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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水

2018-09-30陈家桥

鸭绿江 2018年9期
关键词:李森杨坤秦刚

陈家桥

1

梧桐树并不高,叶子的背面会发出一种奇特的带白毛状的青色,正面却是绿莹莹的。为什么叫作法国梧桐,为什么有一个人写过一篇东西,就叫作与梧桐树斗争到底。

不,他意识到他记忆出了点问题,那个东西叫与悬铃木斗争到底。

他不可以原谅自己在回忆上出任何差错,他以前与别人争论过一个问题,那就是人的记忆力,不仅是记忆东西的能力,实际上是理解东西的能力,因为只有理解了,你才能记得住。人家当场就反驳他,那死记硬背下来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他当时心里在想,那是狗屎,但他没有说出来。

他可以去吃点东西,但他又不大想吃,他觉得在食堂里走一趟,或许看看人也好,跟别人一样吃东西,那是他不大想去做的,他提请自己注意,同样是吃东西,他终究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想到,现在杨坤在医院里,就让他躺着,躺着也好。

在别人的言谈中,他听出来大家都很焦急,事情该怎么办呢,什么征兆也没有,就住到医院里去了。因为疼得厉害,一去医院就要求住了下来。

那是他的事。他想。

是杨坤自己的事。

叫这么个名字,一个这么洋气的名字,当然了,越是土的人,土的地方,越会有洋的名字。

比如洋火,就是火柴,却叫洋火。

外边的街还有些湿,但气温是明显高了一点,重点是现在空气中有了一点潮中带暖的感觉。

真的很疼哎,他叹了口气。

不过这疼痛并没有延伸到自己的大腿或胯下,以前当他想到自己的疼痛时,他会有这种感觉,但现在他没有。

什么时候,没有自己假设中的疼痛感的?这个他已经记不清了。

从食堂那儿向后,有一个澡堂,那里有湿漉漉的女生端着盆子出来,她们普遍不好看。当然,他这是在这食堂后侧,必然也只能是这样想的。

先让他住着,他想。

这什么话啊?他又嘀咕了一句,什么叫先让他住着,这什么意思,请问,让他住着,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啊,他疼不疼,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他又想,光是疼,是疼不死人的,人的死并不是疼死的,死那是另一回事。

他没有打一个寒战,尽管他笑了一下,以为这时来个寒战,情况会好一些。

应该回去了,不过回去,在走廊里没准会碰到人,他们会讲起杨坤的事,让他们讨论去吧,越充分越好,自己反正也不大想多说,人家也未必想多听。

可以吃泡面的,于是他在小店里买了泡面,还应该把充值卡也买了,这样可以给手机充值。当然,他每天可以用寝室的电脑上网,用不着手机来看,但他还是买了卡。

买卡时,人家问他,一个月打多少?

他懶得搭理,果然他就没有说。

他马上想起杨坤以前老是讲,他话费用得很多,就好像他很牛×,反正总有电话要打。

哎,请问,有电话要打,也很牛×吗?他倒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他妈什么逻辑啊,天下有这种事吗,多打电话会以为自己了不起。

他自己充值倒是另一回事,反正不能在需要用到手机的时候没有余额在手机里。

2

儿子很疼,父亲身上会有什么反应?他在打开宿舍门的同时是考虑到这个问题的。

老杨正在拉窗帘,宿舍平时就住着杨坤、李森还有他——孙凯三个人。

李森这段时间,就是杨坤出事前后这段时间并没有住在宿舍里,他没有考虑李森为什么没有住宿舍里了,也许是因为李森恋爱了,但他又知道恰恰大概在三个月前,李森和女朋友分手了,当然也许分手了,这李森才没有住在这里了。

他跟老杨打了个招呼,叔叔还没有睡啊?

我哪能睡啊。老杨一边说一边拿起茶杯。

其实还是要早睡的好,他说。因为是学医的,所以他很容易让人意识到他是从医学的角度来谈关于健康的问题。但是,他知道老杨的儿子是他同学,室友,杨坤也一直很有主见,这样跟老杨讲生理是不合适的。

他听到走廊里有人在讲话,他料定是讲杨坤的,本想发作,因为这样很烦,并不是因为他们讲话烦,而是现在病人的父亲就住在宿舍里。

你们那个地方好啊。他说。

老杨没有话说,现在讲这些有什么意思,但是总不能说到杨坤的病吧。

真不知道怎么办。老杨说。

叔叔不要紧,事情总会解决的。他说。但是他自己倒很吃惊,明白是杨坤住院、生病,治病,怎么会说成是事情要解决呢,这不是事情啊,这是生病啊,是生病,而不是解决事情,但他敏锐地意识到老杨根本听不明白他的话,或者说不会听他的话。

在老杨前天住进来的那晚,老杨倒是问过,因为他是福建的,老杨问过福建怎么样,那时老杨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像一下子萎掉了许多。

查不出病因。他听到走廊里有人在这样说话,他马上打开门,对,他看到了另一个系的同学,他认识,但他们跟他并不怎么来往。

他看着走廊里的人就想起了宿舍区外边不远处穿过一条水泥路,在那黑色的池塘里有几只天鹅。

第一,为什么池塘是黑色的呢?水明明并不太脏。第二,为什么是几只天鹅,而不是一只、两只呢,那到底又是几只呢。

你平时吃食堂多吧?老杨终于向他问话,大约是因为老杨看见他拎了泡面回来。

我其实什么都吃。他说。

他这答话也很怪的,当然他想自己一贯如此,并不是因为你儿子生病住院了,我就回答你问题更加谨慎一些。

他想老杨绝对不会问他有关他儿子平时的情况,他也基本上没有特别有价值的东西可以讲给对方听。

平时,我吃了东西就到图书馆去。他说着拿了一本放在桌上的书。

他现在疼得很。老杨说。老杨讲到杨坤让他有些意外,因为他认为老杨是不会这样讲的。屋子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样讲,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叔叔,你要乐观一点,没事的。他说。他认为他的话是得体的。

查不出原因啊。老杨说。他此时认为老杨到底是个从小地方来的人,讲话未必很得体吧,什么叫查不出原因呢,那叫查不出病因,那是指生病的原因吧。

走廊里谈话的人并没有散去。

他抬头对老杨说,住在这里还习惯吧?

老杨掏出烟,但他并没有吸,有点犹豫,虽然在走廊里还是有不少人在吸烟,但老杨还是顾及他孙凯的。他并没有鼓励老杨抽烟,他想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你永远不要以为我看到了你的需要,其实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倒还好,可以睡着。老杨说。

他觉得老杨这话讲得跟他自己的思路有点对得上,这就对了,事情就顺着往下走,睡不着也没什么用。

但是终究是疼到什么程度呢?他想。一直都可以这样来看问题,那就是人是疼不死的,那么这个就没有办法讲了。

这样,他决定,让老杨先睡吧,自己反正不会这么早睡,现在他感到气恼的是,在食堂后边他在澡堂旁边看到湿漉漉女生时他觉得她们普遍不漂亮,那么天鹅呢。

他对老杨说,你先睡吧。老杨说,我还能睡。觉得这对话有点教条,其实也没什么好客气的,自己倒是去了方形的黑色池塘。

没有扔东西,天鹅在远处,树,以及电灯都在那儿。

灯亮了些,他看见了天鹅。

他记起大约在三年前,他和一个女生在对面的埂上吹着口哨,吸引天鹅的注意。天鹅是这个池塘的传统,但三年了,还是那几只吗?也许不是了。

天鹅也谈不上好看,不好看。他的逻辑是,天鹅,澡堂出来的女生是一样的,在这里仍然看不出什么究竟。当然,他指的是美与丑的问题,那么关于三年前和女生的事呢,他的看法是女生也不重要,他在意的是,在这池塘边都有了三年的区隔,而事实上,他在这大学已经待了快有十个年头了吧。啊,一定是这样的。

他嘀咕了一句,反正人是疼不死的。

3

秦刚找李森之前,也考虑先找孙凯谈,但他的同事付伟认为还不如先找李森。至于什么原因呢,秦刚也没有跟付伟讨论,反正在秦刚犹豫的时候,付伟就会拿主意。

秦刚接手这个案子之前,其实分局里的人已经接触过学校里的人。可以说外围的工作做得都差不多了,作为公安,显然大家都认为杨坤是被人害的。

但是,从他胃液里提取的样本还没有分析出来,现在从血里边化验的结果来看,会有一种特殊的混合成分,不仅仅是一种通过常规手段就能鉴定出来的毒害物。

那么,他是从哪里吃到或喝到有毒的东西呢?

在杨坤入院第二天,其实学校本身也已经跟李森和孙凯都谈过话,当时是问问情况,因为疼痛加重,又查不出病因,所以派出所的人就跟學校一起到分局去施加压力,希望那里的刑侦科能参与进来。可以讲,即使报告定不下来,杨坤被人投毒也已经是共识了。

但这边,孙凯、李森他们还没有得到这个消息,当然秦刚找到李森的时候,李森在图书馆,他之前才从外边跟一个女生约会回来,女生很漂亮。

李森不知道,其实有人在盯他了。

盯他的人跟付伟讲,这小子去浴场之后,又去的川北,跟女生喝了东西的。

现在还不能让他发现在盯他,盯他的人听到付伟在批评他。

盯他的人保证不会让他发现。

付伟说,现在也没意思了,反正就是调查了。

秦刚抽双喜烟,他见到李森,口袋里装的也是双喜。

秦刚在台阶上,靠着半人高的护栏,问这个李森,海城人?

李森说,我不是海城人。江苏人。

江苏、海城,反正也近。秦刚说。

秦刚年轻时牛里牛气的,基本上也是一个小流氓的样子,后来他这种派头反而有助于他跟嫌疑人打交道,所以也就没有必要改了。

你们关系怎么样?秦刚问。

李森说,我反正跟杨坤不错,你们是不是没有本事了,怎么都损到这程度了,要我们来想办法了?李森说。

付伟是站在底下的,他没有上来。

秦刚点上烟,问李森,你们知道不知道,一个人疼到那程度,是一件很遭罪的事。

李森当然架不住别人这样讲,他有点心虚,怕人看出来,他整天很花地生活。

有女朋友吧?秦刚问。

以前有,后来分了。他说。

杨坤有没有?秦刚问。

李森怔了一下,不过他马上答,杨坤也是以前有过,目前好像没有,至少以前那个分了,不过到底有没有也不知道。

秦刚知道杨坤目前没有女朋友,这个在他接手这个案子之前,派出所的人基本上已经确定了。

你们现在换女朋友挺勤的啊。秦刚说。

反正就那么回事。李森说。

你们关系怎么样?秦刚问。

李森觉得这个已经问过了吧,怎么还问啊,再说了,有什么就直说吧,兜圈子干什么啊。李森说,我们关系还不错。

讲讲另一个人。他说。

李森见秦刚目露一种威严,这他妈什么意思,这也有点操蛋了吧。作为名牌大学的学生,他这点智商还是有的,这不是让我做一个卑鄙的人吗?

他于是说,我不能在背后议论人家吧。

现在,你请注意,秦刚的烟头红红的,当然在目光下,发着虚黑与红,他说,我跟你讲,现在搞不好,他妈的这个姓杨的就要挂了,懂不懂,你们懂不懂。

李森头上发汗了,他问,你是问孙凯?

秦刚反问,那还有谁?

现在付伟站到旁边明白为什么秦刚会同意让李森先来接受调查。

这个人,我就直说了吧,我跟他不怎么搭理。李森说。

日头就照着这台阶,三个人都靠在栏杆上,很多人在上上下下。

秦刚在吸烟。

你小子泡澡怪高级的啊!付伟拍了拍李森的肩膀。李森马上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泡澡也有人讲,他没有想到是有人在盯他。

就那么回事。李森笑了笑。

4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比较霉,甚至更加霉,因为之前,他本来以为碰到老杨,尤其在下午四点会比较不适,但想不到开门进去,发现屋里只有李森在,李森正抱着一个女人在亲嘴。

这像什么话,他没有动,站在那里。

他当然阴笑,反正李森跟他本来话就少,大家只是客气而已。

啊,杨叔叔出去了,我回来取点东西。李森说。

那个女人,当然,应该是社会上的,马上站起来背过身,整理衣服,李森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拍着这个女人的背,對她说,你到一楼等我吧。

怎么,有事要谈?他心想。

李森看着孙凯,觉得他也应该被问话了吧。

妈的,公安找我问话,还盯我。李森对孙凯说。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出了那么大的事。孙凯一边说一边放下一只手提袋。

可不能盯我呀,我是什么人,我需要盯吗?李森摆出很不当回事的样子。

所以你那些事,人家也会讲来讲去的。他想。但他没有说出来。

我本来是不准备和她一起回宿舍的,可这女人讲,她对宿舍感兴趣,想来看看。

可是她不知道有人在这里出事了吧?孙凯说。

李森感到有点毛骨悚然。这是一瞬间的事。他好像难以坚持,马上就变了脸色,他踮着脚,觉得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这是孙凯在李森走后,马上意识到的一种很霉的感觉。

他的实验室里的东西被动过,这些东西包括一把橡皮筋,一只杯子,一只电磁炉,还有一本挂历以及一盒别针,一只订书机,动的是这些放在台子上的东西,抽屉里呢,也应该动了,但他发现别人让他看不出来动过,他只是凭本领,就是说他依仗自己的聪明发现里边的东西被动了。

这就不是霉了,这是活生生地已经盯上他了。

也没什么吧,李森洗澡还有人盯呢。

他同时在想,李森为什么总能找到漂亮的女人呢?

他们以前也简短地争论过什么是漂亮的女人,然而,李森他配吗?

李森是个糊涂蛋,这一点李森跟杨坤不同,李森就是一个傻×,他能有什么出息啊。

孙凯去打排球。

排球场和篮球场挨得很近,有时因为两边球会串,人跑来跑去的,排球场男女都有,就是打着玩。

一种巨大的霉的感觉把他浸住了,以至他没有发现有人就在不远处盯他。

小子在打球。付伟对秦刚说。

秦刚站在小卖部里边,因为小卖部门口的雨篷挑得并不高,所以外边的人很难看清里边。

秦刚看得见孙凯。

他发现他扣球很重,怎么有这样的打法,又不是比赛,但凡是他扣过去的,对面的人反而叫好。

虚啊。秦刚想。

秦刚跟付伟讲,这小子太不地道了,怎么从不掂球,他最多就是平着把球传给同一方的人,要不然就是打远,当然他最乐意的是重重地扣球。

这打法也自私得太明显了。秦刚说。

谁愿意掂球啊,手弄得生疼的。付伟说。

妈的,亏你也打过球,排球打手上有什么疼的,气不打太足不好吗?秦刚说。

哎,我们来干什么的?付伟笑笑说。

这东西悬。秦刚说,同时他从雨篷底下走出去,他直接就走到排球场上。他还接了个球。

他们眼睛对上了。

秦刚对他说,你球打得不错。其他人发现他了,所以球就不怎么掂了。有一阵,球就在对边掂来掂去的。

孙凯听到身边有人在说,到底还是要传球才行。

孙凯知道这是突然出现的两个男人跟他讲的话,别人就复述了,谁信呢,两个陌生的校外男人会找他谈排球。

我们到外边去。秦刚对他说。

他跟他俩一起走到那边去。

自行车车棚,很长,靠在红砖楼的外边,中间隔着一排刺槐树。

你不抽烟啊?秦刚问。

孙凯说,你们也别抽,学校里边不让抽烟。

他倒不客气。

不过,秦刚果然也没有抽。

你们平时怎么样?秦刚问。

他心想,问这个不如直接问老鼠吧。

他记得挂白鼠的笼子显然动过,老鼠也比较眩晕,因为一定有人不规矩地转那个笼子,不会像专业的人那样去试老鼠的反应。

它们是白的。他想。

他说,我们还行。

他却没有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连杨坤的名字也没有提。

那么对方是不是应该补提一下呢,以示尊重。他想。

但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秦刚问,你们平时有没有什么争执?

他说,我之前回去的时候,李森正和一个女生,在那里。怎么讲呢,亲热,你看,我们总是这样,我们必须在集体中生活。

秦刚很想向他裤裆踢去,这比较管用,又踢不死人,却能使他弯下腰来。

秦刚说,他快要不行了。

可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意识不到自己到底是讲出来了呢,还是嘀咕在喉咙中。

但是,对方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谈话吗?对方问。

他说,我不知道。他明显意识到他这句话自己却是听到回音的。

不提球?付伟问。

秦刚扭头对插话的付伟看了一眼,也许付伟是对的,应该这样问。

球砸在手上会不舒服。他说。

但他想的却是,在手背上,在大拇指以上和中指以上那块手背,是掂排球的主要部位,那里仿佛有一个烂处,像败掉的花蕊一样,烂的,谁能忍心让排球砸下去?一砸下去,那就会烂掉的,可是谁能?

我总是认为,同居一室的人,也是陌生的,这个没问题,所以你们不必很疼,在别人很疼的时候。秦刚的话反倒有些文艺了。

我不大管别人的事。他说。他这冷漠也已经比较没有特征了。

还动过什么?一只小钳子,一个备用灯泡,有自己不用的公交卡,他们在实验室里动的我的东西还少吗?

还得说说,你学习不错?秦刚问。

他完全可以不回答这样的问题,但他也不能不如实回答,我学习好,又怎么样,又不是最好。但是,他没有答。

秦刚看这人嘴唇非常薄削,他很少关注别人的嘴唇,特别是对一个男人,嘴唇有什么好看的。但他就是发现了这一点。

他头发直直的,并不太密,但也并不显得稀疏。

5

秦剛找过孙凯以后,孙凯去学校的澡堂泡了个澡,一来是因为打了排球,另外是因为那种霉的感觉,他想在热水里泡掉点儿。

但泡掉没有呢,也许没有。澡堂里人很多,他想自己的钱并不少,奖学金不说,家里也给,另外现在在外面有时做些事,比如倒资料什么的,也都挣点,但他花得并不多。倒是那个杨坤,没看他挣什么钱,但老讲自己花费不小,你花费什么啊。

从澡堂里回来后,李森喊他一起到龙河路吃饭。这很稀罕,他俩很少一起到外边吃饭,除非是食堂关门或是偶遇,像这样李森专门等他去龙河路吃饭,还是很罕见的。

他也就答应了。

他在剃胡子,他很清楚,李森大约是因为之前,他和他女生在宿舍里亲嘴被他撞见了,算是个道歉吧。

但现在问题也不在这里,他妈的问话的人已经前后脚了,还吃不吃饭,尤其是还能不能到北门外吃饭。

当然要去,哪怕只有很少的时间了。

孙凯在剃胡子,李森去顶头的宿管科办什么事去了。走廊里似乎总有人停下脚步,三五个围在一起讲医院里杨坤的事。

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但谁让他们确实是很关注杨坤呢。

第一,再关注也没用。第二,光疼是疼不死人的,问题的症结却还不在这里。

在哪里呢?

倒霉的是,这时杨坤的父亲老杨回来了,他也知道那边在传杨坤差不多已经昏迷了,那么离挂掉也就很短的路了,老父亲这时不待在病床前,怎么还回儿子宿舍呢?

他几乎跟老杨无话,他铁定地判断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向老杨示好,在这种时候,还有必要吗?

倒是老杨跟他打了招呼,老杨说,小孙啊,你们现在课还紧吗?

这什么意思,老头怎么问起课来了,难道问杨坤不可以吗?他想。

但他说的却是,现在课也就是那么回事。

他这样讲话仍符合他的风格,他很在意,不要在讲话上,让人看出来自己不大统一,自己仍是那个人。

这时李森回来了,他没有想到李森把他往边上拉了拉,对他说,不如我们喊杨叔叔一起去吃饭。

老杨扭过头,他认为老杨差不多是疯了,儿子搞成这样了,自己还跟人去吃饭。

老杨说,反正我也还没吃,我就跟你们一起去吃。

听这老头的口气,老头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

那就去吧。

这饭是在小扬州吃的,招牌是红色的,小扬州三个字是黄色的,在龙河路近合作化路口,那里有个地下道出口,现在市面不如以前了。做的东西很不错,他认为自己一定曾经吃过。

什么叫一定,是铁定来吃过。他坐下时想。

老杨头发乱,但老杨也不管。老杨讲,今天我和你们俩吃饭,你们是杨坤同学,室友,杨坤出了这么大的事,但你们路还长,你们还要读书,以后事情还多。

听老杨这样讲,就如同杨坤已经挂了,他心绪平静了,他看看李森,大概是用眼神质问他,不是说你请客的吗?

李森当然对老杨说,饭还是我请,你是叔叔,我们请你,他看了看孙凯。

孙凯不作声,在弄手机。老杨看着孙凯。

也可以喝一点酒。孙凯听见李森对服务员讲。

现在一股很浓的药味,因为有人提到酒,他想起了实验室,想起实验室被动过,又被恢复过。老杨头发这么乱,也该梳梳了吧。

可以喝。老杨说。

因为菜已经上来了两个,是锅子,下边的火很旺,把里边的牛肉煮得冒泡。

你多吃点。李森对老杨说。

老杨果真还是吃的,他现在还吃得下去?他想。

孙凯也夹菜,但量不大,他不喜欢在别人注视下吃饭。

当然现在也不能讲白天警察来找他谈话的事情,不仅不能讲,估计还要回避。

也许会好起来。李森说。

老杨喝了杯酒,杯子不大,他一口气喝完,他是从四川来的,四川人也能喝酒,还出五粮液呢。

老杨用筷子点了点锅子,对孙凯说,你吃菜,这菜还辣呢。

孙凯是福建人,李森哪儿人,江苏人,对啦,现在清楚了吧,一个福建人,一个江苏人,都不大吃辣的吧。

但没有关系,老头子自己不过说说而已,老头子举杯碰了一下孙凯的杯子,孙凯原来是举着杯子的,他有点愣神了。老杨说,小孙,你干一杯,你们都年纪不小了,又不是女孩子,喝点酒,没事。

李森眼眶红了,他是顶不住了。李森这人就这样,现在也不是因为玩女人让孙凯撞上的事了,是这个老杨的儿子要挂掉的事了,这是眼下的事啊。

就好像疼在自己身上,就好像他能够体会那种昏迷。李森想,杨坤是个不错的兄弟。

老杨应该酒量不小,但他没有多喝。孙凯跟老杨说,小扬州以前只是做炒饭的,我们刚来这儿时这里只有炒饭。

扬州炒饭。老杨说。

对,扬州炒饭。孙凯接着说。后来吃饭的人多了,有时也问要点菜,比如咸菜小菜什么的,这老板就加小菜,再后来要冷菜,花生米什么的,老板就加,或加酱菜、卤菜,后来,有人要炒菜。

这样,就搞成了这样的饭店。孙凯笑了一下。

还叫小扬州呢。李森说。

李森没有笑,实在笑不出来,他觉得儿子昏迷了,老杨大概已经做好了准备吧。

为什么叫小扬州?老杨问。

孙凯把手机放下,他双眼有点发红,因为他不胜酒力的缘故,所以他知道自己眼红,但因为没有多喝,他又知道自己还十分清醒。

他说,跟扬州是一个意思。

你怎么能这样?他的心中浮出这个问号,并且在老杨走后,这个问号就一直没有消下去。

6

李森在老杨走后,当然是眼含热泪。李森自己认为是疼的,是他人的疼在他心里边,强烈地烙着它。他非常不忍。

老杨当然要先走,不然这老头恐怕也绷不住,现在基本没有办法了,人是不行了,但事情呢,孙凯始终在想,有些事情,为什么要当事情来解决呢,他认为自己始终就没有认为杨坤存在一个身体的问题。

李森和他一起走出去,现在不能回学校去吧。李森觉得还可以和这个孙凯再待一会儿。去哪儿?

致青春。在肥西路,从龙河路往右,还不到一百米,那儿有一个致青春。

可以看碟,也可以当小旅馆,也可以按摩,这是一个为年轻人服务的地方。

算不算隐蔽,也不算。别人知不知道,也知道一些。会不会有人来打?听讲有时会,但大部分时候,这里出不了幺蛾子,基本上是年轻人,好几所学校呢,大学总要有个玩场吧。

他们没有看碟,也不是住店。

他们按摩一下,在躺椅上,很简陋,绝对不是床,这是很规矩的。

按摩的女孩子穿那种发着灰白色的厚袜子,脸上涂着粉,像日本艺伎那样,院子里水龙头哗哗响,还有不远处的卡拉OK声。

老板按哪样?一个女孩问。

李森说,我肚子疼,我按肚子,李森没有想到杨坤就是疼,即将要挂掉的,这家伙被自己弄糊涂了。

另一个女孩问孙凯,老板你怎么按?

我怎么按?他反问,其实他是在挨时间,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因为问题是别人的,自己永远没有什么问题。

那个给李森按摩的女孩子应该是云南人吧,孙凯正是这样琢磨,只有云南人会说格伙,就是问是不是合适的意思。

孙凯对伸出手准备给他按摩的女孩子说,别按也行。

那老板,我们搞什么?女孩问。女孩是阜阳人吧。

什么不干也行。他说。

当然,这也许意味着可以弄别的项目,女孩子也可以僵在那里,孙凯在弄手机。

李森接了个电话,然后他俩一起到了龙河路上。李森拍他的肩说,你到底还是按一下吧。

他觉得李森对他居然有了一些亲切,他感到非常不舒服,这什么态度啊,为什么要管我按摩,我非常必须要按摩吗?

那晚,他把那个阜阳女孩带进校园,来到黑池塘边,没有散步,而是坐在几年前和女友坐的石凳上,当然他不是故意要坐那石凳的,而是因为那儿只有那只石凳是空着的。

女孩仍然叫他老板,因为之前李森付钱之后,他答应可以再付女孩五十块。

她才答应跟他来池塘边的。

看见没有?那几只天鹅?他问女孩。

女孩说,哪儿?

他认为女孩完全不清楚这里边有天鹅。

他对她说,为什么有人恨天鹅?

女孩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女孩就问他,你讲什么恨啊,是因为天鹅不听话吗?

他觉得肥西路的女孩也就只能有这种反应了,确实,天鹅未必听话,但招人眼的原因,恐怕也不在这里吧。

我们不说天鹅,我们说说生活,他扭过脸对女孩说。

女孩想催他把五十块钱给她,但又不好开口,只得应付。

他问,你觉得你有意思吗?

以往女孩给学生们按摩时,学生会问挑逗的问题包括,我们可以什么都做吗?但现在这个额外付五十的人,却问出了有没有意思的问题。

她看见一两只黑天鹅游了过来,向着他们的方向。

她决定不要这五十块钱了,所以她立刻转身,这时他声音低沉,但近乎绝望地问起她,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有没有意思?

女孩说了句神经病,并亮了亮手机,大约她想警告他,她并不害怕他,她转身走了。

7

我在看守所里见到孙凯的时候,事情的面貌基本上也已经清楚了,当然为了完成这次采访,我费了不少劲,私下里也尽量做些功课,不知为什么,我心情是很糟糕的。

杨坤已经死了,他没挺多长时间就挂掉了,自然这是让人万分扼腕的。

不過,可以先不谈杨坤,只说孙凯,要对他进行采访,我就必须有个准备,因为你要面对一个恶人,当然你也要这样想,也许每个人都有恶的一面。

进去费了不少功夫,这是重刑犯,似乎要当有天大本事的人来看,所以安检自不必说,光是对于看守所里那种比较含混的眼光你就会比较难受。

安排采访的地点就在两栋监房之间的平地上,为了某种需要,所有背景都要虚掉。为了镜头,又故意在他身后加了一盆绿栽。

阳光很好,但为了躲阳光,还故意向拐角让了让,如果镜头不虚还能现出高压电丝网。

看守所搞宣传的人自然配合,也很重视,就站在不远处,完全能听清我们的谈话。

可以人少一点吗?孙凯还没有坐下之前就说。

我说,这恐怕不行,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权力。

可我不想很多人听到我们的讲话。他说。

我说,但是这采访本来就是对公众的啊,你应该清楚啊。

孙凯叹了口气,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现场,在这谈话现场,我不想人多。

他嘴唇很薄,这在以前的视频中,已经看出来,他人比较瘦,但个子不矮,不过不是那种很弱的读书人体质,是一种可以讲很硬朗的身板。

他直直地看着我。

我问他,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他点了点头。

我向四周看了看,人并不多,除了工作人员,就是监狱里的人,当然工作人员也已经压到最少的人数了。

我单刀直入地问,你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杀杨坤?

他没有过多思考,虽然愣了一下,他说,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我问,那总还是有原因的,对吧?

他点了点头。

我问他,那可不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呢?

他说,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我只得先放下这个问题。他仰了仰头,可以讲他看到了两栋监房之间上方的天空,天空晴好,天蓝,而有云。

监狱里比较安静。

我问他,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没有?

他说,当时没有考虑。

我又问,那现在呢?

现在?他轻轻地说,也没接话。

我问他,你不认为你这样做是毁了两个家庭吗?我指的是杨坤的家人,还有你的家人。

他说,这个我知道。

至于是他现在知道,还是早前就知道,这个也判断不出来。

我嘴巴有点干,看对面这个人,我觉得他比较善于坚持,也因此你可以想象他是如何在杨坤疼成那样,他居然进出医院、校园,还和死者父亲同居一室,而自己呢,风平浪静。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妖魔?或者说一个冷血的人?一个怪异的人?

一个恶的人?

自然,我们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我是来采访的,我是做过功课的,你面对的是一个杀人者,一个站在生命对立面的人。

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的话,你就答。我说。

他点点头。

我说,其实很多人也都有这个疑问,那就是杨坤中毒以后,疼痛异常,已至极限,但并没有马上死去,当时你完全可以告知医生或校方或杨坤的家属,甚至你可以以匿名的方式,告知其中一方杨坤中的是什么毒,这样悲剧至少可以避免,那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孙凯低着头,因为我的问话比较长,但问题却很直接,不过他没有马上回答,他咬了咬下嘴唇,眼睛眨了几下,我想他的思想应该不平静。

他说,我就是要让他死。

这句话很简单,但让听的人很震动,不过这震动也不会强于一个人的死,杨坤已经死了,作为人类的一部分,作为人类的一个人,杨坤已经死去了,而杀人者说的却是我就是要让他死。

我重复他的话问他,你就是要让他死?

他没有作声。

我接着问,为什么?

当然我这问话,也比较傻×,还问这个,他不是说了吗,这话问得已经有点绕了。

有人把镜头稍稍动了动,接线移了一下,我乘机动了动脚,我希望对方能看出我们的平静。因为尽管杀人者罪大恶极,但杀人者本身也并不是单独存在的,你们杀人者,既是历史上就存在的,其实就在每一刻,也都有杀人者在活动。

垃圾遍地都是。

我说,还是讲讲,你平时跟杨坤怎么样吧。

怎么样,不怎么样。他说。

他脸上有一种苍白,因为杀了人,你知道他杀了人,他的这种苍白就不仅仅是苍白,而是一种诡异的随时改变一般的色。

怎么个不怎么样?我问。

也都不重要。他说。

其实在有关他的材料里,这些审讯记录中都有,我们也已经拿到了这些记录和材料,但还是想通过媒体的方式让他讲出来,这是对杀人者的访问啊。

那会仅仅为了一些小事去杀人?我问。

当然,我话一出,我也觉不妥,凭什么就说这是一些小事呢,凭什么就说从这点小事,他就去杀人呢,谁给你这种权力,让你这样去设问呢,但话已经说出来了,也只有等他答了。

他说,事情都不算什么,我早就交代过了,就那些事,反正我就是想让他死。

你不得不考虑他这样的逻辑,那就是他要杀杨坤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想杀杨坤,也就是说他杀人的原因起于他这样一个杀人的念头。

可这样世界会多么可怕,一个念头,就让它发生了,就让他杀了一个人。

8

有些事情你没有办法确定,你至多只能感受到,而要确定它,却是有难度的,我和艺菲的关系就是这样,我是说我无法确定我们之间是不是有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喜欢听日本的钢琴曲,这是什么类别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当然我也就是听她微博上的钢琴曲才认识她的。

我们相爱了,好吧,这個是至少成立的。但是不是刻骨铭心呢,这个我们先不管它。

我在采写这个稿子,采访报告是非常让我不适的,我跟艺菲说,这家伙是个杂种。

她不大搭理,她在弄她胸衣上透明的带子。

她的胸不大,但手感很好,她平时有点野蛮,但在家里,她温柔极了。

在她是否同意和我有进一步的男女关系之前,也就是说是否上床之前,我跟她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弗兰茨和那个雀斑大学生的故事,一个是卡佛的《家门口就有这么多的水》里那个开车的妻子被人尾随的故事,其实两个故事她都读过。

她有点震惊,然后她脱去衣服,对我说,你要对我负责。

就这样,我们相爱之后,同居了。

她穿衣时,我在枕头上抬起身子,靠着床头,我爱她。强烈地爱她,如果早一些,也许我会动荡,但现在,不会了,我要永远和她在一起,我搂住她,她看出了我的激动。她说,拜托你不要激动好不好。

我只好压住情绪。

你少接触那些负面的东西。她说。

我想点烟,她一把拽过去,扔到垃圾桶里。她个子高腿长,她绝美非凡,说实在的,我害怕失去她,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她好像看出了什么,再次对我说,我跟你讲,只是采访啊,不要想那么多啊。

以她年龄,她还能教育我,我想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孩子。

我说,这畜生就因为想杀杨坤就把人杀了。

你以为呢?她问。

我们开车向蜀山那儿去,她已经拿到驾照了,技术还很不熟练。

窗外有小雨,天色阴暗,人的心情也没法好,我跟她说要看清路,要走线,另外,要压住前进方向,不要轻易给超车机会。

她领会得很好。

我跟你讲。她说。她弄了弄头发,她一米七三,个高,有小的刘海,眼睛清澈到极致了,她比我小许多,我想起卡佛的《家门口就这么多的水》,一个非常脆弱的丈夫因为意外卷入一场无聊的冷漠的活动,而使妻子毛骨悚然地去郊外找那个荒凉的河湾。

但现在,我的女友艺菲,却和我一起开车向蜀山去,那里没有河湾。

她说,杀人的人,都很败。

什么叫败?我问她。

她看了我一下,眼睛多清澈啊。她说,就是这个人的脑子里,身上,每一个念头都败掉了,都不像个人形了。

我试着去理解她的意思。

她说,改天我给你看一本漫话,画的是败掉的世界,败掉的人,败掉的一切。

就是败了,什么也承受不了了。她又说。

天这么暗,我很绝望地闭上眼,我感到世界正是在一个时刻变化了。

深夜,我们在床上,台灯很暗,我看着艺菲的脸,她一点也不野蛮,眼睛大大的,其实她才二十三岁,她多么年轻,皮肤那么光滑而有弹性,腿那么长,我捧着她的脸,我跟她说,我永远都要你在我身边。

她努力地动了一下头。

9

那个致青春的女孩并没有拿到他承诺加给她的五十元,他有些气馁,他甚至跟到了致青春的门口,然而他没有进去,他也没有返回学校。从肥西路,又回到龙河路,那是他最后一次回龙河路。在龙河路,他并没有坐公交车,而是抓住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差,从小扬州饭店门口右侧的那个地下通道的入口,进了地下通道,然后穿过通道,到了合作化南路的右侧。

而就在十分钟后,其实警车已经从龙河路的北门驶进了校园,而李森也已经被警方喊来协助抓捕。

孙凯逃跑了。

他打了出租车,他要的方向是南方,他知道向南是可以走的,那里有三条道,都是平行于出二十铺的主干方向。

现在封城的可能性应该还不大,但是他知道他没有时间了。

他在出租车上,记得司机有点懒,大约也没听广播,当然广播也不会这么快就能播出抓捕他的消息,新闻总是晚一些的。

他是从翡翠路向南逃的。

出了城,天已经黑了,这已经很晚了,他在董岗那里发现已近十二点,他只能走小路,他要去的地方叫山南。

为什么去山南呢?因为山南跟双河背靠背,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因为靠着山的原因,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两个地方如此之近,属于两个县,两个山脉,都靠山,背后靠到了一起。

他赶到了山南,估计天快亮了,他没敢到街上吃东西,只拿了别人放在门口的一些咸萝卜,还有一袋米,只有几斤,挂在晾衣架下的,他就往山里走。

其实天亮之前,这几个郊县的警力就已经在合围了,因为化验结果在傍晚出来,与从实验室提取的样本绝对吻合,关键的是饮水机底部的橡皮环上取出的样本也同样检测出D粉,因此已经铁定为孙凯杀人。

他还是有些庆幸,如果不是和致青春的女孩看天鹅,他未必想到要连夜逃走。

他在山口上时,天色渐亮,他知道很快就会有搜山的人来。但是,他能逃到双河镇上吗,从双河镇可以逃往哪里,新街,然后是张店以及西边的大山。

他现在很累,但冒险却不行,他想这很可怕,自己会很快倒掉的。

其实进的这个山南,山上是有人家的,不过只是一对老夫妇,人家在厕所那个位置看到了他,虽然有点疑心,但没有跟他打招呼,他拎着口袋爬上了山。

他记起自己看过的电视剧里,也有围捕的场景,但轮到他自己,他反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往双河山那边延伸而去的山坡上坐着,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想没有人会比他走得快,因为路是他走出来的,别人无法按他的路走,别人总要绕路的。

他有打火机,还是ZIPPO的,这他早就准备好了,他想事情出了,也很简单,至于自己要逃到哪儿去,他没有多想,身上的现金并不多,但维持一段时间是够的。不过,这要看他是否敢走到街上去。

他已经找到了一个茶缸,这是从山中一户人家的屋后拿走的,还有几根玉米棒,这些都是顺手拿的,并不困難。

在山谷里用茶缸煮了饭,咸萝卜干味道还不错,他没多想,反正他们要抓他,就必须也要到这山里来。

他算得出只有到中午或者到下午,警察才会从致青春门口的监控,再查司机,然后再查出城线路,找到他在董岗的线路。当然,这还要仰仗公安一点错都不出,不然,未必能落实到他的隐藏地点。

快下午的时候,他居然用几根树叉搭了个窝,因为松树很密,他可以安静地躺一会儿。

他越发觉得别人找到他并不容易,他准备这天夜里逃到双河山去,现在在两山交界处。

对他不利的是,山谷不远处就有人家,当然,他并不打算到那里去找吃的。

他在想,如果从双河山上街,也许没有前途,不如从双河山看,能不能顺山脊走到张店山那边。

他躺在松树上时,回忆昨晚在出龙河路之前居然还给父亲拨过手机,幸好没有拨通,但不用说,父亲和母亲,家里人应该知道他杀了人了,这个他是想到了的。

他弄了弄头发,当然,在傍晚之前,警察并没有追到他这里。

警察已从花岗那里上了山,去了聚星湖边上的山头,跟他只隔一个山沟,根据司机的交代,在花岗之前下车,并且这人没有能力走到董岗进山,因为那时太晚,不可能赶到董岗进山。

但孙凯确是从董岗进的山,这是他超出常人的地方,他在离开山南之前,又做了一顿饭,并非是饿,纯粹是打发时间,尽管抓捕他的人就在山的另一边,但他觉得这一夜应该没有问题。

10

秦刚不喜欢看见这个人被戴上镣铐,他跟付伟讲,这东西戴上它,我都觉得厌烦。

付伟明白每当秦刚撞见那些完全没有质量的坏人的时候,他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付伟也只好应付说,头,也许人家也未必就是我们想的那种。

我们想的那种?我们想的哪种,你以为我们还能想他,想他想出什么来着,你就弄不懂这人!他说。

秦刚和付伟穿过很长的冗道,来到审讯室前,孙凯已经坐在那里了,他仰着头,他又不疼,但他却有一种傲慢。秦刚心里本想,不管去攻击这个人的哪个部分,都是无效的,因为这人,只要你看他一眼,你就厌,在排球场上,在小卖部那儿,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秦刚说,现在你老实回答每个问题。

孙凯说,没有问题。

这个回答也让秦刚反感,什么叫没有问题,自然孙凯的意思是他如实回答。

秦刚问,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为什么要杀杨坤?

孙凯晓得人家都要问这个问题,公安也不例外,把他从山下那里抓回来,在车上他就想过了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其实这是他们已经拟好的。

他说,没有什么,我就是想杀他。

秦刚看了付伟一眼,付伟看出秦刚以为这样的人到底还是俗的。

秦刚说,既然你这么讲,我们就不止这一个问题,我们问下去,不然所有问题都集中在刚才那个问题上,但你那么回答,我们就只好把所有问题都问出来吧。

秦刚说,讲讲经过。

孙凯问,你讲什么经过?

秦刚说,就是你杀他的经过。

这个,你们不都是已经办好了吗?孙凯说。

秦刚往坐椅上一靠,他桌前有一盏台灯,这样会使得里边的人有一个相对集中的视点,而同时,更大的白炽灯一直刺着这个嫌疑人。

我是说你讲你的。秦刚说。

孙凯摆了摆头,他这架势也够可笑的。秦刚说,你就讲你怎么就把他杀了。

孙凯有些变腔地说,这个还用问啊,你们不是到我实验室去过,你们找到东西了。

找到什么东西啊?秦刚问。

警方当然在这时候是有审讯技术和方式的,为什么要嫌疑人自己提呢,这是一种规范动作。

D粉。孙凯说。

这就对了,秦刚说,你就是用这种东西,对吧?你在这方面有特长,你杀他跟杀个小鸡一样。

付伟觉得秦刚这样讲又何必呢,反正现在已经抓捕到案,而且证据和结果都已经出现,现在只是要完成公安程序。

你放在饮水机里,你就知道会是他先喝?秦刚问。

他这问题至少表明,孙凯应该明白,假如是别人喝了呢?

孙凯说,我知道马上就他喝,因为那时李森不住宿舍,所以他必定会喝,也就是他一个人会喝。

你们宿舍还有一个人吧?秦刚说。

孙凯说,永健。

那这个人要是回来了呢?秦刚问。

孙凯说,这不可能,跟你讲了,永健几乎不回宿舍,不讲永健了,倒是李森偶尔会回来,但现在也不讲李森,我就是要他死,因为只有他,那一天会从饮水机里接水喝。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要他死,对吧?你恨别人也没这个意思吧,你就是要置他于死地对吧?秦刚说。

白灯有时会摇晃,但这是孙凯在视觉上的错感,作为一个智商不成问题的年轻人,他也晓得,白灯也是审讯工具。

我倒是想问你,也许你自己恐怕也会疑问吧,你怎么做到的啊,你同学杨坤已经疼成那样了,你为什么就不想改变结局呢?比如你有没有放弃的念头,假如你提供线索,他可以不死。秦刚问。

秦刚自己也知道这样问几乎是傻×,但他终究要问,哪怕仅仅是从心理上来考察这个混蛋。

我没有想到这个,我在放D粉的时候,我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我就是想看到他死,我必须等到那一刻的出现。孙凯说。

你是说,你就是要等到他挂掉,那样的话,你就实现了你的目的。秦刚问。

可是杀了他呢,你怎么样?秦刚问。

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秦刚接着问,那你讲,他父亲就住在你边上,儿子疼成那样,老父亲来看他,束手无策,你却一直在应付他,你怎么做到那么平静的?

孙凯反问,谁说我平静了?

这一问一答都比较可耻,至少秦刚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当然,这也没有什么证据关系了,只是嫌疑人的心理现实吧,当然在衡量其主觀恶意程度方面,每一个问题都把这恶意指向了极限。

包括他能在死者父亲身旁,在死者处于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刻,依然保持平静,以推进死亡的事实一步步靠近。

你在D粉的量上边有过考虑吗?秦刚问。

我有考虑。他说。

怎么说,你是知道这量一定会杀死他的吗?秦刚问。

他说,我知道。

你去过杨坤病床边,对吧?秦刚问。秦刚抛出这问题后,心里非常不舒服,作为一名警察,他见过的恶人不少,但这人却是少有的。当然,秦刚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高智商的人,跟智商没有什么关系,就是一个怪物,一个类型。

孙凯说,我去看过,那天李森也去了,我们是一道去的。反正也就是例行的事,病了嘛,总要去看一眼的。

他这么说就好像病的人只是病了,然而他自己知道这人会死。

也就是说,在他发病直到死去,在这近七天的时间里,你每一刻都有可能改变事情的走向。也就是说,你可以不让他死,那么你是铁定要让他死的,对吧?秦刚问。

孙凯说,反正我没有别的做法了,我就是要他死。把粉放到饮水机之后,我就知道他必然会死。

11

写孙凯的案子其实给了我不少压力,这倒不是讲艺菲说的什么负面的东西,而是因为在去监狱采访他的手续方面颇为难办,二来采访他的人很多,获批的少,所以我这些采访积累的东西,别人也经常来要,好像我倒成了社会对于孙凯罪行的一个比较权威的消息源了。

然而事实上又不是这样,我本人也并不认为即使采访了第一手资料,那你就对这个人真正掌握了,其实对于孙凯,我们还接近得不够充分,说的是他的内心和他真正所谓的动机。

但就在这段时间,我的私生活也出了一些问题,不错,我讲的就是我跟艺菲的关系,正因为出了些事,所以我对孙凯的采访稍稍又拖延了一些。

我不知道艺菲她另外还有男朋友,我并不是说她在除我之外同时有别的男人,而是指除我之外,也许并不在同一个时间,她有其他男孩子,因为即使在同居之后,我们之间也有过争吵和短暂的分手,谁能保证在这期间她就没有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呢。

我是在一条小巷里,被那个叫南辞的人挡住的,他当时看起来并不凶,所以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他问我,你认识我吗?

我看他语气怪怪的,加之巷子很深,又不像是打劫的,所以我就随口说,随便你是谁吧。

你看来不老实。他说。

这个叫南辞的家伙,个头比较高,但性子却偏慢,他说,告诉你,你离她远点。

他一讲我马上反应过来应该是为艺菲来的。

什么意思?我问,你是她什么人?

他一听我这么讲,晓得我知道他为谁来的了。

他说,你老实点,没错。

我再问他,你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没有作声,大约正是因为我的沉默,使这个看起来还比较温和的人意识到他应该做点什么。

于是,我的脸一辣,我一摸,全是血,然后这狗日的就往巷口那儿跑去,跑得很快,这跟之前他那温和的形象反差很大,我感到这人很丑,所以我就没有追,自然也没有报警,因为说好了,大概三四天后,艺菲还要和我见面的。

我回去后照镜子发现伤口并不深,也不长,大概是那种很细的刀片,不过我仿佛看见那是有刀把的,我甚至认为要是更近点,没准能把皮肉拉开,幸亏只是脸靠近额头那地方。

还是去了医院急诊,缝了三针,然后我就包扎好了。

她见我的时候,已经知道出了这种事,所以艺菲那有些雀斑的脸上就泛出了红晕,她是有些难为情,拼命叫我去报案。

我讲我报案有什么用,我哪知道这人为什么这样。

她说,你不会找人去弄他吧?

我说,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

我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也许那人跟她讲了,我们在床上她很卖力,我知道她其实比较害怕我真的放弃她,所以就压我的伤口,跟我说,疼吗?

我讲疼不疼倒是次要的,但问题是,你怎么会跟这种人来往?

她说,已经分手了。

那他为什么要用刀子来拉我。我问。

她说,他爱我。

我记得那个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的弗兰茨在离婚后跟那个大学生在一起时,其实他很快乐,是吧?单纯的快乐,女朋友很健康。然而,现在呢,我是说我呢,我跟艺菲呢。

艺菲后来还是哭了,她说,南辞在前两天找过她,她说南辞很害怕,说害怕我找人把他给做掉。

我问艺菲,你这什么男朋友啊,会想这个,什么人啊?

艺菲的乳房就担在我肩边,我觉得她确实美极了,她说,可是南辞真的很害怕。

我已经拆了线,自然伤口没有完全长好,好在差不多快要连到头发那个地方,也并不碍眼。

又过了些天,艺菲还是跟我说,南辞已经到南方去了。

为什么啊?我问。

她说,也不知道,可能是受不了我这样吧。

我承认我不大懂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了,拉了一刀却又怕成这样?

我见到孙凯的时候,他已经在监狱里待了不短时间了,因为案情社会影响大,所以他几乎是讲出了差不多他全部的东西。

然而,我还是要问他。

这一次,我带的人少一两个,因为一方面是管制,另一方面,这一次我倒要问十分重要的问题,我不想问负面的问题了,所以我连技术上可以免的人都免了,只用最简单的设备。

监狱方面也很配合。

管宣传的人现在正等着审判结果。

这个倒是都知道,就是说现在大家都在等要不要判他死刑。

他头发比之前长了些,奇怪的是脸色竟比之前要好,也许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反而变了,是觉得好像他没有那么怪了。

坐下來之后,孙凯问我,你脸上怎么回事?

我摸了摸脸,我无法把我女朋友的前男朋友用刀子拉我的事跟他重复一遍,所以我哦了一声。

动了别人的人吧。他说。他居然有点阴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他是在活跃气氛,这是干什么呢,你有这个必要吗。

他之前在接受别的媒介采访时讲过他认为现在的人读书太少,写信劝自己的家人多读书。

我就问他,你现在读点什么书?

他无意回答我具体的问题,他说,我是给我父母写信,我讲我们家要多读书,我指的不是读高中读大学读专业,我是说随便什么书。

我问他,你是讲你课外书只读过《茶花女》啊什么的,对吧?

他说,读得太少了。

我倒觉得他现在确实是平静了不少。

他忽然有点岔题地问,你女朋友不怎么样?

我认为最好还是要沟通,因为不然的话,搞宣传的人会认为这样的采访不那么合适。

我小声地讲,一个很健康的长雀斑的高个女生。

他笑了笑,又看了看,歪头,看我脸上的刀疤。

很隐暗的刀疤。

言归正传吧。我说。这时我们已经瞎聊了不短的时间了。

我问孙凯,你想过没有,会判死刑。

我不知道我这样问是否违反有关方面的规定,但我声音很低,以尽量使得这种采访像是谈心一样。

我没有办法直接讲这个。他说。

我说,你看,你那次在致青春,在逃跑前,还去给五十块钱,这在致青春摄像头里都有,外界都说,你过于冷静,要抓捕你,你还还五十块钱,有人说你冷血得相当可怕。

冷血?他反问。

其实他就是这样的。

我说,你不想死了对吧?不然,为什么在抓捕你之前,你要逃跑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

他想了想说,那是另一回事。

怎么讲?我问。

他说,可能还是自由吧。

怕失去自由,你杀了人,却连自由都还舍不得失去?我问。

我有点指责自己这样来问话,这并不高明吧。

他说,那还不如回答你前面一个问题,我确实不想死。

但你为什么却要让杨坤死呢?我知道我必须问出这个问题。

那又是另一回事。他说。

他见我盯着他,他继续说,我是杀了人,但这跟我自己想死与否不是一回事吧。

我说,关于死,是一回事,人生的死都是一种死,一生的死。

他昂了昂头,我知道他是不大看得上别人的。

他盯我的刀疤,也许他非常厌恶每一个采访他的人完全是有可能的。

他说,我不想谈你听不懂的话。

他的回答已经不真诚了,我气愤,但我必须继续。

我说,你知道外面有人在呼吁,使你免死,他们希望法律能不判你死刑。

他说,是不是判死刑,我只知道,如果可能,我仍想活着。

当我听到他嘴中吐出活着这两个字时,我惊诧得很,他好像说得很轻松,这是什么状况?

12

杨坤的父亲再次来海城,是因为他儿子的事情,当然宣判的结果已经下达。他出庭以后,自然是不接受媒体的采访,我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在他住的宾馆里见到他。

老杨在法庭出口已经见过我,当时我脸上的刀疤应该让他印象深刻,我跟别的记者不同的是,当时我没有问他,他对宣判结果会怎么看,我问的是,现在,你最想对孙凯说什么?

那一天庭审,我观察了坐在观众席中间的老杨。老杨倒还算比较镇静,因为从法庭的控辩双方的辩护来看,一种罪大恶极、无法理解的气氛始终笼罩在法庭上。

只要用脚,都可以想象,宣判结果一定会是处以其死刑。

当然,即使这样,老杨的镇静也仅仅是在表面上的。

在宾馆,他在吃东西,一点小吃,我当然不能怀疑他吃东西和他内心有什么关系。

他打了个寒暄,我做了个比较傻×的开场,我讲,也是够能忍的,居然你住在宿舍时,他还能和你讲话,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个人!老杨说。老杨穿着拖鞋,他脱下拖鞋,把皮鞋穿上,把裤带也紧了紧,这个小个子的四川老头,其实也不过才六十岁。但是,儿子的死,明显使他难以掩饰他整个人那种极不协调的慌乱和错愕,可以讲他是一直在控制的。

重新坐好了。他说,哪里有吃饭呢,就在我面前吃泡面,吸着面条。他扭了一下头。

我无法辨别出他到底是怎样控制自己的难过情绪的。

可我觉得是不是一定要判他死,这是另一个问题,对吧?我问。

我自己也知道我这个问题问得比较狠,有点朝伤口撒了撒盐,然而,我是采写报道,死者的父亲对这个问题如何回答还是比较关键吧。

他很明确地说,这是法律问题,作为杨坤的父亲,如果你问我,我个人的态度是他必须死。

我听杨坤父亲老杨的口气,怎么跟听孙凯所讲他要杨坤必须去死,在语气的节奏上有点类似,每当人们说到死的时候,会不会语速都加快呢。

但这是一种特别不好的感觉,即使是说到对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说到让他去死,几乎仍然是有一点不那么正常的,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啊?

我对老杨说,其实这真的是一个法律问题,老杨,你知道吧,在有些国家,其实已经废除死刑了,我想,现在有些人提出让他免死,恐怕也跟这个有关。

老杨看着我,眼睛发红,瞪着我,我想他是有愤怒的。

他拉了我胳膊一下,他讲,我们到学校那边走走。

我其实不大想到学校去,因为我觉得那样会让老杨勾起悲伤,这多么不合适啊,并且,现在已经马上就要宣判了,也就是等再一次开庭,如果没有意外就会判他死刑了,至少媒体上都是这么看的。

然而,老杨也并非真的是要跟我到学校去看什么,或感受什么。

他到学校去,他是早就想好的,他要去看看,到底那些学生是怎么声援要求免除孙凯死刑的,还拉了横幅,蓝字,难道他们真的认为免死也算是惩罚吗?

我跟在老杨身后,我知道要想把废除死刑这个话题跟这个四川老头讲清楚是不那么容易的。

到了校园,老杨就往宿舍转去,就是杨坤生前的宿舍楼,学生们的生活仍在继续。他背着手,楼道里几乎没有人注意我们,我们并排走,逢到人时,我就闪到他身后,他背着手,有时也咳嗽,好像在提醒那些学生,杨坤的父亲来了。

然而,我们并没有看到横幅,也没有听到有人在讨论他儿子被杀的案子,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事情终归是要过去的。

同样,在学生会里有个小组已为老杨帮过忙了,既有心理抚慰,也帮忙处理杨坤死后的一些善后事宜,他知道其中的一个人住在四楼东头的宿舍,然而那个同学居然也在申请为孙凯免死的签名单上签了名。

他认为这是他无法理解的。

他跟我說,有些事情我本来是不想讲的。

我问他,你指什么?

老杨讲,其实我倒不是狠,儿子死了,我恨,这不是我的意思,我就是认为国家就应该这么办,这么大一个国家,如果这点事都办不好,这个国家就得亡。

我心想老杨把事情说重了,一个国家天天都会有人杀人。但问题是,这个国家又不是特殊的,哪个国家不如此呢。

老杨话的意思是,这个国家也就是我们,我们应该让杀人者付出代价,那就是死。

他经过了那个为他帮过忙又跑去免死横幅签字的同学的宿舍门口,他颇有些不屑,但也小声地说,事情也就这样了。

虽然他有信心孙凯一定会被处决,但这信心却并不能使人舒服,一切都只能如此了。

我知道他在宿舍楼里没有正面瞪视到任何一个对孙凯死刑判决可能有声援倾向的人,他不过是要走一趟,他不是刷存在感,而是因为他倒要看看,他终究还是跟一个国家的态度站在一边的。

因为,幸好,我们没有废除死刑。

他和我来到龙河路,就站在小扬州饭馆的外边,我见他头发花白,个子不高的老杨指著那门头跟我说,那晚吃饭时,其实我从调查的公安那里大概也看出了他们基本上锁定是这个孙凯了,吃饭时我就边吃边想,这是什么人啊。

我看了看门头,我对老杨说,可那时杨坤还没死吧?

老杨说,就是当晚死的。

他没有一滴泪,这父亲够坚强的,可是他即使像警方一样怀疑这个孙凯,可他并没有扑上去,并没有要他怎么样,因为,在每一刻,他和我们一样,想的都是,现在的生活总还是文明的吧。

13

我到福建去见吉雅君的时候,孙凯自然也处在一个关键的阶段,关于他的死刑复核程序正在最后阶段,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的话,孙凯就要被处死了。为什么说要是没有大的变化呢,因为他在的学校里,关于声援赦免他的运动并没有停下。可是,事情终究还是会如大部分人预料的那样,这样的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吧。

她有一个茶行,在福建,这比较普遍,但一个大孩子做这样的生意,自然也还是要有魄力的。之前在网上跟她聊过两三次,觉得这女孩比较简约,人倒还是比较活泼,然而不知怎的,也觉有那么一点特殊。

又怎么可能不特殊呢,至于这个孙凯曾是她的男朋友,关于这一段,她自然是不想再提了。可是,我还是坚持要来采访她。我对她讲的理由是,如果我采访不到你,会有别的采写要求的人还会来磨你,也许那样的话,情况未见得比你见我要好一些。

所以,我在她茶行的二楼见到她,她显出了一种少有的谨慎之后,就跟我聊了起来。

自然,我一般也不会放过自己,就像对孙凯时,孙凯还开过我脸上刀疤的玩笑,现在对于孙凯的女朋友,我也从自己说起。

我说,你看,我们都要对自己的过去,怎么讲呢,留下一点什么。

她笑了一下,在为我煮开水,看来之前她没有用电炉烧水,平时如果不是重要的朋友,茶客或买家,她是不会烧水给人泡茶的。

她看了我脸上的刀疤,因为在脸上,所以别人一下子就能看到,又因为疤不长,位置离额头比较近,有时我甚至责怪自己怎么在刚被刺时还以为刺的位置不是太明显呢。

水开了,她看着我,又笑了笑。

她说,哦,什么人划的呀,什么人也敢划你们这些写稿子的人啊。

我说,也是前女友呢。

一个前字,其实也表明我们每个人身份也都差不多,你有一个杀人的前男友,我呢,脸上有疤,这疤跟前女友也有关呢,生活就是这样,痕迹都是重要的人留下的。

在谈论孙凯之前,我倒先讲我自己了。

我说,这个也不是呢,是她的前男友。

她叹了口气,用热水浇了一下茶壶和杯子,福建人就是这样,泡茶挺讲究的。

她说,是你前女友的前男友划的你啊,你的感情很复杂。

我知道她不是笑话我,她用苹果手机,中间楼下的人来问过几个价格和年份方面的问题之后她就比较安静,一直在泡茶、冲茶,叫我尝,铁观音啊,岩茶啊,反正颜色上也都很正。

你们怎的就分手了?她问。

我想,我不能让她太过于集中在我这一方吧,我是来问她孙凯的事情的,可是如果她问你,你也总要回答吧。

我说,我的事,也就庸俗了吧,那个叫艺菲的女朋友,现在去南方了。

什么,女朋友,不是前女友吗?她问。

我看着吉雅君,我觉得她是个非常有条理的人,确实我之前是讲过她是我前女友的。但是,现在我倒要说,我不过是仍然以为她不曾离开我,世上恋爱未必总要那么快分手吧?她去了南方,她去找南辞去了,也许,这艺菲总是这样,在不同的阶段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在她看来,前与后也许是另一种时间吧。

我没办法讲得更多了,所以我就讲,就是这样,那时她跟我在一起,那时她的前男友,一个叫南辞的男孩子不干,就来划了我的脸,再后来,也就是不久前,艺菲也去了南方,自然,她是去找南辞去了,她仍觉得她爱的是南辞。

她自己也喝水,但喝得很少,女孩子毕竟不会喝太多的茶。她穿着那种有一点跟子的鞋,她很标致,她是名校毕业,因为没有读研,所以她早就出来工作了。

茶行是她父亲交给她的,父亲还有另外的事情。

我问她,你想过没有孙凯会杀人?

我的这个问题自然是比较狠的,但有时就是这样,为了采写到重要的东西,你就必须先把狠的东西放出来,对方总要有个态度吧。

她说,其实这并不怎么好讲,也没有意义吧。谁会想这样的问题呢,再说,在那时候,又哪会有这样的问题呢。

他们分手已经有四五年了,那时孙凯还没有读博士。

我认为还是从现在媒体上讲的一些东西来谈会好些,至少吉雅君会比较配合吧。

我问她,现在新闻都还看吧?

她说,看啊,也还是要了解一些。

自然,我们说的是关于孙凯案子的新闻。

我问她,那他讲现在他劝他家人也要多读书,那你们好的时候,他不会不怎么看书吧。

她说,我倒没太留意啊,也不知他怎么讲的这个,其实他这个人比较闷,但也很正常,他看上的东西并不多。

她给我加茶水,我觉得茶烫,但我喜欢这样的烫。

我说,现在都讲他只看过《茶花女》,他自己也说他的课外书读得太少了。

其实他不会读书。她说。

我想也许她讲的就是孙凯不怎么读课外书吧。

我说,那时你们都谈论什么啊?

看我这个问题问的。

反正,我们不谈论爱情。吉雅君说。并且她有点羞怯地笑了笑,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有味道。她腿也很好看,身上有一种难以捕捉的美感。

他很爱你?我问。

她说,也许吧,可我并没有真的看出来。

这什么意思?我问。

她说,可能还是不谈论的原因吧。

我承认吉雅君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孩子,我和她在網上谈话时,了解过她的资料,毕业于名牌大学,进过机关,也才出来做事不久,她的说话方式有点让我着迷。

他喜欢《茶花女》。我说。

那是因为他只看过很少的书。她说。

我相信她讲的,因为孙凯自己也这么说。然而,我们并不能因为他只看过《茶花女》,我们就不去注意他的品位啊。

她问,你是说他喜欢《茶花女》,这有什么特殊的吗?

我说,那也不是,可是,我倒是觉得他不完全是没有理由的吧。

这指什么?她问。

我说,我是讲他的所有事情,包括杀人,也包括他现在不想被判死刑,这总有他主观的东西在里边。

她站起来,到木架上取了一个盆子来,她没有打开,只是放在木椅边的台子上。她手指细长,她标致极了。

她说,其实他就是不大看得上别人。

我问,你是说他有傲的一面。

也不仅仅是这样,他那时因为不跟我谈论爱情,所以我真的就对他不怎么理解了。她说。

我在想吉雅君的意思,因为孙凯那时不谈论爱情,所以直到现在她都不大懂得他,对吗?

我婉转地问她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他也很少谈论别的。

她望着窗外。福州的街道,拥挤异常。

14

他并不喜欢什么所谓的专家,因为在他那么多年做实验看来,专家都是可疑的,他宁愿相信实验的步骤和结果,就像如何毒死一只小白鼠,你需要看到整个过程,这是科学。

然而,杀死一个人也跟科学有关,比如D粉,比如某种观念,他始终认为事情并不复杂,这始于他自身。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呢。

然而穿灰色西服的专家还要跟他谈,这是监狱派来的,这是跟他交流,如果他需要的话,可以有一个人讲话。不过,监狱里的人也没有明说这是心理方面的专家,但人家做的就是心理方面的工作。

你有什么,尽管可以讲。专家讲。

结果呢,他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他就睡下,第二天就要处死了。他知道是上午九点,这个时间点,是的,就是这个时间点。

监狱里跟以往也没有什么不同,这是他必须明白的,他闭上眼,但脑中会有树杈以及月亮,还有天空的影子,他想甩开这些,他认为他总能在头脑里甩开那些不重要的东西,但现在他无力了,他觉得也许也用不着。

不过,月亮有时不会浮现,而只是细细的发黑的树杈,在天空的底下低低地垂着。

有时,他能听到声音,不过有时又听不到,他不想再去指责那些声援要赦免他死刑的学生们的无用了,现在都已经是决定了的,也就这样吧。

再有些时间,拉出去的时候,他会看到很小的景别,因为重刑犯在囚车上获得的视线是非常小的,这个他也得认。

都是最后一个晚上了,他想起要让父亲转告弟弟的话,居然要多读小说,尤其是多一点西方的小说,也许是因为他在监狱里读了些西方的小说,他认为有了些新的看法吧。

弟弟始终没有来探视过他,他母亲也没有,来的只是父亲。有几次他认为他父亲跟杨坤父亲也差不多,他并不是那么在意,他感到反正父亲们都是这样,他们没有什么本事,并不比自己有更多的见识。

想起弟弟,他有些想笑,然而那也没有什么,不来看他是对的,他跟父亲之间有这种默契,不要让弟弟再见到他,毕竟他的状况是不好的。

他想到树杈,又想到拖鞋,他庆幸自己并没有要数数去加快睡眠的冲动,即使是最后一个夜晚,他认为他也还行,他很少用强与否来看待自己,大约他认为自己总是强的。

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许很难识别的,反正,后来他就以为他是睡着的了。

有些东西,生活就是这样,他起来了,他洗漱,他闻到毛巾中有一股深沉的棉味,他感叹自己还能闻出来,也许会比较疼吧,在死的那一刻。

他是学医的,他对死有一些认识。

这将会是客观的。

有一个比较长的通道,有点像游戏一样,他迷恋过一段游戏,然而因为读硕士后就总在实验室,到了博士阶段,实验就几乎是连续的了,所以他不怎么打游戏了,但走在这通道里,他还是数着每一个拐弯,每一道门还有电梯。

电梯的指示一般是橘色的。

疼吧,他有时会想。这时他倒不想杨坤的疼,还有别的任何人的疼了,以前他反倒是想过的,觉得疼是个客观的东西,世界上怎么可能没有疼呢。

但现在是他自己要遇到疼了。

他以为自己应该不要去想这个问题。

站在最后的注射室的人戴了口罩,他是要签字的吗,他以为应该要签吧。

不过,他看不到别人的脸,这让他有些窘迫,虽然他也想过,别人不应该会让你看到脸,但最后了,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的脸。

然而他倘若回头,是可以看一直并排和他走过来的法警的脸的,不过他没有回头。

会有东西要宣读。

他听到了。

这个也不要紧。

他看到那只大盘子,白白的,边沿卷起,不是那种直角的边沿,而是很弱的弧度,在仪器上,全世界都差不多吧。

他要到那床上去,他认为应该是这样的,还要把他给固定住。

比如要绑起来。

这样也好,那些戴橡胶手套的人会按住他,尽管他不会动,但人家要按住他。

躺上去,就会看到房顶的白灯,并不刺眼吧,这没有什么特殊的。

还好,一切都很轻微,没有人会猛烈地干什么,现在就是要把事情办完,该走的步骤都得走,现在是他结束的时候了。

他看到了针管,有着很细的尖,然而针管本身比较庞大啊,是的,一切都取决于质和量,是要足够的药,以及相对可以衡量出来的量,这样打进去,也才能结果他。

对,这是结果我的早上,他没看时间,每个步骤都没有,除了早上起来,洗漱时,以后就沒有看了,这最后的倒计时,包括走出囚室,包括通道,包括电梯,包括进门,他都没有看时间。

时间让别人去掌握吧。

他躺上去,这床比较凉,质地也较硬,谈不上舒服,这一刻他仍然睁着眼。

有人向他走来,动了动他的胳膊,举起了针管。

15

人有时是不自知的,这个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简直既不是智商的问题,也不是别的什么问题,反正每个人或多或少存在这一点。为什么这么讲呢,这还是因为艺菲。

艺菲要离开我,我都不知道,那时我跟的这个写孙凯的稿子,可以说让我非常不舒适,虽然案件在进展,但是,你很难把这个东西写下去,尤其是要面对这样一个人。

她以后跟我讲过,那时你知道你什么样子吗?

我不太知道吧。

我觉得你整个人都陷进去了,艺菲说。

其实艺菲就是在那个阶段要离开我的,可我却浑然不知,我还沉浸在我和她的爱情中。每当写稿不顺的时候,我总在想,我还有一个女友,一个二十三岁的漂亮的女友,一个长雀斑的女友。

而那时,她已在做决定她要离开我。

以后,我问过她为什么要离开我,她说的倒是,我不大能待见你脸上的刀疤。

可是这刀疤也还是因为你留下的,还是你那个男的,那个南辞给我拉的。我说。

她看着我,很慢地说,你再说一遍,难道因为这样,我不是仍然不能待见这刀疤吗?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写孙凯的稿子也早就完了。然而,她决定和我分手的时候,也正是一审判孙凯死刑,二审还未开庭,也就是那时舆论最紧,有学生在申请为他免除死刑的阶段。

那时,我采访了一些人,不过我也并非真的陷在这样的案子里,这是别人的案子啊。

可是,那时艺菲去堕胎了,我却并不知情。

那是一个下午,她去了邮电医院,后来我问过她很多次,为什么会选那么个医院。

她说因为那是在路边,就在巡律街,好停车。

其实,我倒在更以后才知道,她有过的堕胎经历都发生在邮电医院。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的那一次。

你知道吗?她说,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话也总是这样,她说,我受不了你那刀疤,我就是不行,我觉得这不是刀疤的问题,这实际是个感觉问题。我是不大能跟她讲这个。

她说她那天下午在邮电医院堕胎了,之后她回去,不过她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去我那儿,我事后回忆时间,差不多跟她讲的吻合。

她去了小界河,那儿有一个河弯,有一片竹园,竹园就在河坡和河湾之间。边上是沙滩,也有石块。

她说她一个人开车去。

那是过了蜀山的,还有山南,还有双河,到小界河不近呢。

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她说的是,她心情不好,她觉得,总是觉得她不应该和南辞分手。

妈的,她又绕回去了。

她说她开车,上山路时,有一点害怕,就像我有一次跟她讲的一个故事,一个女的在开车,在山路上,总是从后视镜和倒车镜里看到一辆皮卡跟在后边。

而皮卡里坐着一个男人。

山路长,她害怕极了。她甚至哭了,并且她感到了委屈,因为堕过胎,因为要绕回到更前一任的男友身旁,她觉得生活不如意极了。

她哭时她认为她讨厌男人脸上有一道疤,谁留下的也不行,就是不能有那样一个东西。

后来她终于开过山路,到了畈上,到了小界河,她下到河道,就在竹林边,边上是河水。

她知道只要是河水,就会在这条河的某一段,在某个时间,漂流着某一具尸体,生活就是这样,河流就有这个特点。

她看着竹林,也许竹林的根底,幽黑的那里就漂浮着死者的浮尸,然而她到这儿来干什么呢?这个雀斑的女孩,冷冷地对自己说,我要离开他。

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不过终究我还是知道了,她是那样厌恶我脸上的刀疤。

在孙凯被处决后的几个月吧,我和李森一起见到了永健,因为稿子已经基本成形,我对李森说,我很想见一下你们另外的室友永健。

李森就带我去见。

我们约在学校边上的一家咖啡馆见面,这人个子不高,很外向,可以说阳光得很。

自然,这人也见了我脸上的疤,他不开玩笑,只是多了一点不信任似的。

李森跟永健说,他一直在关注这个案子。

我对永健没有什么把握,他讲了一些特别面上的东西,比如最早见孙凯是在本科阶段,大概是大二大三,这倒比李森要早,因为李森是考博士来的这学校。

那么早?我问。

他说,因为太早,所以我可以讲跟现在没什么关系了。

我就问他你怎么看这个人。

他沉闷了许久讲,怎么讲呢,我现在这样讲,也许不合适,我只当他是空气。

我觉得这个阳光的永健,其实有不少的想法,但是,关于一切的一切,也已经都封存在记忆中了。

我说,这是我前女友的男友给划的,我指了指脸上的疤。

还行。永健说。

我×。李森补了一句。

我们并不太投机,比较无趣,我想起孙凯在被处决前,那次我采访他时,他对我这刀疤,似乎有一种极冷淡的讽刺。我已记不得他讲了什么,但大概的意思是,他看这刀疤,也带着一种对于不是他所为的那种敌意。

这什么意思啊?我以前想过,也许就是,也不要紧,这刀疤也算不了什么,为什么呢,在他那里,只要不是他的事情,也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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