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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音

2018-10-31秦碧薇

意林原创版 2018年10期
关键词:宛若大山外公

秦碧薇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外公谢世的次日,雾霭沉沉,下着密如针脚的雨。

我对外公印象不深,依稀记得是个文弱的老人。也只偶尔听母亲谈起,说外公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在外求学十余载,漂泊十余载,兜兜转转又回到山里。膝下的子女都走出大山,他却执意守在山脚的泥土房里,当了大半辈子的教书先生。没料到,一场乍暖还寒的三月冷雨,竟让他与这三尺讲桌永别了。

“山里人现在越来越少,你外公啊,一人教了几座山头的小孩,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几个。”前来给外公下葬的一位大伯对我说道,末了还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真可惜啊,那些小孩都挺喜欢他的。喏,那边就有一个他的学生。”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好对上一双惶惑不安的眼睛。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头发扎得松松垮垮,身形也偏瘦小,上身一件衬衣洗得发白。她定定地看向我,板着脸,双唇紧抿,幼兽般的眼睛漆黑发亮,左手却紧抓着前面老人的衣摆。

我凑过去问她:“你家在哪?”她抬头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不说话,朝山上一片在雨中凝固的苍翠努了努嘴。“你爸妈呢?”我注意到她的脸迅速蒙上了一层寒霜,眼皮也耷拉下来。她张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半晌才失落地开口:“他们去外面打工了。”“那你跟谁过?”“弟弟妹妹,还有奶奶。”之后我也不知该怎样搭话,便默默走开了,因为我猛然发现,虽然只差了三四岁,但我们之间已然如被巨斧劈开了一道鸿沟。

在她奶奶走后,她突然叫住了我。“你外公教过我,我很喜欢他。”

“他教我们认字、算术,还给我们念诗、唱歌。他还说,我们这个地方以前叫作夔州。”

“你看到我们头顶的天空了吗?他说这是夔州特有的天空,他说这种天空是‘苍色的。”

渐渐地,我跟她熟稔起来。雨声渐疏,在某个午后,阳光居然冒了个角,从天际漏了丝丝缕缕下来。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搬了把凳子和她在院子里打发时间,清洁润泽的空气让每一次呼吸都成为一种享受。我不由得感叹道,“还是山里好啊!”

她不能相信地望向我,脸颊激动得有些发红。“你有没有想过这种生活,一人在山中,仅仅一人,不能做什么,只能听流水的声音,风从林间穿行的声音,鸟鸣的声音,石子滚落的声音。”她转而凝望后山的竹浪松涛,像凝望一个梦中的幻影。“而现在我不能读书了,除了大山,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她的话语似被水浸透,我转过头,看见她眼里的泪花像在走钢丝,摇摇欲坠。

她侧过身去不想说话了。

深绿铺满整座山林,光斑繁密。半分钟微汗,半分钟微凉,大地在我脚下隐隐颤动着,传出声响,混杂着风、树叶、草木、鸟鸣,是一支破碎的竹笛、一把断弦的琵琶,一声一声,都好像一种呜咽。

而这声声呜咽在某一天顺着彤云出岫,搭上山鸢的翅膀,竟一路传到了远方,又托四月的山花捎回了一个令人为之一振的消息。

我离开那天,她执意要来送我。她步履轻捷,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踏着我的影子,宛若夏商时祭天祈雨的女祭司。她语调平仄分明,在四下无人的山中响彻,像黄昏,像诗人,像黄昏中的诗人。她说:“我听说再过几个星期,学校就有人来修理了,有新学校,就有老师,就可以上学了。”

“真的?”

“真的!”

而我撞入她黑桑葚般明亮的眼睛,宛若跌进鸦青色的深谷。“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耳畔有什么呼啸而过。

是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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