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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大花(中篇小说)

2018-10-13于香菊

北京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大花老爷子姐妹

大花,也即辽绣,是凌水湾久负盛名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凌水湾的姐妹们人人都能扎大花。小说以此为背景,写了凌水湾几位姐妹十多年来的爱恨情仇及命运跌宕。口语化的语言,不仅使小说极富东北农村生活气息,人物形象也栩栩如生。

“大小姐,刚十八,独坐绣楼巧扎花。各种那丝线全打倒啊!一根银针手中拿。哎嗨哎嗨哟,一根银针手中拿……”这是凌水湾古老的秧歌小调,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坐在辽绣之家的绣架前,一边扎花,一边哼唱。不是情不自禁,而是房老爷子整出的幺蛾子。房老爷子说,来外人参观,你们就唱,一边扎花,一边唱,那才有凌水湾的传统特色呢。当年庙里的喇嘛扎《千手千眼观音》绣,那可是扎一针,加持一句真言阿弥陀佛的。现在是新时代了,咱们不能加持阿弥陀佛,就唱这秧歌小调,保证谁来参观,都感觉新鲜。房老爷子这人,人老心不老,天天鬼眉三道,整幺蛾子。大家早习惯,见惯不怪了。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虽然不愿唱,但也没太反对,边扎边唱着,如淙淙凌水。只是神情有点迷茫,似乎都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许久,抬起头,互相瞅瞅,又笑起来。

在凌水湾,人们自古就喜欢扎大花。扎花村的命名者,是辽国萧太后。现在这大花叫辽绣,不是辽宁的刺绣,而是辽国的刺绣。千百年来,这大花,之所以能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不过是生活里的种种需要。家里的门窗,需要门帘窗帘;家里的柜橱,需要围子帐子;媳妇做针线,都有各色针扎粉包;姑娘定情,也少不了五彩手帕荷包;家里的孩子,需要肚兜鞋子裤和褂;闺女出嫁,需要妆奁;儿子娶妻,新房要装饰。谁家新生儿降生,姑都要送鞋,姨都要送袜,其实送的不是鞋和袜,而是大花的手艺。扎大花是老婆婆老奶奶一辈子的嗜好,是大姑娘小媳妇,农闲或者归乡时的充实。用她们自己的话说,不扎?干啥呀?咱们都不喜欢扑克、麻将、扯闲篇。不扎花,这日子过得多没劲儿。

夕照如烛,照亮凌水湾的辽绣之家。放慢手中飞舞的针线,透过前窗玻璃,就能看到蓝绸样的凌水,呼呼悠悠,浮在绿树翠草之间;后窗更美,崖岩耸立,霞光笼罩,树木葱郁,大鸟翱翔。房老先生请来的风水先生说,辽绣之家风水好,会出龙和凤的。

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可不管出什么。自打辽绣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她们总觉得这心鼓鼓胀胀的,如春潮奔放的凌水。但是成什么,有啥用?一直换不来钱,不能养家糊口。为生存,谁也不能整天扎这个。该干啥,还得去干啥。

在凌水湾,只有衣荷儿能整天鼓捣这个。她几乎一直在扎,从小就扎,长大也扎;为闺女时扎,做了媳妇也扎;白天扎,晚上扎;闲时扎,忙时也扎。这样,扎大花就成了她的强项,技艺那是没得说的,用凌水湾的土话说,那是贼啦的好!贼顶壳!贼棒!谁都撵不上她。她就像一只鳳凰,用大花招展她的光彩,引来百鸟都学她。

她本是凌水湾土生土长的闺女,和外地扎根凌水湾的画家结婚,就变成了凌水湾的媳妇。画家在凌水湾,买了五大间北京平。东面河,西靠山;中间一间,是厨房间;南两间,是衣荷儿和姐妹们的扎花室,北两间是画家的书画间。很多时候,画家在那北屋画,姐妹们就在南屋扎。不说画家,如何画。只看姐妹,怎么扎。她们或俯身绣架,坐在绣凳上;或捧竹月,在大炕。绸缎身边舞,丝线随针穿,巧手上下飞,大花就斑斓盛开了。这时,大家都是极专注的,说话悄没声儿,手脚轻若猫,就连喘气都是舒缓极静的,生怕打扰别人扎花。就是谁来谁走,也是鸦雀无声。都为姐妹,衣荷儿不应送;即便来客,衣荷儿也不侍候。姐妹们当然不见外,心思都在大花上,挑理,就莫来了。这才是凌水湾无名却有实的艺术之家。谁稀罕,来这外客不断,干不了多少活儿的辽绣之家?

村中主管辽绣的房老爷子,筹备成这辽绣之家,是在乡里支持下,为了发展乡村的文化产业,整的样板。是专供外来人参观的。外边一来人,房老爷子就到处找扎花的女人。他说,来辽绣之家吧,这里给你们准备了板凳和绣架;这里墙上挂的都是你们扎的大花,对外叫辽绣;这里常有上级领导检查指导;这里常来大小报社的记者文人;这里有一个又一个来参观的各种团体。你们会因此扎大发,成气候的。

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可不敢想扎什么大发,成什么气候。因为不管谁来参观,谁作宣传,对扎花的女人来说,都是墙上挂的农家历——俗名,白扯。

不去!衣荷儿和她的姐妹,时常这样回答房老爷子。因为在衣荷儿家扎大花,逍遥自在,出活儿快,没有羞辱感;在辽绣之家,压根儿扎不上几针,很多时候,是扮猴给人看。一有参观的,房老爷子就让大伙穿布拉吉,就是那不开叉的旗袍;让大伙戴大风车,辽国公主戴的头饰。那大风车还好,早演化成贴花的帽子,往头上一戴,不管胖瘦都将就;但那布拉吉,实在让人硌硬,真不知从哪个耗子洞掏动来的?不是小,就是瘦,不但不合体,还让人恶心,有一股子霉味,宛若从千年古尸上扒下来的。唉,不愿穿,也得穿,要不房老爷子死乞白赖,没完没了。穿上也不算完,这不老人家又不满意女人们前胸的飞机场,脸大不嫌砢碜地鼓动大伙说,都把胸,给我鼓起来!见大家不听他的,他就急了暴跳地到人家胸前,蝎了呼哧地忙活,还劲劲地说,将胸罩带子缩短,将胸罩往上提,让奶子两边的肉都往中间挤,挤出深深的乳沟来,人家电影电视明星都喜欢露的,那是事业线。

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也是贼好玩的,你爱咋说就咋说,我全当耳旁风。她们将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有棵芙蓉树,绒绒嘟嘟的粉色小花,像美梦;也有将目光跳向房笆,那里有个蜘蛛在织网,专心致志,贼逍遥。

哎哟,动手动脚的房老爷子,跌坐在凳子上了,是衣荷儿的一个姐妹推的。谁让他到人家胸前去忙活,贱不喽嗖,邪了吧唧,太过分了!大家当然不会责备那姐妹什么,那姐妹依然委屈,黑白分明的杏核眼里,噙着泪,气鼓鼓地说,咱只是一个扎花的,莫将咱当鸡。要不是看你老天巴地,还管你叫个舅姥爷,早将你那张老丝瓜脸,挠成萝卜条。

那些参观的人,也有不要脸的。临走时,还冲房老爷子要大花,说当纪念品。他们以为那大花都是田地里野生的苣荬菜,可以随便挖呢。一点没想到,那是凌水湾的女人们,忙完家务,干好地里活,挣来养家糊口的钱后,抽时间,挤工夫,点灯熬油,低头低得脖子疼,盯针盯得眼睛觑,费劲巴力,苦巴苦业扎出来的。

不给!这是衣荷儿的话。她和她的姐妹梗着脖子,昂着头,就是不答应。真让房老爷子难下台,气得狠。所以几乎不让衣荷儿和她的姐妹,到辽绣之家来了。但因为那个人回来,赶不走。房老爷子左琢磨,右琢磨,觉得还得请衣荷儿她们来。房老爷子对衣荷儿说,倘若你不在“辽绣之家”见他,他就会找到你的家中来。衣荷儿一听,就坐不住了,因为她可不希望那人到她的家里来。因为那人是画家心头上的一块铁疙瘩,十年光阴都磨不掉、打不去的。

至于那人,到底为啥,成了画家心里的一块铁疙瘩?大家都知根底。因为有一年,衣荷儿掉入凌水,差点喂鱼,是那人拼命救回的。凌水湾人都知道,没有那个人,是没有她衣荷儿的。那个人骑在衣荷儿身上,使劲摁胸,还做人工呼吸,这都成了人们嘴里的闲言碎语,是衣荷儿的人生,花几百万,也洗不掉的耻辱。难怪画家知道后,心里有了铁疙瘩。

画家这人,本就差劲,一掰扯起这个事,更吊腰子。整个人都显得半潮儿乱架,疯疯癫癫的。吓得衣荷儿,胆儿怵的,不得劲儿,当然也很孬糟。但孬糟归孬糟,她总记着画家的恩情,抛弃城里的优越生活,来凌水湾娶自己为妻,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衣荷儿知情,感恩,就是再孬糟,也忍着。特别是想起和画家恋爱时,她就不孬糟了。唉,那时,真是贼拉美!

那时,衣荷儿就在凌水边的草地上扎花呢。猛听人嚷,美哉,凌水湾!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就见一个穿着一身赭黄布衣的人,在个支起来的大画架前,一边嚷嚷,一边舞扎呢。那人头发老长,胡子拉碴,戗毛奓翅的;脑后,还扎个刷子辫,吓人怪道的;个子不小,骨架也大,却瘦骨嶙峋的;衣裳忒肥大,还贴着许多兜子,皱不拉叽,随裆尿裤,连汤狗不捞的。一看,就是挺有个性的人。不过是画画写生的,凌水湾,风景美,常有画家来,衣荷儿见多了,也没太多理会过,只是坐在水边草地暖暖的石头上,专心扎大花——《孔雀和牡丹》,花面是一对孔雀,站在石头上,旁边错落几朵牡丹花。

那人见扎花的姑娘看他,似乎受到鼓舞,又大声嚷嚷道,真美,凌水湾的姑娘!这一句有羞赧,还有挑逗,当然主要的是夸她。衣荷儿听这口音,艮了巴揪儿的,知道是城里人。

从小就在赞美声中长大的姑娘,当然不会为一句赞美,五迷三道。她只是羞怯地笑笑,依然低头忙活儿。收尾完毕,拆掉竹绷子,展开大花,得意观看,想这幅大花哪儿都好,就是空白太多了一点。再填点石头或者花朵,就显得太满了。不填,还真是显得空。衣荷儿看着,心里有点遗憾。用啥办法来补救呢,她琢磨着,却没找到合适办法。

这时候,那个人就杵在了她的身边,也专注地琢磨这大花。衣荷儿不好意思给他看,忙颠地往起卷。他却伸手说,给我。衣荷儿吓一跳,怕他抢大花。凌水湾的大花值钱,常有被盗的事,她知道。那一年,庙上的千手千眼观音绣被盗,在广州就被转卖一万八。被公安局破获,让凌水湾拿八千去取,可惜全村人捐款,也没凑够这个数。后来被有心人送回来,在庙上刚供几天,大殿就又被撬了,师傅怕放不住,就送到市博物馆珍藏了。平常人家的大花也有丢的,听说带到广州香港去卖,可值钱啦!只遗憾广州香港那些地方,对咱扎花的女人来说,是海市蜃楼,这辈子也不可能去的。

那人看出衣荷兒惊惧的样子,就笑着说,我不抢你的大花,我是觉得这花旁边的留白太多,可惜了,我给你添点什么吧。和衣荷儿的感觉是一样的,这让她放下心来。迟疑着,将大花递过去。放眼细看,就觉得这个人的奇装异服挺好看,更觉得这人,细看也挺光棍的,有几分俊朗和英挺呢。

这画家,倒是一个爽快人,接在手,别在他的画架上,拿着一支铅笔,唰唰唰就开写:“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落朝霞。”是一首诗,四字三字错落断句,竖排在花面左上方,还有四个大字做题目“富贵开花”。

旁边看着的衣荷儿,睁大眼睛,好个欢气。好棒!好有才啊!诗好不好,自己不懂,但读着爽口;字也不会专业鉴赏,只是也觉得顺眼好看。尤其喜欢“富贵开花”四个字,想凌水湾的大花,或许也有那一天呢。

那画家收笔抬头,看着佩服不止的衣荷儿说,咋样?将它绣出来。衣荷儿不知说啥,只好一个劲点头,眼睛和嘴角,欢气极了。后来衣荷儿就扎这些字,每天都来凌水边上扎,她也每天都能看到这画家。七天,她就扎完了。跑过去,拿给这位画家看。画家看大花的时候,衣荷儿忍不住去看他的画,哦,这画家把在凌水边扎花的她,画进了他的画呢,嗯哟,衣荷儿觉得自己的魂,也进了他的画。

这天,她知道画家叫路平,城里有妻,离了;有业,不愿干。他说他愿意为衣荷儿放弃城里的一切,来凌水湾安家落户。衣荷儿当然很欢气。不知道是否喜欢画家,但是极喜欢画家的画。她能看着这些画,扎出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大花来。

凌水湾的大花,向来讲究随意性的设计,但再随意,也不能没一点影子,画家的画,成了衣荷儿扎花的好影子,使她脑洞大开,灵感飞涌。画家能画啥,她瞄上几眼,就能扎啥。扎出来的效果,比画家画的要好看。

画家的画,有内行评,说挺好,但凌水湾的老百姓欣赏不了,觉得那是啥呀?不是糊巴了啃、黑不溜秋,就是白疵刺骨。可是经过衣荷儿那么一扎,色彩分明,简直大变样,让画家都惊讶得不得了,让凌水湾人乐得一惊一乍的,要不凌水湾的大姑娘小媳妇,怎么都那么爱往衣荷儿家中串?因为衣荷儿扎出来的大花,实在太稀罕人了!

当然,画家的画,也从大花中汲取很多东西。使他灰暗的调子,变得明亮温暖了。当然自打遇到衣荷儿,画家的画,就越来越好卖,还挺值钱。连无神论的画家,都觉得衣荷儿旺他,是他的福星呢。要不,他怎么会,那么坚决地要娶衣荷儿,而且在凌水湾买房定居。只遗憾,衣荷儿被那个人救活的事,他婚后才知道。凌水湾人早知道那画家喜欢衣荷儿,怎么敢将这事多对画家说。这世界的流言蜚语,虽然都是有翅膀的鸟,但总是最后才落在最亲近的人身上。不是凌水湾人嘴巴严,而是都知道,宁拆三座庙,不破一桩婚。画家知道后,就是酗酒,他说他的第一任妻子就是因为不洁,离掉的。本来以为这乡村女孩,冰清玉洁,谁知也有这么大的绯闻呢?他酗酒之后,不针对衣荷儿,老针对自己,问老天,自己一辈子心高气傲,凡事追求完美,为啥总给自己不全?他本想像断掉前任妻子一样,断掉衣荷儿,但是他就是断不掉。想当年自己和前任结婚后,根本就没在家待几天,一直往外跑,写生画画,奋斗似乎永远遥远的梦。也怪不得妻守不住,出了墙。和衣荷儿结婚后,他也出外写生,但是三天保证回,他多次想一走了之的,但是总是不超三天,乖乖归。因为他眼前总闪现衣荷儿扎花的样子,极美的,他不舍。想自己的新作完成了,不知她扎出来会是啥样子?他急切地想看到呢。他发觉不回到衣荷儿身边,他的心就没着没落;看不到衣荷儿扎的大花,就惶惶不安。这一天要是和衣荷儿拌几句嘴,在外边写生就不顺当,画作也是撕了一张又一张。要是两个人看着喜眉笑眼的,办啥事都顺心,当然画得也顺。唉,完了,就得这样有点残缺地过下去了。画家这样想着,也就认了命,因为衣荷儿和她扎的大花是他的鸦片,他觉得这辈子是戒不掉了。唉,衣荷儿要是没有那码子事,该有多好!该多么十全十美!该多么幸福安宁!遗憾的是……唉,离不开衣荷儿的画家,想起那个人来,就在心里凝成一个铁疙瘩。

其实,那个人到底怎样救活了自己,衣荷儿也不知道。她忽忽悠悠、忽忽悠悠地一直在凌水里沉浮,自以为化成了鬼魂。根本没想到,那个抢自己大花的坏小子,还会救自己。醒来时,躺在河边的卧牛石上,周围有一圈脑袋,密密匝匝,挤成一个穹庐,圆圆地罩着自己,真是羞死人了。就在羞愧难当时,她发现这些脑袋中,没有画家。突然想起,他回城里为朋友画展帮忙了,不知回来没有?爬起来,冲下卧牛石,就去找她的画家。

这以后,许多人,包括自家父母,都勸衣荷儿,嫁给那个救她的坏小子,他家也来求亲了。但衣荷儿就是坚决不同意。要是她不遇到画家,还行。遇到画家,又那样喜欢画家的画,她怎么能离开画家呢?这世界要是没了画家的画,她都不知怎么扎花了。她根本没想到,那坏小子如何喜欢她。就是抢她的花绷子,当飞轮,耍着玩,也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她也忘了,当初,她也爱过他。但那人错在,不知珍惜衣荷儿扎的大花。那是衣荷儿的命啊!你拿起来,往天上抛着玩,就是在糟践衣荷儿的命。也难怪在大花落水的那一刻,衣荷儿会奋不顾身扑下去。要是搁别人身上,一见衣荷儿落水,早就吓麻爪儿,蒙瞪了。可那个人到真章时,还是贼顶壳的,只是一跃,像凌水上翻跃的小白鰾一样,向凌水,衣荷儿落处,飞去。那人救活了衣荷儿,他以为有这救命之恩,衣荷儿就是他的人了。遗憾衣荷儿就是不领情,说啥都不搭理他。或许衣荷儿也权衡过,没有画家的画,她怎么能扎出那么多奇异的大花来。这世界没有纯粹的爱情,有的是合适、是需要、是应该。

那个人因为衣荷儿的不搭理,还惹出一身萝卜丝,一气之下,离开凌水湾,走了。这时间过得好快,一颤颤,就十年。这十年,衣荷儿被画家宠着爱着,过得挺态和的。想这世上的农家女,哪个婚后不为生存拼命挣扎?只有衣荷儿,不愁吃,不愁穿,一直安心在家扎大花。这一切多亏了画家,他不用衣荷儿外出挣钱,不让衣荷儿下庄稼地,就让衣荷儿专心致志地扎花。画家这人,不是小气鬼,还挺大方的。凡是衣荷儿提到,想吃、想穿、想要的,画家就忙颠儿地买回来。就是衣荷儿想不到的,画家也能买回来。比如城里女人穿的旗袍、高跟鞋,比如黄金项链、玛瑙镯子,比如香水、面膜、化妆品。画家对衣荷儿说,你放心,这世上,凡是别人有的,我就保证不少你的。但是你听好,也记住,就是这一天,一个人都不见,也别给我整得啷哩啷嘡。我最烦太特勒的女人!他说,我给你买的香水,你要天天喷;给你买的面膜,要有空就敷。他害怕他的美女,也和别人一样,结婚没几年,就既黑又丑多褶皱。大家看到衣荷儿整天白净利落,穿戴花儿似的,行走柳般靓,都竖大拇指。大家不知画家的高压,只知道衣荷儿真美,真有福。姐妹们,都羡慕死了。可是不知为啥,衣荷儿觉得和画家过日子,还是太累了。不是身累,而是心累,似乎老得绷着一根弦。

开始衣荷儿以为画家这样严格要求自己,是因为他的朋友多,怕她给他丢面子呗。但是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衣荷儿发现,打扮再漂亮、再齐整,也是给他一个人看。画家从来不带她出去参加什么活动;画家从来不把他的朋友,带到家中来。就是很多城里来采风的画家,来到凌水湾,画家也不让他们到家来,而且嘱咐衣荷儿,他的朋友们来凌水湾时,她不许出自家院子。衣荷儿问,为什么啊?画家笑道,那是一群色鬼。

画家管媳妇,还真是太严了。有一次,只是因为凑手,在卧牛石上,和几个姐妹玩几把扑克,画家去了,到那里抓起扑克,就撕了个粉碎。画家可以满世界去跑、去玩,但是衣荷儿不行。不管画家何时回家,一定要看到衣荷儿在扎花才好。知衣荷儿不在家,他都不会自进家门,宁肯在门口呆坐,也要等衣荷儿回来,一起进家。好像家中有鬼,没有衣荷儿仗胆,就不敢回似的。衣荷儿去商店买瓶酱油,他都要陪着去,若没通知他,就去了,他不是打手机,就是干脆去找。衣荷儿是画家的稀世珍宝,一定像珍藏艺术品一样,珍藏她。

得到画家如此珍爱、如此好,衣荷儿是感激的。但这珍爱、这好,是以衣荷儿失去自由为代价的。结婚这十年,衣荷儿几乎就是处在一种状态中,一直在家中绣花,一定活在画家的视线中,连她都觉得腻烦,觉得自己像花一样枯萎,连心都死寂了。想想自己这人生,其实就是一个药丸子,外表光鲜,内心苦死了。生活虽然幸福,但这心灵常常短路。她的美,她的命,特像茶,苦苦等待命运的回甘,只是不知这一天还能等得到吗?此时听得那人归,一下掀动了她心里浓浓的涟漪。她、她、她怎么就觉得心中有朵蘑菇云在升腾呢?云在青天,水在瓶,终于等来生命里的一棵稻草,他能救救她吗?

米花看见衣荷儿带着一帮女人,往辽绣之家来,真是气得尥高。那是她和她的姐妹常待的地方,怎能鸠占鹊巢?在凌水湾,她可是骑着扫把满天飞的巫女,怎容别人如此欺侮她?

平时,米花是很会听房老爷子的话的。让来辽绣之家,就来;让唱那古老的歌谣,就唱:让穿那古尸布拉吉,就穿;让戴那大风车,就戴;让鼓胸,她聪明地把两个胸罩中的海绵,都拽出来,缝在一个胸罩里。当然给参观旅游团带去的大花,也是她的。那些人白带走不给钱,她有本事向房老爷子要钱。你不是不给钱吗?我就敢做你的跟屁虫,你走哪儿,我跟到哪里去。你去茅房,我就等在茅房门口;你去乡里找书记,我也敢跟在你的屁股后,冲着书记瞎嚷嚷。难怪乡里那些干部都认识她,觉得她半潮儿乱架,傻不愣登,是个二彪货。

其实,米花也是挺能干的,除侍弄土地,种苞米外,还赶集上店,炸苞米面的丸子卖。其实,不这样能干,也没办法。和马大壮结婚后,生了三个孩子,这些孩子都是要吃要穿要学费的。而马大壮早年打工在外受了伤,已经没有劳动能力,虽然侥幸恢复,也不过生活能自理,想出去挣钱是不可能了。家中没有强壮的男人好指望,就得自己拼命干,同时也指望房老爷子能用她的大花,换点零花钱。

房老爷子有活儿,也愿意让米花干。这多年,上级领导,每年都给房老爷子下达一两次任务。比如,让扎一幅花,领导送礼用。房老爷子自己不会扎,就得找会扎的女人扎。给房老爷子扎一天花,能挣五十元。衣荷儿当然不会把五十元放在眼中,米花会。要知道她在集上炸一天丸子,也就是挣五十元,还日晒、油呛、腰酸腿疼,和顾客,动不动,因块八角,打一番嘴仗。哪如给房老爷子扎花,钱挣了,还是自己喜欢干的,多省心。再比如,出去参加民间艺术展览。上级来信儿说,谁去,一天给二百元,包吃包住。这好事轮不到衣荷儿这边的人。其实让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去,她们也不去。结婚的女人或者未婚的闺女,动不动跟那出名色的房老爷子走了,在外住几天,又回来了,即使没发生什么事,那也是好说不好听的。就是不怕这些,衣荷儿也不敢去,怕画家,知道画家不会让她去。

米花的男人马大壮,也不让米花去。但米花可不如衣荷儿听话。每一次,米花接到通知,马大壮就开始吊腰子,拘了暴跳,蝎蝎虎虎地发飙,屋里屋外,院里院外,一瘸一拐,不停地踅,当然是边踅边骂。甚至摔碗盆,让米花做好的饭菜,谁也吃不好;也举过笤帚疙瘩,追着米花打。整得家里暴土狼烟,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

米花的确好性格,从来不和他对着干。正如她说的,瘪犊子玩意儿,不和他一般见识。也或许知道马大壮,对外没啥大尿,就能在家咋呼咋呼;更或者是打皮了,罵滑了。她的家务活,该干还是干。你打我,我愿意挨几下,让你出出气,就挨;不愿挨,拧身躲了,让你打不着。不过等该走的时候,她照样还是走。反正马大壮一瘸一拐地走路,怎么都追不上她,当然无法拦住她。她就像马大壮。自以为稳稳抓在手中的一条鱼,等撒开握得紧紧的拳头,查看时,不过是一把水草或者烂泥。鱼呢?早没影了。马大壮看管不住她,就恨恨地说,死在外边才好呢!回来也不让她进家门!可是她该回来,还是回来了。钱拿回来,给孩子买了好吃的,或者好穿的。还不忘给马大壮拿回让他稀罕的东西,一个宾馆里的免费剃胡刀,或者一件参加活动发的T恤衫。或者小别胜新婚,马大壮一见她回来,眼睛就亮。心里早就怕她,真的跑了。要是真的永远不回来,这个家可要遭殃,自己也完犊子了。凌水湾现在的小媳妇,一走永不归的也不少。他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跑?所以很多时候米花满载而归,反而成了一家人最幸福最快乐的好时光。

遗憾的是,米花这边姐妹的手艺,都赶不上衣荷儿那个群体。虽然她们的手艺也都是凌水湾老一辈传下来的,只是显得太老,陈旧,很少有新样子。倘若没有衣荷儿的大花比着,她们的大花也将就。挂上辽绣之家的墙,给外边不懂行的人看,也是能糊弄出个繁华的。但是就是不能拿衣荷儿的比。这世界向来都是不怕人比人,就怕货比货的。

在凌水湾辽绣之家的墙上,挂着的主要大花是衣荷儿的,参展的领头作品也是衣荷儿的。都是房老爷子借去装门面的。衣荷儿老是面矮,抹不开。就是有画家不许外借的令,她也忍不住要偷着借出去。她寻思,房老爷子也不容易,那么大岁数了,还为凌水湾的事操心,怎么好让他寡着脸回去?别看平时不听房老爷子的话,不爱参与辽绣之家扮猴的活动,但在灵魂深处,也是挺尊敬房老爷子的,毕竟没有他,就没有凌水湾的大花,成为辽绣的事,更别说什么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咱做人得一分为二地去看人,别寻思人家有点色,有点小目的,就否定人家大的功劳。就说你画家,你的画好,能卖钱,但你也只是肥了小家,你为凌水湾做啥了?虽然是成全了咱安心扎花,但你不是从来没想过救救大花么。咱天天扎花,怎么能不盼大花走出去呢?怎么能不期盼大花给咱凌水湾人带来好日子?富贵开花那四个字是你送我的,可啥时,咱凌水湾扎花的女人,都能富贵开花?

米花和她的姐妹们,在县、市、省各级,各种各样的展台上,大大方方地拿着衣荷儿的作品,没有一点害臊的感觉,还得意扬扬呢。这事,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也知道,就连房老爷子,拿她们的作品,成了民间艺术家这事,她们也知道。但是她们总是哈哈笑着说闹一会儿,就丢在一边了。从来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也没想这是侵权;她们从来不知关心这样的事,她们就知道扎自己的花儿。总的来说,衣荷儿和她的姐妹都是只知道扎大花,却不知道怎么利用扎大花,来挣名利,是憨厚淳朴的。米花活得比她们精明多了。

米花听说那个走了十年的人,突然要回来,比衣荷儿要激动得多,几乎大笑又大哭起来。她将花绷子扔掉,叉着手,大骂衣荷儿,说当年衣荷儿一双脚踩两只船,占着茅坑不拉屎,不但害了那个人,还毁了她米花。

其实大家都知道,米花一直倒追那个人,是极喜欢那个人的,但也因此恨极了衣荷儿的。所以当看到那个人拼命救衣荷儿,就很不怕事地喊,“流氓啊!捉流氓啊——”那几嗓子喊的,声嘶力竭,血刺呼啦的,比杀猪都难听,却惊动凌水湾田野中正干活的一群人,纷纷往河边跑。衣荷儿的爸爸,到场就扬起了镐头,差点没将那人砸死;多亏那人的爸爸也到场,一手夺过镐头,一脚将儿子踢入水中。

过后,人们问米花看到的细节,她就添油加醋,很不要脸地说,其实那时衣荷儿已死,是那个人用身子和阳气救活的。知道这个说法的人都暗笑,用身子和阳气怎么救?这样一问就更暧昧了。这时候,米花也是极恨的,说就是那个呗。那个是什么?大家都明白,都是人间男女,性情中人么。明白,大家也不说出来,躲躲藏藏、闪闪烁烁的,都期待米花说明白。米花本就是一个浅碟子,心里装不住事,总想叨咕出来,再加上性子直,不能含混,不会婉约。果然就直杵杵地说,那个就是……就是晚上你家男人和你干的事。这话一出来,几乎在凌水湾刮起一个大旋风。那个人便成了凌水湾公认的大流氓。他但凡有点脸,还能在凌水湾待吗?

这米花也是脑袋里缺根筋,她那样说,是想砢碜衣荷儿,一点没想害那个人的。另外,她也想那个人被喊成流氓,就再也不会有女孩喜欢他了。衣荷儿喜欢画家,不可能嫁他,那他就是自己的。所以她看那人被他爸爸一脚踢入水中,就拼命找他。那天,在凌水东边的车站,找到他了,她像男人跪着向女人求婚那样,跪求那人随自己回家,和自己结婚。说他的岳父大人早答应,将凌水湾最好的三十亩枣园,都给他。遗憾那个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瞪她一眼,看到远方的大客过来,跳上车,就走了。本来,她也跟上车了,却被那人一掌推下来了。这一掌推寒了米花的心,对他的期盼,也就彻底死了心。

米花看自己的爱情泡汤,看衣荷儿和画家结婚,过上了好日子,她既恨又急,将凌水湾谁都不说的事,向画家好个描述,当然还添油加醋,无中生有。米花的确是个巫女,虽然没能力留住自己的爱人,也是能骑着扫把满天飞的。因为她就有能力将一桩明睁眼露的事,整得云山雾罩,让那人一走十年无音信,让衣荷儿一辈子糊涂着,让画家心里有了铁疙瘩。她呢,虽然心里也有疼的地方,却很高兴。疼着高兴,恨着也高兴,所以就活得很悲壮,又很没皮没脸的。

这多年,她和马大壮过得不泰和,或许看到衣荷儿和画家太泰和,她心里就有疙瘩。只要画家忘了这件事,她就找机会,凑到画家的眼前,提醒提醒他。看画家上了她的套,借着酒劲,又去找衣荷儿作闹,她就开心地想唱歌,或者扭秧歌。她觉得这日子太平淡,真没意思,她得动不动整出点幺蛾子,做那画家和衣荷儿中间,阴魂不散的鬼。

她和衣荷儿的关系,从小就很僵硬。天生的仇家,就是没啥事,见面也木个张的。其实两人之间,也没别的事。儿时,是因为扎大花,谁扎得好,谁扎得赖,使劲比,又使劲嫉妒;长大后,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人在凌水湾从小就光棍着呢,牌子亮,嘴巴巧,脑子活,在谁都不知开店的时候,就先经营起一个小书吧,几乎让凌水湾的女孩都喜欢他,尤其是衣荷儿和米花。成了情敌的两个人,那关系不僵,才怪呢?

米花知道,那个人极为喜歡衣荷儿。他花说柳串,时常使劲追衣荷儿。当然,衣荷儿也喜欢他。只是衣荷儿挺会装,总装成高高在上的公主样,看着那个人追她,她才高兴。遗憾,那个人追她,虽然使劲,但是在追的过程中,却不专注。或许拈花惹草,是那个人的本性。见这个,逗扯几句;见那个,又黏糊一阵。特别是一见米花,就像见到亲哥兄弟一样,不是勾肩搭背,就是滑目吊嘴。两个人玩起来,不像一男孩一女孩,特像两个野小子。一见到这情景,衣荷儿就生气,不理那个人,觉得那个人泛爱,太乱。她甚至气气地远离那人和米花,一个人躲到没人的凌水边去扎花。当然也有人说,衣荷儿故意到有画家写生的地方去扎花,就是想要勾引一个画家,想好好气气那个人。后来果然如愿,与外头来的画家恋爱,甚至不顾家人反对,不顾人家二婚,说嫁给画家,就嫁给画家了。等那人明白过来,又追她,已经晚了。

平时,这米花和衣荷儿走对头面,都不搭言。米花爱扬脖,衣荷儿喜低头。但是米花和画家却好着呢。她的这种好,不是爱上画家了,不是两人相好,也不是单纯的投缘,是因为和他媳妇是对头冤家,特意要和他好,是带着打击报复目的,是使尽机关的。每次看画家在凌水边或者孤山上写生,她都凑过去,看着那画,不懂也夸几句。每次看画家带着那帮来凌水湾写生的朋友,在凌水湾的农家饭庄吃饭,她都会跑过去,给大家敬酒。那帮人来这里,本是希望到画家的家里乱叽的,当然也希望见到画家的小媳妇。但是画家不让去。一来,因为媳妇扎花忙,不能给大伙做饭,不能侍候大伙。二来,因为前妻就是和他的画家朋友苟合,才离散的。他怎么敢,再将外鬼往家引?但是米花就不怕事,她将画家的朋友,招呼她家去喝水,她在集上卖不了的苞米面丸子和豆腐脑,就嘚瑟出去了。只遗憾这样的事太少了,一两个月,才来那几帮几伙。要是人多,她倒愿意放弃别的活,包括扎大花,来做这个买卖。她甚至不要脸地和画家说,你就将我家当你家,就将我当你的老婆,介绍给你的朋友吧。只要是你的朋友,你让我怎么侍候,都行。画家当然不会这么干,每一次面对米花的帮助,他也很感激,都会将朋友们吃了喝了使了用了的,算成钱,给米花。画家不在乎钱。米花也认为和画家非常好,但是怎么好,她就是整不去画家手中的画。其实她看画家的画,也扎不出衣荷儿那样的大花来。这就是水平技术的问题,当然也是悟性的问题。画家记着答应衣荷儿的事,今生只让她一人扎他的画。画家不是烂人,他的身体和他的手艺一样,都是忠贞不三的。没说忠贞不贰,是因为他有过前妻。衣荷儿也因为他这个优点,包容了每月必有一次的吊腰子。就像伺候每月必来的大姨妈。虽然很烦人,但大姨妈不来,那青春就没有了;而画家的作闹,也是爱她爱得更深更甚的缘故。十年过去,只要有一个月,画家不吊腰子,她都有点奇怪,甚至坐卧不宁呢。画家的吊腰子,倒也成了她戒不掉的鸦片。

米花人灵活,消息也灵通。她是最早知道,那个人回来了。带几个人,到凌水湾,就去考察辽绣之家。

阵阵到的米花,见那些小车,陆续停在辽绣之家门口。她就蹑手蹑脚,蹿进院,躲在窗户根下,偷听。她听那些人说——大连,有他们的刺绣工厂,活儿非常多,干不过来,想和咱们的扎花村联合起来。这是多好的事啊,米花挺兴奋,却听房老爷子说,我们的活儿也多,不想和外头联合。那边人说,眼下我们有一批围巾,需要绣上花。挺急的,我们实在干不过来,找你们绣,我们按件给钱。房老爷子说,我们自己的活,还干不过来呢。怎么能给你们的围巾绣花?我们也不挣你们的钱。那边人说,这个项目,挺省事,你们只管绣,绣好,交给我们就行。至于销售什么的,也不用你们管,我们的产品,在韩国、俄罗斯都很畅销的。房老爷子说,韩国俄罗斯算啥?我们的辽绣,早在五湖四海、南美洲、澳大利亚都畅销。那边人说,这批活儿,若能干好,我们今后的合作就多了,我们希望与你们长期合作。房老爷子说,不可能,我们绝对不会和外边合作的,请你们到别处看看吧。

屁!米花气死了。她知道房老爷子在撒谎,什么活多,什么在五湖四海、南美洲、澳大利亚都畅销,这叫辽绣的大花,或许被那些来参观宣传的人,宣传到五湖四海、南美洲、澳大利亚了。但凌水湾爱扎花的人,可没得到一点利益,咱们扎的大花一件都卖不出去,基本换不来钱。就是上级领导偶尔下的任务,给没给钱,咱都不知道。房老爷子是按每天每人五十元,给扎花的人开工钱。他总说,上边不给钱,都是用我文化馆退休的工资,给你们开工钱的。但是大家又觉得没给,也不对劲。房老爷子若没有挣头,他会那么傻,自己往里搭钱吗?保证上边给了,但是给多少,他不说,就永远都是谜了。估摸着,给也没给多少。大家也没去和他争过。

此时挣钱的机会来了,房老爷子不接,让米花很着急。她这人一着急,不是六神无主,而是敢冲敢闯的。豁出去了,管他三七二十一,推开屋门,就往里闯。一边闯,一边着急忙慌地喊,接,我们接这个项目!扑到房老爷子跟前,着急麻花地说,舅姥爷呀,咱们凌水湾,实在太需要……极……需要合作的。怎么能、能不接,不……合作呢?平时说话嘎巴溜丢脆的米花,都急得结巴了。

房老爷子看米花如此莽撞,气极了。他一边将米花往出推,一边说,啥玩意儿?人家这里有客人,正开会呢,你闯进来干什么?这时候,是你能进的吗?

被推出,米花也不甘心,她如被拧住翅膀的雄鸡,拧着身子,扭长脖子,踮着脚,冲着那些人喊,我们愿意接这个活儿,我们太需要接这个活儿了!遗憾从辽绣之家鱼贯而出的一队人,没人搭理,抢头上脸,疯疯癫癫的米花,或者都知道,她是凌水湾的小人物,是说话不管事的。

米花也没认出那一队男男女女的,哪一个是那个人?她冷丁看那些男人几乎一个模子,都是西装革履,都板板正正。也没人从那个队伍出来,和她打声招呼。要是那个人在,米花觉得他应该和她米花打招呼的。就是不提过去爱不爱的事,她和他还是从小长到大的玩伴呢。

见那些人要走,米花劲劲地去拦截,老鹰扑鸡群那样,拉住这个想说说,拉住那个想求求。遗憾房老爷子化成了老母鸡,用身子护着那些人,挡住她,不让她上前。

那幫人将疑惑的目光向她投来,房老爷子气急败坏地说,你们快走,别理她!这是我们凌水湾的一个疯子。那些人似乎迟疑一下,但还是坐上小车,一溜烟走了。

米花达不到目的,也是气得尥蹶子。她和房老爷子劲劲地吵,你说,我怎么就成疯子了?你干啥不接那项目?凭啥不让我们接?你怕我们扎花的人挣钱吗?你这么做太缺德了!我们扎花的人,盼星星,盼月亮,好不易盼来这个机会,还让你一口一个给整黄了,你安的是什么心啊?我要将你的做法,告诉所有凌水湾的人……

房老爷子看米花没完没了,简直胡搅蛮缠。当然也怕米花将事整大了,就细细地解释说,米花,你听好,不是我不接这个项目,而是我太知根知底了。我是看着那个人长大的,当然知道那人的德行。他从小就性子嘎,贼眉溜眼,鬼眉三道的;说话滑目吊嘴儿,畸喽拐弯;做事秃噜反账,没有个仁义底线;天生就是个骗子,谁敢信他?他这次回来,就是糊弄大伙的。咱们就是接了那个活,也要不来钱。别看他回凌水湾人五人六的,其实在外没啥大尿,是个囊巴踹。我不接,是怕咱们辛辛苦苦干出来的活,挣不来钱。一方面,他们挑肥拣瘦,就说绣得不好,不收回那些围巾,怎么办?另外,围巾收回去了,又不按时给钱,大伙都像你一样,追着我要钱,你让我咋办?

米花虽然觉得房老爷子说得也在理,但觉得房老爷子对那人评价不对,凭她对那个人的了解,他觉得房老爷子在污蔑他。当年的他,别看表面滑眉吊嘴,其实也是很实在、很讲诚信的一个人。

这事,和房老爷子吵吵也没用,米花明白。气愤之余,仍然不甘心。她听说那些人没走远,都到乡里去了,回家骑着自行车就追过去了。遗憾到乡里,也没追上。那些人坐在小车里,从她的面前,一溜旋风般,刮过去了。就在她遗憾得心都疼的时候,一转头,看到乡里那些出来送的人,还在门口站着,那里面有管文化的书记。因为常跟在房老爷子屁股后要钱,米花见过的。半潮乱架的她,又豁出去了。冲着乡里书记就吵吵开了,书记啊,你给咱凌水湾扎花人做做主,接下大连的活吧!房老为啥不接大连的活儿啊!他安的是什么心啊?我们这些扎花的,一直不能挣钱,不能养家糊口,你们当领导的就看着高兴吗?你们不能发展大花,让别人发展还不行,咋的?……

这米花,典型的农村老娘儿们一个。别看会说能说,有时也是漏洞百出,是不能仔细推敲的。这不,一边求书记做主,一边埋怨人家书记不发展大花,这能让人家书记高兴吗?难怪那个书记阴着脸,往回走,不理他。

米花见状,依然像要捉小鸡的老鹰那样,抢到书记前面,一波棱盖(膝盖),就跪在了书记面前。她声泪俱下地请求说,求书记做主,我们一定要接下大连的活,来拯救大花,拯救扎花女于水火之中。

米花的突兀和请求,真是让书记既感到好笑,好气,又感动。他扶起米花说,大姐,这事没完全黄,过几天,他还回来。我们找房老先生,争取让那些人在辽绣之家和绣女直接见个面,到时你们自己谈,谈成,就干。行不?

行!行!米花说着,站起来,连哭带笑。

这天早晨,米花就知道,那个人又回来了。也看到房老爷子在找扎花的女人,显然是在准备这次会面。米花马上找房老爷子,她让房老爷子将这个重要见面,让给自己。遗憾,房老爷子很坚定地说,你们不能去。米花问为什么?房老爷子发狠地埋汰米花说,看你们的破手艺吧!动不动扎得破头烂齿,半拉糊片的,还好意思问?米花也明白,自己手艺差是差点,但说破头烂齿、半拉糊片就有点屈了。若在以往,她一定抓住这句话和他好好干一架,但是今天她没有,使劲瞪房老爷子一眼,就走。她想这个时候,不管房老爷子说啥,自己也不能和他多吵吵,她得留着力量,对付辽绣之家的这场会谈。

不甘心的米花,琢磨来,琢磨去,又躲到辽绣之家大门口了,她就想看看房老爷子,怎么带那人来辽绣之家?怎么和衣荷儿她们谈?

见房老爷子陪着几个人,远远走来,米花一眼就认出了他,比过去顺滑。现在的他,好带派啊!这样欣赏羡慕着,她的心,就像一条被钓竿吊起来的鱼,使劲摆动,却怎么都落不到地上。她本是要冲过去,拦截他们,但因心思变换快,人也如陀螺,转得更快,冲出去,一闪,又退了回来。让那远远走来的几个人,以为见到鬼了呢。因为凌水湾传说中的鬼,就是这样,倏忽,飘到这儿;倏忽,又没了影。

想当年,自己也是凌水湾有名的美女,为啥这么羞羞涩涩的?想当年自己和他不是恋人,也是好哥们儿。这么想着米花就充满了自信,一扭身从葡萄架下走出去,直捣了那人一拳,同时说道,你个死鬼,这多年都没个音信,蹽到哪里去了?

米花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砬碴,不管有人没人,声音总是要高八度,当然是嘎巴溜丢脆。也不管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说话就是爱动手。这拳头虽然不疼,但让正经人看到也会多想的,当然不好意思说啥。辽绣之家窗口上,拥挤的一圈脑袋,会说啥,米花也听不见,当然不在乎。就是听见骂她贱不喽嗖,她也无所谓,反而得意地嘚瑟道,就贱不喽嗖,咋的?你们就干瞪眼,馋得慌吧。

那个人站住了,看着米花没有说话。米花却有一点忸怩,想等那人说点什么,遗憾那人只是略停,就要走,这让米花很生气,胸膛起伏,大口喘几下,心神稳住,底气就上来了,又开始嘎巴溜丢脆,一分钟嘚咕出一大嘟噜——知道你是回来找人干活的,还是能挣钱的活。还找精品大花,去参加什么国际精品大赛。我在这儿等你,就是要告诉你,你的活儿,我接了。给谁干,不是干呢?那钱也让我挣吧。谁挣,不是挣?还是让我挣比较合适,谁让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又对撇子和炉呢,就让咱俩搭伙干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别外道,我也不外道,我保证给你干得棒棒的,将我的大花也送给你,拿去参展吧……

那人依然没理她,让她的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要是别人早红脸秃噜,抹不开了。她可不是别人,才不怕呢。她自认是骑着扫把满天飞的巫女,她要故意气气那些骚婊子,所以她往窗口那边斜睨一眼,一扭腰肢,半个后臀就向那人送去。若在当年,那个人保证会戏谑地拍一下,揩点油。现在那个人看自己的神态,一直是蒙怔的,不但没拍,还躲了一下,似乎不认识自己了。这让米花很悲哀。但她不是悲哀,就会将一切都放弃的人,她使劲瞪了那个人一眼,马上转换一种亲昵的样子說,你不认识我啦,我是米花啊。说着又拧身向前,想扑入他的怀中去,没见他怎么动,她却扑了一个空。在旁边看着的房老爷子都瞅不下去了,何况屋里那群女人的笑声就像鸡炸窝。他觉得米花实在不像话,怎么将套他的一套,往这儿用呢?所以生气地说,米花啊,你回去吧。你这个人,错就错在这辈子水鸡尿蛋,天生不是精细的人,虽然干活很杀楞,但粗粗剌剌,毛手毛脚。今天我们要洽谈的可都是精细活,像你那么稀拉马哈儿的,怎么能中?

米花可不听房老爷子埋汰,她扬了二怔地站着,大咧咧地说,你早知我不是精细的人,干啥都粗粗拉拉,毛手毛脚,懈了哈嗒儿,为啥以前一有乡里扎花的任务就找我?这多年我为你和你的辽绣之家付出还少吗?用我时,你怎么不嫌我不精细,不嫌我干啥都粗粗拉拉毛手毛脚?净用小恩小惠哄弄我,怎么一有挣大钱的活儿,就没有我的份?要不是看你老天巴地,转眼就会成棺材瓤子,我说啥都不饶你。告诉你,你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德行,实在不咋着,是没事找抽,缺火,欠揍!但咱家看你那大岁数了,不跟你一般见识,等你死后,在你的棺材前,再跟你算账。这样说着,就把自己带来的大花展开,非要塞给那人看,你看,我扎的大花,真那么不中用吗?

那人没接米花递过来的大花。还是房老爷子接过来,一边看着,一边说,你看看,米花的大花基本还是老一套,“三娘教子”“哪吒闹海”,那三娘和哪吒都被她扎成纸人了,一点没有生气。

房老爷子的说法,当然将米花气得倒栽葱了,她指着房老爷子的鼻子,生气地喊,说你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你还不承认?你忘了上次接待县里那些参观的,你可是将这两幅大花吹得天花乱坠。什么色彩生动,造型优美,手法多样,平面与立体相结合……这是你的原话,我都背下来了,我一点不扒瞎吧?这真有能挣大钱的活来了?不知你为啥就不说这些?为啥开始贬低人?显然你心里有小六九,见不得人吧?你老奸巨猾,到底打啥算盘呢?

房老爷子被米花揭了老底,很生气。他气急败坏地冲着米花喊,米花,你这一点不知上进的东西,想凌水湾的大花,倘若还停留在你这种水平,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只有衣荷儿的大花,那才叫大花呢。走,他拉着那人说,咱们还是进屋去,去看衣荷儿的大花吧。

不甘心的米花,像要蜇人的蜜蜂,紧紧跟着他们,也进了门。她想,倘若自己的大花,卖不出去,别人也休想卖;那活儿,不给自己,就跟着胡搅和,让谁都不能接。她恨恨地跺跺脚,很放肆地嚷嚷,什么我停在这种水平,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什么她的大花,才叫大花?为什么我哪儿都不行?哪儿都不如她好?你们给我说说,我到底哪儿不行?到底哪儿不如她好?

没人理米花,由着她,乱嚷嚷。衣荷儿和她的姐妹,本来都趴在窗口,看外边的热闹,见这些人进屋来,迅速归位,假装低头绣花,谁也不理。其实窗外边的一幕,早让她们忍俊不禁,一想起来,就扑哧一声,又扑哧一声,这笑声,特像贴着水面打飘飘,那石片一跳,一朵水花。看房老爷子陪着那几个人进来了,她们觉得不能笑,就使劲憋着。可是看到后边跟进来的米花,扎手扎脚,吵吵嚷嚷,她们终还是憋不住,又哈哈哈哈笑成一团。

见衣荷儿和她的姐妹,如此接待他们,房老爷子很生气,大声喊,打住!打住!这女人们笑起来,便是开闸的水,那是谁想拦,也拦不住的。米花知道,大伙是在笑她。她斜瞪着眼睛,高昂着头,不管别人听见没听见,只管兀自瞎叨叨,爱笑就笑呗,笑出皱纹才好,一个个变成丑八怪。将人都吓跑,只和咱好,那才是咱的福气呢。

那人,进屋就冲墙上挂着的《孔雀牡丹绣》去了,米花一步抢过去,就开始她的冷嘲热讽,还记得这幅大花啊?当年你就是抢这幅大花,当飞轮,抛着玩,让人家落水,好险没被淹死;最后让自己成流氓,有家不能归的。你这次回来,是要报恩吧!想帮让你成流氓的人,成名成家,挣钱大发。这米花,想事情,依然错位,她一直觉得让那人当了流氓,有家不能回,是衣荷儿的罪过,就没想到是她喊出来,才定型的。

那个人撇她一眼,还是没说话。他凝视那大花,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中。房老爷子瞪米花一眼说,你不要瞎搅和!米花说,我瞎搅和啥了?难道我说的不是真的吗?不是衣荷儿让他当流氓的吗?你没看将这些骚婊子乐的,像炸开的爆米花。

滚边儿旮去!一条臭鱼,自己不嫌腥,就是遭人硌硬,跑这屋里,嘎哈来了?衣荷儿的姐妹开始搭茬。

这辽绣之家,本来就是我常待的地方,今天,竟然来了一群耗子精,赶紧给我滚球儿!米花一点不示弱。

我们是有人请来的,不像有些人,总是不要脸地赖进来。

你说谁不要脸?以为我是囊囊揣吧?

知道你不是善茬子,就说你了,咋的吧?

我看你再叨叨,老娘不是好惹的。米花摩拳擦掌,要动手。

衣荷儿的姐妹一起上前说,你装啥梗梗?我们人多,怕你咋的?把她?出去。

米花才不怕呢,她是骑着扫把满天飞的巫女,她怕过谁?天不怕、地不怕是她的本性。她依然佯疯炸毛儿,就是一个人和众多女人撕巴起来,她都不打怵儿。辽绣之家眼看就要乱成一锅粥。

快住手!画家闯进来了。

嘎哈呢?是马大壮。

米花不扑她的男人马大壮,反而像面条一样,倒向画家,对着画家哭,你媳妇,仗着人多欺侮人啊!马大壮一把将米花拽过来,说,人家不要你的大花,你还往这里硬凑啥?

见马大壮,米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长腔长调开始数落起来,我这辈子怎么就这么命苦?跟你一个抡大泥的,若平平安安还好,偏偏还残了,让我处处比人低。今天你别管我,我就看看,我的大花卖不出去,别人谁的再好,我也让她卖不了。我就不要脸咋的?我就一条鱼搅和满锅腥,你们将我怎么着吧。想当年,咱要是浪起来,那也是让二里地的男人都睡不好的。

米花伸脖子、腆肚子,劲劲地叨叨,转眼看到那人将《孔雀牡丹绣》拿在手中,又尖着声音喊,画家,你媳妇的大花,都给人家了,那是他们的定情之物!

画家果然上当,一把抢过那个《孔雀牡丹绣》说,这绣品是我初见衣荷儿时,我教她绣成的,不能在你手中。那人还是一脸冷傲样子,没有说话。米花说,他要拿这个大花做样品,去参加什么世界精品大展。他来这里,就是想买你家所有的大花。他就是卧牛石上那个流氓,让你家十年没消停的鬼。

画家凝视那个人,早已恨得牙根咬,他恨恨地说,我家的大花不卖。我凭画画,就做了凌水湾的首富,我家根本不缺那俩钱。画家说时有一种挑衅的味道。让那人挺尴尬,让房老爷子很欣慰,因为这状况就是他想要的,否则,他也不会偷着通知画家,到时快快赶过来。

米花说,人家这次回来,不拿到你家的大花,是不行的,今年的世界精品刺绣大会,他必须带着你家的大花,去亮相。米花天生就是穆桂英,阵阵到。不但凌水湾的事,她都知道的,那个人回来的意图,她也全打听到了。当然,她说这话,也是阴阳怪气。好像是介绍那个人的能耐,内里夹着酸气。很显然是吹着捧着那个人,实际上夹枪带棒,挑拨离间,恨不得这事马上就泡汤的。

拿着大花的画家,拉着衣荷儿就要走,他说,咱们回家!别理这些烂人!

衣荷儿却不走,任画家死拖活拉。她从那人一进屋,就眼睛亮亮地望着那个人,杵在那里,成了雕塑。她没想到当年那个浑小子,竟然出息到仪表堂堂、氣宇非凡了。她还没弄清换个人样子的人,回到凌水湾到底要干啥?难道真的要让大花有出头之日?结婚后,在家扎花十年,画家常笑她,那么认真干啥?扎得再好,也是无用的。她心里怎么就盼,有一天能有用,能真正凭着大花,富贵开花呢。再说她早就厌烦了画家的高压和私藏,厌烦了泰和的生活。她早把自己变成一把茶,一直在苦苦地等,等待那一杯沸腾的热水,等待命运的回甘。如今这样的机会来了,她怎么能跟着画家走?所以面对画家的推拉拽,她就使劲甩、使劲挣。平时,一个任画家捏的软柿子,转眼就变成一盏红灯笼,光芒璀璨。这是平日里的衣荷儿吗?怎么这么反常?鬼魂附体吧?

多少年来,衣荷儿在画家面前,都是逆来顺受的。是个受了委屈,也不喊冤的小媳妇。是守妇道,是苦中求乐,是忍中求安的。她什么时候,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敢甩开他的手?衣荷儿突然的不服与不驯,让画家很惊诧,更何况在这么多人面前。本来画家的大耳光,就要甩过去的,他却被衣荷儿灼灼的目光,吓坏了。

这目光,画家很熟悉。当年在凌水边,咱画画,她扎花,衣荷儿的目光就是灼灼的火焰。画家知道,因为自己的画,让她的大花,得到提升,自己就将这个内热外冷、温柔敦厚的女子点燃了。凭人生积累的经验,画家知道外表看着沉静的女人,内心都藏有一座火山。当火山爆发的时候,那双眸就是火山口。此时看着火山口的烈焰,不断喷涌。画家的心里就有点着急,和自己过十年的衣荷儿,眼睛里早没了半点火星,今天怎么在这里复燃?特别是看到那个人,旁若无人地凝视着衣荷儿,专注而又傲慢地吸取衣荷儿的烈焰,他就更着急、更生气,当然也是吃醋,他使劲推一下衣荷儿,气急败坏地说,当年在卧牛石上丢人现眼,还没够啊?还要重演咋的?

被旁边的姐妹搀扶着才站稳的衣荷儿,看着画家如此气急败坏,她一点不像以往害怕和恐惧,还高兴起来。本想大声笑出来,还是竭尽全力忍住了,轻声道,我和他啥事没有,你瞎扯啥呀?为这事你都冤枉我、折磨我十年了,今天咱们找到这个当事人,你让他说说,我们当年在卧牛石上到底怎么了?

当年,在卧牛石上,怎么啦?那个人当然不会忘记。但那个人就是不屑,也不想解释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墙上的大花,一幅一幅去欣赏。

米花却看不得衣荷儿那受了委屈的臭样子,冷冷地说,你就是当年卧牛石上的主角,你还问谁呀?真是这边当鸡,那边找鸡。装委屈!

衣荷儿也不想和米花犯话。一方面知道自己嘴拙,说不过米花;另一方面她也瞧不起米花。总觉得和她犯话都是屈了自己。关键是她太骄傲了,总觉得自己处处都比米花强。自己是凌水湾的仙女,衣袂飘飘,履不沾尘。米花是什么?不过一个土老帽,还傻了吧唧,二彪乎乎。

米花虽然各方面都比不上衣荷儿,但她从来就没气馁过。命运对她不公,但她的内心也是硬挺的,她也是为自己骄傲的,要不自认是凌水湾的巫女,是敢于骑着一个扫把满天飞的。虽然没有个好男人能指望,但她一人就能养活五口人的家;虽然技术不如人,也是心思没往一处用,没有天天把花扎;虽然人生处处有坎坷,但她从来就没淡过性(方言:无信心,无希望)。不怕倒霉,就怕淡性,这是她的口头禅。虽然人人认为她傻了吧唧,二彪乎乎,但她也有她的洞察力,她敢说敢讲,一张嘴就是一把剔骨刀;一刀下去,专往你的软肋砍,不见皮肉伤,保证让你心流血。她盯着衣荷儿,不依不饶地说,你敢说你当年没爱过他?那时他开书吧,你老找他借书,眉目传情,谁看不出来啊?你把别人都当傻子啊?

衣荷儿当然不会确定说出当年的感情,她本就是一个含蓄的人,就是心里明明想吃那块肉,她也会说,不吃,我饱着呢。所以,她只提借书,不提爱。她说,我借书是因为我喜欢书里的插图,我将插图扎成的大花,你不是也见过吗?哼,当年没将你馋死。

米花说,我看过你扎的陈家洛、韦小宝。眉眼模样都和他一样一样的,就是穿着古代的衣裳。就连你扎的香香公主、李莫愁,都是他的眉眼和鼻子。你还敢说你没爱过他?要不咱们将当年的大花找出来,让大家看看。是惟妙惟肖,极为传神的。但也是极不要脸的。

衣荷儿的嘴巴,的确没有米花伶俐,但她不傻,还是不奔主题,反将矛头指向米花。她说,你才是真正爱他的,要不总和他滑抹掉嘴,还动不动偷着送吻送……

米花没有她深,米花很浅。米花就敢很不要脸地说,我爱他,全世界都知道。就连我家大壮,我都不瞒着。不像你,因为凌水湾里来个画家,就扑向了那个画家。你的感情一点都不专注,你是墙头草,哪边有风,哪边倒。你也是势利鬼,哪个有钱,跟哪个过。今天他回来了,看你那德行,显然还要重拾旧爱啊!哈哈!米花连讥带讽哈哈大笑。

衣荷儿傲岸地说,我爱谁,我有资本。不像有些人,形象犹如驴粪蛋儿,还整天勾这个、抢那个的。

米花说,勾这个、抢那个,不过逢场作戏,但真爱,我始终认准那一个。不像某些人,爱情像风,随风来,又随风去,时刻都在变幻。

房老爷子气急败坏地说,掐!掐!就知道自己窝里掐。人家是要买大花,谈项目的。衣荷儿,你到底卖不卖?还有给你们带来的活儿,你们到底接不接?不卖,不接,就赶紧让人家走人。

画家又拉衣荷儿说,我们走,我们不卖,不接!

米花高声喊,我卖,我们接!

那人很冷漠,望着衣荷儿,摇摇头。

米花很高兴,否定他们,就是肯定自己。米花以为那人和自己站在一起了,上前要说话,谁想那个人,看都没看米花一眼,转身就走。

刹那间,怔住了衣荷儿,本是想将那个人,当根稻草抓,改变现状,换个新活法。遗憾,抓不住,真要走,衣荷儿急,但她没有办法。她向来就不是一个果敢的女人,人淡如菊,不争不抢,从容淡定,她很少说话,喜欢顺其自然,心地澄净透彻,既然你要走,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我的人生不能改变旧态,那也是没到对的时间,没遇到合适的人。衣荷儿愿意继续等。最让她受不了的是,那个人望她的那一眼,如一片碎玻璃,从前掉在她的眼前,被她漠视,而今直接扎在她的心。

那边的房老爷子乐了,他说,走吧,就该走。原来,咱们凌水湾的大花,就像一盘散沙,自然生长,从来没让人注意过。这多年,是我辛辛苦苦,找资料、作整理,求爷爷、告奶奶,拯救成辽绣,拯救成省级文化遗产。你說,你回来凑啥热闹?捡啥现成的便宜?是我的,别人想抢,也抢不走!房老爷子的声音,越说越高亢,甚至如锤砸铁,铿锵有声。一下,怔住所有人。原来他那么使劲地拒绝,那么使劲地赶人家走,是因为这个啊!这房老爷子,他也是太狭隘了!只考虑自己利益,不管扎花女的死活。

房老爷子的得意扬扬,惊醒了米花。她突然开窍,觉得不管买谁的大花,用谁接活儿,都得将那人和他的项目留住。觉得凌水湾的大花,急需拯救,不能放弃。她知道那人若走了,她期盼多少年的挣钱的活,就没有了。她也知道一旦留住,那活儿干不过来,就可能让自己也加入,就是捡点尾巴,也比没有强。当然,她更知道这大花一旦发展起来,对自家也是有好处的。就像整片园子都绿了,也不可能让一个旮旯荒芜着。想清楚这个道理,她就改变了我不行,别人也休想的念头,她开始舍弃小家为大家,她开始站在凌水湾的最前线,她甚至放下了和衣荷儿的恩怨。她一拧身拦在那人面前,紧紧地逼视他说,怎么?你要走吗?人家不卖你大花,不接你的活儿,你就放弃了吗?你就不想将你带回来的项目,留给凌水湾这些和你一起长大的姐妹吗?

米花见那人站住,还是不说话。她转移目标,开始骂画家,画家啊画家,知道你黄白镜子不好逗;知道你让大花拴住你媳妇,给你当花瓶。但是我要说,尽管你名满天下,你也是一个潮干儿!菜货卤子!无能之辈!你不够一个爷们儿,你小肚鸡肠,你的心眼不如针鼻大!你天天让你媳妇扎大花,扎出那一堆没用的玩意儿,等你死了,给你当装裹啊?多好的机会,你为啥不卖?知道你家不缺钱,但是凌水湾别家都需要钱,都盼着大花能有用,那样我就不用到集上卖丸子,姐妹们就不用外出打工,不用下地种庄稼。

衣荷儿惊呆了,看见这米花十八变,她很为惊讶。多少年自己和画家过,都没想到画家是用大花拴住自己当花瓶,而她早就知道了。本以为她一见咱家画家,就没骨头,使劲谄媚,使劲溜须,没承想到真章的时候,说骂就敢开骂;本以为她见钱眼开没皮没脸,是个小家子气的潮种,没想到她能为大家着想,能把凌水湾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她突然觉得这么多年和米花不和,瞧不起米花,是自己错了,是自己没有真正地了解米花。其实,她也是一个好仗义的人啊!

米花可不知衣荷儿心里在想什么,她说顺嘴了,只顾继续叽里咕噜地往外突突说,他今天回来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们凌水湾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画家,你就看着大家过苦日子,有病不能医,上学上不起呀?当年他和你媳妇到底怎么样?值得你抓住十年不放吗?你为啥就不能丢开过去,往前看?至于他们到底清白与浑浊,有那么重要吗?还是画家呢,思想简直是木乃伊!你看现在的小年轻,谁结婚之前不经历几个,结婚后都让人瞧不起。

这画家被米花呛呛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几乎要气急败坏,甩剂子要走了。又被米花的话语击中,想动都动不了。

你以为衣荷儿真的爱你吗?你看她看人家的目光,你也不是傻子吧?但我觉得就是她再次爱上那个人也是暂时的。她这一辈子最爱的是她的大花,爱所有对她的大花有用的人。当年她爱他,是因为他的书,对她有用;当年她爱你爱得光芒四射,十年过去怎么样?你还找得到一点火花吗?就是今天她再次爱,也不过一个早晨或者三个夜晚,你没听说,情人最多三日欢,一生事业在心间。她这一辈子最爱的,是她的大花。最盼望的是靠大花,富贵开花。你作为一名画家,一直支持衣荷儿扎大花,难道你真不希望凌水湾的大花,富贵开花吗?

画家也在反思自己,自己一直支持衣荷儿扎花,到底为啥?自己真的不希望凌水湾的大花走出去吗?被米花说到心里去的衣荷儿,也有被米花扒光的感觉。衣荷儿看着米花,觉得这个土老帽,简直就是一个巫女,刚对她有点好感,就让你对她不敢好。

这米花可不管别人心里咋样想,今天她突突顺口了,谁想拦住她,都休想。她依然以每分钟四五百字的速度,向外喷话,事到今天,我才明白过来,这十年我真的错了,我一直将衣荷儿当敌人。从小,因为大花是敌人;长大,因为爱情也是敌人。现在我才知道,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朋友。当年的事都怪我,是我喊出的捉流氓,这凌水湾才出了一个大流氓。其实,那天,我就在卧牛石边,我看得贼清楚,他哭喊着衣荷儿姐姐,拼命做人工呼吸、心脏复苏,我知道他是在救人。但我因为从小就嫉妒衣荷儿啥都比我好,更恨他爱衣荷儿,胜过爱我,所以我才灵机一动喊捉流氓的。这么多年,真实的情况,一直藏在我心中,也折磨我十年呢。我知道因此成了不好的人,成了对不起衣荷儿的罪人,可我那时就是恨衣荷儿,这凌水湾有我米花扎花呢,为啥老天还生一个衣荷儿也扎花,而且扎得处处比我强?我不甘,我要抗争,我嫉妒。你们都知道,这女人一嫉妒就出幺蛾子的。我整出的幺蛾子,就是让衣荷儿跳到黄河洗不清。天啊,我那么糟践衣荷儿,也连累了你啊!米花突然悟到这一点,自己就一下捂住了嘴巴,她睁大眼睛望着那个人,好半天,才喃喃地说,我说你回来,为啥一直不理我,原来……米花瞬间傻了,呆怔在那里。

十年冤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所有的人都面向米花,睁大眼睛。当然也知道,米花做事不周全,她本想害衣荷儿,但害得最深的人,是她自己最爱的人。她却把那人不和她结婚离家出走的罪过,都加在衣荷儿的身上。这乡村老娘儿们是当局者迷吧?

米花意识到自己错了,却也不停止,简短的愣怔之后,又跳了起来说,我、我、我只是想让衣荷儿跳到黄河洗不清,让他们夫妻一辈子不安宁。那时,凌水湾的人都想当好人,卧牛石上那场真真假假的戏,谁都不对画家说,谁都不说,也好,我说。反正我天生就长了一个贱舌子。也是因为我看他们俩过得太泰和,找机会秃噜给画家,他们就泰和不了了。哈哈哈哈哈……米花的笑聲震天响,大家眼睛里的米花不是人。是鬼,是妖,是巫女。

米花说,我知道今天拯救咱凌水湾大花的机会来了,本来我想,不买我的,别人也休想买到;本来我想将这事搅黄,可是要真的黄了,我又舍不得。我这心里针扎似的难受。我本不想澄清以前的事,可是再不说清,我们的大花,我们的机会,就再也不会有了。今天我将这一切都说出来,不是为她衣荷儿作证明,我是从全村利益出发,从我个人良心出发。希望大家好好想想,不管是谁,还是合作吧。我们的大花实在需要外界的帮助,凌水湾的大花需要拯救,咱扎大花的女人也需要拯救。我、衣荷儿,还有众多的姐妹,咱们的生活都该变变了。

激动的米花停止了她的演说。她拉着衣荷儿走向那个人。她眼睛里含着眼泪,她又跪下了她的波棱盖,她恳求那个人说,你别怪我,也别生我气,为了咱凌水湾的大花,你们好好合作吧。从此后我不再捣乱、惹事。衣荷儿技艺好,就多扎花;我笨,扎不好,我给你们理线,上花绷子;你们扎精品大花挣大钱,我打杂,给我一个零头来谋生,我也就心甘情愿了。只要咱们的大花得到拯救,你们让我这个有罪的人,当驴做马都行!

那人依然高傲地站在那里,但眼睛看着衣荷儿和米花却有了笑意。

米花跪在那里,捂着脸颊,呜呜哭泣起来。

衣荷儿的右眼皮使劲跳了一下,又跳一下。左眼福,右眼祸,从此之后,会有啥样的灾祸等着自己吗?但若能使凌水湾的大花得到拯救,能够富贵开花,就是有天大的灾难,自己接了!

作者简介

于香菊,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第九届签约作家,第八届辽宁文学奖获得者,辽宁省第一批定点生活作家。1998年开始创作“凌水湾”系列中短篇小说,2004年开始发表。先后在《飞天》《芳草》《小说界》《清明》《阳光》《星火》《满族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芳草潮》《章回小说》等十多家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50多部(篇),合计约100多万字。现为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作家。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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