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树

男人和女人，命运交错又疏离。时间改变了他们，撕裂了他们，以至面目全非。

热爱贾樟柯的人，会非常热愛他。因为他对现实的观察，像一把锐利的刀，切开混沌的社会，把那些淹没的生活恶相，悚目惊心地呈献给观众，“不愧为当代中国的伟大记录者。”

讨厌他的人，也极度讨厌。他是一个苦难现实的搬运工。他把中国那些不堪的社会奇观贩卖到西方的电影节，迎合饥渴的评论家对中国的刻奇心态，“是十足的国际投机者。”

对于大部分观众而言，贾樟柯则是陌生的，跟他较劲的现实一样。他的大部分电影没有出现在点播网站上，没有正规渠道发行，那些画质低劣的资源，散落在互联网最冰冷的角落。不是有心人，很难相遇。

当然，无论你是哪一类观众，我也不得不说，是时候重新认识并理解贾樟柯了。

在刚上映的新片《江湖儿女》中，贾樟柯拍了一部“江湖片”，片中有卡拉OK，有时速400公里的高铁，有新一代的iPhone。那么问题来了，如此违和的场景和道具，江湖片还怎么拍？

片中女主角会告诉你，一个矿泉水瓶就足够了。没错，巧巧千里寻夫，行走“江湖”，矿泉水瓶是她的武器，用导演贾樟柯的话说，那相当于古代侠客的剑。

这并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江湖片，且看开场，一段画质粗粝的DV片段，像是上世纪的视频素材，场景是一辆公共汽车内，乘客脸上写满了倦意，他们可能是进城的打工者，也可能是小偷。

对于贾樟柯而言，江湖不是传奇，江湖只是日常生活。这个开场，出卖了网上铺天盖地的宣传物料。

相反，贾樟柯还是一如既往。他痴迷那些灰色地带的小人物，那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我们的生活。尽管你觉得这不重要，但他却如此迷恋。

江湖这个概念可能来自于他们热爱的港片，并被这些混混浪漫化了。你可以理解成，这是他们对时代的野心。对于男人而言，金钱、利益、爱情，就是江湖。这可是21世纪啊，机会在时代里翻涌，他们心存幻觉，仿佛一切触手可得。

本片英文名，“ASH IS PUREST WHITE”，灰烬是最纯净的白，取自片中巧巧对爱人斌斌说的台词，也是他们命运的谶语——最终他们成了江湖的“炮灰”。

“江湖”之大，其实是这个时代，还有被时代撕裂的情和义。

贾樟柯也痴迷宏大，片名不乏“三峡”、“世界”、“山河”、“江湖”等词汇，这些宏大概念背后，还有虚无缥缈的时代情绪。与这种宏大对应的，是人物的渺小和卑微，小偷、模特、导游，矿工和混混，他们微不足道，却被一种巨大的时代力量裹挟。

我们会发现，贾樟柯始终在处理小人物和大时代的关系。只不过，在之前的电影中，小人物们的命运是静态的，他们在一个横断面上展开，被形式和符号构建起来。比如《三峡好人》，小城淹没前的那一刻，生活全面瓦解。

从《山河故人》开始，这位愤怒的男人变得深情起来了，他不再讲述刀片切下来的残酷现实，而把创作力投注到被时代碾作尘埃的情感。

不错，贾樟柯收起了锋芒，但野心还在，甚至更大：怎么把纷乱的当下，写进一部心灵史。这种雄心壮志是绝无仅有的。

《山河故人》正是这样的作品。一个巨变的国家，26年的时间，山河依旧，故人却不再了。这部电影反思了贪欲，但贾樟柯收刀入鞘，不批判了。这是他的一次转身，一次怅然的回望，回望21世纪的过去、当下和未来，深情而伤感。

《山河故人》的未来时空里，少年遥想故国，忆而未记，他只是隐约想起，大洋彼端，有一位母亲，名叫Tao。涛声依旧的“涛”。

黄河岸边，苍茫大雪中起舞的孤独母亲，是贾樟柯心中的悲愁：21世纪过去得太快了，我们如何记忆它？

《江湖儿女》延续了《山河故人》的主题。同样关于时间，准确地讲，是时间与环境的共谋，故事起始于世纪之交，在2018年的新春戛然而止。同样是漫长的跨度，奔涌的时代。

17年来，男人和女人，命运交错又疏离。时间改变了他们，撕裂了他们，以至面目全非。

《江湖儿女》所要展现的是，21世纪过去得太快了，它怎样塑造了我们？

贾樟柯在多大程度上看清了这样一种历史真相，恐怕只有交给历史去验证了。

让我们回到电影艺术形式本身。影片开头那一段画质粗粝的DV片段，并不是为了复古和怀旧情调后期调试的，那是贾樟柯导演拍摄于2001年，也就是影片故事开始的时间，是一段真实记录的历史素材。第二个时空里，当镜头来到三峡，画面发黄的胶片质地，同样不是后期，而是当年的真实素材。

作为观众，你需要仔细凝视才会发现，《江湖儿女》的介质其实有六种。其间有不易觉察的细微渐变，其实预示着时间的嬗递。

21世纪已经过去18年了，日子是这样一天天过来的，我们对变化并不敏感。但贾樟柯导演意识到，这已经构建了一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