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业亮

在美国，公民虽然拥有携带和持有枪支的权利，但随着3D打印技术的发展，能否运用3D技术打印制造枪支，是近年来美国枪支管控遇到的一个新难题。7月31日，美国纽约、新泽西和华盛顿等州的三家地区法院紧急叫停了一个名叫“防卫分销”（Defense Distributed）的枪权团体在网络上发布3D枪支设计图文件，待法院进一步审理，从而使3D打印枪支的合法性问题进入美国社会和舆论的视野，并引发激烈的争议。

围绕3D枪支的司法大战

“防卫分销”是由一名名叫考迪·威尔逊（Cody Wilson）的青年人成立的一个非营利组织。2013年4月，当时还在得克萨斯大学法学院读书的威尔逊制作了第一把完全3D打印的手枪——“解放者”（The Liberator），并把设计文件发布在网上。这一单发手枪几乎全部由ABS塑料制作，与乐高玩具的材料一样，可用3D打印机制作，唯一的金属部件是撞针和特地加上的一块金属，以便符合联邦政府《不可探测武器法》（the Undetectable Firearms Act）对枪支制造的规定。短短几天，这一文件就被下载了十多万次，引起了联邦政府的注意。美国国务院以威尔逊和“防卫分销”组织违反美国武器出口法为名，责令其从网上删除打印文件，防止其他国家的人从网上下载并制作3D枪支。威尔逊虽然服从了国务院的要求，却在2015年向联邦法院起诉美国国务院和时任国务卿约翰·克里，认为联邦政府此举违反了宪法第一修正案，侵犯了其言论自由的权利。这一官司打了多年没有结果。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美国司法部认为根据宪法第一修正案，联邦政府可能会输掉这场官司，建议联邦政府与威尔逊达成和解。今年6月29日，国务院与威尔逊达成协议，允许“防卫分销”从8月1日起在网上公布3D枪支打印文件，还支付给他4万美元的诉讼费。

这一和解方案虽然结束了多年的司法大战，但遭到控枪组织和多个州的反对，它们担心在网上发布3D枪支打印文件将进一步引发美国的枪支暴力事件，并使恐怖分子更容易获得致命性武器。7月30日，美国21个州的司法部长联名致信国务卿蓬佩奥和司法部长塞申斯，要求政府退出这一协议。包括华盛顿州在内的八个州以及哥伦比亚特区为此联合向坐落在西雅图的一家联邦法院提起诉讼，要求阻止在网上发布3D枪支打印文件。美国三个控枪组织—— “布雷迪防止枪支暴力”（Brady Center to Prevent Gun Violence）、“每个城镇枪支安全”（Everytown for Gun Safety）、“杰福德防止枪支暴力法律中心”（the Giffords Law Center to Prevent Gun Violence）提出禁止该组织在网上发布3D枪支打印文件的紧急动议。在此背景下，7月31日，西雅图的一家联邦法院发布临时禁令，阻止威尔逊及其“防卫分销”上传制作3D打印枪支的文件，但此时已有1000多人下载了AR-15枪支的3D打印文件。

对美国公共安全和国家安全造成危害

3D打印作为一种新的制造技术出现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3D打印枪支是自制武器的一种，其部件由3D打印机制作，常常使用聚合塑料、尼龙或金属来制造，再组装成枪支。目前3D打印的塑料枪支，由于材质脆弱，常常在发射几次后就破碎。据《卫报》报道，2013年，澳大利亚警方曾用一台售价1700美元的打印机制作“解放者”，但手枪在发射一颗子弹后散架。用金属材料打印的3D手枪性能要好得多，可以连续击发500次左右，但制作费用则高达10万美元。

从3D打印枪支的种类来看，目前运用3D打印技术制作的枪支有伯莱塔（Beretta）手枪和AR-15半自动步枪等多种武器。在“防卫分销”被禁的这几年时间里，威尔逊又开发了其他款式的3D打印枪支，包括AR-15s和AR-10s。其中，AR-15式步枪是M16军用步枪的民用版，弹匣可装30发子弹，可快速发射多发子弹，是美国最流行的枪支。2012年7月科罗拉多州奥罗拉市枪击案、2012年12月发生在康涅狄格州桑迪·胡克小学枪击案和2016年6月发生在弗吉尼亚州奥兰多市枪击案等这些造成数十人伤亡的大规模枪击案，凶手使用的都是这款步枪。在“防衛分销”网站上，人们可以下载制作“解放者”和AR-15半自动步枪、伯莱塔M9式手枪等的打印文件，使用者也可以在网上分享他们自己的枪支、弹仓和其他枪支部件的设计文件。该网站显示，到目前为止，有七种款式的手枪的设计文件共被下载了1.2万次。

3D打印机在质量、功能和价格上相差很大。制作3D枪支的打印机售价从几千美元到几十万美元不等，此外还需要高质量的塑料，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可能成本太高，不如直接在枪支商店购买方便便宜。尽管如此，随着3D打印技术和塑料枪支技术的进步，3D打印机价格将趋于下降，3D枪支的性能也将逐步提高，这必将促进3D打印枪支数量的增加。

近年来，美国的枪支暴力事件和“独狼式”恐怖袭击事件不断发生，伤亡人数不断攀升。美国近期一项研究报告显示，近年来，与枪支有关的死亡事件不断上升，在2016年到达顶点，为3.8万人，2015年为3.5万人，在过去的18年里造成的死亡事件比整个20世纪还要多。就在联邦法院作出对3D打印枪支的临时禁令不久，8月4日，美国芝加哥市再次发生大规模枪击事件，造成40人受伤，4人死亡。美国的一项研究报告认为，美国相关立法的不足、对购买枪支几乎无限制和大规模枪击事件的“外部效应”，是造成与枪支相关的死亡事件增加的几个原因。3D打印枪支的出现将给美国社会的公共安全和反恐带来新的挑战。

首先，3D打印枪支降低了人们获得武器的障碍，使那些无法通过背景调查的人能够通过自制的方式拥有枪支。在美国，由于公民拥有和携带枪支的权利受到宪法第二修正案的保护，政府不得禁止民众拥有和携带枪支，只能通过立法对拥有枪支的种类和携带的场所，以及对购买枪支的人进行背景审查等方式进行管控。一般来说，美国法律规定未成年人、精神病患者和罪犯等禁止拥有枪支，此外不得拥有和携带进攻性武器，对枪支弹仓的容量也有限制。而对于3D打印枪支，从理论上来说任何人都可以制作，它为人们获得武器提供了一个新的选择，这就为通过正常途径无法获得枪支的罪犯、恐怖分子和其他受到法律限制拥有枪支的人获取武器提供了一条路径，从而有可能推动枪支犯罪和“独狼式”恐怖袭击事件上升。

其次，全部由塑料制作的3D枪支难以被金属探测器测出，从而为公共安全和国家安全增加了风险。美国联邦烟酒武器和炸药局（the Bureau of Alcohol， Tobacco， Firearms and Explosives）允许个人自制枪支，只要这些枪支“完全供个人使用”，不是用于出售，同时它们的部件符合一定的条件并遵守各州的枪支管控法律。根据联邦政府1988年制定的《难以探测武器法》的规定，所有的枪支至少必须至少有一个金属部件，以使它们可以被X光机和金属探测器检测出。可是由于3D打印的塑料枪支没有金属部件也可正常使用，是否放置金属部件取决于制作者本人，而全塑料3D打印枪支难以被金属探测器检测出，这就给在公共场所预防枪支犯罪带来极大的隐患。

最后，3D枪支没有序列号，从而使执法调查缺少了一个有效的调查工具。与在枪支商店购买不一样，3D打印枪支没有可让执法人员追踪枪支所有者的序列号；3D塑料枪支也没有特殊的来复线模式，因而被称为“幽灵枪支”。发生枪击案件后，执法人员难以通过枪支来源追踪犯罪分子，给破案增加了难度。

美国枪支管控的新难题

美国地区法院虽然下了临时禁令，但对在网络上发布3D打印枪支文件是否违法，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这主要是因为在对3D打印枪支问题上，存在着一系列政治、司法、监管争议，给管控带来新的难题。

首先，从法律上来说，虽然围绕3D打印枪支的司法之战已经打了多年，但在悬而未决的一个主要问题上仍然存在争议，即在网络上发布3D枪支打印图纸是否属于言论自由，受到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言论自由是美国公民所享有的个人权利和自由之一，威尔逊援引宪法第一修正案为自己在网络上发布3D枪支打印文件辩护，声称“我不是枪支制造商，我只是在公共领域传播枪支知识”，强调公布数字文件是受第一修正案保护的言论自由权利，而联邦政府试图阻止他发表这些信息的行为则违反了宪法规定的言论自由条款。威尔逊的律师也宣称，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案件，不是一个枪支案件，“一个州不能审查另一个州的公民的言论”。基于此，威尔逊和枪权派认为，向公众提供他们需要的在家制作枪支的信息一点也不违法。而控枪派则不同意这一说辞，认为这一案件既不是第一修正案案件，也不是第二修正案问题，尽管美国人拥有言论自由的权利，但不是所有的言论都受到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在涉及人身安全和公共秩序问题上，最高法院有时也对言论作出限制。因此，他们认为，在网上发布3D枪支打印文件，不是言论自由的问题，而是一个公共安全问题。由于联邦法院、特别是最高法院对宪法具有最终的解释权，而案件目前还没有打到最高法院，因此，联邦政府禁止在网络上发布3D枪支文件在目前还存在难以逾越的法律障碍。

其次，从立法上来看，在3D打印枪支问题上还存在法律的缺位和国会立法的滞后。美国宪法“商事条款”规定，只有美国国会才拥有规制州与州之间的贸易和与国外贸易的权力，而在网络上发布3D打印枪支文件因为涉及跨州和出口交易，属于联邦权范畴，只有国会才有权制定全國性的法律加以规范，但国会到如今并没有制定相关的立法。威尔逊案件发生后，在舆论的压力下，美国国会多名民主党参议员曾试图立法禁止在网上公布制造3D枪支的打印文件，但遭到一些共和党参议员的反对，称这一立法违反了宪法第一修正案，从而使这些法案胎死腹中。目前，在联邦层面上，美国除了依据《难以探测武器法》规定的自制枪支必须有一个金属部件的要求，以及各州法律对什么地方可以携带枪支、何时可以携带枪支的规定外，对3D打印枪支没有其他法律规定，从而造成监管的盲区。

再次，从监管主体来看，特朗普政府拟议中的对枪支出口管理规制的修改将增加对3D枪支监管的难度。美国国务院禁止威尔逊和“防卫分销”组织在网上发布3D枪支打印文件的依据是美国枪支出口管理法规。根据美国《国际武器交易管理条例》（International Traffic in Arms Regulations，ITAR）的规定，武器出口属于国务院管辖的范围。国务院据此指控威尔逊违反了武器出口法，因为网络的开放性资源使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下载文件并用3D打印机制作致命性武器。特朗普就任后，为了推动武器出口，对美国武器出口规制进行调整，放松了对枪支出口的规制，其中一个主要方面就是不再把半自动武器作为军事装备进行规制。根据这一调整，对包括AR-15在内的半自动武器、小武器和轻武器的监管责任将从国务院转到商务部。联邦政府规定所有美国武器制造商都必须在国务院登记注册，申领出口许可方能进行武器交易，这也是在网络上发布3D打印枪支文件目前面临的最大的法律障碍。而商务部并没有像国务院那样严格的登记程序，同时商务部对开放来源的技术有自己的处理规则，而不是武器出口法，这意味着一旦特朗普政府提出的对出口武器管制的调整在今年生效，由商务部来规制半自动步枪等武器的交易，威尔逊和其他人将可以自由地在网络上分发3D打印枪支文件，任何人用3D打印机就可以自己制作枪支，除非国会立法对3D打印枪支作出限制。

最后，从政治上来看，围绕3D枪支的争议，从实质上来说不过是美国近十多年来不断加剧的两党政治极化所导致的复杂的枪支政治的延续，必然引发枪权派和控枪派的激烈争议，以及强大的枪支利益集团的游说活动和两党的激烈博弈。在枪支管控问题上，特朗普是枪权派。在帕克兰枪击案后，特朗普曾一度支持对枪支严格管控，但后来又从这一立场后退。在3D打印枪支问题上，特朗普曾在推特上称，他与美国步枪协会交流过3D枪支，认为这一技术“没有太大的意义”。 特朗普政府允许3D枪支文档在网上公布遭到许多人的批评后，转变了在这一问题上的立场。白宫发言人称，特朗普政府支持现有的法律，即拥有或制造全塑料枪支、包括3D打印的全塑料枪支是非法的，宣称“将继续寻求采取对保护美国人是必要的，同时支持第一和第二修正案的适当的措施”。这表明，如何保护美国人的安全而对枪支实施管控，同时又不违反宪法第一和第二修正案，是美国对3D枪支管控面临的最大难题。

（作者为清华大学中美关系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