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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发廊·连载四

2018-10-20张秋寒

南风 2018年8期
关键词:桑枝桑田仲夏

张秋寒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a。

前情提要:

纺织厂的女工青杏爱上了货车司机青山,一次意外让她得知,青山的父母都是“瘾君子”。面对小镇青年左小斌的死缠烂打,已经爱上青山的青杏痛下决心割舍了这段感情,并接受了左小斌的求婚。来到白螺镇上,成为年轻主妇的她开启了貌合神离的婚后生活。和桑枝在闺阁中的密语是女孩子们的私房话,它代表着她们对过往的伤心,和对未来的全部憧憬……

秦桑低绿枝 四月廿九 阵雨

桑枝的梦境之中出现最多的是白螺镇的路。

那些曲曲折折的长街短巷像镇上的女人们委婉的心肠。铺设长街短巷的石头被千百年来的无数双鞋履打磨得溜光水滑,也像是女人们梳拢齐整的发髻。石缝里生着野草闲花,是衔泥燕嘴里落下的籽,受了潮,生了根,发了芽,一天一天地长起来,如同落脚在白螺的异乡人,时日一长,也忘记了故园在何方。两侧墙根下的水沟里苔藓绿得茸抖抖的。长流水绕着镇子日日夜夜地淌着,这天地人土与饮食男女就都被滋润了一遭。

巷子里是一户一户比屋而居的人家。

有的人家是镂花门,望进去,可以看到在院子里搓衣服的大姐,身后是沿着墙根摆放着的盆景。耳坠花,凤仙花,鸡冠花,夏日里都开得很好。里头的人见了生人,看两眼,笑一下,仍低头洗衣裳。有的人家是大铁门,走近了,里头看家的狗会大叫起来,门脚高,两只狗爪子在下面毛茸茸地刨着,主人听见了会呵斥它句把句,狗不叫了,便能听到半导体里唱戏的声音。

桑枝就跟在母亲身后朝前走。

凤琴说:“不要不肯喊人。以后我不在这块,姨娘就是你妈。”

很快走到了巷子另一头,通着一条奔大街上的路,再往前是镇上的镜湖。桑枝一抬头,看到了铁皮招牌上写着“仲夏发廊”。

这就到了。

桑枝先是听到了仲夏的声音,朝着里面喊:“妈妈,二姨娘来了。”

接着是阿夏妈的声音:“都到啦。”

“现在大圩上的路修好了。车子快得很呐。”凤琴说。

“桑枝呢?”阿夏妈问。

“桑枝啊!”凤琴朝门外看了看,见她还站在墙根下,便把她朝里面一拉,顺嘴嘀咕了一句,“不上台盘的东西!”

她第一眼看见的也是仲夏,在镜子里头。仲夏穿着海魂衫,浓黑色的布裤子,因为在家,就赤脚穿了拖鞋,理的是平头,两侧能看到青白色的头皮。阿夏妈说他都是自己给自己剪头发。仲夏一边给客人理发,一边微笑着在镜子里看她:“桑枝比小时候瘦多了。小时候脸养得团团的。”

凤琴预备接着这个话头叙旧的,却被阿夏妈打了岔:“他忙着剪头呢,我们到里头说话。”

发廊东北两面是墙,西南两面是门,一面门朝着大路,一面门朝着巷子里。东边一面墙靠里开了一个小门是往内院去的。里头是窄窄的走廊和幽微的天井,方才的那一阵雨把天井里的花草淋得湿漉漉的,被骂了一顿含泪似的。一直走到里面,黑漆漆的,是往二楼的楼梯。大家在楼道口换了拖鞋往楼上走。拖鞋都是阿夏妈手编的草履,轻巧又凉快,泛着绿幽幽的色泽。木楼梯被阿夏妈常年拖洗,漆都剥了皮,像是木头也害了藓。

凤琴和阿夏妈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话。

“你哪里来这么些时间收拾?”凤琴问。

“你不是白问嘛!我别的没得,时间多的是!”阿夏妈不主动和她姐姐说话,都是凤琴问了,她才答应。

“我没个好家教,桑枝以后要是把你这糟践了怎么弄哦?”凤琴笑呵呵地问。

“糟践了就再收拾呗。她以后找了婆家难道不要学着收拾。”压缩起来就是“她糟踐了她收拾”。

后来就进了阿夏妈的卧室说话。桑枝听了半天觉得很乏味,凤琴也看得出她坐不住,就叫她出去到走廊上玩。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要和阿夏妈说些私房话。

桑枝在走廊上四处看了看。

一楼南边挨着发廊是厨房,一直连着东边的大间,很是宽敞。北边两间是储藏室和阿夏妈打牌的房间。二楼南边和发廊直上直下的是阿夏妈的房间,北边也有两间,靠里边的是仲夏的房间,靠楼梯的空着,估计就是她日后的房间。仲夏房间前面连着阿夏妈这里的一大块是晒台。阿夏妈的特性凤琴也晓得,就是喜欢收拾,隔三差五要洗被擦席子,这就是给她展示成果的地方,上面晃悠悠地牵着好几根尼龙绳子,风里荡漾着,五线谱一般。

桑枝走到晒台上,蹲下来,可以透过发廊通内的门看到仲夏的两条腿,它们围着座椅来来回回地转着。仲夏不知怎么觉察到她的,走过来,低下头,对着上面的桑枝说:“先到屋里坐一坐嘛。”

桑枝吓了一跳,猫一样矫捷地站起来,溜走了。

“我之前已经跟他说明了,哪怕我跟姑娘一起死,也不会向你求一口饭吃。现在我再跑回去向他伸手?那我还要不要脸啊。”桑枝隐约听见她母亲在里面这样说,大概免不了又是一番她拿手的声泪俱下吧。

“那你自己马上怎么办?”阿夏妈问。

“乡里有个鱼塘要到期了,我弄过来承包两年罢,还能怎么样呢。”

“哪里来的钱?”

“先赊着吧。我把支部书记家的门槛都踩烂了,嘴皮子也说破了,换人家一点可怜。”

桑枝并不知道她母亲要承包鱼塘的事,心想,姓杨的居然给了她钱来承包鱼塘?她居然没拿这个钱去赌?她那个可真是赌,和她比起来,阿夏妈牌桌上的这种小打小闹要文雅得多了。桑枝不知道姓杨的还有哪些花招是她不知道的。好在以后山高皇帝远,她也不用看他们的那些污烂事了。

她又听到阿夏妈用钥匙开橱门的声音。

不一会凤琴说:“不要,我不要。哎呀,我真不要。”

桑枝知道她最后一定还是要的。

“那我走了啊?过了暑假我来接她。”说是这么说的,可她居然把她往这里一扔就是三年。桑枝就在发廊方圆一里的地界里打转,每日上楼下楼,进门出门,就长到十九岁,连凤琴的样子有时候都想不大起来了。

凤琴压根就已经不在良沟了。姓杨的老头要去草原做牛羊生意,凤琴跟了去,老头在草原上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她又回到内地来,现在不知在哪,身边有没有个人。

阿夏妈并不大提这件事,桑枝所知道的这些信息也是去年回良沟拿东西时听街坊们说的。她回来说与阿夏妈听,阿夏妈听了只点点头,哦了一声。阿夏妈不提,她自然也不提,提了是自讨没趣。桑枝庆幸的是,阿夏妈始终认她这个外甥女,她母亲这样不成个事,阿夏妈也从没有想过寻个由头把她扫地出门。正因如此,阿夏妈不高兴了,顺嘴说她几句,桑枝也只忍着。她也很勤快,一天的事做完了才敢略歇一歇。

东街的韩大爷在门口喊她了:“桑枝,桑枝!”仲夏也帮忙喊了一声:“桑枝啊!”

“来了来了。”她一边走一边解下围裙:“好了?”

“好大一个,你骑什么去?”韩大爷问。

桑枝朝对街艳丹开的照相馆一指。

桑枝骑着艳丹的那辆小三轮把树根运了回来。那是东街修大路刨出来的树根,韩大爷记性好,记得仲夏这里成日拿火烧心炉子烧开水给客人洗头,就叫桑枝去运来。

“回来要晒,晒了还要劈,可不是简单的活。”韩大爷说。

“可不是么。”

“阿夏妈也是,煤也没有几个钱!”

“哪里?送到家的话一块炭要三毛呢!再说了,煤闻多了也不是好事。后头陈家不也是烧的煤?他家还养了一只猫,常常蹲在炉门口,叫熏死了!”

韩大爷看了她一样:“你倒懂事呢!”意思是——还知道帮着姨娘说话。

“她也不容易。”桑枝索性替他说白了。

“你姨父还没有信?”

桑枝摇摇头。对于阿夏妈的家事,她很有分寸,素来不在外人面前瞎嚼。

到了东街,把那半个活猪大小的树根弄上了车,桑枝又朝家里骑。每天总有一些这样那样的事,像是上天和阿夏妈站到了一边,不叫她歇着。今天张家下去钓鱼送一条来给他们,她要胣鱼。明天李家家里办宴席请客,又请他们帮忙搓肉圆子。她想,忙忙也好啊,日子走得动,来不及寂寞。她心里想着这话,眼里看着前面忙碌的仲夏。

阿夏妈在楼上听到了动静,朝下喊:“桑枝啊,打点井水洗洗,再晒一晒,不然劈得院子里都是泥。”

“是这话呢。”

洗好了等晒干的空当里,阿夏妈叫她:“打电话给宋老太,问她今天下午打不打。艳丹男人带新娘子到河婴去拍照片了,她要守着照相馆,肯定是打不了的。”

“哦。”桑枝打到宋家:“兰姐,我桑枝哎。喊宋老太接个电话呢,哎哎……宋老太,姨娘问你下午打不打牌……她打不了,她男人不在家,门市上没人,她要看店呢……”桑枝捂着话筒朝楼上喊:“问你约了谁?”

“吴桂芬。”

“约了吴阿姨……她真的不行,门市上没人……那你打个电话问问她呢……嗯,那宋老太我先挂了。”

“她说她自己打电话跟艳丹姐说,问她门市能不能关半天。”桑枝又朝楼上喊。

这回阿夏妈下来了。人还在楼道上,嘴里就嘀嘀咕咕的:“她跟桂芬都是半斤八两。还嫌你嫌他的呢!艳丹的生意不要做么?男人不在家,照相馆虽然拍不了照片,但是人家之前拍的照片洗出来了总要来拿吧?就专门陪她打牌?艳丹平时不在店里帮忙,已经常常听她男人的耳朵眼子了!”

阿夏妈说着就要给宋家老太打电话,艳丹却从街对面来了:“下午我还是打吧。”

阿夏妈竖起手势“六”放在耳边,示意——是不是她给你打电话了?

“差点把我磨死!”

“她就是欢喜你,不欢喜和桂芬打,有什么办法呢!”

艳丹苦笑了笑,意思是——要不是明年带儿子到城里上学得麻烦宋家林疏通关系改施教区的事,才不至于样样赔小心!

“其实桂芬的牌品也还是可以的,不過就是欢喜站起来东瞄西瞄的罢了。她呢?她是老了,骨头硬得爬不起来了,要是爬得动,她不一样站起来东瞄西瞄么?”阿夏妈说着把艳丹送出了门,又问:“那你下午关门啊?”

“有人要来拿照片呢,回头请仲夏帮我瞄着点吧。”

桑枝又去忙活她的树根了。仲夏帮忙把它抬到了街边晒,仲夏在树根一处画了个圈,说:“这一块留给我吧,我想做个根雕。”

仲夏的巧手是远近闻名的,且这手巧不光巧在打理头发上,他会画画,又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剪纸,做麦秆画,更加能抚笛吹曲。桑枝记得她初至家中的第一夜,仲夏就吹了很久的笛子。

那时她刚刚洗完澡,坐在床头吹头发,电风扇把睡衣吹得波涛一样。忽然远处的笛声也如涨潮时的波涛一样层层递进而来。

她撩开帐子,趿着拖鞋,在黑暗中扶着墙慢慢下了楼去。月亮大的像是过重而往下沉了一些似的,触手可及。月光梳洗着她的睫毛,让它们丝丝分明。她在月色中循着笛声往前走,黄昏时的一场雨在石板路上积了水洼,有时会溅湿她的脚趾头。

她最终走到了镜湖。

镜湖是白螺的神。

相传镜湖是仙子董双成濯洗双足的地方,所以白螺附近的很多寺庙供奉西王母,并且西王母塑像旁一定有侍女董双成伺奉在侧。

白螺的千家万户就是围着这一泊水泽过着细水长流的生活。

镜湖之上有祖辈们修建的戏台,逢年过节常有戏班子来唱戏。

仲夏在这戏台一侧的一块大青石上坐着吹笛。他的笛子是竹笛,很特别,前面是青色,末尾是黄色,青黄渐染,像是带着一种深沉的隐喻。

桑枝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夜风吹起她的睡衣,在她的肌肤上翻滚嬉戏,一片清凉。夜色中的白螺是沉静低迷的,偶有行人路过也并不驻足听笛——他们听惯了仲夏的笛声,就像吃惯了白螺的水一样,他们不会刻意地去听,但是仲夏的笛声一定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只有桑枝这样的外来客才会好奇。

仲夏吹完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来。

桑枝靠近了他一点,慢慢走近他身后的影子里,于是她的影子也和他的影子融合在了一起。仲夏说:“这首曲子叫《苔上溪》”《苔上溪》讲述的是夏夜里森林中的场景。前面有蝉鸣,有鸟雀在叫,有走兽在行动,脚步带动着花草树叶,但是后来他们都睡了,沉沉的夏夜只有一条小溪在山里流淌,摩挲着石头上茸茸的青苔,一路荡涤,最后融入山涧。

“谁教你的?”桑枝问。

“我爸。”

“他吹得很好?”

“他前面吹得很好,后面就常常一带而过,搪塞过去……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意思是不能善始善终。仲夏的声音说到后面如笛曲减弱。那样说父亲,也许终是不忍。

“还好姨娘看得开。”

“她不放在脸上罢了。眼泪也哭干了,天地祖宗也都骂尽了,还能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仲夏忽然把笛子伸给她,“你想学吗?”

桑枝接过来,用手指轻轻抚摸它,竹器给人一种温润幽凉的质感。

她摇摇头。“我还是喜欢听。”她是个很好的听众,能耐心地听所有的故事,却并不擅长讲故事。

但这又并不代表她没有故事。

桑枝的名字很多人问过出处。她一次一次地耐心解释,说唐朝很多诗人都以《春思》这两个字为名写过诗,有的很有名,有的并不出名。李白也写过。但是他朗朗上口的名诗太多,这一首《春思》知道的人并不多。诗里说——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别人又问:“谁帮你取的?”

“我爸。”就因为这一点,来到白螺镇之后她总有一种自发的与仲夏亲近的愿望,是同病相怜的意思。可是她父亲桑田有很多地方和仲长生是不同的。桑枝不止一次设身处地站在父亲的角度为他考虑——能和她母亲凤琴把日子过下去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桑田提出离婚的时候,凤琴刚刚从牌桌上撤下来回到家里,正准备汇报当天的败绩:“我要知道她有两个四筒在手,我再也不出这张牌。”凤琴又顺便舀了一勺桑田做好的青菜豆腐汤尝尝咸淡。

桑田说:“你进来一下。”

凤琴把包往椅子上一扔朝卧室里走,桑田要关门,凤琴觉察出不对,不让他关。最后还是关上了。接着桑枝就在隔壁听到了凤琴的尖叫。过了不到两分钟,凤琴咣啷一声拉开卧室的门,拎上小包夺门而去。

桑田显然踌躇了片刻才踱到桑枝的房间里来。她佯装不知,低头写着字。桑田说:“我没办法带你走。你跟在她身边好一些。等我情况好一点,有条件了,会来接你的。”

桑枝仍然不说话,但是眼泪吧嗒吧嗒地往纸页上坠。

桑田当晚就走了,他们报社给他在城里安排了宿舍暂住。临走时他来敲她的门。她已经上床了,但是没睡着。他敲了三声她没有答应他,他就在门外低声说:“碰到问题不要害怕。我走了。”

桑田走后的第五天,凤琴和一个男人同居了。具体是不是此前他们为之争吵的那位,桑枝不得而知。或者按凤琴的特性来说,是不是也不重要了。

凤琴白天上班,晚上到家給桑枝做饭,常常煮一大锅粥,留着给她第二天早上再吃一顿。做完了饭她到别处去打牌,有时候回来过夜,有时候就不回来了。

新学期伊始,她问凤琴要钱,凤琴说手上没有,让她等两天。两天后她再问她要时,凤琴给别人打了个电话:“你在家啊……那我管不着,我怕谁……我马上来,拿点钱给我……放屁呢,我跟你要过几次钱啊,手指头扳扳也数得过来了……那怎么的,你这是逼我也按次收费啊……给我滚,不是我说你,像你这样要能把生意做起来,我郁字倒过来写。”她只好问牌友借了些钱给她去交学费。

连着十来天,凤琴都是在家过夜。又过了几日到了月中,工资下来之后,凤琴还了钱给别人,又把以前的钱还给那男人。她说:“姑娘你将就下啊,陪妈妈啃一个月榨菜。人要有最起码的骨气。”

榨菜只啃了几天她们娘俩就又吃上荤腥了,因为姓杨的老头出现了,在凤琴身上很用了些钱。姓杨的手上已经布满了老人斑,是岁月的签章。

桑枝觉得很恶心。她想不通为什么凤琴能和他睡一床,而且还能三更半夜哼哼唧唧。

凤琴看得出来她想什么。怎么看不出来?姓杨的用勺子舀了汤喝之后,桑枝是绝对不会再喝那个汤的。凤琴全部看在眼里。

姓杨的出门后,凤琴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你是什么东西,摆的什么谱?嫌他喝了脏?你不如去喝西北风更干净点。你也不瞪大了眼睛望一望,你身上穿的,嘴上吃的,书包里装的,哪一样不是他花钱买的。不指望你嘴甜喊他一声,你倒晓得整天甩眼色?芝麻大点的人不学学别的倒学起清高起来了,全是传你王八老子的代。屁钱不挣一个,就会装腔作势。你给我听好了,我要是再看到你白眼睛仁翻翻的话,当着他的面就是一个嘴巴子!”

凤琴也出门了,不是去上班。姓杨的来了之后,她再没上过班,整日地打牌,偶尔还喝酒。姓杨的不喝酒就罢了,还能服侍她,有时候姓杨的也是应酬过了回家来,就都醉醺醺的。桑枝拉不动他们,他们只四脚朝天和衣在地上睡一晚。

第二天起来凤琴喊肩周疼,又骂桑枝:“连杯水也不晓得倒给我喝,养你干什么的!”

姓杨的脾气倒是很好,从来没有对桑枝指手画脚过,还自嘲隔代亲,一点也不避讳和她们母女的年龄差距。在桑枝的记忆中,姓杨的只发过一次火,那次之后不久,她就被凤琴送到了白螺镇上。那次凤琴似乎输大了,又喝了酒,回来半真半假地和他闹了几句,他一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凤琴登时醒了,又见桑枝旁观着,便朝地上一赖,哭嚎了一阵子。姓杨的把她拖进了房间。至此,凤琴消停了几天,深居简出收拾家务,应该是姓杨的收紧了她的财路。可凤琴却不这么想,她把罪名扣在了桑枝身上,认为是她惹得他不快了,或者,她的存在让他对自己不够重视。风琴自然不希望是后一种,但绝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她这就决定把她托给白螺的妹妹一阵子。

这里头不光彩的枝枝节节太多了,桑枝不好向人说,也只有仲夏让她信任,勉强能说上几句。仲夏问:“你还想姨娘啊?”

桑枝摇摇头,扑朔迷离所以似是而非。怎么会不想?骨肉相连的至亲,她再不好她也还是想的。就像这老树根,没有它也就没有枝桠没有花。

到了下午的光景,树根晒干了,又抬回院子里劈。

阿夏妈在房里朝她喊:“明早再收拾吧,这么劈着吵死人。”

“哦。”

“桑枝啊,帮我看看门市上来人没?”艳丹嘱咐她。

“我去看看瞧。”

仲夏在前面又喊了一声:“我盯住呢,有人我叫她。”

“哦。”桑枝说。

桑枝上楼去了。仲夏发廊里用废的洗头毛巾她收集了起来,预备拼接起来缝成一个大的踏脚垫。

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二楼走廊上,脚畔放着针线篮子。忽然下了一阵小雨,砸得花叶啪啪作响。世界被雨水清洗成了一个琉璃制的世界。就在这雨声中,她还能听清楼下宋家老太干涸的嗓子:“印家老太婆托我给她孙子做媒,我左望望右望望,没个合适的人,就桑枝还与他般配。”

“她才十九,早着呢。”

“早什么早,我十九的时候都生老二了。”

“等她妈妈回来吧,我拿不了主张。”

“她能回来么?不回来你就养着她?”

“哪个应家?”

“阿夏妈,补花啊。”晏伯母插了一句。

“印道仁家。”宋家老太说。

“印家?我当是那个‘应呢。他儿子不是在外头当兵么?”阿夏妈问。

“家来了啊,在派出所里头做事。”

“印道仁这下子身边还有人啊?”

“刘瞎子给他算的,说他克老婆,他也懒得找。哎哟,你倒想这么长远了?印小林这么在派出所里镀金罢了,他大爷总要找关系给他弄到河婴公安局里头的。不要在上面买房子么,小两口哪里跟他一个老光棍住。”

“再看吧,机会合适再说。”

“你这下怎么不说她年纪小了?”宋家老太的声音里头带着笑意,“你还不放心我,大浪淘沙,走我这关细筛子眼儿里选过一趟的人你还怕不好?”

“可是桑枝是小了点。”艳丹说,像是真心疼她。

“过了年就二十了,两个人处一处还要些时间,到那时还小么?”宋家老太说:“我是心疼凤珠,仲夏也到了年龄了,马上带媳妇哪一样不要用钱?长生这个东西死在外头也不见个人影,她又哪一样不要烦神?”

“别说了吧宋老太啊。”阿夏妈说。

“……”

桑枝的踏脚垫在这一言一语之中缝好了,雨也停了。她铺到楼道口试着踏了两下,很是合适。阿夏妈她们听到了她的动静,声音变细了。阿夏妈又突然喊她:“再去帮你曹大姐瞄两眼啊。”

“哦。”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的木讷,藏得好好的。

仲夏在前头喊:“有人来了,恐怕是拿照片。”

“我去去就来。”艳丹起身,见桑枝在这里,就说:“不然你帮我垫两把?”

“我不会。”

“这有什么的?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吧。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桑枝就坐了下来。她的余光里,宋家老太慢悠悠地朝阿夏妈递了眼色,阿夏妈也慢悠悠地摇了摇头。

桑枝的心放了下来。

桑枝透过窗子看到了露台上飘摇的衣服,仲夏的汗背心在风里驰荡着。

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阿夏妈。她哪儿也不想去,谁也不想嫁,她就想留在这个家里,做一辈子杂事,给仲夏烧开水,给阿夏妈洗菜洗碗。

她心里对仲夏那种不一般的感情在她刚刚发觉的时候吓了她一跳。缓了一阵子,她倒也不害怕了,只是有些哀伤。仿佛生不逢时。

阿夏妈歪过头来看一眼她的牌,惊呼:“傻了啊,胡了。”阿夏妈把她面前的牌对呼呼啦啦地放倒:“望望瞧,二十四番清一色啊!再不胡艷丹的亏吃大了!”

“什么亏?”艳丹笑着进来了。

“打得头昏,给你吧!”桑枝急忙站了起来。

“所以的呢!打牌是三分技七分气,运气好了,也能歪打正着。”阿夏妈笑着对艳丹说。

嬉笑里,桑枝静静走出去,着手准备这一日的晚饭。

下期预告:

作为保姆的潘桃在白螺镇上有另一个名字——蟠桃嫂。她最新的雇主是隐居到镇上的画家陆先生。陆先生深居简出,镇上的人对他的事只有一星半点的耳闻。猜不透他的造访到底是看中了白螺的清静安宁,还是他已经人到中年却依然保持单身,想避免过多的流言蜚语。蟠桃嫂兢兢业业地照顾着陆先生的起居,却没有想到自己能目睹他的一段短暂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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