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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朵洁净灿烂的昙花

2018-10-19潘彩霞

做人与处世 2018年17期
关键词:张大圣经中学

潘彩霞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迅速占领了东三省,北平、天津到处都是流亡的东北学生,16岁的张大飞也在其中。极端困顿中,他看到“国立中山中学”招收东北流亡学生的布告,报名后,他考取了初三,从此有了安身之所。两年后,华北局势紧张,学校被迫迁往南京。

父亲是“国立中山中学”创始人,齐邦媛的家成了东北学生共同的家。张大飞也来了,那天,在温暖的火炉边,齐邦媛看到一个18岁的男生用一切自尊忍住号啕,叙述了家破人亡的故事。他的父亲曾是沈阳县警察局局长,因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烧死了,一家人四散逃亡,他进了教会办的中学,靠一本小小的《圣经》支撑着活下去。

那一幕,12岁的齐邦媛终身难忘。从此,每个星期六,她都期盼着他那忧郁温和的笑容。一次,大家去爬山,下山时,从小体弱多病的齐邦媛落在最后,天已经暗了,山风吹着尖锐的哨音,恐惧中她开始哭泣。这时,张大飞重新攀登上来,用棉大衣裹住她,把她牵下山。他眼中的同情与关怀,让齐邦媛很感动。

亲人离散,齐邦媛的家给了张大飞久违的家庭温暖。可是不久,芦沟桥的战火就隔断了缘分,张大飞报名军校,临行,送给她一本《圣经》,在扉页上,他题了词:“邦媛妹妹:这是人类的生命,宇宙的灵魂,也更是我们基督徒灵粮的仓库,愿永生的上帝,永远地与你同在。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一个从小被肺病折磨的13岁女孩,从未受过如此祝福。从那一天起,她走到哪里,这本《圣经》就跟到哪里。

山河破碎,齐邦媛一家随中山中学一起转移,颠沛流离中,她收到张大飞的信,他已考入空军官校,时刻准备报效国家。1938年,中山中学到达四川,齐邦媛进入南开中学,他们开始频繁通信。从航校毕业后,张大飞已经飞驱逐机了,还参加了重庆上空保卫战。一个在云端身经百战,一个在学校的小天地埋首读书,他们诚挚、纯洁地分享着成长经验,她给他抄课本上的忧国文章,也有“多情地要命”的散文诗,不管她写什么,他说,她的信“是他唯一的家书,最大的安慰”。

因为在重庆保卫战中表现出色,张大飞加入了陈纳德的飞虎队,与美国志愿军并肩作战。去云南报到前,他来看她,中尉制服看上去英姿勃发。坐在寂静无人的嘉陵江岸,他们畅谈许久,她讲读过的课外书,他说飞行所见,没有一句,关乎情爱,“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

他走后,她开始惦念他,从报纸上知道,中美混合大队几乎每战必赢,她深受鼓舞,为他骄傲。上高中后,通信内容已大为拓宽,他的信,用俊秀的字写在浅蓝色航空信纸上,信上说,飞行员休假时多去喝酒,及时行乐,而在他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给慧解人意的小友写家书比‘行乐快乐多了。”

她高中毕业前夕,他趁着部队在重庆换机赶去看她。一起走在操场上时,他突然站定,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她已经19岁了,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赞美,那种心情难以忘记。

不久,齐邦媛考入武汉大学哲学系,前往乐山。踏进女生宿舍报到时,门房取出一封信说:“人还没来,信就先到。”浅蓝色的航空信寄自云南蒙自,他惦念她离家后的生活,不言相思,却尽是相思,“你作了大学生是什么样子呢?寄上我移防后的新通讯处,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每个星期,他的信都会来,附上他全副武装和战斗机的合照,神采奕奕。在信中,他也不再克制,对她倾吐思念:“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她也想念他,她关心战报,在地图上追踪他的脚步,她的心已不在乐山,她想转去西南联大外文系,因为他在昆明。然而,他的态度却变了,在信中不再说感情的话,只说“你已经20岁了,所有學习到的新事物都是有用的,可以教你作成熟的判断”。理智战胜了情感,他受伤了,对死亡有了近距离的认识,这些年来他们走着完全不同的道路,他升空作战关注生死存亡,而她在诗书之间走向光明,他不能害了她。

暑假到家后,齐邦媛收到张大飞的信,口气是兄长式的,坚决不赞成她转学昆明,望她安心回乐山读书,“大家唯一的生路是战争胜利”。此后,他在信中不写战争,只讲《圣经》,他说打完仗后要去当随军牧师。。

他的信许久没来了。1945年6月,齐邦媛收到哥哥的信,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信里,附上了张大飞的信:“振一: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回到重庆的家,书桌上,放着一个深绿色的军邮袋,里面是8年来她写给他的全部信件,是他生前托付战友寄来的。

他已以身殉国,年仅26岁。从此,她把他深埋心底,她也受洗成为基督徒,以此纪念他。“他不是我的兄长也不是我的情人,多年钟情却从未倾诉。想到他,除了一种超越个人的对战死者的追悼,我心中还有无法言说的复杂沉痛与亏欠,谈到他的任何轻佻语言都是一种亵渎。”悲悼之情,沉重又难言,没有宣泄途径,也无从得到慰藉,齐邦媛只有哀伤和眼泪。她无法忘记他。大学毕业后,怀着自我放逐的心情,1947年,齐邦媛去了台湾,从此与祖国隔海相望。当年的信件已被苦难时代的狂风带走,唯有张大飞送的《圣经》,几十年来从未离身。

为着他所祝福的“可爱的前途”,她走上教育路途,不仅将西方文学引介到台湾,还将台湾文学推介至西方世界,被称为“台湾文学的守护天使”。1993年,已是著名学者、教授的齐邦媛终于回来了,近乡情怯,还乡者已老。在南京,她去了“航空烈士公墓”,谢绝了他人的陪同,在“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中独自找到那块编号M的碑,碑上刻着20个名字,其中一栏写着: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人,1918年生,1945年殉职。

“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漫长的一生,她时时感受到他的祝福,如今,她实现了他所期盼的“可爱的前途光明”,他的灵魂足以欣慰。

(编辑/张金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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