名声也自然就湮灭了。她后来想:县城就这么大,相互认识的人比较多也正常。

钱玫玫知道马大发达了,也并没有想到他们会再有交集。他们已经是陌生人了,她想。他有他的生活,在省城里风光。而她只是在小县城里当一个小小的服务员,相距遥远。这是一条汹涌奔腾的大江与数千里外的一条小溪的关系。就算是小溪很努力,也汇不到大江边。这样挺好的,她这条小溪永远也不要汇入大江。她连大江汹涌奔腾的壮观景色都不想见到。可是,她躲不过去的。

“钱玫玫,你知道今天谁来了?”一个下午她正在小东楼收拾客房,李经理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对他的到来有点惊讶,一般而言他不会到客房来找她。小东楼是主楼外的一个小楼,与主楼只有一个回廊相连。入住小东楼的,大多是比较重要的客人,比如省市里的主要领导。很多时候宁愿空着。普通客人是住不进去的。

“魏董,魏亮。”李经理有些兴奋,“就是马桂龙,马桂龙,”见她一副疑惑的样子,他真的急了,“就是马大!”

“魏总想见你。”

“没空。”她说,“我要做事呢。”

“做什么事啊!他指名要见你。”经理有些恼怒地说,“我让你去你就去,不要你做了。”

“不去就不去。”钱玫玫犟上了,“见他又不是我的工作内容。”

但錢玫玫还是很快就见到了马大,如今的魏总。她怀疑是李经理有意安排的。她去餐厅里找替班的小姐妹时,正好碰上在用餐的马大。她真的有点不敢认他了,眉眼仿佛过去的样子,只是人胖了些。但她还是感觉他变得太厉害了,和过去几乎就不像是同一个人。她说不出他到底变在哪里。他的眼神变了,说话的腔调也变了。突然间,他们却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见着了内心是那样的欣喜。至少,钱玫玫内心有了这种感觉。

他问了她的家庭情况,表现出一副很欣慰的样子。她说她的儿子读初一了,长得人高马大的。“好,好,一定长得像你,”他笑着说,“儿子长得像妈。”

“你呢?”她问。

他说他就那样,总体来说还行。他并不太想说过去。那年出事后,他害怕了,逃到外地,一个电话也不敢打。他和家里所有的人都切断了联系。“为了生存,什么样的苦都吃了,”好多次再接触后,他才这样说,在当他们两人独处时。在外逃亡的日子,他又惹上了别的麻烦。各种小麻烦不断,“就像屎壳螂推动的粪球,越滚越大。”

她笑了。

其实她很早就发现他在内心里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无所畏惧,天不怕地不怕有时是装出来的。人的外表和内心反差这么大,他算是一个。如果她对别人这样说,一定没人相信。

现在他可以一笑了之,她想。他解释说他所以会消失,因为他以为把赵大荣打死了。而且,他最好的一个哥们让他快逃。那哥们的表哥在县公安局,说是县里早就想抓他了。他说后来的日子里,他一直做着恶梦,梦到自己被抓了。他也经常梦到赵大荣,梦到他满脸是血,倒地后的样子。

“我一直为他烧纸,你相信吧?”魏总说,声音有些低,“年年烧。每到清明,我总是先给他烧。我却从没有为父母烧过,因为我不知道父母已经不在了。”

钱玫玫不说话。

“我真没想到,你后来嫁给了他。”他说。

那个晚上,钱玫玫躺到赵大荣身边的时候,想到过去的马大居然为他烧纸,想到了一个词:活死人。当然,她不敢把这事告诉赵大荣。这太过分了!

她感觉以后的生活不平静了。

5

魏亮回来了,而且居然扎根了。忙得很,真的很忙。

钱玫玫虽然每天上班,总要去那个小楼整理他的房间,却也很少看到他。有次她早晨去得早了,发现他还在昏睡。房间里乱七八糟,满是烟味和酒味。他的床上也是乱七八糟的。有一次她甚至发现地毯上还有一只用过的避孕套。后来她就尽量选择在下午再去打扫,不去惊扰他。

生活如果不是一场悲剧,那肯定也不是喜剧。喜剧或许只是针对少数人的,比如魏亮。更多的时候,生活像是一出闹剧。当年在别人眼里的小混混马大,居然作为成功人士,衣锦还乡,受到各方隆重的接待。县里的头头脑脑,全都在巴结他,希望他能回来投资。

“真的会回来?”她这样问他。

“回。”他笑了,“肯定要回来投的。”

魏亮做得很大,大到她无法想象。她听说他在南方的城市里有家,有三个孩子。他离过一次婚。他和前妻生了一个儿子。两人分手后,他给了前妻好几套房子,还有几百万现金。后来的妻子比他年轻得多,很漂亮,又给他生了一儿一女。

许多事是命中注定的,钱玫玫想。如果自己嫁给他会如何?不,她不会做这样的梦。事实上他出事逃跑前,他们就已经分手了,只是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那时分开有半年多了,完全没有联系。

他们分手的事,钱玫玫家里人都不知道,连她父母都不知道。她不想告诉他们。她只告诉了最要好的一个姐妹,但她却完全不相信他俩没有发生性关系。

“你骗鬼啊。”她笑得不行。

钱玫玫的这个小姐妹长得苗条,但胸脯却格外地丰满。她当时已经谈过好几个男友了,有同厂的工人,也有县里某个局机关的,甚至还有无业的。她不太在乎。她在乎的只是他们能否哄她开心。她还悄悄地告诉钱玫玫,过去的男友中谁在那方面最厉害。她毫不掩饰她对性的喜爱。她觉得生活里,一定不能没有男人。

“真的没有干?”她惊讶了。

“真的。骗你不是人。”

女朋友笑了。

“真的,骗你不得好死。”

三年后,那个要好的姐妹死于一场意外,车祸。她有些后悔当时的起誓。而母亲的离世,更加深了她对生活的另一种理解。她仿佛突然觉得活着才是重要的,别的都很虚幻。

“马大是不是有病?”女朋友当时真的不相信。

钱玫玫红了脸,“瞎说,不是。”

不是,当然不是。是她害怕。有一次差点就成了,但她哭了。她怕得不行。她一直在哆嗦。然后他母亲一直在“咚咚咚”地敲门。马大害怕了。马大不是怕她,是怕他母亲。他父亲在汽车修理厂工作,成天不归家。他母亲是县郊的菜农,有一张很瘦长的脸,苍白的。马大不害怕他的父亲,但却害怕他的母亲。他母亲管不了他,但他也还是怕。

钱玫玫也怕。

钱玫玫永远记得马大的妈妈第一次看到她时,脸上的表情。她以为她会微笑,可是那张脸上却像下了一层霜。

“姑娘你家里人知道么?”她问。

钱玫玫当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我们两家不般配的,”她说,“马桂龙有什么好?他和你好是痴心妄想,你和他好是白费工夫。”

她的心里明白得很,如果她的儿子争气,可以在蔬菜公司里找个能吃苦耐劳的种菜姑娘。她知道县城里有正式工作的人家瞧不上他们,更主要的是不可能看上她的儿子。儿子之前往家里带过不止一个姑娘,但从来也没修成正果。她不希望儿子惹太多的麻烦,所以她不时地对他发出警告。只要有可能,她总是阻止他和别的姑娘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钱玫玫当时不明白,只觉得马大的母亲有着一股“农民的凶狠”。那是她唯一的一次去他家,后来再也没去过。他们在外面玩,无非就是咖啡厅、电影院、卡拉OK厅,好多男男女女在一起。细想起来他们居然很少有单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比如两人花前月下的独处。他忙,每天身边都围着一群小兄弟。他满足于那种呼风唤雨。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搂她亲她,以示她是他的女人。她是他盘子里的菜,吃进肚子是早晚的事。即使她那次淋雨后发烧,他把她安置在他一个朋友的单人宿舍里几天,两人有许多的肌肤之亲,但就是没有做最深入的那一步。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后来对马大这个名字并不执念。

赵大荣对马大有怨气。

随着魏亮回到县里的聲势越来越大,开展的实体投资越来越多,赵大荣的这股怨气也越积越大,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滚滚的黑云,在翻滚,在积压……

是的,赵大荣现在仇恨的不是过去的马大,而是现在的魏亮。如果不是他赵大荣,他就不可能成就今天的魏亮。马大就只还是马大,下场和他一样,不会比一个送气工好得太多。这个逻辑关系,三岁的孩子也是懂的。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因果关系,所以魏亮作为一个大老板,才会放话对别人说要请他赵大荣吃饭、喝酒。

赵大荣并不在乎吃什么山珍海味,也不爱喝酒。就算是请他喝茅台,二十年陈的茅台,赵大荣也喝不出滋味来。他不爱喝酒,喝三两酒就脸红脖子粗,要醉。这很丢人,没面子。所以他索性一滴酒也不沾。而作为无限风光的魏总,说出去的话可以不兑现?每次他在液化气站换气时,总有人问他:“哎,大荣,魏总请你喝酒没有?”

“大荣你去找他,让他给你安排个差事。”

“老赵你这一刀是白挨的?”

“魏亮怎么会再请他?钱玫玫当时可是和魏亮谈的恋爱。大荣是捡了个便宜。”有人唱起了反调。

“那大荣和魏总算是什么关系?”

众人就哄笑起来。

赵大荣是个好脾气的人,大家都知道。前面几次玩笑他都是忍了,听了转身离开,但最后一次赵大荣爆发了。

“你们他妈的再说试试?”他手里攥着平时拴在车上的铁链子。

“胡说什么?我和他不擦!不擦!不擦懂吗?”他怒吼着,不擦是当地的土话,意思就是两者完全没有关系,是两条道上跑的车。“你们说点人话。”

对面的几个人怔住了,但随即他们又笑开了。他们不相信他这样就要翻脸,但翻脸又怎么样?他们不过就是乐一下。谁让他成为公共话题了呢?

“多大的事?”其中一个真的不相信赵大荣就会怎样。这话题就是触碰到了他的疼处,可是要不触碰到他的疼处,他们怎么能乐呢?他这样一个和他们一样的送气工,能娶到那么漂亮的女人,已经占了大便宜了,现在还和魏总搭上了联系,还由不得别人消遣一下?

“只要儿子是你的就行了……”他依旧戏谑着说。

但他这句话没有说结束,就感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头顶一麻,视线里就一片深红……

赵大荣在派出所里关了两天,钱玫玫才又把他领了出来。派出所所长对钱玫玫说,如果不是她的哥哥钱主任打电话,赵大荣至少要关七天。差一点就出了人命,那个送气工被赵大荣的那根粗铁链抽在了额角上,血流如注。赵大荣事后的确在地上看到了一汪血,然后被人用黄沙盖住了。那人缝了十三针。钱玫玫交了四千多块钱。

钱玫玫气坏了。

她的心在颤抖。

对他们这个家庭来说,四千多不是一笔小钱。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打架,而且还抽得那样狠。她的同事都知道赵大荣和人打架了。她真的觉得好丢脸。年轻时,男朋友打架出了名,想不到婚后这么多年,男人居然又和人打架。她真的要气疯了!

她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趴在床上哭了很久。

雪白的床单上,有一大块泪痕,湿湿的。

哭够了,她才意识自己正是在魏总的房间里。而那张床,正是魏亮前一天刚睡过的。这有些荒谬,也有些可笑。她在心里厌恶了,厌恶自己的哭泣,更厌恶赵大荣。

但赵大荣被她领出来后,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悔意。他甚至责怪她交钱。

“他妈的,他欠揍,抽死这孙子才好。”他说,“你还交钱,凭什么交?警察还能把我关起来坐牢?”

“就应该关死你,永远不放你。”钱玫玫气坏了。

“把牢底坐穿。”他说。

“那你有种回去好了。”她决定不理他,连和他分开的想法都有了。

原本他们就是不一样的人,她想,但却走到了一起。

他们的结合是一场错误。

当然,自己种下的果子,再苦,也要笑着咽下去。钱玫玫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咽果子的人,脸上却还荡漾着笑意,装的。

钱玫玫嫁给他的时候,已经是个大龄姑娘了。她妈死的时候,她哭成了泪人。妈妈得了癌症,临终时最不放心的就是她的未来。妈妈拉着她的手,要求她答应赶紧把自己嫁了。从墓地回来的那天,她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不管是谁,只要他愿意,我就嫁给他。”

她是赌气的,但也是真心的。她累了。她觉得有太多关于她的闲话,都是胡说的。她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可是谁会相信她?连自己家的人也未必信她。他们不信她,不是对她有成见,而是人是看不透的,一家人也是。

人不是玻璃瓶。

赵大荣那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能娶上钱玫玫。他知道追求钱玫玫的人还是很多的。在有些人的心里,想着钱玫玫只是个“烂货”。他们想和她好,谈着玩。当钱玫玫对他们说:“你是认真的?你愿意娶我吗?”他们就支支吾吾,眼神躲闪。他们有点想不到,她是个认真的人。她越认真,他们心里越胆怯,觉得她似乎迫不及待地要赖到自己身上。有一个和她都约会了好几个月了,却又说家里人反对,离开她了。

钱玫玫那时是真伤心了。

赵大荣是她同厂的一个大姐介绍的。那大姐的丈夫正好和赵大荣是一个厂的。两人就约在了她工厂的大门口。赵大荣早早就去等了。厂里的女工像潮水一样地往外涌,赵大荣穿了一身青灰色的工装,有点木讷地站在大门外的那条马路的边上,心里有点发慌。当钱玫玫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真是漂亮啊。

两人就沿着马路边的那条河走。如潮的下班人流散尽了,路上很安静,没什么人。也没人注意他们俩。那是秋天的傍晚,满天的彩霞。夕阳把小县城照得通亮,披上了一层浅金。她步行,而他则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他说他带着她,她拒绝了。

“坐上我的车吧,我带着你。“赵大荣说。

“不,”她说,“能带到哪去呢?”

的确,那时候她的厂子就已经是在县城的边上了,再向外走,就是乡下农村了,到处是田埂和小河汊。于是两人一路走,却没什么话。水泥路消失了,石子路也消失了,他们走到了完全是泥土的一处河堤上。

再向前没路走了。

两人站住了。

赵大荣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钱玫玫。

“你怎么想的?”她问。

“好。”他说,“我觉得这事挺好的。”

她半晌不语,天色向晚了。

“你会娶我吗?”她问。

“会。”他已经很意外了。

“我不喜欢谈恋爱,”她说,“没什么好谈的。谈了也没结果的,没意思……”

“……我肯定愿意的。”他说。

“你能作主?”

“我自己作主的。”他很肯定地说。

“好。”她说。

这一晃许多年过来了,钱玫玫心里也有许多的不如意,但她从没后悔过。她不是不后悔,而是她知道后悔就是打自己的脸。许多人对她的这一选择当时挺吃惊的。尽管她当时难嫁,但真嫁了赵大荣,他们又觉得太意外了。

魏亮也想不到她居然嫁给了赵大荣。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他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仿佛绕来绕去的,看似复杂,却又简单,简单到他难以相信。但要说简单,实在又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要感谢赵大荣。”他说。

“什么时候我要请他吃饭。”他说。

“没必要。”她说,“没必要。”

她想,她要坚决阻止他们见面。她知道魏亮的想法,也更知道自己男人的想法。可是,他们都完全不知道她的内心。如今的魏亮是魏总,不再是过去的马大。赵大荣还是太憨实了,或者说是太傻冒,以为现在的魏总还是过去的马大。

她希望一切再归于平静,就像他没回来前一样。

然而,这怎么可能。

6

她知道赵大荣心里是不舒服的,可是她却没有办法。她能怎么劝慰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她从来不提那个人以及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事。

赵大荣觉得魏亮是在有意羞辱他。是的,否则就解释不了为什么他不见他。他知道,昔日的马大回来后召集了一帮熟人聚会了,有过去的死党,也有昔日的仇敌。怎么就独独漏了他?这当然不会是疏忽,而是有意的。

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用另一种眼光看他,赵大荣想。

魏亮回来后,人们又重新开始说起钱玫玫和他的过去,这让赵大荣感觉特别的窝囊。因为魏亮已经不是昔日的马大,所以越发地让赵大荣觉得没颜面。他当时所以决心娶钱玫玫,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觉得马大已经消失了。

马大消失了,他以为他永远都消失了。可是,现在却又冒出这样的鬼。真的,其实他并不怕马大出现。然而现在出现的却并不是原来的马大。这人比过去的马大强大得多,而且还体面。原来的马大就算是回来了,和自己相比依然是同一个社会阶层的人。如今的魏亮却是和他全然不同的身份。

那些被请去过的人在赵大荣面前炫耀他们吃饭的档次如何的高,吃时又是如何的尽兴。今日的魏总如何不忘旧情,如何地礼遇他们。赵大荣每听到一次,心里就紧一阵子,像是有人把他的心挖出来,用盐腌了又放在烈日下暴晒。他自己都能听到心脏在“滋啦滋啦”地冒烟,水分尽失,冒着黑烟。他想他有一天要去找他,当面责问他,为什么要砍他。而这一刀的仇,如何了结。

必须了结!

他不能让他白砍,赵大荣想。不管今天的魏亮多么的风光,牛气冲天,他不能忽视赵大荣的存在。他欠了债的。这债是有记号的,在他赵大荣的头上,一道明显的疤痕。至今他连一句道歉都没有,是不是太过分?他魏亮不是过去的马大,不是小流氓了。他如今是台面上的人。台面上的人,要讲道理不?讲法律不?如果魏亮不讲道理,他赵大荣就要和他讲法律。如果魏亮连法律也不讲,他赵大荣就要和他拼到底。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是古训。魏亮现在是穿鞋的人,而且还穿得很高级。自己有什么可怕的呢?他要在一个合适的日子,亲自找上门去讨说法。

对于他的表现,钱玫玫看在眼里,她不吭声。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砍也砍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不希望自己男人与魏亮有什么接触。赵大荣是个不出色的男人,不止是普通,而且可以说是境遇很差,干的是最粗重的活。他和魏亮的身份地位没法比。她真的不希望他出现在魏亮的面前。

钱玫玫是个要面子的女人。

赵大荣可以出现在任何人的面前,唯独不能出现在魏亮的眼前。她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怀有这样的想法,但她是个女人,女人心里的心思绕的是一团乱麻。其实她过去一度是多么地恨他,恨那个马大。他几乎就像扔一只破鞋一样的,抛弃了她。毫无征兆地,他结束了和她的恋爱。

“为什么?”她当时都蒙了。

“什么为什么?”他真是一脸的痞相,叼着烟,斜着眼睛看她。在他的身边,偎着另外一个姑娘。钱玫玫不认识那个姑娘,仿佛只是第一次见。在她眼里,那个姑娘一点也不漂亮。那姑娘脸上有一股邪气,她觉得。

“为什么不和我见面了?”钱玫玫的脸白了。

马大干笑两声,“不见我现在忙啊?”

嘴上还在说,手上却又和那个姑娘忙开了,掐来捏去的。那个姑娘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差不多都吊在他的身上。他的脸颊上被亲了许多口红的印迹。

她恨死他了,恨得要死。

她以为他从此消失了,他却又出现了。她满心以为他回来一下,又会离开。可是没想到他来来回回许多次以后,居然真的回来投资了,而且铺的摊子很大。县里的电视台和报纸,有一阵几乎是不间断地宣传他。他出现得比县里的书记和县长都要频繁。在钱玫玫听来,有的完全就是胡吹,非常可笑。说他如何的热爱家乡,把他的成功之路描绘得很传奇,却绝口不提他的过去。

从马大到魏总,他把自己洗白了。

其实魏亮根本就不存在“洗白”这一问题。他当时以为自己失手砍死了赵大荣,肯定会被通缉。他逃跑了。一直提心吊胆。可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被通缉过。赵大荣被人送进医院后,缝了十几针。他自己没报案。公安局的刑警队后来也知道了,问了一下大概情况,后来就不了了之。

赵大荣最近一些年总会犯头疼,尤其是到了季节转换的时候,他说不清是哪疼,病灶在哪。过去钱玫玫说他是被砍伤后落下的毛病,他说那纯粹是扯蛋。事实上他脑壳上的那道很长的疤痕,一直不长头发。儿子小时候经常很好奇,问他为什么那里有道疤。在他们结婚前,钱玫玫虽然知道他被砍过,但却一直没发现是那样的明显。说到底,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恋爱。她那时想到的就是迅速结婚,根本没有好好地看过他。婚后的第四个月,她才发现他头顶上的那道长疤。

她真的对他不是很上心。

钱玫玫的父亲虽然在内心里对赵大荣不满意,但在嘴上也不反对。在婚宴上,父亲居然喝得有点醉。两个儿子结婚时,他都没喝那么多。他一直拉着钱玫玫的手,什么也没说,但眼里有泪。钱玫玫在那一刻,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孝敬他。她不再恨他了。

人是会变的,她想。父亲那天听说马大现在成了魏总的消息,半晌不吭声。那时候他已经好了很多,不仅能正常说话,还能每天戴上老花镜读报了。当他亲眼从电视和报纸上看到昔日的马大的消息后,真的就不说话了。钱玫玫每天不管多忙,下班后必定要过去看望他。虽然有一个远亲在照应他,但到底她还是不放心的。好在相隔不远,骑车也就是十多分钟就到。

父亲的沉默,让她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其实,他是没有必要内疚的,她想。

“你见过他?”有一天他突然这样问她。

她怔了一下。

“没有,”她思索了一下说,“我和他没关系。”

也许父亲并不相信她的话,她想,但她必须坚持要这样说。只有这样说,他才能放心。

钱玫玫并不知道赵大荣其实也是见过魏总的。但魏亮却只是和赵大荣握了握手,然后就又坐上车走了。魏亮是在他所属的一个工地上看到赵大荣的,赵大荣正好给那里的食堂送气去。赵大荣原本并不想到那个工地上去,但那个工地一下要五只气罐。他想或许能借机正好遇上魏亮,如果他态度不能让自己满意,正好可以向他讨要一个说法。

“你怎么来这里?”马大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我……我来送气……”赵大荣在刹那间感觉自己有些气短,他认为魏亮是在装。

“好多年……没见了……”魏亮说,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出现赵大荣期待的那种久别重逢后的热情,而且看不出来他有任何亏欠的意思。唯一让赵大荣感到意外的,就是他居然还能一眼认出他来。赵大荣知道自己这些年变化大,比同龄人老气。

“哪天我们有空聚聚。”马大说,“我有事要出去,下次你方便了到我公司去坐坐。”

赵大荣本来想他可以愤怒的,甚至几句话不投机,他都可以砸他的车子。他的黑色的豪车。可是,简单的几句话后他却扬长而去了,把他笼罩在车急速驶过后的工地扬尘里。

黄尘滚滚,静静地落了他一身的灰。

“呸!呸!呸!”他用力吐着唾沫,不知道是痛恨这扬尘还是离去的车中人。

也好,这算是初次见过面了,赵大荣想。以后对他就再不客气了,他可以有很多种办法报复他,比如说可以砸他的车子。他相信他那车子一定价值不菲。

“我今天看到了马大。”他對钱玫玫说。

他不习惯把那个人称作魏亮。

钱玫玫觉得赵大荣这是心里堵得太沉重了。他应该是知道她不喜欢在家里说那个人的。有什么好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和他现在没关系。虽然他们遇到的次数挺多的。

“说话了?”

“打了个招呼。”赵大荣说,“他倒还是那样子。”

钱玫玫沉默了。

她相信赵大荣真正想说的都不是这些话。她知道赵大荣是期盼着魏亮能礼遇他的,比如说请他吃一次饭,喝几杯酒。她知道赵大荣并不是为了吃饭喝酒。赵大荣一点酒量也没有的。但她真的不希望他们在一起。赵大荣是个本分人,他远不是魏亮的对手。

“他请你喝酒?就算他真请你,你也不要去。有什么好喝的!”她说。

他不吭声。

魏亮是请过她吃饭的,约了好几次,她都推辞了。她觉得她现在不适合和他坐到一起去喝酒。她是能喝酒的,不管是白酒还是红酒。红酒喝一瓶也不会醉,完全像喝水一样。对于白酒,她从没放开喝过。有一次宾馆里的李经理请人吃饭,她也参加了,半斤多下去只是脸上稍稍有些红。她爱酒,甚至对好酒有点馋。她喜欢酒后的那点感觉,说不出来的感觉,很愉悦。

可是,她拒绝再和魏亮坐到一起喝酒。因为谁都知道他们过去的关系。当他展现在别人面前的时候,他可以是魏总。但和她坐到一起,他是摆脱不掉马大的影子的。当然,她这样想并不是考虑他,而是为了自己。

她和他没关系了!

现在许多人以能和他一起吃饭为荣,认为是体面的。而她不是。

7

她和他再次又变得接触频繁起来。

她并不希望这样,但却无法回避。魏总成了宾馆里的常客。这些年县里新盖了许多宾馆,有的还是三星、四星级的标准。这个县政府所属的宾馆相对要老旧些。但魏总却喜欢住在这里,一来是习惯了,方便,二来他说他喜欢这里的饭菜。尤其是早晨的自助餐,他特别喜欢这里的面饼包裹油条、豆豉酱红烧小杂鱼、杂粮粥。他第一次回来的那个早晨,据说他一个人吃了整整一大盘杂鱼,喝了两大碗粥,看得他的办公室主任发怔。

“走千里,走万里,最忘不掉的,还是家乡的味道。”身边的人说。

“对对对,”魏总说,“童年的味道。”

钱玫玫知道他是精明的,住在这里远比在别的五星宾馆实惠,服务又好。小东楼的那个房间成了他的长包房,李经理关照前台,就算是平时空着也要给他留着。李经理也很精明,他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他知道照顾好了魏亮,以后一定会有回报的。唯一不希望他长住在这里的,也许就只有钱玫玫了。

她是真心希望他离开,不管他住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她隐隐地有种担心,这样的日子是不可持续的,早晚会出事的。

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很不安。

他和她以及他和他

8

魏亮开始在县里投资了,投资的还不止一个项目。有些是他独自投资的,也有和别人合资的。县里提供土地和各种政策优惠。他忙得很,比过去更忙。常常是来去匆匆。有时隔三两天就来一次,有时又一两个月才来一次,不固定。他在省城和全国各地都有生意要忙。但他对县里的投资还是相当重视的,几乎每天都要了解情况。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在已经有了三四个副总经理的情况下,又聘用了老卡做了他公司的副总,负责所有的行政事务。

这是赵大荣万万想不到的。

“太想不到了,看不透。”马大过去的另一个死党对赵大荣说,“人一阔,脸就变。现在的魏亮,不是过去的马大啦。我们过去的弟兄都不受待见,一个也不关照。”

赵大荣当然并不需要对方这样宽慰,再说他也不是马大的兄弟。可是,对于老卡受到重用,他真的是想不明白。只能说老卡走运了,他想。

“他妈的,找个这样的女朋友,死了也值了。”当年老卡和赵大荣在街上无意中看到马大骑着摩托车带着钱玫玫,这样羡慕地说。

这一幕,赵大荣一直记在脑海里。

所以,当他娶到钱玫玫时,不时地会想到老卡说过的那句话。那时老卡已经不在厂里了,他被借调到了文化馆。他在市里的报纸副刊上,发表了三首诗歌。最长的一首有二十行,最短的一首也有五句。这在当时,是个了不起的成就。赵大荣挺羡慕他的。借调到文化馆,将来就可能成为干部。文化馆要清闲多了,老卡越发像一个诗人了,胡子也更长了。他那时候每天就是端着茶杯,在文化馆的院子里闲逛。晚上还会出现在露天的舞厅里,抽烟,喝咖啡,眼睛盯着舞场里的少妇们。许多人都认得他,大诗人。她们在心里崇拜他,因为诗人太过神秘了。

钱玫玫是在和马大分手后的第二年,在文化馆里的露天舞厅里认识老卡的。他请她去他的宿舍,说读诗给她听。他的单身宿舍不大,就在文化馆的前院里,门前有一排竹子。房间里很乱,只摆得下一张小床和一张桌子,还有一个不大的书架。书架上的书也是七零八落的。小桌子上有一只很大的烟灰缸,里面躺着无数支烧剩后的香烟的尸体。他那时已经结婚了,但却能在单位里有一个单人宿舍,这是很不简单的一件事。那是一种待遇,一种身份的象征。有了单身宿舍,是为了让他更好地休息和创作。

老卡把过去发表的诗歌拿出来,读给钱玫玫听。钱玫玫听不太懂,但内心里还是充满了敬意。她想到马大,那是完全不能和老卡相比的。

钱玫玫在结婚前又去看过一次老卡,老卡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小屋里全是烟,就像是失火后的屋子。她满脸都是泪。

老卡那个时候已经有孩子了,妻子刚生了一个女儿。老卡虽然一直还在努力地写诗,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成果。他一直说要给钱玫玫写一首诗,可是,却总也没写成。他说他一直写,一直写,可是总也不满意。他说他其实至少写过一百多次,可是怎么也不能让自己满意。像钱玫玫这个女人,他觉得许多已经用过的词都不能再用了。他说他要是有一天写出来,一定会轰动整个诗坛。他那时候的身份已经转成了国家干部,据说他的丈人当时是县文教局资格很老的股长,他为他女婿的身份問题做了许多的工作。

多年后,文化馆迁了新址,盖了七层高的综合楼。原址的馆院和两排门前长了许多青竹的平房宿舍都夷为平地,钱玫玫还能记得原来的样子。她仿佛一闭眼就能记得。过去她都是晚上去,有意地避开溜冰场那边路灯的明亮。她沿着轻工局那边的围墙,贴着墙根走进那个院子。从跨进那个院子的圆形拱门,粉墙黛瓦,走到第三间黑漆小木门前,她轻轻地敲三下,门里立即伸出一只手把她无声地拉进去,再迅速地合上。就像蛰伏已久的章鱼,猛地袭击一只从它身边经过的小虾。

黑暗里喘息声被放大,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惊心动魄,小心翼翼却又肆无忌惮。汗酸与香水味道混杂,粗粝与细滑,野蛮与柔情,欢娱与伤痛,不分彼此。只有在这样的黑暗里,你才能感觉到时间是有节奏的,它拍打的不止是肉体也在拍打着感情,一浪高过一浪。在逼仄的空间里,它尤为显得强烈。两边隔壁人家的说话声、挪动桌椅和电视声,麻将声,甚至婴儿的啼哭声,是那样的清晰的,就像是同处一室。而他们越是压抑,激情却越澎湃。她打他,咬他,她整个身体就像一张绷得很紧的竖琴。她毫不羞耻地抬起胯部迎合他,希望他弹响她身体的每一根情欲之弦。她让他毛蓬蓬的嘴巴扣在她的嘴唇上,野蛮地把舌头塞进她的口腔里,吸吮她甜丝丝的津液,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吸走。他在她的身上肆意地倾泻他的欲望,他不像一个诗人,反像一个水墨画大师,她纯净洁白的肉体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宣纸,任他在上面挥洒泼墨。当他贪婪地吮吸她乳房的时候,就像一头野兽。他怎么也想不到,钱玫玫居然是在他的力量下,完成了从一个姑娘到女人的转变。

生活是荒谬的,他想。

那时候世界是不存在的,整个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当他们听到外面有异常声响时就不得不屏住呼吸,静得像要死过去了。而一旦危险远离,他们就发疯一样地纠缠着,撞击着。尤其是在酷热的夏天,他们就像是水里两条鱼在拍打。他们快要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奄奄一息……

钱玫玫记得她每次都会泪流满面,老卡每次都会惊诧。他以为她是伤心了。其实她并没有太多的伤心,更多的却是羞耻。可是她克制不了自己的这种行为。慢慢地,他也就习惯了。他甚至忘了自己是第一个真正和钱玫玫发生性爱的男人。他知道自己有时似乎很了解女人,但有时又并不了解。于是,他有感而发,写过这样一首诗:

你以为你很了解女人

就像了解自己的脚趾

女人有时会让你误入歧途

就像脚会让你迷路

你以为你很了解女人

但其实只是你了解有些女人,而

有些女人

你却永远也不能了解

老卡的离婚是出了很多人意料之外的,那时他的女儿已经读初中了。女儿的成绩很好,据说在班上能排到前十名。他在离婚后的一星期内,也同时办好了停薪留职的手续。他下海了。他下的是商海。“下海”是那个时候特定的说法,商业之海,意思他们是商海的弄潮儿。其实他动身去南方时,好多人已经在南方折腾了好几年,许多人淹死的淹死,没淹死的也是半死不活了。成功的是极少数。那些失败者趁着还有最后一点力气游回了浅滩,已经决定返身上岸了。老卡不知道。老卡以为南方还火热得很呢,因为他听到的都是成功者的消息。——小地方就是这样,凡事都要比别处滞后好几年。

赵大荣不知道,钱玫玫那一年吵着要去南方,家里人全部反对。她的父亲和哥哥嫂子们,一起阻止她。大家都认为她简直是发疯了。虽然她从厂里下岗了,没事可做,但这些年下岗的人越来越多,都习以为常了。有少数人去了南方打工,有的身份上就非常的可疑。而钱玫玫是有了孩子的女人了,有家庭。她跑出去能干什么?

如果不是她家里人的激烈反对,赵大荣以他个人的力量是完全拦不住她的。他当然不知道她是受了老卡的鼓动。如果她去了,她一定会离婚的。离婚了,也许她就从此不回来了。她后来想,也许幸亏她没有出去。

老卡在外面游荡了好几年。那几年里,有人说他发迹了,也有人说他混得很惨。赵大荣是在他去了南方后,才听别人暗示说老卡和钱玫玫有点不清白。但是他并不太相信,说钱玫玫闲话的人多了去了,他要是全当真,就没法生活了。他知道有太多的人妒忌他。钱玫玫真是太漂亮了,尤其是在孩子上小学的阶段,她反比原来更加的迷人。走在大街上,能牵走一大片目光。所以工厂倒闭后,她很快就又找到了活干。

赵大荣有一阵是提防老温的。

老温比他的日子要过得好。赵大荣有时觉得自己有点愧对钱玫玫。钱玫玫和他说过,她还是学生时和老温互相递过书信。其实她后来要是嫁给老温,日子肯定比现在好。老温对她一直是很好的。她后来为什么选择嫁给自己而不是老温,赵大荣也不知道,也许老温那时已经有对象了?赵大荣有时也会到老温的超市里逛逛,有时老温家需要更换液化气罐,赵大荣也会主动帮忙。慢慢熟悉了,越来越了解老温,他也就放松了戒备。

老温是个正经人。

当然,他也不必防范老卡,因为老卡已经离开了。他没想到老卡后来又回来了,而且很狼狈。他变得一无所有了,老婆和女儿对他都很疏远。文化馆的工作一时恢复不了,馆里来了新馆长,对他的情况不熟悉,对他恢复工作的请求爱理不理的。老卡不仅是物质上的那些东西没了,甚至连过去诗人的名字也丢了。不知道自他回来后何时起,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人们突然不再叫他老卡了,而叫他的原名,朱爱国。

是的,他不再是诗人了。既然他不再是诗人,只能叫他本名了。

他诗人的名字,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能记得了。

朱爱国升任马大那个公司的副总,人们开始习惯叫他朱总。他真的把原来的名字丢了。而马大,却是多了一个新名字的人。一个人丢了名字,一个人多了名字。一得一失,倒是奇怪得很,赵大荣想。

9

不管多大的风波,终归还是要平静的。

赵大荣后来慢慢地也习惯了,或者说是他忍过了最初的喧嚣。县城虽小,毕竟作为普通百姓来说每天还是要更关心自己的生活,油盐酱醋,样样要操心。

魏亮的风光是挡不住了。

让赵大荣唯一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钱玫玫,他担心她会和魏亮有进一步的接触。他知道魏亮一直住在县里的那个宾馆,他们免不了要经常见面。每天他很累,但他却时时处处地观察钱玫玫的一举一动。她的衣着,她的行踪……有时他甚至查看她的钱包、手机、内衣……他变得疑神疑鬼。有两三次她晚上出门,他甚至在后面悄悄地跟踪。他以为她是和魏亮见面,但事实却是她去了她父亲家,或者是和过去的女同事到美发店烫头了。

他也跟踪过魏亮,但一次也没成功过。魏亮出门都有车,有时是自己开,有时则是他的司机开。最成功的一次就是在一个夜总会盯了一会,魏亮和好几个人上楼了。他记住了他的车,然后在他的车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痰。

但他的担心是徒劳的,他知道。

赵大荣要找魏亮,是因为魏亮下面的那个子公司正在老城北那边搞拆迁。那一片的老房子拆了不少,但还是有一部分并不愿意被拆,或者觉得条件还不够好,在抵触,在抗争。赵大荣母亲的老房子原来并不在拆迁的范围里,但突然有一天说也要拆。赵大荣平时每过一段日子就要去老房子那边看看,他觉得自己的整个青年时代的记忆都存在了那房子里。那老房子翻新過两次,当年他结婚时大修过一次,增加了一些面积。这些年那房子他们一直用来出租,一度还给老温家当过仓库。

对于拆迁,赵大荣也并不完全反对。但这些年的补贴越来越少,尤其是说新旧的标准并不相同。后面拆迁的补贴比前面的要少,而且在面积清算上也更苛刻。过去的邻居对赵大荣说,他家的老房子只能承认原来的老面积,后面新增的不作数的。

赵大荣当然不同意。

谁都知道开发房地产是多么的赚钱。魏亮已经很有钱了,怎么还可以这样苛刻地对待拆迁户呢?而且还前后有所区别,这是赵大荣和后面一些面临拆迁的人在心理上不能接受。他们一起向县政府反映过,可是政府让他们找开发商。他们去了魏亮的公司,公司里的人却说让他们找政府。

“你不要闹。”钱玫玫这样对他说,“反正又不是你一个。”

赵大荣当然不同意她这样的说法,这是大家都有分的事,他怎么可以置身事外。他觉得魏亮也许并不知道这事也涉及到他,他要对魏亮说清楚。房子可以拆,他也不漫天要价,但是必须要做到和前面的一样公平。

可是他总是找不到魏亮。魏亮忙得很。他好几次去魏亮的公司,公司里的人不是说他刚离开,就是说他回省城了。有次他亲眼看到魏亮上楼的。可是等他找到上面,工作人员非说魏总不在,到县政府去了,县长有约。难道他看到的是个替身?或是幻觉?他不可能是幻觉,魏亮也不可能有替身。魏亮这是有意在躲他,赵大荣想。

但他能躲避多久呢?

赵大荣觉得他必须要给他一个说法。旧债就算了,可是他姓魏的不能再欠他新债。

从这年的初夏开始,赵大荣头疼得更厉害了,尤其是天气不好时。钱玫玫开始还有些半信半疑,以为他只是心情烦躁了。他这头疼病过去其实是时常发生的,但从来也没这样严重过。她说他一定是被雨淋坏了,但赵大荣知道不是。

那天他在路上突然遇到了大雨,完全是没处躲藏,顷刻间他就被淋透了。赵大荣不在乎淋雨。在朝阳小学不远处的那个路口等红绿灯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后面赶上来,然后从打开的车窗里露出了朱爱国的那张胖脸。

那张脸出现的时间很短,但第二张脸出现在汽车后座车窗的时间更短。

“嗨,停一下,我有话要说。”

他还没喊出口,车子就迅疾在茫茫的大雨里开走了。它激起的一大片水花,就像一头大鸟在使劲地扑腾着翅膀。他们的脸消失了,车也消失了,最后连闪烁的红色尾灯也不见了……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以及满耳哗啦啦的声音。

“等一下,等一下。”他拼命地蹬着车追赶着……

雨水不断地往下流,模糊了赵大荣的视线。雨水流进眼睛里有点蜇人,嘴巴里也有些咸。他不能肯定那就是雨水的味道。雨水是来自天上的味道,它应该是有白云的味道、河流的味道、田野的味道、青草的味道、蜜蜂和小鸟叫声的味道,甚至是奔跑的大象和火车鸣叫时的味道……那两张面孔虽然消失得很快,但却死死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就像烙铁摁在了他的心窝上。满脸大胡子的老卡的脸消失了,代之的却是一张黯红的长了许多皱纹的圆脸,头顶光秃,却有少许毛发飞扬,就像是一只松弛耷拉的睾丸。这张睾丸圆脸,属于一个叫朱爱国的男人。而另一张脸是现在的魏亮,魏总。魏亮的样子,还有马大的那个底子,只是现在更讲究。他的头发是理发师精剪过的,花衬衫,色彩缤纷,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

他们居然坐在同一辆车上。

他们一定是看到他了,否则他们为什么摇下了车窗?他们也一定听到了他的喊叫。但他们不停车。他们从心底里瞧不起他。这是两个不一样的男人,然而他们都和钱玫玫有某种关联。

他们这是合伙么?

赵大荣感觉他的愤怒已经像是火里的煤气包,很快就要爆炸了。

10

魏亮太忙,各种忙。事业要想做得大,摊子就要铺得大。摊子大了事情就多,真正闲下来的时间少。过去他愿意忙,忙让他忘记过去。折腾了好多年,他终于把自己洗白了。对这一点他还是挺满意的。他很努力,很辛苦。后来才发现,他根本就不需要“洗白”。生活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个玩笑有点残酷。

他现在不太爱回忆过去,尤其是他逃离这里后的那些生活。好在他后来离婚了,所有的秘密都随着前妻一起被沉淀到了时间的湖底。他很满意这样的结局。生活是和他开了一个很残酷的玩笑,但结局却让他还算满意。想隐藏的,他都隐藏了。他现在只有光鲜的一面,风光得很。

年轻时就是不安分,想搞事,无事生非,后来他回忆起來对自己下了这样的结论。他不想去找工作,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工作。他在家里又闲不住。如果可能他恨不得每天24小时都在外面晃荡。他不缺拥趸他的小伙伴。他觉得天天在外面晃荡真的很神气。很多人认识他,他很享受这样的“名人”感觉。有些人还主动巴结他,请他吃饭。如果他到个饭馆里喝酒不付钱,他只说先欠着,也没有人敢一定要他当场兑现。他父亲不管他,眼里看到就跟没看到一样。他从读初中起,他父亲就不管他了。他父亲过去打他时,手下没分寸的,有一次差点失手把他打死,一根长板条打在他的额角处,鲜血直流。他父亲爱喝酒,喝多了酒脾气就特别的暴躁。也就是上初中的那年夏天,他无意地撞见了父亲和他母亲的一个远房侄女睡觉。

没有人能知道那一幕情欲戏会对一个少年的内心产生多大的震撼,而且事实上影响着他的一生。马大后来一直忘不了那个女人的形象,她的个头比他的妈妈要矮小,可是却有一头浓密的长发。那长发把她赤裸的后背整个都遮住了,只露出花瓶底座一样圆润的屁股。就在她惊骇地回头的一瞬间,他看到她那两只像兔子一样跳跃的乳房,充满了母性的诱惑。他说不清为什么,他在她那张满是雀斑的圆脸上看到了许多的温馨。他熟悉她,她过去对他一直很好。她那时在纺织厂上班,头发上有时会有一些棉絮和机油的味道。他的母亲身上只有甜菜味,或者是大粪的气息。他心里最好的女人,应该就是这个小姨姐的样子。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和父亲上床。她其实比他的父亲要小十几岁,那时还是个未婚大姑娘。在他眼里,父亲毫无可爱之处,而且简直就是可恶之极。天底下只有他妈妈和别的什么瞎了眼的女人,才会愿意和他上床。

马大那时候甚至有些痛苦。晚上他在黑暗里,总会想到她的样子。甚至他都能闻到她的味道,有点甜,类似于冬天小街上烘红薯的味道。那味道有股催眠的力量,淡淡的,让他头脑变得昏昏沉沉的。他喜欢她的样子,他甚至想着她的乳房上也许都有星星点点的雀斑。想到她的长发,她的屁股和她的白牙,他的心里就像有一队蚂蚁在急急地寻觅着糖浆的味道。这样的感觉就像毒药,渗透到了他的骨髓,多年后才知道自己变得无药可救。

但当时他并不认为这给他的生活造成了什么影响。他在内心里真的就喜欢比自己大几岁的女人,他觉得那样的女人更温情。可是那些比自己大的女人对他却爱理不理的,有时也调笑,却并不认真。他一度还苦恼过。而且,那样的苦恼他没法对别人说。因此事实上那时候他并没有在钱玫玫身上看到别人称赞的那种美丽。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钱玫玫是整个县城里最漂亮的姑娘,惟独他在心里并不认同。

马大那时候真的是臭名昭著了。和钱玫玫分手后,他睡过好几个姑娘,还去过医院几次陪她们打胎。他一点也不喜欢那种感觉。她们在床上表现得也很没劲。她们就像还有些青涩的苹果。而她们一旦上过床了,就变得有些叽叽歪歪的。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在钱玫玫的身上,已经发现了有那样的苗头,所以他后来很果断地就和她割断了联系。

现在的马大已经回忆不起来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打架,他当时最仇恨的其实是一个外号叫大耳朵的人。大耳朵比他要大一岁,是突然出现的狠角色。大耳朵是随着全家从外县搬来的。他的父亲是个转业干部。在他的身上,遗传他父亲当兵的一股狠劲,打起人来毫不手软。由于他块头大,又说着一口普通话,见识过世面,所以身边团结了一帮小兄弟。

马大虽然也认识赵大荣,但他觉得他实在是个太不重要的角色。事实也的确是这样,赵大荣那时和大耳朵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出事那天的前一个晚上,马大和大耳朵约架了,在北菜场那边打了一架。双方各有十来个人,手里都握着铁棍和长刀。那天互有受伤,马大这边四个人挂彩,而大耳朵那边也有好几个流了血。铁棍是用上了,但长刀都只是震慑对方的道具。总体来说,马大这一方是占了上风的。胜利后的马大第二天又带着一帮兄弟去了小桥南的那个烧烤店,喝酒唱歌,然后就被大耳朵堵在了店里。

那个店的店主是赵大荣的表弟。

而赵大荣的表弟正是大耳朵的小兄弟之一。赵大荣和大耳朵并不熟悉,但他那时下班了经常会帮着表弟去打杂。那时候烧烤店真是红火啊,生意好得不行。赵大荣当时正在后厨,听到外面突然有打起来的声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手里还拿着一只长勺子就出来了,迎面就遇上了马大。外面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到处是乒乒乓乓的响声,桌椅盘碟乱飞,人影就像乌鸦一样地乱窜。赵大荣还没搞清楚了发生了什么事,感觉一道白光从头顶上劈下,然后眼睛就模糊了……

马大必须逃,因为他知道大耳朵和他已经不共戴天了。大耳朵的父亲在县里是个干部,而自己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工人。就算是赵大荣没死,大耳朵的父亲也一定不会饶他。他真的是吓坏了。

赵大荣当然不知道马大逃跑后的艰辛。

马大改了名,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点点努力地改变,终于把自己的身份换成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人。人的整个外壳都换了,就像是麦田里竖立的一根木桩,戴上草帽穿上新衣服,用来吓唬那些兴奋的麻雀。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习惯自己的新身份,别人叫魏亮时,他还有些发怔。就在五六年前,有一次他在一个城市里的立交下看到一个男人,蓬頭垢面的,一下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人太像他了,简直和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他知道,那个人并不是他。现在的他是个衣着光鲜、财力雄厚的老板。这是他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多年前他就是穿着那样的灰色绒衣,蜷缩在冰冷的水泥桥墩旁。他刹那间有些恍惚,以为那个人才是现实的自己,而自己现在的灵魂却是寄居在另一个人的躯壳里。这一想法,把他吓坏了。但他很快就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不不不,他不可能是那个人。他也并没有孪生兄弟。

他的心里有一万根琴弦在乱奏,嘈杂如万马飞奔……突然,不知道哪根弦断了,万籁俱寂。他想哭,心底涌出一种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悲痛,他放声大哭起来,伏在方向盘上简直都直不起腰了,把坐在后面的女人吓坏了。

后来他再次路过时决定去看看那个人,却发现那人不在了。那个人太像他了,他才是马大马桂龙,他想。当他后来得知赵大荣还好好地活着,县里当时根本就没有立案,更没有通缉他时,他很久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是的,他宁愿相信自己一直是被通缉的。所以,说赵大荣成全了他,真是有点道理的。他只是为钱玫玫感到有点可惜,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哪怕她真的和朱爱国好上也行。朱爱国好歹是个曾经的诗人,而且现在是离异一人生活。

魏亮过去和朱爱国并不熟悉,当他开始正式回头投资时,朱爱国是作为县报的记者来采访他的。老卡在长时间回不到原单位的情况下,居然时来运转,进了县报。县报不大,可也有十几号人。十几号人里有一半是年轻貌美的姑娘或是风韵尤存的中年妇女,她们大多是领导的亲属。报纸每周五期,每期四版,可忙坏了报社的总编。总编还兼着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有天无意中在大街上撞见朱爱国,脑子里灵光一闪,一把就将他拉进了小酒馆。两人聊得投机,总编立即给他套了个报社新闻部主任的帽子。

朱爱国作为新闻部主任的名声很快就在县里传开了,因为县里的主要领导对他的一篇报道赞赏有加,认为他把领导没想到的意思,全部表达出来了,而且摆上了一个“新高度”。其实他的新闻常常写得天花乱坠,云里雾里,甚至有时是狗屁不通。当他第五次采访魏亮的时候,他提出要给魏亮写一本书。

“我要写一本书,从你小时候写起。要写得比《李嘉诚传》《比尔·盖茨》还要好,至少要写到三百万字。”他说。

“不要不要,不要写。”魏亮阻止说。

“不,必须要写。你是我们县里成长起来的企业家,伟大的企业家,我有责任写。如果我不写,那就是我的失职,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朱主任严肃而真诚地说。他坐在魏亮对面时,整个身体前倾,几乎要跌到了魏总的膝下。

魏亮犹豫了一个多星期,最后他决定把朱主任挖到自己的公司里。好多人都大吃一惊,连朱爱国自己都不太相信这是真的。有好几个人劝他,但他坚持要这样做。他不怕用错人。开除人也就是一秒钟的事。他觉得朱爱国是可以利用的,因为他在外漂荡过,失败过。经历过失败的人,做人行事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11

赵大荣在家里发了疯。

他要爆炸了。

钱玫玫让着他。

她有一种担心,害怕他哪天惹出事来。她知道要是再出事,他一定不是打液化气站的送气工了。他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但老实本分的人一旦有一天发起怒来,干的事情就会特别吓人。看上去最老实的人,有时候恰恰是最危险的。

为了拆迁的事,有一天他闯到了魏亮的公司,据说和公司里的人发生了冲突,几乎打了起来。那天还偏偏魏亮与朱爱国都不在。钱玫玫当然也希望拆迁时能有更多的好处,但她希望以好好商量的办法。她后来问了魏亮,魏亮果然并不清楚这个情况。

“没事的,”他沉吟了一下笑笑说,“我保证不会亏待你的。”

钱玫玫相信他的话。

她觉得现在的魏总比当年和她分手后的马大要好。有天他突然对她说:“过去真是傻,太傻,年轻,不懂事。”看她没有接他的话,他又笑笑,说:“以前你恨过我吧?肯定恨过。那时我太操蛋啦。”

“那时我挺浑球的。”他说。

她笑了。

他能有这样的一句道歉,她还是挺满足的。

朱爱国在这点上,不如魏亮。对于朱爱国到魏亮的公司当上经理,钱玫玫也是感觉很意外。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她觉得他不是适合的人。那年他从外面回来后不止一次找过钱玫玫,似乎还想恢复过去的那种关系,但她心里的那团火苗早熄灭了。钱玫玫想,如果自己再找男人相好,那肯定也是和超市的老温好。最初到老温的超市打工时,她心里还一直担忧会发生那种事。可事实上老温却连一句男女玩笑都不开。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有次她不得不主动地问他,多少有些挑衅的意味。

“你比过去好看多了。”他说。

“骗子!”

“真的,”老温说,“说真话你倒又不信了。你是比过去好看。”

“你现在也会甜言蜜语哄人了。”她说。

老温就笑了:“你这人……”

话再说下去,可能就要有事发生了。钱玫玫其实知道自己是漂亮的,和过去相比她有另一种美。她看得懂男人的眼神。她懂风情,但却不再是一个乱来的女人。外面的一些说法完全无中生有,好多在她面前受到冷遇甚至是碰了一鼻子灰的男人,也加入到渲染她作风不正派的行列。有一次她就无意中听到一个男人在说和她的“不正当关系”,有鼻子有眼的,活灵活现。

其实她根本就不熟悉那个人。

她差点当场将一口唾沫啐在他的脸上。

朱爱国倒是从不炫耀吹嘘的。

钱玫玫有时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愧对赵大荣,但到底又觉得她并不亏欠他。换句话说,她嫁他是亏的。但她过去只对朱爱国说过。她是真心喜欢朱爱国的,就算他后来落魄回来了,看到他时,内心里还是有些波澜。因此她后来嘴上拒绝,身子却又屈服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当时她在心里默念着,“不能再继续了,这算是最后一次告别。”她知道自己得再满足他一次,就像是一个远征的士兵回来后的报到。她和他是不可能结合了。她还是赵大荣的妻子,是她儿子的母亲。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的关系,她忽然有了一种不道德感。

“你是不是有些不喜欢我了?”他也感觉到了。他很疯狂地,像是要把好几年亏欠的性事,一次全补上。他完全不顾她的反对,像一只流浪在外多年的丧家犬讨好地舔着主人。他不仅舔着她的胸脯和大腿,甚至还要舔她最私密的部位。她不得不紧紧地并着双腿,可是他却顽强地分开它,就像一个勇敢的探险队员拨开丛生的荆棘,寻找幽暗尽头的水源。他的执着让她羞愧不已,全身像火一样地在燃烧,就像沉睡的火山再次被激活,滚烫的岩浆顺着沟谷流淌……

和过去的偷偷摸摸不同,那天她离开时是大明大方地走的。当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也就是四点多钟的样子。他暂住的那个地方的巷子一个修车师傅,直直地盯着她。她第一次感觉那样的满不在乎,因为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再来了。任何事情都要有一个终结,如果她这时再不终结,要等到什么时候?

断了和朱爱国的关系,她和赵大荣的关系比原来更紧张一些,好在他还和过去一样地忍让。赵大荣当然并不明白她脾气变坏的原因,他一直也不了解自己女人的内心。他只知道她是对他不满意的。他没什么可抱怨的。让他越来越不满的,真的就是现在的魏亮。他怎么就可以忽视他赵大荣的存在呢?

赵大荣真的犯了头疼病。他到医院也检查了,可是医生们却说不出任何病因来。他甚至还主动要求做了一次核磁共振,也没查出结果。他又开始送气,有天居然遇上了原来公安局的肖大队长。肖大队长退休好些年了,他对魏亮现在居然没给赵大荣一分钱的赔偿表示了很大的不满。

“虽然当时没有通缉他,但并不代表他没有罪。”老肖说,“那时候太忙,也没顾上。但现在你是可以要求他赔偿的。这种人也能发财!回来后还这样风光,真是没天理。这社会真是乱透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赵大荣觉得这话说到他的心窝里了。

“这种人别看他现在风光,早晚有一天还得倒霉,”老肖说,“我不信他在外这么多年,一点犯法的事情没干。没干犯法的事,他做不到这么大。”

“早晚的事,”老肖说,“好不了。”

寂寞的喧嚣

12

縣城里永远是喧嚣的,热闹的,街上到处是人。形形色色的。不少是周边乡镇的,他们时不时地会像潮水一样地涌进县城,买电视、冰箱、洗衣机……随着这些年外来投资企业的增多,也有不少外地人。外地人除了在工地上,进工厂,还有很多是消失在县城里的饭店、歌舞厅、洗浴中心……但县城又是寂寞的,它孤立地驻守在里下河那片广阔平原上。四周里是各种的河流。笔直的公路伸向远方,车来车往。从外面看这个县城,永远是那样的静谧,孤独。

魏亮在县里各种的大手笔。

有些项目已经峻工,投入生产,甚至有的已经开始大把赚钱了。光在县里新开发的工业园里,就有三家企业是他投资的。他甚至还把县里的宾馆也收购到了自己的名下,现在的李经理成了他的下属,而钱玫玫也成了他企业里的员工。

很多人是愿意被他的集团收购的。

宾馆里的普通服务员们的工资都不同程度地涨了,最多的涨了四百多。但钱玫玫就并不那么高兴。是的,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宁愿是别的什么企业里的工人。原来她在宾馆里是为酒店打工,而酒店成了魏亮的,她就成了为魏亮打工了。当她面对魏亮的时候,心里略略有些不爽。她不明白李经理为什么倒也很积极,如果是她,她一定会辞职的。她也想不明白县里为什么要出售那个酒店,价格极低。傻子都看得出来,魏亮赚大了。

魏总偶尔还会到酒店里来,也还喜欢住在原来的那个房间。他夸赞钱玫玫的美丽,说她这些年还是那么的漂亮。钱玫玫一般不太搭理他这样的话。她知道魏亮不缺女人,尤其不缺年轻漂亮的女人。她看到魏亮后来的妻子,是个长得非常小巧的女人,比他要小二十岁,很漂亮,时髦,开着一辆锃亮的跑车。在县城的街道上轰轰作响,特别地拉风。

这个世界是属于有钱男人的,她想。不要说有年轻或不太年轻的女人想“傍上”他,就连一些男人都争着想结交他,想得到他的照顾。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真是美妙得很,因为巴结他的有不少是他过去认识的,为自己或是为孩子,甚至还有个人要把年轻漂亮的未过门的侄媳妇推荐来做会计。这不是把肥肉往虎嘴里送么?虽然现在的钱玫玫其实已经并不了解魏亮是怎么样的人,甚至她对自己过去是否了解马大都不清楚了。正因为现在不了解,她才越发觉得那是危险的。

过去小县城里谈到马大,不少人是色变的,现在谈他却是一种荣耀。有钱可以买到各种东西,包括体面。因为有钱,所有的人都高看他。他以为钱玫玫后来会向他表达她的某种懊悔……可是,那怎么可能!

“想不到我会这样吧?”他曾经这样问她,语气的后面当然是他的得意。他的得意藏在他的心里,他以为别人是看不见的。

原来钱玫玫并不怕他,但她现在对他生出了一种恐惧,因为她发觉他想有意地侵犯她。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年轻了,而他也是一个阅人无数的人,曾经沧海。她心里有些悲凉,觉得就算他要,也该是在当时最青春的时候。她说不清她的不愿意到底是哪一种原因,是怕他事后厌恶还是怕自己厌恶?很复杂。她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她有预感:他想得到她只是为了一种补偿心理。他得手一次后,也许就永远不会想要第二次了。他不可能把她当成恋人,也不可能是情人。

但他显然心里很需要这样的补偿。

钱玫玫有时也想,能和他发生那种事吗?她得承认在内心里有时还蛮期待的,只是那么一闪念。她不反感他,更不恨他。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她渴望的某种东西。她甚至是崇拜他的。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个优秀出色的男人,一个成功的男人,了不起的男人。他是男人中的杰出代表。他因为成功,因为财富,成了人人羡慕和景仰的对象。委身给这样的男人,并不算是很委屈。她承认自己的内心里有柔软之处,就像当年她和老卡好上一样。

她有些担心自己有一天会把持不住。

是的,她对赵大荣已经无感了。她和他在那方面从没觉得欢娱过。她只是在尽一个妻子的义务。他是个老实人,虽然也有不少臭毛病挺让她生气的。但她有时还是挺关心他的,觉得他太辛苦了。可是,她不爱他。真的,一点也不爱。

她爱过了。

她爱过马大,也更爱老卡。经历过了这两场,她似乎看透了男女之事。如果有一天自己再和魏亮上床呢?那也不是爱,她想。

宾馆被魏亮收购一年后,魏亮不太满意了。他决定开始全新地装修。他说要装修成苏北大平原这一带最豪华的,超五星标准。他要求很严格,很讲究。原来的人都暂时回家,只领原来三分之一的工资。钱玫玫是属于少数留守的。

钱玫玫担心的事情有一天真的发生了,他把她叫去了他的房间。她当时就有种预感,心里有些忐忑。她觉得那天穿得不讲究,胸罩有些旧得褪色了,内裤也是旧的,长统丝袜在大腿处有些跳丝。好在外面看不出来。她不想他看出她生活的窘迫。她爱美,虽然外表打扮得很鲜亮,但内在很朴素。

她在生活上是节俭的。

她进房间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晕,脸居然也红了。她感觉身上热,在出汗。他的房间很大,分成卧室和会客室两部分。她很熟悉这个套房。她几乎每天都来打扫这个房间,熟悉的程度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里的纹路。但她现在是被攥在魏亮的手心里。

魏亮说着话,慢慢地就恢复了马大的样子。她有些恍惚,越来越恍惚。他说他愿意帮她,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想听听她的想法,她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他说在这个县里,没有什么他不能办到的。他现在有能力,他希望自己能多帮她。

钱玫玫后来就糊里糊涂地让他抱住了,她被他压在了沙发上,从沙发上又被抱到了里间的床上。她知道这事一定会发生的,她躲不掉的。他亲吻她,抚摸她。他想对她的身体进行一次探究,想寻找过去的记忆。他相信她一定有了变化。可是,他执着地想要看到她二十年前的身体。她脸红心跳。他的气息让她感觉陌生,非常的遥远而不真实。他仿佛是轻车熟路地进入她的胸罩,进入她的短裤里。他一边亲吻她一边脱掉了她的长裤。但长裤却并没有掉在地毯上,而是像绳子一样地缠在她的脚踝上……

他这样对她,是因为他们的舊情还在?不不不,旧情当然早已经没有了,她想。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或者他对她是有旧情的?不,那也是不可能的。他不缺乏女人,他也不会再爱她。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或许他这样做,只是以为他有权这样做。他所以觉得有权,是因为有钱。

也许因为受到了她长裤的阻碍,他变得粗野起来。他越是用力,她的长裤在她的脚踝上缠得越紧。她主动让她的高跟鞋掉落在地上,他都不能顺利地把她的长裤扯下来。他咒骂着,手指粗蛮地捅疼了她最柔软的部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方式。她不喜欢他这样子。她觉得是受到了侮辱,还有一种不公平。

“不,不要,行了,别这样。”她希望到此结束。

他脸上现出一脸的不解,他明明感觉她生理上已经屈服了。她的双颊潮红,眼睛更加的明亮。他对她的身体已经陌生了,可是某些东西又是他所熟悉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激烈地反抗。这些年来,他还从没遇到有人这样抵抗的,比钱玫玫更年轻漂亮的都顺从了。她越是拒绝,他越是不甘。他惊奇于她这些年显然过得并不好,但颜色却依旧鲜亮。他在她的身上,甚至看到了当年他的姨姐的韵味。他又想到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最后是喝酒死的,而且死得很不干脆,受了许多的罪。他再见到的时候,面对的只是一块简陋的墓碑。他所能做的,就是重新给他立了一块新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马新生。他看着那个墓碑,感觉那个名字特别陌生。

“什么时候我去看看你爸爸吧。”他想起了她的父亲。他看过过去的一些老师,那些老师有曾经待他不错的,也有对他特别凶的。他请他们吃了饭,每人还有一个红包。他发现他们的嘴脸全变了。一个个都是势利之徒,他想。也有人没去的,不是在外地,就是别的什么理由。钱玫玫的父亲没参加,是因为他病了。

“不要,”钱玫玫说,“他现在还挺不错的。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谢谢。”

她知道魏亮的心思。她父亲当然知道昔日的马大回来了,他从来也不在她面前问一个字。她并不认为父亲是存着某种心虚,因为的确那个人和他们现在没什么关系。过去是有过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是后来真的就没有半点的关系了。马大虽然也算是钱玫玫父亲的学生,但他一共也只教过他半个学期。是的,马大当时在他的班上不仅成绩差,而且还不爱学习,影响别人。钱老师就把他调到别的班上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拥有许多企业的董事长、总经理魏亮应该不至于为了这点而恨她的父亲,但他想炫耀的意愿一定是有的。

也许她是想多了,她想。

她挣扎,反抗。

他们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嚣的人声。

13

魏亮在县里真是如鱼得水,县里的领导没一个不熟悉他的,也没有一个主要领导是他所不熟悉的。私下里他们可以是兄弟相称。他的一句话,甚至能决定一个干部的仕途。据说有一次在项目的推进问题上,和城建局发生了冲突,他直接指着那个周局长的鼻子说:“这个局长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明天你就可以不用干了。”

“他的话比组织部长的话还管用,比县长的话都管用。”钱友声感慨说。

魏亮的气派越来越大,他的生意还在向周边扩散。他甚至向县里许诺说,将来他要把集团总部都移回到县里。县里需要财力雄厚的企业来投资,需要明星企业。而魏亮的企业项目多,县里希望他的那些项目能够催生出明星企业来。

他们倚重他。

魏亮成了牛气冲天的人物。

那天他没有再强迫钱玫玫,因为他相信他一定会得到她的。他那天也只是一时性起。对于她,他并不迫切。其实要不是那天宾馆外面突然喧闹起来,也许他就成功了。

宾馆的大堂里涌进了好多人。

魏亮预感就是和自己有关。他才进电梯,李经理就扒开门缝挤进来说:“魏总你别从这里走了。”

“为什么?”他问。

“拆迁户来闹事了,”李经理说,“他们是径直从政府大院那边走过来的。”

李经理带魏亮从东小楼的另一个出口走了。钱玫玫到主楼大厅里,看到大厅里全是人,男男女女的,很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

她看到了赵大荣。

赵大荣的脸上都是汗。

他也看到了她。

14

钱老师在这年的秋天走了。

他是在魏亮登门看望他的一个多星期后走的,毫无征兆。魏亮一直说要去看望他,但一直也没能真正实现过。一是钱玫玫并不太愿意,二是魏亮自己也实在是太忙了。从他有这样的想法,再到真的得以实现已经是三年后了。

魏亮名下的另一个子公司和县中实现了合作办学。

魏亮说是专程,其实更是顺道,看望了钱老师。陪同去的有一大帮人,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教育局长、校长……大家都很高兴,县中的规模要进一步扩大,于是与魏亮的下属公司就共建了一个河西分校。分校会比老校区更漂亮,但收费也更高。

钱老师坐在轮椅里不说话,只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魏亮亲切地向他问好,他只是盯着他,依然不说话。

“认识我吗?钱老师。我是马大,马桂龙。”魏亮大声说,生怕钱老师听不见。

钱老师的双手一直在颤抖。

“现在是魏总,大企业家,”现任县中校长介绍说,“马上就要和我们合作办学,扩大规模,培养更多的人才。”

“双赢,双赢。”副县长说,“这些年在我们县里投资很大。各种大手笔。”

钱老师咳嗽了两声,喘着粗气,像是呼吸困难。他连县长都不看,依旧低着头,不说话。看他的样子,是很疲惫的。

“就是行动不利索了,说话也有点不清楚,但身体其他方面都不错。”钱友声介绍说。

钱友声现在终于被提拔了,成了政府办的副主任。虽然是负责机关行政这一块,管着水、电、机关食堂和小车班,看上去权力不大,但他自己很高兴。权力虽小,但实际上还是离权力的核心层又近了一点。

“五脏没毛病。”教导主任说。他是老头过去的学生,隔三差五会来看望他,似乎对老师的身体情况比较了解。

没人想到钱老师会突然走了。在他们一帮人探视之后的那几天里,老头又能读书看报。钱玫玫是事后才知道魏亮去看过他了。她去帮他拆洗床单的时候,他还拉了拉她的手。她知道他爱她,依赖她。她是发誓要对他好的,因为如果不是自己当年年少无知也许妈妈就不会走得那样早。妈妈不走得那样早,就会照顾他。当然,如果妈妈不早走,会对她现在的婚姻怎么看呢?妈妈会愧疚么?钱玫玫不希望任何人有愧疚,不管是死去的母亲,还是活着的父亲。也许魏亮可以有愧疚,但魏亮却不会愧疚。

能做大事的人,都是能下狠心的人。她想到了她哥哥钱友声说过的这句话,他那句话就是评价魏亮的。她相信,感觉是比较准确的。她感觉他当时就有那种劲。他能在出事后那么多年不回来,也真的不只是惧怕,而是他能忍。

赵大荣和钱玫玫那个晚上在家正吃着晚饭,电话突然响了,是护工打来的,说老头感觉胸闷。他们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后来接到的第二个电话是老二钱友益打来的,说老头已经在县医院了。他们赶到医院时,钱有声也刚刚到,说老头已经进了ICU。十点钟进去的,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多,医生出来通知他们,老头已經走了。

死是这样的容易和简单。

15

钱老师在殡仪馆火化那天,来了很多人,除了家长还有他过去的同事,更多的是他的学生。有的还是专程从外地赶来的,有几个还是从外省赶来。赵大荣哭了,哭得比钱友声和钱友益还要伤心。他自己的父母去世时,他都没这样悲痛。

赵大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的情不自禁。也许这么多年来,他太压抑了。他的压抑没人知道。钱玫玫也不知道。他心里的苦,各种委屈,他自己都不能说出。他哭得就像一个孩子。

“好了,大荣,别哭了,意思一下就行了,”老温后来扯了扯赵大荣的衣角,小声提醒说,“你做得不错了。人,总是要走的。”

老温知道有一段时间赵大荣背着老头上楼下楼的,一点埋怨都没有。老温的超市现在不开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完全交给他的妻子了。他说现在的超市越来越多了,尤其是朝南大街那里新开了两家大超市,把周边小店的生意全吸走了。他现在和另一个朋友合伙经营一个小的物流公司,整天忙得焦头烂额。他们的公司生意还没完全走上正轨,暂时还是亏本的。可是老温是个有想法的人。

让赵大荣感动的是,老温是少数几个坚持把老头的骨灰一直送到墓地的人。墓穴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当时安葬老太时就已经预留了。天色阴沉。当墓园里的工人刚把小小的墓穴清理好,豆大的雨粒就砸了下来。他们坚持站在大雨里,全身都淋透了,也没有一个人离开。

“老头淋雨了。”老温小声说。

赵大荣都看见了,黑色的骨灰盒在放进坑里时,已经淋湿了。坑里也湿透了。工人匆匆忙忙地用水泥封好。

一切都结束了,大家也松了一口气。

归于尘土,这是所有人的结局。

圆舞曲

16

赵大荣现在的活少了,越来越闲了。

城里越来越多的人改用管道煤气,液化气站的生意越来越清淡。有时一天也送不了几罐。他闲得真是不习惯。也许用不了多久,液化气站就要彻底地关闭了。不少人已经早早离开了,另找活干。赵大荣也想过,但一时还找不到方向。他像是有意要坚持到最后,要亲眼看到液化气站关闭一样。其实他不是不想离开,只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找什么活干。钱玫玫说过他好多次,让他早点离开,但他不理她。她越是劝他,他越是要坚持。他俩杠上了。为这事两人不知道吵了多少回。小吵,不是大吵。但小吵也很伤人。

“随你吧,”钱玫玫是气坏了,“随你的便。你是存心找别扭。”

是的,他就是故意的。他觉得钱玫玫说对了。她看透了他的心思。但他不在乎她看透他的内心。他觉得他在她的阴影下,生活得太久了。

赵大荣要做真正的男人,完全不理会钱玫玫意见的男人。也正是当时在自己的坚持下,原来的老宅子的拆迁没有在利益上受到损害。那次坚持到后来拆迁的人,条件都得到了满足。钱玫玫当时是反对他参与的,而且说她哥会帮忙保证他们的利益。他相信那一定是魏亮对她有什么许诺,她是不可能找钱友声的。他和大伙一起集会,光县政府大院就去了五次。人数一次比一次多,气氛一次比一次激烈。

钱玫玫觉得挺没面子的。

赵大荣不这样想。

现在,那片小区快要完工了,真的非常漂亮。赵大荣会补偿到一个大套。如果他不要大套,他则可以选择对面的两个面积小一些的中套。朱爱国也劝他拿中套。说一套可以自己住,另一套还可以给儿子将来做婚房。

朱爱国后来也让他赶紧不要再送气,“来吧,在这里我随便帮你安排个活。”

赵大荣只是笑笑。

朱爱国觉得自己挺照顾他的。凡是单位里或工地上需要用气,他都会让赵大荣送。他似乎觉得自己对赵大荣欠下点什么,但又似乎什么也不欠。他现在和钱玫玫算是同事了。生活真是奇妙。这奇妙当然是由于魏亮的改变而带来的。有时候看上去生活里根本不可能再有交集的人,结果却莫名其妙地又遇到了一起。

钱玫玫的风韵越发地好了。

宾馆装修好了,又重新营业了。钱玫玫重新正式上班。但李经理把她安排到了行政岗位上。李经理执行的当然是魏总的指示。魏总是念着旧情?钱玫玫对现在的工作当然是满意的,她做行政也没什么事,比较闲。工资比过去高了很多,拿的是行政岗的工资和津贴。因为做行政,所以她就不固定了,有时会在宾馆和公司这边来回地跑。她和朱爱国见面的次数多了,几乎算是经常见着。

见着面的两个人,表现得很客气。过去的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朱爱国想再和她多说说,可是她基本是公事公办,事情办好立即就走。偶尔她见到魏总了,会被他叫去坐一会。他们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朱爱国不知道。

朱爱国知道钱玫玫过去是和马大恋爱过的,而现在的魏总知道钱玫玫和他好过吗?也许他知道,也许并不知道,否则他有现在的这个位置就有点说不通。他能感觉魏亮现在对钱玫玫还有一些意思,所以他告诫自己行事要小心。

赵大荣老了,到底是干粗活的。看上去他要比钱玫玫大二十岁,两人走在一起,他简直更像是钱玫玫的父亲。过去朱爱国和赵大荣关系还挺不错的,两人还时不时地聚一下,他还请过他下过小饭馆。赵大荣崇拜他。后来他离开了工厂和赵大荣就接触得少了,尤其是在和钱玫玫好了后,他就有意识地避开赵大荣。钱玫玫也从不在他面前提赵大荣,这成了一种禁忌。

当朱爱国听液化气公司的疤眼经理说,送气工每送一瓶气只赚几块钱,真的还是蛮吃惊的。赵大荣就这样挣钱?即使自己过去那样潦倒,他也不会去挣这种辛苦钱,太不值了。三年前看到赵大荣,感觉他又瘦又黑。他有些可怜他了,想帮帮赵大荣。

他能帮他,他现在有点小权。

朱爱国想,他从报社出来还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他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无非就是比过去忙得多,但挣得也多,而且有一种成就感。他适应这份工作。这样的工作并不难,无非就是有事多向魏亮汇报,然后对下要摆着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当然,公司里有好几个副总,各有各的分工。那几个副总都是魏总的旧部。在那几位副总面前,朱爱国总是有意无意地说起自己在外闯荡的那些年。那段历史里他完全不是一个失败者,而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而又非常浪漫的文化人。如果他一直在外面闯荡,他可以发大财。但他有一份家乡情怀,最终还是回到了家鄉。他言下之意,自己的情怀和魏总是一样的。殊途同归。

朱爱国这样说时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谁会追究他的过去呢?就像没人再追究魏亮的过去是马大一样。重要的是现在他必须好好地表现,他觉得他有这方面的能力。由于他在县报里干过,和市县各个部门打交道很有经验,人头熟悉。而且他笔头好,能写会画。公司里后来的许多宣传材料出自他手,让魏亮非常满意。魏亮觉得用他是用对了。他很快就从办公室主任升成了副总,当然还是负责行政这一块。别的副总们各有各的业务,经常跟着魏亮到处跑,只有朱爱国是留守的。

留守的权力大,朱爱国这样想。尤其是本地人,经常看到的就是朱爱国。他现在也学会了开车,每天在新工业园区转悠。这种感觉很爽,他很享受。有时单位里需要用工,他也能安排自己所需要的人。用谁不用谁,全凭他一句话。

有人找到了朱爱国,暗示他现在可以和前妻复婚。朱爱国转了转眼珠子,“为什么?我现在多快活啊。”他想,就算自己要再婚,也可以找条件更好的。他不缺女人。现在的县城真的很繁华,正在准备升格为县级市。市区里到处都是高级宾馆,还有各种的洗浴中心以及小巷深处亮着粉红色暧昧灯光的洗头房,里面有各种娇艳的年轻妹子。她们的价格都很便宜。朱爱国在高级宾馆里见识过俄罗斯美女,更多地他喜欢在夜深人静时钻探那些洗头房,非常便捷。

“有钱的男人在这个社会里,简单就像是一个皇帝啊。”他很感慨。

朱爱国现在过得很得意,原来的文化馆那边盖了一个新的高档小区,他在那里买了一套精装。里面的所有陈设都是最好的。他算是真正的拎包入住。连床上用品,都是现成的。许多个夜晚,他躺在床上总是出现幻听。音乐声。是过去文化馆露天舞场播放的圆舞曲,一遍又一遍地。

听着那样的舞曲,他又总会想起钱玫玫。但是现在的钱玫玫,不是过去的钱玫玫。他必须小心地隐藏自己,尤其是他要小心地处理和魏总身边人的关系。没有魏总的提携,就没有他朱爱国的今天。他至今也想不明白魏亮为什么会看中自己。而且,他多少次提及要帮魏亮写一本书,都被他拒绝了。

“不要写我,”魏总说,“多宣传我们的企业。尤其是要搞好和县报的关系,要在县报上多宣传我们企业開展的工作和生产情况。”

朱爱国遵从了他的指示。他真的很努力,非常用心。他不想再失败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心里是不踏实的。他生怕哪一天魏总会把他下掉,甚至开除掉。跟着私人老板干,就是存在这样的风险。一直到第三年,他才真正地放下心来。

现在的朱爱国比原来在县报更风光,不仅买了房,也买了车。他的车和县长的是一样的,奥迪,黑色的。其实他可以买更好的,但他却更愿意开和县里的领导一样品牌的车。既不太高调,却又显出档次。

他怎么会再和前妻复婚呢?要找,他也会找钱玫玫。当然,这个可能性太小了。钱玫玫不会和赵大荣离婚的。其实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多了,有介绍小学老师的,也有介绍县里某个局里刚离异的,甚至还有原来报社的一个老姑娘。他和其中的一个还上了床。是女方主动的,他并不想。那是一个年轻的小学老师,在县下的一个乡镇里任教。她觉得她这一生最大的目标就是努力地把工作调进县城。她几乎是把大她二十多岁的朱爱国拖上床的,主动地张开了双腿。也就是在他颓然地从那具肉身上滚下时,他突然感悟到寻求结婚是一种错误。

为什么要再结婚?这是多么愚蠢啊。他想。也许有一天他会结婚的,但肯定不是现在。他不能重复去犯错误。

他可以等,等待别的什么机会。

17

这年的秋天,赵大荣和钱玫玫离了婚。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因为他们的婚姻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没有什么大问题。生活里总是会发生一些让人很意外的事。但这又似乎是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赵大荣是个毫不起眼的本分老实男人,而钱玫玫却那么漂亮,风韵尤存。而且,现在的她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他们一直就是不般配的。她现在算是白领了,而赵大荣却是一个送气工。

然而,离婚却并不是由钱玫玫提出来的。钱玫玫是不愿意离婚的,但赵大荣坚持。就在去民政局的路上,钱玫玫还在做最后的努力。赵大荣却是执意要离。赵大荣的姐姐和别的亲戚都劝他不要离。他们认为他真是糊涂透顶,越活越愚蠢了。如果说赵大荣过去嫌弃钱玫玫名声上有什么瑕疵,还能勉强扯得上。而现在的钱玫玫,还有什么问题?哪点都要比赵大荣强一百倍。有钱玫玫,他就还是受人羡慕的男人。没有了钱玫玫,别人都再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县城里的人离婚和大城市里的人离婚有点不一样,没有太多的讲究。财产分割也简单。原来的旧房子归钱玫玫所有,而拆迁补偿的两套新房一套归赵大荣一套归儿子。儿子还是两人的,没说跟谁一起。他已经读高中了,也许将来考上大学会远走高飞。他不参与他们离婚的事。儿子和他妈妈更亲,对这点赵大荣是心知肚明的。他不妒忌。

人人都夸钱玫玫仁慈。她把家里最大的一张银行存单给了赵大荣。她不相信他那点工资能在以后的日子支撑多久。她希望他有一天能改变主意。她相信自己离婚后不可能再婚的,如果赵大荣还愿意和她团聚,她一定会同意的。她不为别的,只为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坚持。

对于她的离婚,魏亮也是吃了一惊。也许正因为她离了婚,他反倒有些畏怯了。从他知道赵大荣要和她离婚那天起,他就有些畏怯了。他不相信是赵大荣提出的。他觉得钱玫玫说的并不是真话。他觉得她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不单纯了。他过去没觉得她是能干的,但这一两年发现她工作上越来越能干,有时简直能独当一面了。

她现在已经是宾馆的副总,很干练。

魏亮经过这几年的经营,把县里的这些项目都落实到位了,非常的顺当。当然,也有不少的问题。这些问题他都能让别人帮他处理掉。原来他把县里当成了主战场,但现在他的想法再次发生了变化。他再次把工作重心,移到原来的总部。

他把县里当成后方。

宾馆有李经理和钱玫玫,工业园区项目和几个地产项目有朱爱国和另一帮人负责。不少人是从一点经验都没有,慢慢地成了熟练的经营人才。他把这里的事情交给他们,放心。主要还是工作走上正轨了,他们只要执行他的指示就行了。

他要完全地从这里抽身出来,魏亮想。

他这样想了,也就这样做了。在家乡投资有好处,但慢慢地弊端也会逐渐地放大。作为大后方才是最好的,他以为这是万全的。

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钱玫玫完全适应了离婚后的生活。

她忙,宾馆里的事多。由于她原来干过服务员,所以她很清楚宾馆里哪些环节更薄弱。李经理基本是把精力用在外联上,而宾馆里的管理完全交给了钱玫玫。宾馆重新装修扩建后,新招了不少人。钱玫玫把二哥钱友益家的女儿也招了进来,到前台当接待员。

小姑娘长得很漂亮。身材好,皮肤白。有人说她长得像姑姑,但比当年的钱玫玫还要好看。现在的小姑娘都会打扮,时髦。钱玫玫也认定自己的这个侄女长得比自己当年好看,她的腿更长,而且小屁股很饱满、结实。性感得就像一匹特别健康的小母马。

钱玫玫对这个漂亮的小侄女是既欣喜,又有一种隐忧。欣喜的是小侄女很漂亮。这年头漂亮就是一种资本,尤其对一个年轻女孩子来说。担忧的是她和自己当年一样,不爱学习。小侄女的成绩应该比她当年还要差,而且据说学校里明里暗里追求她的男生有一长溜。这是很容易出事的年龄。年轻,好多事把握不住自己的。她在高中毕业后一直吵着要到南方的城市去打工,她的父母一直不太同意。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对一个漂亮小姑娘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越漂亮,越不安全。但是,她又的确到了找工作的年龄了。

“刚来的?”魏总第一次在前台看到小姑娘的时候,眼睛一亮。

小姑娘红了脸。

“我的侄女。”钱玫玫后来告诉魏亮。

“你好好地培养,”魏亮笑笑,“就先在前台,很好。多接触接触人。以后让她做行政。现在年轻,多积累点经验。好。”

“谢谢魏总啊。”钱玫玫觉得魏亮是个大度的人。

“以后的机会多。”魏总说。

他与他

18

又是大雪。

雪真大,下得铺天盖地。一年又一年的,这时间过得真是快。已经是晚上了,赵大荣突然接到了朱爱国的电话,说他们公司的食堂突然没气了,问他能不能送一罐液化氣去。整个新村南路那一片好像是在施工,要不就是在检修,反正是管道燃气断气了。而这天正是周末,又近年底,工业园新区那里没什么人。朱爱国在公司里值守。他突然来了兴趣,想在食堂里自己炒几个菜,喝点小酒。

赵大荣不想送。液化气公司也基本关门了。县城里基本都用上了管道燃气,只有一小部分新开的饭店或是周边的乡镇还在用罐装的。赵大荣所在的那个液化气站,人基本走光了,只有站长和会计还留守着,他们也很少上班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站里还余存了一百多瓶气,站长劝赵大荣全部吃下,以成本价的三折处理给他。赵大荣是心动的。他真的想全吃下,因为这个利润空间不小,但他又怕全砸在手里。他要把这么多的气罐全卖出去,应该是一个较长的时间。短则三两月,长则半年。县城里是卖不动了,他要多往乡镇跑。

“现在没气了,”他对朱爱国说,“站里早就不进气了。”

他真的不想送,主要是不想给他送。他不喜欢朱爱国。他现在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年轻时,怎么会崇拜他。朱爱国作为诗人老卡,更像是个骗子。谁知道他当年的那些诗是怎么写出来的。他和钱玫玫离婚后,朱爱国有次非拉他一起去喝酒。朱爱国喝多了,告诉他,说自己过去和钱玫玫是有一腿的。赵大荣当时心里像被人扎了一刀,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了——他和钱玫玫已经离婚了,不是夫妻了。

但赵大荣内心里还是感觉受伤了,很长时间一想到这事就不舒服。他想不到老卡是这种人。过去他也是听过不少的风言风语的,但他一直也没掌握到实据。再说,他不喜欢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他不喜欢听的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对一切都置之不理。说什么他都不信。他只要不信,心里就不堵得慌了。他爱钱玫玫,那时是真爱。他很感激钱玫玫能嫁给他。

“你怎么会嫁给我的?”当他们有了孩子的时候,他问过她。

那时他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老实。”她说,“你这人算是老实男人。”

当年“老实”这个词,的确算是衡量一个人的重要品质之一。现在早不管用了。二十年前就不管用了。老实就是没竞争力,就是笨蛋,就是无能。

赵大荣承认自己的确有些无能,只能靠卖苦力挣钱吃饭。他希望儿子不要像他。儿子的成绩中等偏上,这让他感到蛮欣慰的。儿子虽然和他也不亲,但毕竟是他的儿子。儿子是钱玫玫给他的最大的礼物。

“帮帮忙吧,兄弟,”朱爱国在电话里几乎是央求了。

“真的没气了。”赵大荣说,“气站上个星期就关门了。”

“帮帮忙吧,你去找一下经理,提罐气出来。”朱爱国说,“妈的,好好的管道停气了,别处不停呢,就这一处停。”

赵大荣看到屋里还有十几罐气,它们是前一次领回来的。屋子里空荡荡的,现在只有他一人住。自从他们离婚后,赵大荣还住在原来的家里,而钱玫玫和儿子则住到她父亲原来的房子里去了。那个房子离学校近。儿子上学方便,现在学习紧张。赵大荣真的不想送,除了讨厌朱爱国这个人,还有就是外面还下着雪,路上也不好走。

“想想办法吧,这一断也不知道哪天能修好。”朱爱国说,“过来,我们哥俩喝点小酒。公司小食堂的冰柜里有不少剩菜呢,”

赵大荣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19

那场酒喝到很晚。

朱爱国把前些日子公司里请客剩下的酒都拿了出来。酒是好酒,一瓶茅台剩下了有五分之一,还有一瓶五粮液几乎还是整瓶呢。赵大荣不喜欢喝酒。朱爱国让他喝剩下的半瓶红酒,说是进口的。赵大荣想了想,还是陪他一起喝白酒。他对自己有要求,小杯,不超过三杯。

食堂里空荡荡的,厨师不在。

气罐接上,朱爱国立即就开炒。许多菜他都准备好了,还有切好的凉菜。炒了三四个热菜,他还煨了一锅排骨汤。真是丰盛。赵大荣好久都没吃过这么丰盛的菜。

朱爱国很快就喝出了状态,脸红了,话多了。他告诉赵大荣一个特别的消息,说老温离婚了。

“不会吧?”赵大荣吃了一惊。

“千真万确。”朱爱国说,“想不到吧?”

这当然是赵大荣想不到的。他有好久没有见过老温了。朱爱国说老温经营的那个物流项目很不顺,亏了不少钱。合伙人跑了,而且还卷走了一些钱。总之,老温挺不顺的,很狼狈。朱爱国忘了自己当年的窘迫了,他现在可以从容地看着别人的失败。

不安分,赵大荣想。如果老温还守着自己家的那个超市,虽说生意受到大的超市的挤压,但混日子肯定还是可以的。但老温不安分,他想做事,把事做大。想做大,风险就大。不用说,离婚一定是他老婆提出来的。

“他妈的,你还有想不到的呢。”朱爱国说,“据说錢玫玫经常去看他。”

赵大荣不说话。

赵大荣低头喝酒,他已经连续喝第五杯了。

“说不定他俩好上了。”朱爱国说,“有人说钱玫玫想和老温好。”

赵大荣不说话,又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

“怎么有一股味道?你放屁了?”朱爱国红着脸,舌头有点大,使劲地嗅了嗅,“你闻到没?”

“没,”赵大荣摇着头,“没有。”

“是不是煤气有点漏?”朱爱国斜着头朝里间的厨房看了看。

“没有。”赵大荣说,“喝酒。”

酒真是辣。再好的酒也是辣。像火一样地流入肠子里。喝多了,感觉就慢慢有点迟钝了。赵大荣想哭,他知道朱爱国其实也想哭。他不知道朱爱国为什么想哭。他不知道朱爱国现在的工作是怎么样的一种状态,但他知道他肯定也有他的苦处。否则他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请他这样一个不上台面的人陪他喝酒。

陪他喝,喝一夜,赵大荣想。当然,也许并不需要一夜。在酒精和那种气体的作用下,他们也许很快都会昏迷,沉睡过去。他们永远也不会醒来,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

“谁来了?”朱爱国嘟哝着。

他们听到楼下是魏亮的声音。

这么晚了,他怎么突然回来了呢?他是不应该在这时候回来的。赵大荣听朱爱国说,魏亮已经好久没有回来了。他最近忙得很。听朱爱国说,公司现在和银行频繁打交道。公司有压力,总公司那边压力特别大,在资金上。魏亮似乎有点焦头烂额,常常是不断地把资金在各个分公司之间挪腾。对于具体的情形,朱爱国也说不清。他听说魏总把钱玫玫在宾馆前台的那个小侄女,抽调到总公司去了。

那真是个漂亮姑娘,漂亮极了。

说是抽调,其实就是调走了。魏亮是老板,要谁不是一句话的事?钱玫玫心里应该是不情愿的,据说她是反对的。可是,小姑娘高兴得很。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大城市。大城市对她充满了诱惑。

“我走了。”赵大荣说。他听到了魏亮的声音。他不想看到他。

“没事啊,你喝你的。我去看看。”朱爱国说。

“不了,走了,该走了。”赵大荣说。

外面的雪又下了起来,下得很大。在楼下赵大荣遇到了魏亮,打了一声招呼。魏亮似乎是一个人,自己开车。他说他其实下午就来了,有别的事没到公司。这么晚了,他突然想来公司看看。

赵大荣出了工业区,又过了解放路的路口,才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响。他回过头,看到他刚离开不久的那幢办公楼起火了,正向外腾起一股浓烟。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因为积了厚雪,天色似乎还是半明的。

他的眼泪下来了,在不远处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地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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