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女儿11岁刚上中学，就赢得了一个新绰号——“希腊百科全书”。她对希腊史的研究不少，一天在讲征服了希腊的马其顿的历史时，有同学问马其顿的国王菲利普二世是怎么死的。老师说：“我也不知道，有谁知道吗？”女儿举起手来，说：“是被他的一个保镖暗杀的。”老实说，我作为希腊史的历史教授，对这一细节都不记得了。

晚上，女儿临睡时我问她：“关于希腊史的那些知识，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受你的影响啊。”女儿回答。

“我又没有教你历史，而且你知道的许多历史知识我都不知道，怎么会是受我的影响呢？”

女儿小大人似的说：“孩子总是受父母的影响的。你不用教我，你只要激发了我对历史的兴趣，我自己就会去学的。”

必须承认，女儿说得真好。

我确实有意地一直引导女儿学习历史，虽然我并不希望女儿日后成为历史学家。很多人觉得，历史知识似乎派不上太多实际的用场。我却想说，历史是每一个年轻人都应该掌握的基本知识。

一天，一个兜售教辅材料的人敲开了我家的门，跟我展示他兜售的书：“看看，这本书涵盖了历史课本中所有的问题，只要按字母索引，马上就能够找到答案。”

看他的样子像是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我就告诉他：“我在大学教歷史。我觉得学生最不需要读的，就是你兜售的这些写着现成答案的书。学习历史的一个基本信条，就是要怀疑、挑战这些现成的答案。不管你日后做律师、经营企业，还是从事政治或社会活动，这都是基本的技能。一个律师要知道如何取证，如何用证据说服法庭接受自己的观点；一个领袖要理解不同的群体和个人为什么面对一个事实会有完全不同的解读，甚至可以创造出不同的‘事实来，并在这种理解的基础上带领大家形成共识。这些能力才是我们最应该学习的。”

换句话说，对历史的学习可以相当实用。

我一直将我读过的一些历史书介绍给女儿。一天，我给她推荐希罗多德的《历史》，这部书中记录了许多神话传说。她读了十几页就停下来，原因是对希罗多德那著名的开场白感到奇怪，“‘我，哈利卡纳苏斯的希罗多德，在这里发表我的研究成果，好奇怪，直接讲故事不就完了，却非要告诉你，‘这是波斯人讲的‘根据埃及人的说法……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问她：“你告诉过我，上周安妮向你借了一块钱在自动售货机上买糖，事后一直不还。昨天你向她要，她说她不记得向你借过钱。这是怎么回事？”

“她想赖账。”女儿早就告诉过我，安妮是她们班里信誉很差的一个孩子。

“我当然相信你。你自己也说过，安妮是一个缺乏自我控制的人。许多人确实会这样选择性地忘掉不愉快的事。另外，她也许是因为借得太多，真没记住，而不是有意说谎赖账。”

“噢，也有这个可能。”女儿沉吟了一下。

我接着说：“你看，当人们叙述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时，有时会存心说谎，有时讲了假话却并不是存心的。如果你不是当事人，要记录当时发生的事情时，会简单地听信别人告诉你的经过吗？”

“不会。”

“你想想看，希罗多德周游世界，到过很多地方，碰到很多人。有些他从不认识的人，告诉他很远很远、他从没去过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他应该简单地相信那人所说的一切吗？或者说，如果让他来记录你和安妮之间发生的借钱纠纷，他对你们两个都不认识，他不相信安妮，但凭什么一定会相信你呢？那么，他是否应该这样记载：根据某某的说法，安妮为了买糖借了她一块钱，而安妮则说她根本没有借这一块钱？”

“噢，这大概是最好的办法。”女儿恍然大悟。

于是，我继续说：“不管是历史，还是我们每天看的新闻，不能一听到一看到就认定那是事实，要意识到这是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叙述，其真实性会受其视角的限制。所以，我们在看新闻报道时，最后总有个‘某某从某某地方报道，这就是告诉你，这是那个人看到的东西，别人也许会看到不同的东西。”

几天后，女儿刚刚读完一本历史小说，兴奋地在饭桌前讲：“历史小说太好了！它告诉你历史上发生的真事，却又不局限于事实。比如路易十四去世，我完全可以这样写，‘1715年9月1日，路易十四去世。我急急忙忙地赶向大厅，心怦怦直跳。天呀，我真是无法相信，国王已经死了！”

我一时惊讶。确实，从历史学专业的角度看，这样的叙述在历史书中是不可能的，除非有日记作为基础。历史学家只观察外在的事实，不会钻到人的脑子或心里去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小说家则可以用自己的想象填补史料的空白。

女儿的这种能力，就是在学习历史的过程中训练出来。很多家长会认为这种能力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觉得没有实际用途。但是，孩子长大后挑战陈见、以自己的调查研究建立新说，往往要以这种能力为基础。

另外，理解、说服他人，也常常需要这样的能力。女儿上中学后，依照兴趣爱好，有了很多自己的小圈子。孩子们在一起相处，难免发生冲突。在解决冲突时，多数时间女儿能够成为小圈子里让大家放下成见、达成共识的那个人。有些人也许不喜欢她，却觉得她比较公正，能够接受她的看法和提出的解决方案。在我看来，这与她能够理解不同的人，会根据不同的视角和利益，对同一件事做出不同的解读有关。

可惜，很多孩子包括大学生都不具备这种能力。

我在大学教历史，在一次考试中，我让同学们就教科书上作者的观点回答一个选择题，结果大多数人都答错了。我在课堂上纠正时，很多学生抗议：“我选择的答案，就是书中某某页上讲的呀！”

我把书打开，说：“关于这件事，作者陈述了过去学者的好几种观点，然后逐一驳斥，最后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问你们的恰恰是他自己的观点。你们的问题在于，觉得只要是书上写的就是事实。想想看，如果你在法庭上，听到有人说了一些事情后，会马上认为他说的就是事实吗？难道你不应该先搞清楚这是公诉人说的，还是辩护律师说的吗？如果你想成为流水线上的一名工人，那么你具备基本的阅读技能，能阅读操作规程，然后按部就班地去做就行了。但是，你来这里读大学，就是希望成为有创造力的人，凡事都必须自己先进行分析，然后形成结论。”

人是历史的动物。我这里说的历史，不是一张简单的年代表、大事记，而是分析总结的能力和公正、客观地处理问题的能力。这些能力如果没有从小培养，长大后就可能限制你的视野，同时也限制你的事业。

我很高兴，在我的影响下，女儿小小年纪就已经初步具备了这种能力。

【编辑：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