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咪咪

1

年中大扫除，从箱子里翻出了初中时拍的“大头贴”照片，厚重的齐刘海，微微嘟起的嘴唇，面无表情的剪刀手，背景是一度流行的火星文字，“我们是糖，甜到忧伤”。

整体画面不堪入目，惨不忍睹。我几乎是立刻将照片扔进了垃圾桶，直到一切收拾完毕之后，才恍惚记起，这应该是自己初三那年暑假，一个人偷偷拍下的。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大约是天性使然，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年少轻狂经历。十五岁那年，与父母起了争执，背着书包离家出走，最后在距家两站路的天桥下反复徘徊。风很大，昏黄的灯光泼洒一地，偶有晚归的拾荒者路过，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寂静的河面上，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入心口的钉子。

回家时，锅里仍温着饭菜，父母躺在阳台的小床上，已然沉沉入睡。我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米饭，眼泪顺着脸颊落下，酝酿成一场无声的哽咽：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就是无法获得他人的喜爱呢？年华寂寂，而我像是一道影子，面容模糊，随波逐流，于茫茫然中蹉跎着黯淡岁月。明明，我也想要成为闪闪发光的存在啊。

彼时，班上要好的女生会一起去校门口的小店里拍大头贴，我常常路过那里，听见她们的嬉笑声，绵软细密，仿佛来自另一个国度的梦呓。

而我在“想改变”和“好害怕”的情绪中足足挣扎了两年，直到初三毕业，终于鼓足勇气，踏足了那家小店。在店员的帮助下，选了十余套模板，独自躲在帘子里拍完，在“咔嚓咔嚓”的声响中，将影子从囚笼中释放出来，仿佛一场新生。

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暑假。

我自学了篮球，运球、跑位、投篮，褐色的篮球在砖红色的操场上蹦蹦跳跳地跑远，扶着膝盖喘气的时候仿佛听得到白色盐粒滚动的的声音，然后直起腰，最后一次把球狠狠丢了过去—光滑的圆弧线，球体完美的从篮中心穿过，于盛夏的光线中，仿佛一种喻示。

年少轻狂，其本质是一种不认命。我不甘心就这样度过一生。

2

读者来信，提起班上同学对社会人的模仿与崇拜，言语中多有恐惧与不解。她并不明白这是时代于青少年群体中的缩影—80后是古惑仔，90后是非主流，00后是网络与直播—还以为这是只存在于自己这代人身上的问题。

其实啊，哪有什么“被毁掉的一代”？不过是年少轻狂而已。

亲戚家的小孩，因为沉迷于电脑游戏，被学校多次约谈父母，之后，我被当做救星一般地发射出去，与他进行最后的交涉。他告诉我，他不打算继续学习，只想要好好打游戏，成为一名电竞选手，或者游戏主播。

“那你知道电竞选手的竞争强度吗？不出名的或者退役的电竞选手要靠什么手段生存呢？花无百日红，丧失人气的游戏主播会被平台雪藏吗？”

我的质问并没有消磨掉他的锐气，相反，他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立刻与我侃侃而谈当下的游戏生存环境，向我展示他已经做出的努力：包括但不限于当下自己的游戏段位，以及周末直播时获得的打赏。

他的眼神锐利明亮，仿佛初出茅庐的小牛犊，正跃跃欲试，试图用稚嫩的犄角与世界的规则相对抗。

我太熟悉这个态度，转身便告诉他的父母，不妨让他休学一年，试试看，否则的话，他永远也不会甘心。

“可是，万一失败了呢？”

“即使失败，那也是他亲手选择的失败，他不会怨你们的。”

其实我更想表达的是，时代的不同。无论是与过去的三十年相比，还是五十年，一百年，当下社会都可能是对输家最温和、最不残酷的存在，价值观的多元化让它不缺乏梦想，不苛责少数派，容错度极高，换句话说，是输了也不会死的好时代。

是以，少年时代的轻狂没有了成本，唯一需要对抗的，是父母希望孩子成为“赢家”的压力。这并不难，大部分孩子天生就点亮了对抗父辈的技能点，凭借稚嫩的手段，便能杀得父辈片甲不留—“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说出这句话的大人并不明白，少年的狂妄之处即在于，我们以为自己能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捶不了我们。

3

最近重温奇葩说，很喜欢罗振宇提出的一个概念，“幼态持续”。

我们要经历一个很长时间的教育期，才能完成主观世界的建立，明白什么叫是非，什么叫善恶，什么叫规则。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对客观世界的认知是残缺的，这份残缺让我们变得无畏，也变得傲慢—我们以为自己战无不胜。

电影《功夫熊猫3》中，乌龟大师在一个洞穴中打坐，花了十年的时间，才想明白“我是谁”，从而掌握一门绝世武功。这是属于动画故事的浪漫，实际上，这是每个人在青春期的必经阶段，去知道自己是谁。

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可以抵达什么样的未来？我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些问题是玫瑰花丛中的尖刺，隐匿于浮世安稳的表皮之下，稍一触碰，便是锐利的疼痛，似有光束劈开眼瞳。

是以，我们去疯，去闯，去肆意挥霍青春期的特权，一遍又一遍地测试人生的容错度，并将其冠以好听的名字：年少轻狂。这没有什么错，因为人类的进步就是在这些看似匪夷所思的行为中实现的，但是，我仍然想说，年少轻狂并不能让人变得更好，它只是一场自我与世俗的叛逃，仅此而已。

十五岁那年，我为了受欢迎，做了许多努力，可是，我的十七岁依然是在寂寞中度过的，那些年少轻狂的宣言像是小孩子折的纸船，漂浮在湖面上，吸足了水汽，很快便沉了下去。空气静谧，人自混沌中撕裂出来，模糊不清，暧昧不明，像一大篮明冽鲜妍的花卉，颜色逐渐相互侵蚀，残缺口处的时光涌出，记录着所有的爱和不安，记录着所有的尚未完成。

讨厌的科目，无法及格的考试，纠结成团的人际关系，晦暗不明的未来……与这些东西相比，我们的年少轻狂具备更多的乐趣，也更加地唾手可得。所以，有那么多人沉溺于其中，却忘了，自己无法战胜时间。

我见过即将三十岁、却依然一团孩子气的人，幼稚，暴躁，心性如一团未受潮的火药，易燃易爆炸，终日混迹于各大自媒体平台，靠嘲讽与吵架度日。我并不喜欢他，只觉得他是年少轻狂的受害者，是一件未完成品。

所以，不要再追问那些考试有什么用，学校的教育有什么用，这是人生的过程赋予我们的纪律和要求，是一种自我完成—因为我们完成了责任感，我们才会同意我们自己是一个受过教育完成自我训练的人，至此，闪闪发光，前程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