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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苦闷

2018-10-09

昆嵛 2018年2期
关键词:镇里酒楼村主任

根富在忙他的苹果园。秋天摘苹果的时候,根富就发现苹果树染了病,而且树皮正一块块腐烂,心想:瞅空儿一定要把果树的腐烂病治一治。根富治果树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一把刮刀,把那些满目疮痍的烂树皮刮掉,直到露出白嫩的肉茬儿,再刷上一遍防腐剂,事情也就做完了。

苹果早已下净了,但园里仍飘散着浓浓的腐酸味儿。草棵渐已枯黄了,丛丛灌木已呈暗红色。微风中,果树的叶子正纷纷飘落着。根富望着年岁已高的果树和参差不齐的枝条儿,轻轻叹了口气。

春时,果树坐果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雹子,果园被砸得一塌糊涂,而整个秋天,果树又是在干旱中度过的,因此今年苹果收成不好。根富是个没多大本事的男人,只能依靠这些果树和下洼那三亩口粮地,如果这些全都泡了汤,全家人就没法活下去了。

天蓝得出奇,一只鹰在空中盘旋着,弯弯的河水泛着亮光。根富累了,伸了伸腰,摸索出一颗烟点火吸着犯愁思,望着山下。就在这时,山下小路上走来一个人,匆匆忙忙的样子,而且越来越近,根富看了半天才看清,那人原来是村民委员金锁。根富心里不由一紧张,刮刀也差点从手中脱落。

金锁果然是冲着根富来的。金锁爬上来时已是气喘吁吁,金锁说:根富,村主任叫你去呢。

根富清楚村主任为什么派人来叫他,“哦哦”答应两声说:我就去。

金锁说:快点啊,哎呦,累死我了。金锁说着,便用手不停地捶腰。

根富腾出手,忙递给金锁一根烟,说:让你跑腿了。嘴上这么说着,心却怦怦地跳,脸上汗都出来了,低声问:金锁,上边镇里真来人了吗?

金锁吸了一口烟,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根富心里“咯噔”一下,寻思:村主任说到做到,还真把镇里干部搬弄来了,这可怎么好?

金锁在一旁催促:快走吧。

根富说:你头里走吧,我收拾一下就去。

金锁走后,根富蹲下来,闷闷地吸烟犯嘀咕:去呢,还是不去呢?

根富回到村里的时候村委大门已挂了锁,村主任陪镇里来的人吃饭去了。根富在外面徘徊了半天,觉得还是跟村主任照个面好,于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村主任正陪着镇干部们喝酒,见根富进来,一愣。根富说:主任找我?

果然,村主任埋怨说: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想躲赖是不?

根富忙解释:金锁喊我我就跟着回来了。

村主任摆摆手说:好了,你先回去吧,下午到村委办公室去,看没看见镇里来了这么多人?都是为抗交集资提留的钉子户下来的,如果你们按时交了,人家就不会跑腿下来了,还是想办法把款凑上吧。说着,便把门“砰”地关上了。

根富在主任关门的时候急忙缩回了脑袋,想,主任说的也对,可是村里不交集资提留的不光根富一个人,大家都认为不合理抗着不交,而根富不是扛着不交,是实实在在没钱交。根富琢磨:看来这次不想办法交上钱是不行了。

根富回家就把村主任催着要提留的事跟女人说了。女人白了他一眼,说:不交的光咱一家?

根富怯怯地说:你不知道,上边镇上都下来人了。

女人也吃了一惊,说:咋办?

根富说:就把你攒的那四百块钱拿出来吧。

女人不满地说:你就惦着那几个钱,那是刚卖苹果剩下的,要还俺姐哩,你住院那阵儿花的钱哪来的?

根富当然没忘记,那天,根富从坡上滚下来,摔折了腿。昏迷不醒被送进了医院,只因没钱交押金在医院走廊待了整整一天一夜没人管,好歹东借西凑地交了押金,医院才收下了。每想到这事,根富就觉得自己真算造化,如果那次借不到钱,也许这条命就不能活着了。

难怪女人护着那几个钱,当初讲好了卖了苹果要还人家的;再说,人家也不是富裕。根富捧着脑袋,心情沉重地想:只能硬着头皮去借了。

根富闷闷地走在大街上,不觉来到水娃家门前。水娃的女人正在喂猪,两只大猪在槽前吃得正欢,根富上前搭讪着:水娃呢?

水娃女人说:水娃在北山打石头,中午不回来。

根富嗫嚅着:我集资和提留交不上了,想倒腾几个钱用用。水娃女人摆摆手:没钱没钱,水娃干了半年活儿也没开个支,这两口猪都喂不起了。

根富知道人家不愿借,转身来到德禄家门前,想想春时买化肥的錢还是借人家的,人家催要一次了,怎好再借?这样走了几家也没借到钱,根富决定到于庄妹妹家走一遭。

根富和妹夫关系不算太好,原因是母亲去世时两人吵过一回。但根富去了妹夫还是倒了杯茶水给他喝,然后根富就提起村里催要提留的事。妹夫一直没搭腔,最后临出门的时候,还是妹妹偷偷塞给他一百块钱。根富就握着那一百块钱回来了,寻思:有这一百块钱应付一下也好。

村委屋里站了很多人,几个刺头正在挨熊。刺头也不是熊茬儿,直嚷嚷:去年让俺们集资修路,结果路没修成,钱也没了,哪去了?

根富听了半天,上前说:主任,我交,只是暂时没钱……

一个联防队员过来,朝根富腿上就是一脚,说:你要转弯弯肠子?

村主任打圆场说:根富,实话跟你说吧,这次提留要的根本不算多,不交是不行的,情节严重的要交上边处理。

根富腿肚打颤头皮发麻,从心里草鸡,嗫嚅说:我只这一百块,其余的我再回去凑凑,明儿定交上。

主任就让会计收了。根富走出屋子,主任也跟着出来,说:根富,你一定回去凑凑,怎么,腿还疼么?

根富忙摇头,说:不疼不疼。

其实根富是很疼的,这一脚正踢在那条伤腿上,主任都看出来了。主任一句话,根富很感动,觉得主任不但不记仇儿,对自己还蛮关心哩。

根富跟主任结仇儿完全是一次意外。那年,根富在院角栽了一棵冬瓜,瓜秧茂茂盛盛爬满了架,隔壁孙寡妇喊了好几次,说冬瓜蔓子爬到她家院里去了。这天晌午,根富心血来潮爬上瓜架要摆弄一下,抬脸正望向孙寡妇窗口,只见主任赤条条趴在孙寡妇身上好事哩,根富没作声就悄声溜下来了。后来街上都知道了村主任和孙寡妇的事儿,而且闹得挺凶,主任就把这恨记在根富身上了,以后根富和主任打过几次照面,主任眼神总是要和根富过不去的样子,根富觉得实在对不住主任。好在那次选举村主任,根富捧着选票找人写,一眼瞅见了村主任,根富走过去,说:主任,我不认字,你替我写吧。村主任接过选票,嗯了声说:咋写?根富说:就写你的名字吧。于是村主任就写了。根富从那时起和主任的关系才不那么紧张了。所以根富今天琢磨,人家主任不记仇儿,有肚量哩,再不想法把钱交上,对不住村主任。

根富唯一的希望只有说服女人,把那款先垫上。吃晚饭时,根富提起钱的事。女人钻进了牛角尖尖,根本不理他的茬儿,说:我借人家的钱,不能掉腚让人踹。根富脸涨得通红,嚷:提留交不上,上边就要把我带走,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女人也不示弱:抓了去我也是没钱,找了你这没本事的,枪毙了你我才美哩。

这显然是气话。根富饭也没吃,仰在那儿怄气。两个孩子只顾往嘴里扒饭,大小子忽然将筷子伸到小二碗里,小二就把哥的筷子拨到一边,哥俩吵起来了。根富很烦,照大小子脑瓜就是一巴掌:妈的,吃碗里瞅着碟里的,找死。大小子哇地哭了。女人从外屋进来,冲着根富:你这老不死的,拿孩子出什么气,上河套赶鸭子去。

根富养了群鸭子,每天傍晚都是他去赶。不是女人不体贴男人,今天她实在不知道根富腿上挨了一脚。根富肚里憋着气,越想越窝囊,慢腾腾地下炕,嘀咕:妈的,你们过去吧,我也真活得够了。根富这样想着,索性取下根绳子带在身上,趔趄着朝河套里走去。

夜幕渐已垂下。根富脑里很乱,一脚高一脚低走在河套里,他选择一棵河柳树,蹲下来只是闷闷地吸烟。村子里,闪耀着灯光,根富想,我就要死了,你们大伙都好好过吧。根富还想:如果我死了,女人定会后悔,而且还会哭个死去活来,妈的你使劲哭吧,一切都晚了。

根富抽泣着,又一转念,死了也未必不好,昨天晚上他就做了个好梦,梦里遇到了许多愉快顺心的好事,也许死后会进入那梦境里去的。于是根富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将绳子套在树上,又打了个扣结。

偏偏就在这时,根富踩着了团东西,脚下还有轻轻蠕动的感觉。根富奇怪地弓身用手摸一摸,果然是个活物,根富不由惊叫一声,退出老远。点着火儿照亮看时,原来竟是一只鳖!这只鳖挺大,刚才受了惊吓,正慢慢在草叢上爬着。根富倒抽了口气,慢慢定下神,寻思:这鳖可是救命的星儿,要不是这只鳖,恐怕自己现在已挺尸挂在树上了,原来自己命不该绝。

根富激动起来,上前将那只鳖捉住,掂一掂,有三斤多重哩。根富知道,当今鳖在市面上可是值钱物儿,这只鳖至少也能卖几百块钱,这样,不但提留能交上了,还剩零头儿,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根富异常兴奋,刚才的愁闷早已烟消云散。根富忙收拾好绳索,提着鳖匆匆朝回走。

根富一路上兴高采烈。腿未迈进门槛,便大声嚷:你们看这是什么?

女人正在刷碗,掉过头,惊叫一声:鳖!

两个孩子跳下炕过来观瞧。根富没有提上吊的事,炫耀地说:我在河套里拾了这只鳖。

女人嘴一咧:如今鳖可值钱哩。

根富吩咐女人:拿秤过来。

女人把秤递过来。根富称了下,喜上眉梢:三斤二两呢。

女人也笑了,交集资提留可不用愁了。

女人就把鳖放进水缸里。

根富心里有了底儿,想这事无论如何得要村主任知道。根富来到主任家,根富说:主任,我在河套里拾了一只鳖。

主任说:你拾了一只鳖与我有啥关系。

根富说:我把鳖卖了,交提留的钱就不用愁了。

主任说:哦。

根富说:你得让我个时间,我明天就去卖鳖。

主任说:你去卖吧,最好能到镇上那几家饭店去卖,能卖个好价钱。

根富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根富说完,就告辞出来了。

天亮,根富起了个大早,用网兜将鳖盛好,匆匆来到镇上。根富将鳖挂在大桥栏杆上,蹲在那儿啃饼子。过路人都好奇地过来观看,说这鳖可真大呀,却无人给价。根富心里焦急,问饭店在哪儿?有人手一指说:那幢楼就是。根富果然看见河滨路旁有幢小楼,上面镶着四个烫金大字。根富不识,过路人说:那就是河滨酒楼。于是根富就取下鳖,决定到河滨酒楼碰碰运气。

酒楼的店门开着,几个伙计正在拾掇屋里卫生,看见根富手里提着一只鳖,嚷道:这只鳖可真大呀。

根富说:我找你们老板。

伙计朝屋里喊:经理,有送鳖的。

不大会儿,里屋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西服笔挺,头发梳得油亮。胖子过来,看了半天,说:这鳖不小。

根富说:老板给个价吧。

胖子让伙计去称一下,根富说:不用称了我都称好了,三斤二两。但伙计还是过去称了,过来说,三斤一两。

胖子伸出三个指头,说:这个数怎样?

根富说:三百太少了,四百。

胖子说:行,四百就四百。伙计就提着鳖进内屋去了。胖子递给根富一颗烟,说:抽颗烟。根富就接过来抽了。胖子说:钱你明儿来拿吧。

根富摇摇头,说:不行不行,我着急交提留哩!

胖子说:如今生意不好做,店里真的没现钱,你就明天来拿吧,咱说话算数儿,我打张条儿给你。

根富知道如今生意不好做,可他等钱用,不能在村主任面前失了信用。胖子说:你是张庄的吧,不信回去问你们村主任,在这吃了好几桌都是赊的账,就回去跟村主任说一声儿,也不差那么一天。根富想了半天,点点头说:也好,不过咱可不能失了信用。于是根富就回来了。

根富来到村主任家里。主任问:根富,将鳖卖了吗?

根富说:卖了。

主任说:钱呢?

根富说:人家钱不凑手,说明天给。

主任只是吸烟,没作声。

根富说:人家真的钱不凑手,吃饭的人大都是赊的账,人家都给我看账了,咱村里还欠人家的哩!

主任忽地站起来:根富,你也太那个了,要查村里的账啊!实话跟你说了,不要往我眼里插棒槌,明天一定要把钱交上,否则决不客气。

根富灰溜溜地从村主任家里出来,回家还受了女人一顿埋怨。

根富想:自己真是实实在在做了件蠢事,可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往镇上再跑一趟了。

根富又来到河滨酒楼。胖子正在跟谁怄气,一脸的不愉快。根富说:老板,我今天来拿钱。

胖子掉过脸:我可让你那只鳖害苦了。

根富说:老板说哪里去了,怎说我害了你呢。

胖子摊开两只手,嚷道:昨晚来了两桌客,一桌是你们村主任领着镇里的干部,一桌是王大麻子请查税的,都点名要吃霸王别姬,就是他娘的你那只鳖,让我给谁吃了是?最后硬是把王大麻子和税官得罪了。我他娘的会有好果子吃?

根富说:那不关我的事,我只要我卖鳖的钱。

胖子也是在气头上,眼一瞪:我没钱!

根富说:你要讲信用,你讲好了今天给钱的。

胖子说:讲好了也没有。

根富说:我去告你。

胖子一笑,说:你告吧,我才巴不得呢,许多单位欠我的钱正愁要不上来呢。

根富气得浑身哆嗦:你不讲理。

胖子说:如今讲理的有多少?我又不是不给你钱,只是暂时没有。

根富还想说什么,胖子吩咐伙計:把这人轰出去。

根富面带伤痕地回到家里,女人大吃一惊:这是咋了?

根富躺在炕上,只是一个人生闷气。根富也只能生闷气,没钱交提留,就没脸见村主任了,都是这该死的胖子。

根富对胖子充满了敌意,寻思:我根富还有法再活下去吗?这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逼么?我一个穷老百姓活着没意思,你一个有钱老板死了活该。这样想着想着,根富心情就亢奋起来。

当根富重又来到河滨酒楼的时候,胖子正好跨着摩托车出来。胖子说:你又来干什么?告诉你没钱就是没钱。

根富腰板挺得很硬,说:我告诉你,今天你给钱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胖子冷笑一声:我不给呢?

根富说:那咱俩就一块死。

胖子说:你敢。

根富说:我今天就敢给你看。根富边说边从腰里摸出一只酒瓶儿,酒瓶里装着炸药,一根导火索伸在外边,根富“吧”地打着了火机,点上导火索,要上前搂胖子,说:我今天跟你同归于尽。

胖子一惊,说:你要动真格的。扔下摩托车就朝屋里跑。根富就追。胖子边跑边从兜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撒向空中喊:我给你钱!

根富面前眼花缭乱,那些钞票就像苹果树的叶子一样纷纷飘落着,根富不由停下来,扔掉酒瓶儿,低头拾起四张百元钞票,朝着酒楼喊:胖子看着,我只拿了你四张。又对围观的人说:大伙都看着,我一张也没多拿,就四张。根富说完,美滋滋地要转身走人。

就在这时,赶来两名治安警察。胖子冲出屋子,说就是他!警察不容分说,上前扭住根富的胳膊。根富不服气嚷:我犯啥法了!另一个警察拾起半天未响的酒瓶儿,说:这是什么?

许多人前来围观,根富并没害怕。

警察发现,酒瓶里装着全是沙子,哭笑不得。根富从头到尾诉了苦衷,大家都很同情,因此根富没有受到治安处罚。根富走出人群,忽听有人说:如今鳖在市场上行情这样看好,你为何不去养鳖致富呢?

是啊,如今人都爱吃鳖,我为何死守着庄稼地,不去养鳖呢?

回家的路上,根富心里仍暗暗寻思,爱吃鳖我就养鳖,等吃多了,准没好下场。根富想到这里,又把那四百元钱攥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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